2016年1月14日 星期四

失落的指環 ◎楊牧

[利文祺專欄 ▍利利歷險記]
 
失落的指環 ◎楊牧
——為車臣而作
 
直對這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認得清楚——開放的空間
種植一排無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紅薔薇,我狙擊的準星對準
 
他們無處閃避每當走到我童年
候車樹下進入我的射程,殘暴的
蓓蕾迎聲開放,隨即向南
疾行四條巷子登樓就位新據點
 
靠窗坐下,將槍隻擱置盆花
陶甕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想到你
但散兵踱過我扣板機毫不遲疑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經
到達邊境的山區了,我快跑轉換
警戒,擠進我們那橋的結構裏
如預定計劃向廣場接近
 
遜札河水面無時不泛著寒氣
遠處傳來地雷爆破聲,太陽藏在
烏雲後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們將悉數撤離,下雪前
 
目標右前方高地傾斜的缺口
敵人背對著水光如靶牌通過
我的手指發麻,河水眼看就要
結冰,秋天的訊息東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經越過
層層疊疊的丘陵,在斷續地雷聲中
到達了阿爾坎喀喇,天黑以前
發完這一槍我上山去會她
 
一隻黑鳥停在橋頭啞啞大叫,斷定
敵人正自城市側面移動,即將
進入我的射擊範圍,這戰爭
炮火連續四個月沒有停過
 
或許他們還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從南北兩方向密努突卡廣場
收緊,我是堅持橋頭崗哨
獨立戰爭的勇士一等狙擊手
 
這和那一年幾乎完全一樣,揹負
彈藥緊跟著大家突圍密努突卡
廣場上春花燦爛,看敵人高處
懸掛征服者的旗,驕傲,顢頇
 
完全一樣,流動的警戒線閃爍
如鬼火,埋伏冷槍,快速換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獨立勇士
分頭撤退,相約在阿爾坎喀喇集結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鴨
枝頭新葉為老樹張起疏離的蔭
姊姊將我帽子扶正,「未來的
戰士,」她說;為我戴上一枚指環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頭上包紮
好看小朵藍花的紗巾,風照樣吹
吹拂她肩頭的髮梢,白金指環
鐫刻H.D.在陽光下晶瑩閃耀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說:
「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
揮手送行在春風中。短暫的分別
她說:為了歸來是祖國的戰士
 
太陽繞過高加索山嶔崎上升
大暑將陰影深埋絕望的
幽谷,我們沿著山稜線潛行
晨露在指環上沾點點涼沁
 
舊世紀最堅決的獨立戰士
手指輕揉記憶背面的花紋
衝鋒槍榴彈和利刃烈日下喘氣
直到我步行回到果羅茲尼
 
我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
離開,遜扎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環脫下為她重新戴上:
「上天保祐,保祐你和祖國獨立」
 
那邊縈結的荒山再過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話與傳說
我流血仆倒的樹林曾經就是
百年前托爾斯泰戰鬥的營盤
 
這邊我們的廢墟果羅茲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鴿子已經散盡
H.D.伊安娜不知去向,新世紀
月暈渺茫為我顯示惡兆
 
黑鳥鼓翼向對岸飛去,我回頭
看到密努突卡廣場又一隻黑鳥
聒噪趕到,相同的姿勢停在
橋頭:複製的幽靈
 
細雪這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在遠方斷續爆破,遙遠的地方
H.D.伊安娜已經進入約定的
山區了,或者就是不知去向
 
我瞄準高地缺口逐漸在暗淡
橋下漩渦被月暈罩去了,一個
落單的兵士正通過如靶牌,發完
這一槍就上阿爾坎喀喇尋她
 
那人應聲倒地,迷亂的托爾斯泰
廣場一陣雜沓,夾在回響的
地雷和榴彈中;烏鴉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號水門警戒觀望
 
雪地上紊亂的腳印如此多情
留下給毀滅的果羅茲尼,而我的
任務今夜已經完成,發過最後
狙擊的一槍告別毀滅的果羅茲尼
 
我咬牙沿水門黑暗摸索,判斷
出走的方向,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為了開春重返,再來時崢嶸依舊
是為祖國獨立作戰的勇士
 
再見果羅茲尼我的夢幻城市
重炮傾頹的街巷,廣場,硝煙和
油氣凝鑄鬼形魅影成群,撞見
我快槍下喪命那單兵地上躺著
 
他的血流濺了一小塊南方不祥的
夜,覆蓋著無妄的白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拋復痙攣扳回,征服的火銃
摔出丈遠,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認定月暈倏忽轉明當下
我狙擊的子彈準確命中的一點
血自手心滲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異的白金環
 
那指環在殘餘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靈逼視,對著雪光瞬息
閃爍聲音堅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認得那指環,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蝕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覺認知,並且
辨認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閉我於烈焰的
銅火爐,我聾聵的專注
也將聽見祖國厄難對我呼救
回應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們放縱兵馬
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
果羅茲尼,我暗啞的聲帶提示
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
 
〈家書〉
 
連日下雨,從街衖的沉鬱情調到中南部山區的土石流,構成全部的,冬之真實。想起二月中旬的紐約,空氣中也有一種真實,但感覺上比較偏向清澈,無隱晦的冷冽。走在大馬路邊,或在校園,知道換一個環境,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去想些別的事,終究是極好的。即使甚麼都不想,就這樣走著,也是極好,殘雪快速融化著,水漬擴散著。
 
但我的確不停在想。那幾天早上起來就到街口買報,追蹤一件新聞。二月中旬,俄羅斯軍隊在持續四個多月的猛烈攻擊之後,急於對全世界宣布他們已經拿下了車臣首府果羅茲尼。《紐約時報》顯然對俄軍所說並不相信,但莫斯科軍部和圍城前進指揮所嚴格控制新聞,《時報》危言戒慎,讀起來像讀味吉爾的史詩,既悲壯,又遙遠。到二月中旬,果羅茲尼已經被俄軍轟炸得翻了一層皮,建築物,道路,橋樑,通訊設施,水電,燃煤,無不徹底摧殘,破壞殆盡。一個平時熙往攘來,擁有三十餘萬人口的城市,估計只剩餘不到三千名負責殿後的獨立車臣反抗軍,另外就是那些一開始就躲藏在地下,長久不見天日的普通市民,數目不詳。留在傾覆頹圮的垣壁間的獨立戰士以游擊方式對進城的俄軍進行冷槍狙殺,同時待命撤退去南方近高加索山的峽谷地帶集結,希望開春後反攻回來,將俄軍驅離,像三年前一樣。只是那年的戰爭並不像這一次殘酷,果羅茲尼也不曾被癱瘓到這個程度,變成一座完完全全的廢墟。
 
而就在二月中旬某一天,幾個原已逃離果羅茲尼的車臣婦女,為了甚麼原因竟相約潛返毀滅的孤城,不幸在街頭遭數名俄軍撞見,開槍射擊,紛紛倒在雪泥地上。其中一年輕女子名海蒂者實際並未受傷,但佯裝死亡躺著。俄國兵士隨即洗劫婦女身上細軟,其中一人趨近佯死者,看她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強力卸之不能下,正打算抽刀斷其指以截取之一剎那,指環竟脫滑而出,乃與同伍兵士棄她與諸婦屍首於瓦礫沙發床堆中,嘗試舉火焚燒,但天霾物潮,火苗隨點隨滅,遂倉皇轉移他去。女子因僥倖逃過一劫,以生死原委愬告途中遭遇之行人,傳遍全世界。
 
車臣位在裏海和黑海之間內陸,高加索山之北,面積約臺灣二倍,據說地下儲有石油與天然氣,原屬蘇聯成員一部份;史達林時代曾將車臣人民集體迫遷西伯利亞,赫魯雷夫當政始令返籍。蘇聯解體,車臣亦要求脫離俄羅斯獨立。十九世紀俄國人道主義者,小說家托爾斯泰少年時曾從戎戍邊於車臣一帶。又,舊中國涉外歷史有「車臣汗」,傳為鐵木真發跡地,在蒙古與滿洲之間,和現代車臣國沒有關係。一說張騫通西域,曾到車臣,惟《漢書》無記載,不可信。
 
天雨路滑,出入小心。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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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簡妤安
攝影來源:CC素材|jill111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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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2016年總統大選在即,其中對台灣未來最重要的政見,當屬兩岸關係。蔡英文主張「維持現狀」,即是維持現在台灣民主以及能夠自決未來的現狀;朱立倫曾言「兩岸同屬一中」,以及堅持外人覺得模糊的「九二共識」。回顧台灣大選,對中的關係永遠是大選的關鍵決勝點,特別在早期李登輝、陳水扁當選時代。這次的大選之前,我想帶大家重新閱讀〈失落的指環〉,詩歌以車臣為背景,看似與台灣毫無關聯,實則當時大選情勢之反映,以及對中國的緊張關係。
 
楊牧的詩歌〈失落的指環〉描述當時第二次車臣戰爭。詩人虛構一位年輕的戰士渴望祖國獨立,而在游擊的同時,赫然發現自己的姊姊方死於敵軍手中,此時,他悲痛地喊出:「即使他們放縱兵馬/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果羅茲尼,我暗啞的聲帶提示/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如果細讀這首詩,能注意到詩人很明顯地透露出2000年總統大選之關懷。學者黃麗明提到,這首詩寫於2000年三月大選之前的二月,此時俄國正侵略車臣,而在1999年十二月,毛澤東和葉爾欽已發表〈中俄聯合聲明〉,提示中俄在台灣與車臣的立場上為同一陣線,並反對分離主義與激進份子。兩千年春,中國更發表白皮書〈一個中國的原則與台灣問題〉,強調台灣為中國不可分割之部分,同時並以飛彈試射與部署來恫嚇台灣,企圖影響選情。
 
因此,我們在詩歌中讀到了兩種意涵,不僅只是表面的故事,更是所有對台灣的隱喻。車臣是台灣,兩者被隔壁的強國——俄國或是中國——所威脅。而2000年爆發的車臣戰爭,以及果羅茲尼被侵略時的瘡痍,似乎預試了台灣當時或是未來的情境。楊牧對自己的祖國(台灣)是焦慮的,在看到車臣之創痛、以及中俄高傲姿態之後,他更提示了民族自決/自覺,以及獨立建國之必要。
 
楊牧常透過詩歌,表達他對自由的追尋,如透過葉慈的眼睛觀看愛爾蘭獨立運動,以及以羅爾卡看西班牙暴政。他也常關注世界的局勢,如近期的蘇格蘭獨立公投、太陽花運動、雨傘革命。一月十六日在即,我們台灣人將透過手中一票,決定自己的未來。因此,別忘了回家投票,或鼓勵親友選擇適當的候選人。
 
最後小編要喊一句話:「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6/01/201601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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