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6日 星期三

蜂盒的到臨 ◎雪維亞.普拉絲

 
蜂盒的到臨 ◎雪維亞.普拉絲,陳黎、張芬齡譯

我訂購了這個,這乾淨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幾乎無法舉起。
我會把它當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個方形的嬰兒,
要不是裡面這麼嘈雜。

這個盒子是鎖著的,它是危險的。
我得和它一起過夜,
我無法遠離它。
沒有窗戶,所以我不能看到裡面的東西。
只有一道小小的鐵柵,沒有出口。

我把眼睛擱在鐵柵上。
它黑暗,黑暗,
讓人覺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縮,等著外銷,
黑與黑堆疊,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樣才能釋放它們?
就是這種噪音最令我驚嚇,
無法理解的音節。
像羅馬的暴民,
卑微,接二連三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傾聽狂怒的拉丁語。
我不是凱撒大帝。
我只不過訂購了一盒瘋子。
它們可以退回。
它們可以死去,我不必餵食它們,我是買主。

我不知道它們有多飢餓。
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會忘記我
如果我開了鎖並且向後站成一棵樹。
那兒有金鏈花,它淡黃的雙行樹,
以及櫻花的襯裙。

它們可能立刻不理睬
穿著登月太空裝,戴著黑紗的我。
我不是蜂蜜的來源。
它們怎麼可能轉向我?
明天我將做個親切的神,還它們自由。

這個盒子只是暫時擺在這兒。

--
 
◎作者簡介
    
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一九三二年生於美國波士頓,一九六三年自殺身亡。以半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詩集《精靈》(Ariel)及《巨神像》(The Colossus)享譽文學界,並於一九八二年榮獲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

普拉絲詩作以自白風格著稱,早年已顯露寫作天分,八歲時即於報上發表詩作。一九五○年獲獎學金進入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就讀,主修英文,得遍各種寫作獎項與獎學金,一九五三年暑期獲得至Mademoiselle雜誌擔任客座編輯的機會,《瓶中美人》以此段經歷為藍本,同時也反映了普拉絲精神崩潰的個人歷程。一九五五年以最高榮譽(summa cum laude)自史密斯學院畢業後,普拉絲獲獎學金至英國牛津大學就讀。於牛津大學就讀期間,邂逅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兩人於一九五六年結為連理。
  
--
 
◎譯者簡介
 
陳黎
 
  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二○○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二○一二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二○一四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二○一五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二○一六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張芬齡
 
  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現代詩啟示錄》,與陳黎合譯有《辛波絲卡詩集》、《聶魯達雙情詩》、《死亡的十四行詩──密絲特拉兒詩選》、《達菲──世界之妻》、《拉丁美洲現代詩選》、《帕斯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小品文獎,並多次獲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
 
--
 
◎小編劉旭鈞賞析

普拉絲曾養過蜜蜂,她的父親是蜜蜂專家,因而相當瞭解這種動物。一九六二年十月初,普拉絲完成五首與蜜蜂相關的詩,被稱為「蜜蜂組詩」。討論「蜜蜂組詩」時,論者時常將其中的內容與普拉絲寫作時的生活與心理狀態連結,因而認為本詩中的蜜蜂喻指作者離開丈夫休斯(Ted Hughes)後的積鬱。

如果單以普拉絲的心理狀態討論本詩,很容易忽略詩中如何描寫人與動物的關係。詩的首節沒有提到任何與蜜蜂有關的線索,只透漏「我」買了一個沉重且嘈雜的木盒。首行提及這是一個「乾淨的木盒」,「乾淨」讓人感覺不到生機。「侏儒的棺柩」、「方形的嬰兒」又說明木盒的存在對於詩人而言是突兀的。

到了第二節,我們開始看見木盒對人的影響。嘈雜的木盒儘管被鎖上,卻仍讓詩人感到危險。她開始試圖查看木盒裡的蜜蜂,然而木盒閉鎖而不透光,她只能觀察到一片嘈雜的黑暗。觀察到這樣的景象,詩人一方面覺得暗中攢動的蜜蜂非常憤怒,一方面也察覺自己擁有宰制權,而稱之為「非洲奴工」,並且形容其「渺小,畏縮」。我們可以由第三節看到詩人內心的矛盾:這群蜜蜂究竟渺小畏縮,還是憤怒?

無論如何,身為擁有者(而非飼主)的「我」被瘋狂的噪音驚嚇,以致於第五段中萌生退意,想要拒絕擁有權。拒絕擁有,本身就是一種宰制:擁有者可以退回蜂盒,讓「一盒瘋子」離開她的家。她也可以置之不理,餓死群蜂。這麼做對於擁有者而言,甚至合情合理,因為「我是買主」。

然而,第六、七節又讓我們發現,第五節只是暫時萌發的念頭。即使在第五節中詩人深刻察覺自己手中握有的權力,她終究要「做個親切的神,還它們自由」,卻也不知道群蜂重獲自由後,會如何對待她。她想起蜜蜂可能絲毫不理睬自己,安心地決定明日將其釋放。全詩最後一句「只是暫時擺在這兒」,似乎是詩人的強心針:目前的情況,只是暫時的。明天,她就會放出蜂群。

即使具有宰制群蜂生死的能力,普拉絲仍意識到當自己面對自由的群蜂時,可能如何無力。擁有與宰制都得靠人造的木盒達成。蜂盒或牢籠框住動物,讓人得以在限制動物自由的同時,觀察動物,並想像動物自由的情況。

參考資料:《精靈:普拉絲詩集》,陳黎、張芬齡譯注,麥田出版。


美術設計: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