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6日 星期四

暗殺 ◎零雨

暗殺 ◎零雨
──致A.P.
 
那座稻田被暗殺
那些祖父祖母被暗殺
扛著柴刀往山中走去的樵夫被暗殺
在江裡游來游去的魚蝦被暗殺
 
我們拉開長卷
幽居的隱士憑窗而望
(──望向眼前的江面)
 
嫩妻僕從,隨侍在旁
稚子嬌啼
(──啼聲總不停止)
 
竹編的門扉,木構的台階
(──還在搖動)
瀑布在左邊畫面一角
(──還在奔流)
 
山道中的行旅,還在匆忙趕路
驢子被初雪打濕了鼻頭
(──又迅速堆上第二道雪)
 
船蓬是黑色
拉縴人還在岸上拉著
拉著我們
拉開長卷
我在南唐山水這一頭
你在宋代江渚那一頭
 
我們互相對看
並且心裡知道
我們將被暗殺
被裹屍
被縱橫捭闔
 
在細草潤澤的勾勒裡
在大片留白的空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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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零雨,台北人,台大中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碩士,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曾任《現代詩》主編、《現在詩》創社發起人之一、《國文天地》副總編輯、宜蘭大學教師。曾獲年度詩獎、吳濁流文學獎、太平洋國際詩歌獎。著有詩集《城的連作》、《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特技家族》、《木冬詠歌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我正前往你》、《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等。
 
(取自零雨 2018 詩集《膚色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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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
 
詩題與詩中反覆出現的「暗殺」指的是什麼呢?
 
A. 被時間老死
B. 被觀看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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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讀完一首詩,死了好多人。還有不是人的,稻田、魚蝦也死在了暗中。
 
詩題寫了暗殺,可沒有人可以暗殺稻田。所以讀到第一句的時候就能知道,兇手肯定不是人,人可以殺掉別人的祖父祖母,可能殺掉自己的;也可以殺掉樵夫漁婦、殺掉魚蝦;但人不會殺死稻田,人會在田裡下毒,你可以說他傷害了田,卻不能說他殺死了田。「死」,稻田怎麼樣能算死呢?
 
推論(?)到這裡,我又反過頭去想,人又怎麼樣能算死呢?於是憑著重複出現的「暗殺」這個詞,我們在詩中可以去思考「死亡」的歧義,並不單單相對於實體生命的意思。
 
在這首詩裡,另外一個重複了兩次的句子是「拉開長卷」,它和詩題「暗殺」的連結又是什麼呢?詩中的我們第一次拉開長卷,裡頭有風景有人事,括弧裡的句子引導著畫中人物的動作、聲音,景物的時間與流動;第二次的拉開長卷則是接在岸上的拉縴人「拉著我們」之後,所以我們究竟是在長卷外,還是在長卷裡呢?
 
答案可能都是。「我在南唐山水這一頭/你在宋代江渚那一頭」顯然詩中的我們都在維持一個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而從南唐的你到宋代的我,都要被暗殺(「並且心裡知道/我們將被暗殺」),「在細草潤澤的勾勒裡/在大片留白的空無裡」。最後這兩句指的是畫師的筆法又或者是造化的淹殺,與長卷裡外,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都是詩人有意模糊而暗置巧思之處。我們當然都會在時間裡老死,但當畫家文人把我們紀錄在作品裡,使我們一再被觀看的時候(當然我們也曾一再地看著別人),我們是否重新活過,也一再地被暗殺了呢?
 
經常有人說,詩就是有意使人讀不懂的文類,這句話大概對了一半,詩人往往分岔語意去做可愛的實驗,目的是鬆開符號與意義僵硬的勾連,讓語言重新獲得彈性又或者走到更遠更深的地方,去為無以名狀命名。當我們難以理解一首詩的邏輯時,可以試著從反覆出現的詞去看,比如這首詩的暗殺與長卷。詩人寫了稻田被暗殺就值得你去感受與疑惑,兩次拉開長卷如何產生意象情節的推進,去思考這些,也許可以讓你更深入體會一首詩的機關與質地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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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CC BY 4.0):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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