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8日 星期六

中村輝夫的生命與時代 ◎蔡琳森

中村輝夫的生命與時代 ◎蔡琳森

你又夢見故鄉的楮樹,逐日在睡眠的窮壤底
扎根,繁衍——終年不褪樹皮衣的族人
曾見證烈日的深吻,始於一九三七
你凝睇一株山萵苣,在耕種、轉讓
與餽贈的循環下
恣意萎壞,輕率就死

一切業已反覆地重生過了
未久,你猶是燒夷彈與黃色炸藥
秘密產下的私生子,胚胎近赤道,帶消光色澤
在嶄新的平靜裏,你又轉生
為一尾載滿糧秣的運補船
為嗜舔月色的蚊蚋,為一座僻島,以縱角
探測生存短淺的維度,且永遠背海,且不停挺進

至死你都不明白
甚麼是大陸,是迂迴繞進,是竊據
今世乃誕生自一場空襲,生存乃是
罹了不孕症,一架無法返航的軍機
你覷視矮杈上的空巢,生命曾在如此微渺的尺度裏
堆疊,堆疊,堆疊,瀕絕
無肉俾充飢,無糧可掇食
南洋在瘧疾與伏石蕨之間浮晃
渡越了黎明,渡越了許多乾渴的短頸項
你謹慎迴避炊事,不只一次
慣縱篝火的貪慾
貪慾,貪慾,貪慾,掩熄

你還攢下一個日文名
一只軍用水壺,一把昏聵的三八式步兵銃
鋁鍋與鋼盔,零星的彈藥
當高燒與譫妄像故鄉的石頭煮得滾燙
蟬鳴是母親的喚喊,母親身掛腰鈴
野豬,雉雞,猞猁是妻,妻在跳舞在歌唱
遠古的木臼漂蕩
在嘈切擾嚷的海面上

夜裏,戰事又起
群星與瘴雨競奪制高點,一齊倉皇奔過了重重險山
你於闇中目視失聯的部隊,揭發敵軍的行跡
慨然承受穀精草的綏撫,肉孢子蟲的教養
神靈稀薄的身影
遂彎低了,獵風下的菅芒那樣低
且徐徐飲著山澗,一旦蹲下便沒能再站起
歷史的背面可供窺得生存之對倒——
張眼就死,閉目續活

你翻查腳底的線索,聆聽通訊微弱的脈搏
現實乃是白晝與目盲的混種
野菜的嫩芽是成群落居肚腹的耆老
風棲停在不對的地方,樹搖撼在不對的地方
破曉,你奮力劈柴
揮臂抵禦不可見的掠奪
蔭翳層疊,篩去了三十年光照
如欲探頭去尋
便會丟失叢林


*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後,三舅公李春城遠赴南洋戰場,並於菲律賓山林中藏匿經年,音信杳然。後下山尋農戶偷竊食鹽失風被逮,始知戰事已結束。自幼聞之,故作此詩。

--

◎作者簡介

蔡琳森,一九八二年夏日生。有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在南方家園。曾獲周夢蝶詩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發表於網路、詩刊及副刊,並入選《2014 台灣詩選》、《九歌 103 年散文選》。

--

問題:這首詩描述二戰時,台籍日本兵遠赴南洋戰場的歷史。然而,詩中反覆提及「家鄉」,你認為,詩中的「你」對於家鄉與自我的認同可能是——

A. 阿美族部落
B. 日本帝國

--

◎ㄩㄐ賞析

1941 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當時日本殖民下的台灣,開始徵召「陸軍特別志願兵」,並因為看上原住民熟悉山林且善戰的優勢,組織了「高砂義勇隊」。日本名為「中村輝夫」的阿美族人史尼育唔,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遠赴南洋印尼摩羅泰島作戰。

在美軍的猛烈火力下,日軍退入叢林,史尼育唔在此時與部隊失散。隨後獨自在叢林裡,生活了 31 年,直至 1974 年才被發現。當時他並不知道二戰已經結束,仍然堅持:「日本沒有輸,我要回日本。」最後被遣送回中華民國,政府更給予他「李光輝」這個漢名,意在用作宣傳反對日本殖民樣版。然而到了台灣後,由於生理、心理都承受巨大的改變,四年後便罹患肺癌去世。

詩人融合這段史實,以及自己三舅公亦身為台籍日本兵的家族背景,創作了這首詩。

因此在詩作中,我們可以發現許多與阿美族相關的物件。樹皮衣、腰鈴為阿美族傳統服飾,楮樹(即構樹)為樹皮衣的材料。用麥飯石與木臼煮食,身邊圍繞野豬、雉雞、猞猁。

同時,我們也能注意到另一組,關於戰爭的意象:燒夷彈、黃色炸藥、運補船、軍用水壺、三八式步兵銃、鋁鍋、鋼盔。這些也是史尼育唔藏匿於叢林時,所擁有的裝備(惟他依史實,應有兩支而非一支三八式步槍)。

在這兩組意象裡,詩人似乎為詩中的「你」賦予了一個認同。請注意,這是詩人主觀的詮釋,並非史尼育唔真正的想法——因為我們不得而知。

當提及家鄉時,詩人所用的敘述,多半是較為溫馨且具體的畫面。如:

當高燒與譫妄像故鄉的石頭煮得滾燙
蟬鳴是母親的喚喊,母親身掛腰鈴
野豬,雉雞,猞猁是妻,妻在跳舞在歌唱

提及戰爭,則多為名詞之羅列:「你猶是燒夷彈與黃色炸藥 / 秘密產下的私生子」甚至連「日文名」,都僅僅是「攢下」,彷彿如同鋁鍋、鋼盔,只是生活所需之一部分;甚至如同三八式步槍,從此都再也用不上。而從史料中我們得知,史尼育唔的少年時代,也喜歡相撲與棒球,卻並未在本詩裡出現。

從這樣的對比,我們或許可以如此詮釋:詩人所描繪的、詩作中的「你」,心中應該更在意、認同阿美族的家鄉。

然而這個揣想,同時又帶出數個問題:

1. 歷史中的史尼育唔被發現時,是堅持要回到日本的。甚至在記者會上,也都以日語回答。則我們應該如何對照詩作與史實?如何同理史尼育唔的心境?
2. 詩末,以「蔭翳層疊,篩去了三十年光照 / 如欲探頭去尋 / 便會丟失叢林」作收。為什麼詩作中的「你」需要擔憂「丟失叢林」?
3. 詩題使用「中村輝夫」而非「史尼育唔」,我們該如何進一步理解詩中,隱約透露對於回鄉的渴望,以及日文名僅僅是被「攢下」?

擔憂丟失叢林,或可能是字面上直觀的:一旦離開叢林,便可能有被敵軍發現、進而殺害的可能性。不過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思考:在史尼育唔 59 年的人生裡,有超過一半是在印尼的叢林裡。那麼他所熟知的「家」,究竟是阿美部落、日本還是叢林內的小屋?

而使用「中村輝夫」而非「史尼育唔」,究竟是詩人的無心安排、我們的過度詮釋,或是其中亦反諷了「姓名」的標籤化與無意義?若我們擴大範圍,將「李光輝」也納入討論——李光輝僅僅是國民政府,為了宣傳與統治之便,所安上的名字;中村輝夫也是皇民化政策下,所須被冠上的名字。

兩者卻自有不同:史尼育唔確實認同日本帝國,而不可能認同中華民國——他可能直到人生最後四年,才得知世上有中華民國。詩作中也暗示:「至死你都不明白 / 甚麼是大陸」。

史尼育唔在印尼的叢林裡,想起更多的是部落還是帝國?是戰爭還是生存?或許,在回到面目全非的部落,並選擇遠離過往的家人獨居時,他從未真正離開叢林。

我必須就此打住,因為這些並非簡單、可以在一篇短文內討論完畢的問題,我也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是藉由本詩,希望能讓更多人,願意深入了解台籍日本兵的生命與時代。


美術設計: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ㄩㄐ:https://www.instagram.com/yuji.mur/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