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7日 星期五

一塊布的背叛 ◎王小妮

一塊布的背叛 ◎王小妮

我沒有想到
把玻璃擦淨以後
全世界立刻滲透進來。
最後的遮擋跟著水走了
連樹葉也為今後的窺視
紋濃了眉線。

我完全沒有想到
只是兩個小時和一塊布
勞動,忽然也能犯下大錯。
 
什麼東西都精通背叛。
這最古老的手藝
輕易地通過了一塊柔軟的髒布。
現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別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這個複雜又明媚的春天
立體主義者走下畫布。
每一個人都獲得了剖開障礙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層層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處
卻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無遺的物體。
一張橫豎交錯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條之內
心思走動。
世上應該突然大降塵土
我寧願退回到
那桃木的種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隱秘
除了人
現在我什麼都想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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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小妮
  1955年生於吉林省長春市。現居深圳,有詩歌、小說、隨筆出版。
  (簡介出自《致另一個世界:王小妮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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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金振利賞析:
 
 
王小妮的詩常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她的詩不常出現繁複修辭或技巧,但卻能從淺白的語言中看出其深刻的思想或觀察。在這首詩裡她以擦拭窗戶玻璃為契機:當玻璃被擦拭乾淨,窗外景色隨光線進入室內,變得明朗清晰;這本來是件令人喜悅的事,但在詩中卻被視為一次「被背叛的行為」;並透過「窺視」、「暴露」等詞彙,描寫自我如裸體般不斷被人注視;裸體帶來的羞恥感與因焦慮而產生的壓迫感,恰好與遭受背叛後的惱羞與不安感合而為一,顯現「我」的心思複雜混亂。
 
在光線的「窺視」下,作者以「躲在家的最深處/卻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我只是裸露無遺的物體」,進一步點出喪失安全感外的自己,只能如同物品一樣被操弄、使用。「一張橫豎交錯的椅子/我藏在木條之內/心思走動」,「橫豎交錯」一詞將自我紊亂的內心世界具象化外,作者又把自己的身體比喻為一張椅子,自我被壓縮到只能「藏在木條之內」,被制約為無反應的、僅以服務為目的的物件。當人的自主性被貶低到這樣的地步時,也就可以理解為甚麼會希望世界「大降塵土」、退回到「桃木的種子之核」並說出「除了人/現在我甚麼都想冒充」這樣渴望受到庇護及擁有完整的隱私空間的想法。當象徵自我的身體不斷被物化且一直處於不對等地位時,一旦這樣的痛苦無法繼續承受下去,便可能造成悲劇的發生。看似輕鬆,卻也傳達出無法獲得應有尊重的不滿與無奈。
 
建立一份關係本就不易,要在同一個屋簷下度過一輩子,這當中的付出與維繫所要花費的努力不僅超乎想像;個人也因為與另一半的頻繁互動,必須調整、壓縮自我的定位。而在家庭裏,女性往往得兼顧妻子及母親的角色,得一手包辦家中的大小事——人們常將這樣的情況冠上「天職」的名號並視為理所當然,卻忽略了其中勞動的艱辛及在他人及社會的期待下背負的壓力;當壓力越來越大,對家的歸屬感及家人的愛也會慢慢消逝而感到不自在。最親密的人與地方竟是壓迫的根源,想反抗卻無法決絕,只能逃避這樣矛盾的關係。因此詩中的「我」明明身在家中,卻總感覺自己是被束縛並希望躲藏起來的想法。當中也讓人反思當代家庭的女性困境。

 
 
 
註:立體主義源自於照相機被發明後,畫家們意識到傳統繪畫已不能像攝影那樣逼真地呈現人們所見的世界,於是開始思考視覺、繪畫與攝影術之間的差異並嘗試新的表現手法。在這種背景下,持有立體主義觀點的畫家們以分解、重組畫面,並將對象平面化的方式進行作畫。不僅是對傳統藝術只將繪畫視為「再現」世界的觀點的反叛;同時為了對抗攝影術,也將「時間」的因素納入表現的手法裡,試圖呈現出同一事物多樣的面向。但若無上述的認識,一般人較難以理解立體主義畫作的藝術價值。這裡引立體主義的典故,講述他人眼中的自我的多重樣貌並不等於自我的總和,並隱含自我在他人的期待下逐漸瓦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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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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