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1日 星期日



必要的天使叢書 臧棣
  
到處都是迷宮,但醫院走廊的盡頭
卻有迷宮的弱項。天知道
我為什麼喜歡聽到他
像買通了死亡的神經似的輕聲叫喊:
還有租船的沒有?其實
他想說的是,還有租床的沒有。
但由於口音裡有一口廢棄的礦井,
每次,病房裡所有的人,都把租床
聽成了租船。一晚上,十塊錢。
行軍床上,簡易支撐起粗糙的異鄉。
快散架的感覺刺激著我
在黑暗的怪癖中尋求一種新平衡——
肉體的平衡中,波浪的平衡
後面緊接著語言的平衡,以及
我作為病床前的兒子的眼淚的平衡,
而靈魂的平衡還遠遠排在後面呢。
上半夜,我租的床的確像船,
而且是黑暗的水中一條沉船。
下半夜,我租的床像一塊長長的砧板,
很奇怪,睡不著的肉並不具體。
我的父親剛動過大手術,他的鼾聲像汽笛,
於是,在福爾馬林最飄渺的那一刻,
每個黎明都像是一個港口。
而我作為兒子的航行卻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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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臧棣(1964年-)出生於北京。本名臧力後改筆名海翁,又轉回臧力,最後定格為臧棣,「儘管只是個『更名』的過程,但我們從中深深體味了臧棣曾糾結而迂迴的思想嬗變。胡緒冬將其看作是『代表了臧棣詩歌寫作的發端期,蓄集期和成熟期』(胡緒冬《臧棣:金蟬脫殼的藝術》)」(註一)
  
臧棣畢業於北京大學,1997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目前任職於北京大學,是中國當前極有份量的詩人、詩評家,曾獲《南方文壇》雜誌「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2005),「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當代十大新銳詩人」(2007)等諸多榮譽。臧棣與北島仇怨頗深,臧棣曾在201111月中旬發表《北島,不是我批評你》和《詩歌政治的風車:或曰古老的敵意》爲代表的文章,「指責北島以『知識分子身份』對詩歌妄加評判,其意在抹黑大陸詩壇,以攫取更多的國際文化資本」(註二)。臧棣對北島不留情面,2011年〈北島,不是我批評你〉專訪他說:「插幾句話,給北島上點文字掃盲課。要改名的話,相對於文學史目前的狀況,嚴格地講,這叫『更名』,不叫『命名』。只有腦袋進水的人,才會管對文學史上的既有名稱的改動叫『命名』」(註三)臧棣表示過,自己受艾略特影響,立過不批評、不指責當代詩人缺陷的規矩;對北島的特殊待遇,臧棣表示:「北島和林賢治,是我覺得這兩個人真的是代表了一種比較惡劣的、霸道的、武斷的、決不反思自己的批評文化。這不止傷害了我個人,而是傷害了整個詩歌。因為在當時的環境裡,很多詩歌媒體就利用他們的言論妖魔化中國的當代詩人,覺得他們跟這個社會沒關係,讓讀者越來越遠離詩歌,就拿它不斷做文章。我覺得這已經觸犯了某一個底線,所以我才會脫離原來設定的批評原則。
」(註三)
  
「『詩始於愉悅,終於智慧』,對晦澀的詩的閱讀更需要智慧。臧棣談到,詩的晦澀,是個人對普遍的墮落和麻木的一種必要的防禦術」(註四)--雖然臧棣的詩歌晦澀難解,這卻是他以為的必要,他從未反對智慧,他純粹反對北島自居的知識份子視界。
  
註一:方旭東《臧棣,現代情感的詩學》序言
  
註二:白傑〈臧棣與林賢治、北島論爭之始末〉
  
註三:林東林〈臧棣:寫詩,首先是一種工作〉
  
註四:王家銘〈臧棣:為詩辯護以及博物學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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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酸石賞析
  
1導言:如果詩是目光的演示
  
我常想,詩歌的魅力在於它出入生活,為日常的經驗、情緒,做出了「寫實性的想像」。意指詩歌內的比喻、象徵,或意象使用,是詩人以肉眼,將現實世界(特別是現象界)折射的結果;如果詩人將暗語傷人之徒寫作「石縫間口含毒鏢的蛙」,將湖面風吹的波浪寫作「水馬的鬃毛」(愛爾蘭傳說大多數湖泊都有自己的「奧吉斯凱」,也就是「水馬」),這體現了詩人理解世界的方式(事實上,此為諸多神話的起源)。不同於奇幻小說用想像力架構世界,詩歌的奇幻意象是讓想像力滲透於現實,對我來說,這樣的奇幻更加刻骨,也更令人悚然;更具有力量卻也更加危險。因為你不能像閱讀小說時把「架構/世界觀」與「現實」分割,你在閱讀詩人揉合的文字的同時,你也獲得了某種眼睛。對我來說詩歌,最能呈現一個人(全面性)觀看現象界的方式。
  
如果,詩歌是詩人目光的演示,那麼臧棣,便是對焦極為清晰的一位。臧棣在2015出版的《必要的天使》詩集內,每首詩都後綴「叢書」,而當前目前寫另一系列則後綴「簡史」。我的理解,後綴即代表臧棣此時期選擇以何種視角發現生活,「叢書」代表人與日常事物具有某種聯繫,是橫向共時的探討;「簡史」代表人與事物各有其其內在的歷史聯繫,是縱向歷時的探討。
  
讀臧棣的詩,必須先備上述的「目光意識」為理解基礎,不過,「叢書」、「簡史」或是「奇幻」等目光,都立基於「真實」才能產生效力。而臧棣的系統中「真實」即可代換為「日常」。也就是說,理解臧棣,必須由他的「日常」談起。
  
2臧棣的「日常」
  
談論臧棣,不免提到他詩歌的「日常」性。例如霍俊明,在臧棣《必要的天使》序文〈打開「叢書」第一頁〉便提到:「臧棣的詩集稿電子版在2015年春天發給我的時候,第一首詩竟然還是與日常生活『蔬菜』(註一)……有時候借助蔬菜這些做日常之物臧棣也曖昧地笑著,玩點反撥慣性和『反思想』的『後空翻』一樣的遊戲」,這系列蔬菜「日常」意象的詩作,是網路上對臧棣「日常」較津津樂道的部分,原因無他,這太特別了,就像臧棣以菠菜、芹菜為主角。蔬菜草根、不浪漫、不現代。常見詩人寫月亮、風、雨、火、閃電等自然界壯美的意象,或寫樹的挺拔、寫雜草的不屈與糾纏;至於蔬菜,為什麼從《詩經》後似乎與詩人的創作漸行漸遠?哪怕與蔬菜相關,也常見豐腴如水果的番茄,霸佔了詩歌意象的版圖,葉菜似乎沒有發聲的空間。雖然,它們從未離開詩人的生活。如今臧棣特意以生活中頻繁可見又不被關注的葉菜入詩--「美麗的菠菜不曾把你/藏在它们的綠襯衣里」(臧棣〈菠菜〉),提供了全然陌生的觀看體驗,併發詩意的同時,也演示了一種美學的可能。
  
然而要注意,「日常」除了意象選揀的細微操作,同時可以上升至文學史宏大的尺度來討論。臧棣在〈當代詩歌中的知識分子寫作〉表示:「我們知道,在朦朧詩和後朦朧詩的分歧變成一種詩歌分野之後,對日常經驗的重視和對日常事物的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後朦朧詩人共通的藝術經歷」,謀種程度上,對詩歌「日常」性的重視,可以說是文學史上又一次極端後的反動,是朦朧風格壓得人無法喘息後開鑿的呼吸口。此處「日常」一詞,不妨更清晰的寫為「日常經驗與具體的事物」。
  
另外,如果討論臧棣對「日常經驗」的切入點,我們同樣不可以認為他僅著重於
  
〈菠菜〉般,「從日常中看出不平凡」。我要挪用臧棣對「清平〈事物詩,一扇窗〉」的評論來詮釋他自己的詩作,臧棣說:「新詩史上推重的方式是『從平凡中看出不平凡』,從熟悉的事物中發現陌生的奧義。這是朱自清在評論卞之琳十所倡導的觀念……而清平的詩卻每每更進一步,它從內部擴大了我們對生活的感覺」。這基本扣合臧棣詩集《必要的天使》內的創作,意思是臧棣不滿足客觀事件的敘述,對他來說,一位詩人在此場景的感官體驗,或是說心靈體驗更應該是值得重視的對象。就如〈必要的天使叢書〉這首詩,他描寫父親大手術後,躺在走廊上快散架的行軍床時身心的複雜感受:「行軍床上,簡易支撐起粗糙的異鄉。 / 快散架的感覺刺激著我/ 在黑暗的怪癖中尋求一種新平衡—— 肉體的平衡中,波浪的平衡 / 後面緊接著語言的平衡,以及 / 我作為病床前的兒子的眼淚的平衡,/ 而靈魂的平衡還遠遠排在後面呢。」
  
最後,臧棣的「日常」還具有一個語言面向可以略作闡述。以詩集《必要的天使》而言,臧棣的語言風格趨於散文,甚至有點口語化,毫不迴避諸如「意思是」、「意味著」、「換句話說」等解釋性詞語出現在詩句(見楊小濱〈爽意:臧棣詩(學)的語言策略〉,2016。)。詩意的一種來源在於文字陌生化,通常,詩人需要考慮文字的修辭性,避免詩句過於直白而失去張力;然而發現臧棣的詩句,在引入口語的同時,並沒有放棄陌生化的核心精神,只是換了方式,從文字表面進入到在事件,換句話說,即是以直白文字描寫陌生經驗,又如上文提到的「從平凡中看出不平凡」,是觀看視角的陌生,例如以「其實 / 他想說的是」來表示「還有租船的沒有」為「還有租床的沒有」的諧音。而臧棣詩作口語的另一處表現,在於他不常使用「迴行」技巧,〈必要的天使叢書〉中唯獨「天知道/ 我為什麼喜歡聽到他」、 「其實
  
/他想說的是」兩處,其他的分行似乎更像是語句長度的考量。少「迴行」,減少閱讀時、節奏上的停頓;文字順流直下,出入於日常經驗、日常言語,卻也因這份「日常」性使作品的深度、精緻得以呈現。

  
註一:叢書第一首詩為〈芹菜的琴叢書〉,除此,臧棣〈菠菜〉也常被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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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 #臧棣 #父親 #父子 #租床 #疾病 #醫院

2020年5月30日 星期六

與蒂蒂復健一日──給罹患失語症的姊姊 ◎曹馭博


與蒂蒂復健一日──給罹患失語症的姊姊 ◎曹馭博
 
復健室的人問我,是妳的誰?
我是蒂蒂的弟弟
什麼都沒關係了,什麼都霉──
我只能以最少的利器保護蒂蒂
 
(我努力把妳的話從唇齒削下)
醫生說,得用腹部嘻嘻
吐一口氣。會不會痛?
──人都走了,等候我簡短的說
假如妳顛四倒三過目忘忘
記得用最少的語言重新
構築妳的居所
藥是沒用,陪伴一定是藥
 
(妳把想說的話語藏進喉嚨)
「嘗嗎?」我拒絕藥水
拒絕半流質的食物。施予每個人都會
醫生會,媽媽會,寫詩的人也會
「我正嗎?」
我說,施予者不屬於時間
「正常嗎?」
失語者的眼睛是雪
是第一人稱的雪
「我正常嗎?」
人生正長,失語正常
我還在躲藏,並天天構思
該如何找到一個詞做為妳篇章的開頭
 
(妳把世界的錯亂抖出舌頭)
醫院總有屬不輕的死亡
反正我們是地球上唯一能苟同的姊弟
記得小時候騎腳踏車
跑進無輪的田裡。稻子來不及收割,爸媽向農夫對不起
妳擋在我面前,說一切都是姊姊的錯
姊姊得錯,得錯……
 
「──是失語症的錯」
 
從來就不是蒂蒂的錯。
那晚,妳在房間角落堆起睡意又兀自打散
上帝輕摳妳的後腦勺,失序的紅血球打翻了妳的刷版
鉛字是紅,人生是紅
妳再也無法成篇
 
(我將妳的話拼貼成形)
復健室的燈就要襲蔑了
明天,我還會再來
「你還會載來明天?」
當太陽升起時,我會載來
明天,我會再來。
要記得醫生說的,嘻嘻,吐一口氣
記得妳,記得我,記得媽媽爸爸
記得我是蒂蒂的弟弟
記得用最少的語言重新
構築妳的居所
 
鎖上病房的門時,我依稀聽見:「我是弟弟的蒂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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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馭博(1994年-),淡江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畢業。詩集《我害怕屋瓦》入圍2018 Openbook好書獎「年度好書文學類」,入圍2018 誠品閱讀大賞「書店職人最想買」,入圍2018 誠品閱讀大賞「年度最期待作家」,文化部「第41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獲得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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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路賞析
 
本詩獲得2017年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作者曹馭博成為該獎開設以來最年輕首獎得主。獎項公布後,這首詩引起過一些討論,本站也做過一次賞析(參見註一)。
從寫作技巧上來說,使用同音(諧音)異義造成詩的歧義性,馭博並不是第一人,經典的作品例如陳黎的〈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可參見註二)。陳黎所使用的是進入科技時代才有「中文打字輸入」的打錯字現象,因此別具現代意義,曹馭博則是利用「失語症」的病徵,像是句子不完整、文法錯置、語言理解障礙等,運用在詩作當中。關於本詩所使用的技巧,網路上多有文章討論,本篇將不多加贅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搜尋閱讀。
在「疾病/探病」這個主題下,我想更關注的是詩中的人物、社會關係以及情感如何呈現。以下可以分成幾組關鍵字,便於讀者們去分析思考:
(一) 復健/正常
詩題中使用了「復健」一詞,在醫學上並不只限於一般身體上的病痛、失能狀態,也包括了職能治療、語言治療、心理復健等等,更廣義也包含社會工作者協助個案回復社會功能。所謂的「健康」或「正常」,其實也不過是「不偏離平均或標準太多」的一種狀態。相信有許多人在生活中遭遇阻礙時,都曾經想過一個問題:「我這樣是正常的嗎?」而作者對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解答:「人生正長,失語正常」在數十年的人生歲月中,失語不過是種種阻礙當中的一個,不應將它當作是一種「不正常」並以負面的眼光看待。
(二) 施予
從社會角色來看,一般會認為病患及失能者是弱勢,是需要給予幫助、關懷,接受保護的群體。詩句「我只能以最少的利器保護蒂蒂」,詩中現在的「我」是一個保護者的角色,然而卻使他想起了過去,姊姊也曾是保護他的那個人,將過錯的矛頭指向自己(蒂蒂),現在他應該挺身保護蒂蒂,將這利器指向:「──是失語症的錯」,焦點從「弟弟」轉向「蒂蒂」,再轉向「失語症」,我認為是滿高明的手法。
傳統社會認為患病者具有道德缺陷,是犯了某些錯所得到的「報應」,即使在現代仍殘存這樣的觀念。但病痛不是誰的錯,對於病患及家屬應更具同理心看待。
(三) 蒂蒂/弟弟
作者賦予詩中姊姊一個與「弟弟」同音的名字「蒂蒂」,以「蒂蒂的弟弟」、「弟弟的蒂蒂」主詞(所有格)交換的方式出現在詩中,顯示他們的互動並非單向,而是互為主體的,展現姊弟一心同體的深刻感情,雖刻意而不濫情。由於失語症,「弟弟」必須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蒂蒂」的話語,「重新/構築妳的居所」,創造屬於兩人新的互動關係。與其他同主題的作品不同的是,「探病」往往過於強調失去的傷感,而本詩卻關注「擁有」與「創造」,我認為作者為「探病」的題材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以上提供我的觀點,供各位讀者參考。

※註一:利文祺賞析,文章網址: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7/11/21071119.html
※註二:陳黎,〈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可參考文章: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6/07/201607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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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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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疾病 #曹馭博 #林榮三 #失語症 #探病 #復健

2020年5月29日 星期五


松之針  ◎宮澤賢治著,顧錦芬譯
  
  是取來了剛才的雨雪的
  那美麗松枝喔
哦 妳簡直像是撲上似地
將熱烘烘的臉頰貼附上那綠葉
甚至奮力將臉頰扎入
那植物性的綠針之中
妳那近乎貪婪的模樣
多令我們驚訝啊
妳是那麼想去森林
當妳那般被病熱燃燒
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掙扎之時
我卻在日照之處愉悅地工作
邊思考著別人的事 邊在森林中漫步
   〔啊真好 真清爽 像是來到森林裡〕*
像小鳥 像松鼠般地
眷戀著森林的妳
不知有多羨慕我
啊 今天就要去遠方的妹妹呵
妳真要獨自一人去嗎
懇求我和妳一起去
哭著對我那樣說吧
  妳的臉頰
  今天反而有著難以言喻的美麗
  我也來放這新鮮的松枝
  到綠色的蚊帳上吧
  現在雪水滴大約也將滴落
  天空
  也會飄漾著
  清香的terpentine*吧
  
*註:妹妹敏子說的話,是方言。
*terpentine是松脂、松節油、松精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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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宮澤賢治,1896年生於日本岩手縣花卷町,家中經營當舖,是地方望族。宮澤賢治是日本偉大的詩人、童話作家,因其教育背景,他也是農業家、教育者與社會運動者,白日耕種,夜晚為農民上課,致力於提升農民權益,在宗教方面則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後因過度勞心勞力而患病去世,享年三十七歲。代表作有《銀河鐵道之夜》、《春與修羅》等。
  
◎譯者簡介
  
顧錦芬,1964年生,臺灣彰化縣人,淡江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專任副教授,日本東北大學文學研究科國文學專攻博士課程學分修了。宮澤賢治學會會員。曾任日本東北大學客座研究員、日本交流協會專門家長期招聘事業研究員。重要著作《日本近代文学童話―昭和前期の作品を中心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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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夏宴久賞析
  
這首〈松之針〉收錄於詩集《春天與修羅》中「無聲慟哭」詩群(台譯本為《不要輸給風雨》中《春天與修羅》輯一),是三首連作中的第二首,接續〈永訣之朝〉,後接〈無聲慟哭〉,是宮澤賢治的妹妹敏子病逝當天的情景。賢治和敏子自小感情就非常深厚,也是家人中最理解賢治的文藝與信仰之心的一位,因此,在敏子僅二十四歲卻病重榻上之時,賢治心中的悲慟,讓他接連寫下了這三首陪病詩。
  
敏子休養的房間採光並不好,窗戶太高,又怕她著涼,擺著蚊帳和屏風,隔絕了陽光與自然的氣息。她懷念先前療養的別墅那綺麗的自然風光,因此在高燒不退、預感自己即將離人間而去前,拜託哥哥賢治取來雨雪,讓她能再感受一次自然。在前一首〈永訣之朝〉中,賢治應下了敏子的要求,捧著碗飛奔到陰暗的天空下裝取雨雪,然後他看見了滿是雨雪的松枝,閃著亮光。
  
便是〈松之針〉的起始。
  
敏子極愛這松枝,不僅是那雨雪,更因為它的森林氣息,纏綿病榻的她想去森林卻不可得,只能將臉用力貼上松的針葉,想像自己去到了森林,此處賢治提到:「當妳那般被病熱燃燒 / 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掙扎之時 / 我卻在日照之處愉悅地工作 / 邊思考著別人的事 邊在森林中漫步」,後兩句與前兩句的情緒形成很大的落差,然而此時賢治想起自己在森林中的愉悅,對比妹妹因病而無緣森林的痛苦,卻更反襯出賢治對妹妹病情的無力與愧痛。
  
賢治與敏子此時都知道,她即將離所有摯愛之人遠去,在前首〈永訣之朝〉中,敏子說「我要一個人走」,因此在〈松之針〉中,賢治懇求的話語更顯悲慟:「啊 今天就要去遠方的妹妹呵 / 妳真要獨自一人去嗎 / 懇求我和妳一起去 / 哭著對我那樣說吧」,既是對妹妹離去的不捨,也是在這臨別之時、病榻之前,渴求著妹妹對自己更強烈的依賴,更是痛苦於妹妹離去後,再無與他懷有相同信仰的知心旅伴的孤獨*泣音。
  
然而,這組詩的特別之處,並不只這些真摯深切的親情與哀慟,更是在悲慟之外藉由自然物象、願望的抒寫,所透出來的對生死的理解。
  
青木新門的《納棺夫日記》*中曾談到這組詩,其中他對〈永訣之朝〉與〈松之針〉中皆反覆提及的「雨雪」有深刻見解,非雪也非雨,落在手中,則化為清水,彷彿永遠在變換著狀態,而他認為這便是「諸行無常」的體現。此外,詩中運用的自然意象,也通常是生機蓬勃的,尤其在〈松之針〉中,還是美麗且溫柔的,像那滿載雨雪的松枝,眷戀森林的鳥與松鼠,還有縈繞在詩末尾的松的清香,這些都在死別的哀傷外,用生的美麗,帶來一些明亮柔和的色彩,這首詩探的不只是病,更是宮澤賢治與妹妹敏子都已經覺察到的「死」之將至的情感,及對「生」的珍愛與釋然。
  
* 依據下首〈無聲慟哭〉中詩句:「當我走在藍黑色的修羅道上時 / 妳要獨自一人寂寞地走上 / 自己被決定的道路嗎 / 當與妳擁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 / 由於在光明而冰冷的精進道上悲傷且疲累 / 而敲盪於毒草與螢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時 / 妳獨自一人要去哪裡」
  
*《納棺夫日記》為日本電影《送行者》的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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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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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 #宮澤賢治 #妹妹 #日文詩 #春天與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