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唸完博士能摃馬的問題
寫在一封五四三的伊媚兒上,從
百步之遙的房間寄出,附上
研究計畫,論文初稿,木馬程式
生牙龜話(遠方有地震,象群奔過
乾涸的沒遮欄的河床),鬼畫符,藏寶圖
(床底下儲存了一些安眠藥,一隻黑狗
在撲翅──起痟了)。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白目的
一個問題。他是思維混亂的
文字也充滿病毒,摃聲連連,破綻百出
措辭頗不得體(烏龜在鐵筒裡撞)
晨昏練過垂直落下技,在大學時代
修過聲韻學諸子導讀楚辭現代詩
大半時間受教於爛爛的老師(們);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破英文爛日語沒關係
常常熬夜寫故作高深的論文
按電子辭典,就這樣把心情搞壞了
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大大的
結石的心,他這樣不爽地寫道:
蹇澀生硬如一顆泰國芭藥
有人問我唸完博士能摃馬的問題
推開撒嬌的女兒,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官方說法敷衍他那許多鑿鑿的
數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取樣
攻擊他的態度,批評他情緒管理
的能力,以重砲轟擊其耳膜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腦殘
不值得我暫停天倫之樂來反駁。我聽到
窗外的挖土機愈挖愈急
真想拿起麥克風說,喔,住手,神祕的
地球人。唉到底甚麼是泰國芭樂呀——
他們在疲憊的嘉南平原輕易找到
一些阿不然能摃馬的田地,想方設法
把小小的番石榴騙大再騙大,乃盡情噴灑
一種超強力巴拉松,除去雜草和害蟲
開花結成這果,這你老師卡好的水果
可憐憫的形狀,色澤,和氣味
銷售管道不明,除了不能拿來拜拜(吃芭樂,
放槍子),什麼都行(包括丟人)
像他那一顆卑賤的獻給學術的心
有人問我唸完博士能摃馬的問題
這些無關乎文學——這些
是數學就應該當做數學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作鬼作怪的人
讀了三年工專插中文,畢業後
不是為了緩徵,考個研究所來混……
貓睡著了
我對他的靠妖,他的唬爛
他的研究觀點和預期成果都沒有期待
雖然我曾假裝,推開撒嬌的女兒
假裝期待。我相信他或許為了學術
而憤怒,雖然這不在他的舉證裡
他談的是些低層次的問題,預備寫20萬字
芭樂話,換取1張千秋萬世的
芭樂票。灰塵從挖土機後匯入天空
在窗前結成烏雲,這些不會是
騙痟耶,在即將破表的修業年限裡
堅持一團沸騰的脾氣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唸完博士能摃馬。窗下飄逸著一個
白衣少女,悄悄拍人肩膀客氣地問
「同學,現在幾點了。」許久許久
我還感覺受驚的心長出絨毛
一把木頭椅子在飛,砸向誰?
我許久未曾讀過那麼好看的鬼話連篇的
論文了,他在深情地撫摸著所謂學術:
中文系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
溫柔敦厚的教養,他說,像我的傷痕
然而傷痕來自機車我必須承認
它和今天說的無關。他時常
在臉書上閒晃,看到一個叫做「博士
畢業之後要作什麼」的粉絲專頁
http://www.facebook.com/After.PHD
指導教授沒遇過的難題才是我們的
難題。研究所裡必修治學方法,寫過幾篇
被退稿的論文,經歷了消耗預算的學術普渡
低分過了日文一,日文二,高級英文
蹺課逛街巧遇師母。他善於卡唬爛
泡茶,能搞笑,會作瑜珈。我從來
沒有收過這樣一封充滿神經質和憂鬱症
於尖酸刻薄的語氣中流露惡搞和擺爛
徹底使惡搞和擺爛全面融合的伊媚兒
不禮貌地,問我唸完博士能摃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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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唐捐(1968年12月9日-),本名劉正忠,臺灣嘉義縣人,臺灣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者。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文學博士。曾任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並曾在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授課,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專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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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琬融
攝影提供:網路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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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戲仿」在維基百科中的定義是這樣的:「戲仿,又稱諧仿或諧擬,是在自己的作品對其他作品進行借用,以達到調侃、嘲諷、遊戲甚至致敬的目的。屬二次創作的一種。「諧擬」仍然是一種模擬,但卻因為語言的嬉戲而詼諧。「諧擬」不是「再現」,諧擬的再書寫必須以被模仿的客體逼真度為基礎,與模擬的客體虛中有實,但仍解構了被模仿的客體的原型。」唐捐在〈有人問我念完博士能槓馬的問題〉中,亦用此法來對楊牧名作〈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做奪胎換骨的寫作。這樣的書寫在某些讀者看來應當並不陌生,如台灣大學林欣曄〈有人給我公理與正義的答案〉關照陳文成事件、陳克華〈沒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幻覺〉談台灣政治現況、廖偉棠〈又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在當代香港人的中港情節上做拉扯、淡江大學洪崇德〈我要問你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關注行政院暴警毆打民眾事件──而不同於他們,唐捐顯然把這樣一個嚴肅、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書寫主題、格式在自己的筆下轉化為了對現實情況的嘻笑怒罵。從一個很容易被與「經典」意義對照的格式中,唐捐不閃不閉對照本身可能帶來的質疑,反而以處境的荒謬來調侃對其必定有高大上期待的讀者與評論者。
(對於楊牧原詩的賞析,先前已有小編寫過,可參見:https://www.facebook.com/cendalirit/photos/pb.902736833083886.-2207520000.1430840000./923798144311088/?type=3&theater)
(對洪崇德作品的賞析可參見此:https://www.facebook.com/cendalirit/photos/pb.902736833083886.-2207520000.1430840309./967221159968786/?type=3&theater)
在流浪博士已經成為今日社會對教育反省的一個議題時,唐捐並沒有強求在寫作中獲得答案。事實上,詩本來便不是社論文字,經世濟民用語,亦從來不需刻意為道德等等意識服務。唐捐的寫作純粹為呈現一個獨特的個人經驗,但這經驗卻又試圖在個人之外,提供能讓讀者同時理解的處境,而語言上簡單、親切。
詩的第一段呈現那位博士生所面臨的生平與困境,並妙用楊牧「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的典故,妙手改換了「蹇澀生硬如一顆泰國芭藥」,而這亦隱隱比喻了這位博士生對於學術志業的追索目標,和處境上的心路歷程。在他的書寫中,這位博士生呈現的形象與處境是那樣的混亂、雜亂無章。
第二段從老師自己的角度出發,交互著接到信的心情、處境,對學術圈的反思──與楊牧詩作中的老者相同而又不同,一個突如其來的他者處境並不像公理與正義那般巨大、難以解讀,但同樣打擾了生活的平靜。被質問的對象先是有些惱怒,但隨即把憤怒轉向為以往對這顆泰國芭樂的栽植,遂成為一聲對這顆學無可用的泰國芭樂的長長嘆息。
第三段的視角轉換到了老師對學生處境的思索,這個學生也是假鬼假怪,沒能給過老師期待,講芭樂話,開芭樂票,不是為了緩徵卻還考個研究所來混......老師的批判在第三段轉向毫不留情的尖銳,對學生因欠缺自覺而陷入這樣的處境更沒有太多的留情了。
末段試圖為第三段的情緒採個小小剎車,老師的情緒、語調從高聲批判轉化為細語批判:「我許久未曾讀過那麼好看的鬼話連篇的/論文了,他在深情地撫摸著所謂學術:/中文系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溫柔敦厚的教養,他說,像我的傷痕/然而傷痕來自機車我必須承認/它和今天說的無關。」當老師一一細數學生這些年來做過的事情,卻只見學生寫信來求救和對師母畢恭畢敬。學生展現的性格放在這樣嚴肅的學院再搭上這樣嚴謹的問題:「念完博士能槓馬?」也許老師也想問,你念得完嗎?
唐捐此詩不苛薄,不著眼過大的教育環境去思索,把「個案」的處境與前因後果刻劃得極深,呈現出的,老師的疑惑也更貼切。能不能從個案的處境走向通案的探討?這是唐捐有意不寫,但又留給讀者去想的空間。
最後,附上其中一位小編在東華大學華文週詩擊賽朗誦這首詩的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Y5jaJ7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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