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預知大難 ◎楊牧
——《五妃記》未完成殘稿之一
秀姐:
他是一個完全不尋常的人
思維深刻,擔負著先人的
光榮,羞辱,罪愆。他沉默
或者神色倉惶,問:「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我回答:
「月圓遍照無底,腥風飆舉
狂眼鉅大如幕,網羅鐵甲船舶
吞噬百面戰旗。」那是可預知的災難
但我寧可使用謎語
荷姑:
不是謎語。詩人洞識天機
便不能不訴諸比喻
秀姐:
但是我不懂比喻
這和風麗日的早晨樹葉競生,花在地上,水裏
這樣的早晨當鳥在枝頭咬啄
唱歌,你看,當螞蟻臺階上搬家
蜂子忙著採蜜,一隻青蠅
在蜘蛛網裏鼓翼掙扎。你聽
還有隔牆蟬聲悠遠知了——
知了知了,比我背心的汗還細
啊夏天,華麗的劇場
舒暢,明朗。所有的生物
都在安排好了的位置搭配妥當
成長,讓我們也在精心設計的
布景前專心扮演指定的角色
去奉承,乞憐,去嫉妒,迷戀
在血和淚中演好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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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籃閔釋(小葵)
攝影來源:https://goo.gl/BAK1k5、https://goo.gl/7wdjIw、https://goo.gl/JHPV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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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五妃記》為殘稿,至今只剩三首詩見於《時光命題》。楊牧仿照莎士比亞詩劇(verse drama)的手法,表現發生在台灣的傳奇。寧靖王朱術桂在鄭經時期來到台灣本島,而後鄭克塽繼位,施琅攻下澎湖,朱術桂決定殉國明志,其五妃——袁氏、王氏、秀姑、梅姐、荷姐——決定從死。寧靖王將五妃葬於台南後,從容自縊。
在後殖民理論中,法農認為重新挖掘殖民時期以前的神話、傳說,可以以此對抗當代殖民的文化霸權。因此,我們看到楊牧喜愛的詩人葉慈,在詩歌傳誦英雄庫胡林(Cuchulainn)的塞爾特神話,以此對抗英格蘭的政權,宣示以文學創作作為獨立的手段。同樣的,楊牧重新挖掘發生在台灣被國民政府殖民以前的傳奇,如五妃與寧靖王之悲劇,這樣的尋古精神,是為了彰顯詩人的台灣意識與主體性,並找回屬於台灣的尊嚴。正如法農所言:「也許這樣的熱情研究與憤怒,可以保有並最後轉為幽微之希望,超越當今亂世、超越自鄙,探索屈服、棄絕、美好偉大的過去,重拾我們與他者。⋯⋯本土的知識份子⋯⋯決定回溯並且尋找⋯⋯發現不再對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恥,而是尊嚴、榮耀、與莊重」。
其次,在這段詩劇的開頭,秀姐提到一位「完全不尋常」的「詩人」,應為南明時期流寓台灣的文人沈光文,他亦稱為「台灣古典文學之祖」。然而,秀姐對詩人的語言感到迷惘,認為過多的比喻,不如直接描繪世界。從秀姐的語言,我們可以看到楊牧對英國文學的熟稔。如對自然的描繪:「這風和日麗的早晨/樹葉競生,花在地上,水裏/⋯⋯」讓人想起莎士比亞的許多橋段,如《暴風雨》的卡力班對於原生小島的讚頌,抑或米蘭達說出的「喔,美麗新世界」(O, brave new world)。以及秀姐提到的「華麗劇場」,以及「演好一場戲」,呼應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所言:「世界如同劇場/眾男女僅只是演員」(All the Wor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因此,楊牧的詩劇或許讚頌了台灣蕞爾小島,抑或表達人民在精心設計的台灣劇場,努力地生活,演好一齣戲。
註:「秀姑」與「荷姐」在楊牧詩劇誤植為「秀姐」與「荷姑」,本文依照楊牧所給的名字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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