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松園 ◎ 楊牧




[利文祺專欄 ▍文學騎士歷險記]
 
松園 ◎ 楊牧
 
那一次回頭看見暮色在早升的
星象裏加劇,獵戶的箭囊即將著色
完成以毿毿重疊的針葉為前景
尾端銜接鞞琫閃光為玉與瑤
  這不是秘密的全部,遠處
  還有挽留的山,不捨的水勢
 
我曾經匍匐且蜿蜒如無聲的河流
細數髮茨溫存在以上常綠
喬木之姿中夜由放縱螢火突圍
自高處下沉,濃厚完美的脂腴
  碰觸及感覺神經末梢,敏銳
  無比,你看看草地上零露漙兮
 
月光遲遲聚守幾無風雨的池塘
為了自我鑑照各自稀薄地擠向水中央
假如我說就像失眠的魚我們也曾側耳
傾聽松濤止息後的夜絕無懷疑
  可能隨蒲葦的影子移動,暗微
  天地間這樣永遠不停做工
 
關於記憶和遺忘比例尺的兩面
證明分毫無差距:蝤蠐夢中翻身
將紅鳩吵醒遂一口被它吃掉了的同時
另外一種鳥開始以複疊音彼此呼叫
  太陽快速射入林地上方,美術與
  詩轉為透明為秘密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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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籃閔釋(小葵)
攝影來源:https://goo.gl/K4Z6Wp ; https://goo.gl/KZ8i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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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松園〉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戰台籍神風特攻隊的最後一晚。松園建於一九四二年花蓮市,原為日本海軍兵事部辦公室,相傳台灣的神風特攻隊於此喝下天皇賜下的「御前酒」,次日隨後出征。楊牧筆下的主角,正面臨這不眠之夜,第一節起頭以夜色升起,提示提示時間之流逝:「暮色在早升的/星象裏加劇」,加劇的不只是「暮色」,而是內心的恐懼與焦慮,因此「獵戶的箭囊即將著色」預示了箭在弦上,勢在必行。然而第一節的結尾的「挽留的山,不捨的水勢」,卻又表達了他人(可以是家人、朋友、更廣大的台灣人)、或大自然對這樣犧牲的不捨。

第二節和第三節應並看,描繪主角複雜的心緒,既焦慮、恐懼、善感,卻又無畏。第二節首先訴說了對河流、喬木、螢火蟲的回憶,以及如臨池畔一般地沉思。如〈霜夜作〉、〈隰地〉,楊牧常將蘆葦圍繞的水面比喻為一種自我凝視之明鑑,此詩〈松園〉的主角在面臨戰爭、死亡,在自我觀照的同時,亦感受到自己敏銳的思緒:「感覺神經末梢,敏銳/無比」。這樣的敏銳混雜了恐懼,一種害怕白天的來臨,與害怕死亡,最終難以成眠,如「失眠的魚」。然而,這樣的恐懼又混雜著無畏,如其所言:「我們也曾側耳/傾聽松濤止息後的夜絕無懷疑」彷彿在軍令之前,只能壯大膽子。

最後一節以大自然的肉弱強食,比喻主角之處境與刀俎魚肉之殘酷:「蝤蠐夢中翻身/將紅鳩吵醒遂一口被它吃掉了的同時/另外一種鳥開始以複疊音彼此呼叫」。「蝤蠐」為赴死的飛行員,「紅鳩」與「另外一種鳥」則為日軍與美軍。最後的結論為第一節的映襯。第一節提到戰爭與赴死並「不是秘密的全部」,最後卻以「美術」與「詩」「為秘密全部」作結。這樣的結論相當費解,但或許可以這樣解讀:詩人將當時神風特攻隊的「秘密」,也就是那出征之前的失眠夜晚,其心緒表露無遺,因此,這樣的完全的秘密被彰顯了。這也呼應楊牧一直所關注的,即是在現實生活中如何淬煉出美學與詩。對旁觀者楊牧來說,這樣的歷史是悲痛的,卻透過詩人的探索,代言,最後記錄下成為一首詩,是美的,也同時具有人道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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