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四則 ◎楊佳嫻

蚩尤四則　◎#楊佳嫻

　

ㄅ.

我記得那些鮮豔的瞬間

當星座還未命名

朱蛇蜿蜒，黑鴞裂鳴

魑魅和人煙在邊界交鋒

金屬的雨季啊正從南方出發

　

驅使著雲霧和瘴癘

掌中拓印山川的走勢

大步踏過還未著字的神話

我留下模糊的戳印

像一串童稚的，原始的意象

　

ㄆ.

死亡的一刻裡

歷史沿著虛線剪下

我被隔離到敘述的死角

　

又過去了幾個千年

我的敵人，據說

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水源

灌溉著中國的夢

　

ㄇ.

眼化為湖而骨竄起成樹

我究竟是猙獰地腐朽了還是

溫柔的融化在泥土中了呢

　

春天來的時候，在隱密的南方

我飛散的魂魄將托生為花

循風而去，直到鋪滿整個空白的天

　

ㄈ.

我已經忘記

最初的夜，火把被點起

貓頭鷹和豹群環繞在腳邊

是怎樣的緣由使我冒著乾渴

去一探那苦寒與荒曠

　

圖騰不斷挪移，南方

還是癲狂與浪漫的腹地嗎

冬季裡，陌生的北方是否依舊

在乾燥大雪中難以呼吸

　

我只記得，曾經我赤裸裸地加入戰役

混跡在動物與鬼神之中

消失了處所

　

--　

　

◎作者簡介

　

楊佳嫻，一九七八年出生，台灣高雄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學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碩士，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少女維特》、《金烏》等。

　

--

　

美術設計：陳奕辰

攝影來源：陳奕辰

　

--

　

◎小編R Shu賞析

　

出現在遊戲、動漫中的蚩尤，往往是力量無雙的惡神。千年以來，儒家正統也將蚩尤定位為邪惡的代表。但如果盡量客觀的回溯，最原始的蚩尤，也許僅是上古中國部落聯盟裡的領袖，與受人景仰的黃帝一樣，統領著自己的部落，只是當他落敗於黃帝，成王敗寇的史觀遂將他釘成邪惡的標誌。這首詩以蚩尤的角度，想像上古涿鹿一戰前後，蚩尤這一代梟雄內心的想法。

　

第一則想像蚩尤整兵備戰，氣勢洶湧的從南方出發，朝黃河地區，迎向敵人。用「朱蛇蜿蜒，黑鴞裂鳴」烘托緊張氣氛，「金屬的雨季」甚至可以讓人直接聯想到《魔戒》、《投名狀》一類史詩鉅片裡，軍隊氣勢萬千，怒吼著前進的畫面。「驅使著雲霧和瘴癘/掌中拓印山川的走勢」呼應史書對蚩尤的描述，從中國南方來的蚩尤，對於乾燥中元的黃帝而言，對雲霧瘴癘、高低山川更能適應，史書中甚至有蚩尤能呼風喚雨的記載。

　

第二則寫蚩尤的戰敗後，成王敗寇的史觀，給了他多麼不公平的待遇，「死亡的一刻裡/歷史沿著虛線剪下/我被隔離到敘述的死角」這樣的史觀，讓勝者黃帝的名字被鍍上閃亮亮的金色，而敗者則被取了「蚩尤」這樣與昆蟲相關、令人討厭的名字，並且被儒家正統歸類為邪惡的化身。「我的敵人，據說/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水源/灌溉著中國的夢」廣大的漢人族群被稱為炎黃子孫、龍的傳人，黃帝享盡了盛名，而蚩尤成為蟲族。

　

第三則將「蚩尤首級化為血楓林」的傳說，從原本記載的「猙獰的腐朽」，變成溫柔的融於大地。「春天來的時候/我飛散的魂魄將托生為花/循風而去，直到鋪滿整個空白的天」在此，作者甚至給了蚩尤最浪漫的死亡方式。

　

第四則，「是怎樣的緣由使我冒著乾渴/去一探那苦寒與荒曠」對於蚩尤與黃帝大戰的緣由，史家眾說紛紜，究竟為何起兵，已經沒人能夠知道。而從毫無遮蓋赤裸裸的加入戰役，到於戰場中隱身，說的不僅是蚩尤於戰爭中呼喚雲霧助陣的傳說，也是幾千年下來，蚩尤因為戰敗在史書中被忽略，只留下一個污名的透明與空白。

　

任何書寫、任何歷史都存在意識形態，而我特別喜歡，詩人在此對蚩尤的溫柔，說他的故鄉浪漫癲狂、屍骨融化為泥、魂魄托生成花，像是用詩洗淨千年污名，還他一個南來梟雄壯烈而淒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