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協奏曲 ◎#楊牧
1
方才過了子夜。我曾凝視紅色的秒針趕到
聽千萬座自鳴鐘齊響,遠方島上
炎熱的午後從多汗的涼蓆上小夢
醒來,修長清瘠的小母親
痴心愛笑,羞澀的情人
陽光如猛虎的顏色⋯⋯
月影幽微,落在短牆上
躡足像鄰居的白貓沿丁香枝頭行走
2
我在隔簷的風聲裏等候,聽見
淋浴的水龍撲打你健康的肩胛
洪荒的思念循時空的神話系統飛落
撕攫的五爪猶帶獻身的柔情
一種柔情,在四更的沉寂裏
撫愛東南屋角一顆全裸的星
風向有些猶疑
海洋沉睡如兒子
我側身躺臥等候,默誦更漏子
聽水聲喧嘩如閃爍的龍鱗
溫存的沖洗你的肩胛和四肢
一點點刺痛。那感覺何如?何如
我放心的擁抱?微微呼喊的
是懷裏一顆全裸的星
風向有些猶疑
海洋沉睡如兒子
水珠從額頭和雙頰滴落
我仰臉想見你着急地〔目夾〕眼
在四更沉寂的枕上,聽你悉悉哼着小歌
擦拭頭髮和發亮的身體,忽然
陽臺外飛落一場成熟的暴雨
再擡頭,屋頂上飄浮着
濃烈的水蒸氣
淡淡的烟
3
天微微明,呼晨的鳥聲悠悠如髮
如你乾燥的髮上沾我鴃舌淋漓的汗
片刻濕透了耳根,啁啁啾啾
飛禽蔽空飛臨一浩浩的長河
衝刺水花的石瀨,淺灘,漩渦
我在破曉的天候裏觀察你
以羽翼兇猛的翻飛
此刻在遠方,黑夜
方才降落,沒有聲息的夜
剛剛降落到你的短袖單衣上
你的耳根濕透如水仙
頸後的寒毛在河岸風中懍慄
眉如縠紋,眼是亢奮不息的深潭
搖盪着亙古魚龍的夢。是的在廣大的
樹影下,眼是汹湧飛濺的古潭
隨我羽翼拍打的狂風而震撼
是的在廣大的樹影下
狂風掀動你不能休息的鼻翅
以蛺蝶的喜悅輕輕反擊。天將大明
你微張的唇溫暖而潮濕——
黑夜方才降落到你的唇
一艘載着香料水果和樂器的船
4
我依次將百葉窗打開
像打開一排精緻的紐扣
豐滿的夏日依偎我
以早晨的艷陽抵觸我的枕頭
我翻身靠近湧動的光影,澎湃
如你的胸乳,閉眼思索,此刻
你已進入暗夜的中心,夢的森林
白楊樹急急敲着迷失的風
在被褥上搬弄
顛倒的雙魚星座
你莫非在夢裏哭?
我聽到了,看到陽光
在我的手腕下抽搐
如激動的魚
迷失在漩渦中
5
我想以這樣的音色持續地
持續地讚美你,如蕨薇讚美肥沃的
大地,青梨在盛夏的園子裏默默
默默將果實膨脹。你的乳房勇健如七月之梨
甚至是羞澀的,在苜蓿喧呶的草地上
隱藏著,在露水耳語的草地上。我想
以這樣的音色——當日光忽然傾斜
持續地,以這樣的音色讚美你
6
持續地,計算你安詳的呼息
當烈日停止在午後的欄杆上
一排火紅的慾望,如你清晨下床
手臂上印着的,涼蓆的痕迹
你對着展現的鏡子梳頭
汗水從胸口滑落圓圓的臍
沉默的陶甕在壁爐架上
追憶三月帶雨的蘋果花
我從鏡子的反射裏看見,在遠方島上
汗水滑落——滑落驚異的小松鼠臉上
新筍在牆角苦苦地抽芽
蚊蚋繞著溫度計飛
藍天與蒲公英在院子裏
堅持,剪草機加以化解
四鄰在洒水
天慢慢黑了
7
黑夜從海上來,閃過暗礁和石岬
踏魚的泡泡和彩霞的容貌,從海上
從羣島和羣島的後面,鯨魚的家鄉
掠過氣象臺的衛星和汽球,飄落在
我們臥房的窗。一盞燈照亮兩朵海棠
血紅璀燦,在我掌下手指間
而這時,在更遠更遠方的島上
我可以想像你亭午的坐姿
曾經是我努力墾拓的疆土
豐富的水源在大地上流,說它是汗
其實是汹湧璀燦的血脈,灌溉
你戀慕的海棠,在我掌下手指間
我俯身向你美麗的腰腹
有力的絲絨比春日還長
遮蓋我探索的眼睛——
亭午,所有的風都在橋下睡眠
我是熱心的騎者,尋覓着命運的
海棠,海棠在我掌下手指間
尋覓,在廣闊的石岬和暗礁之間
北溫帶的藤蔓垂落靜止的水面
鮭魚在深海底下孵化,嚮往
我們家族的呼聲,顏色鮮明
如你開放的海棠,在我掌下手指間
8
你在擦拭着午睡的棉床了,眼睛瞇成
含羞草。此刻,夜已經越積越深了
在飄着涼風的陽臺上,我獨自寧靜
試看七月繁複的星象——思索着
宇宙的奧秘尚且不如你慵懶的神情
更令我在夜色中因竹葉的細雨叮嚀
而逐漸由寧靜轉為焦躁,如航海的人
迷失了追尋的方向,北斗也是枉然
我看到你涉水的雙足
慢慢乾了,在遙遠的床尾
在我淡淡的燈影下。沉睡的丘陵
猶見一匹快馬在蘆花當中奔跑
月光照在蘆花映滿的馬背
馬背上一帶刀的女子
堅決保護着她的襁褓
汗水流下小腿
海洋嘹亮如兒子
我幾乎可以詮釋你夢中的旅程了
馬匹馳騁在落滿月光的蘆葦花當中
從一座丘陵馳向另一座丘陵
我專注地,甚至可以感覺
你如何催趕着你的坐騎
以兩腿夾擊的力
露水棲息在草地上了
海洋嘹亮如兒子
你在午睡的眠床上轉側,鬢髮汗濕
如深夜的小苜蓿,在月光的庭院
開放傳奇的白花,照見你的呼吸
比我血中的洪流還急,在竹葉的
叮嚀下,七月的星象埋沒霧裏
我把窗簾拉滿,聽你夢中低喊
我們曾經相逢於狂亂的漩渦。漩渦
在子午線那一邊,這邊是我們的王國
9
方才過了子夜。我曾凝視紅色的秒針趕到
聽千萬座自鳴鐘齊響,遠方島上
炎熱的午後從多汗的涼蓆上小夢
醒來,修長清瘠的小母親
痴心愛笑,羞澀的情人
陽光如猛虎的顏色⋯⋯
月影幽微,落在短牆上
躡足像鄰居的白貓沿丁香枝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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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沛容
文字手抄: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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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子午協奏曲〉寫於一九八零年七月的西雅圖,孤單無眠的楊牧想像,若跨過東經一百八十度和太平洋,將到達在台灣,見到新婚妻子盈盈,和剛出世的兒子常名。這首詩§並不容易解讀,因為觸及了兩地的時間流動,讀者一不疏忽,將可能誤讀詩中的時間和地點。
第一節的開頭是西雅圖的子夜,楊牧想像在遠方的台灣島上,隔著時差十五個小時,應為下午三點,此時盈盈方從床上午寐醒來。在第二節,西雅圖的時間移到了四更,是半夜一點至三點時刻,台灣時間下午四點到六點,楊牧仍然無法入睡,想像午睡後的盈盈或許正在淋浴。詩人彷彿真地「聽見/淋浴的水龍撲打你健康的肩胛」,而水氣竟然穿越太平洋,在西雅圖的房間飄浮著。
在第三節,西雅圖的「天微微明」,或許是大約清晨五點,在台灣,大約晚上八點,「黑夜方才降落」,而後「天將大明」,台灣的黑夜降落,如「一艘載着香料水果的樂器和船」。在第四節,整晚沒睡的楊牧打開了百葉窗,看到「湧動的光影」如妻子的「胸乳」,他想像盈盈或許睡了,「你已進入暗夜的中心」。
在第六節,西雅圖的時間來到了午後,楊牧想起了昨天午睡的盈盈,手上或許有涼蓆的痕迹。此時台灣時間方才清晨,盈盈或許正在鏡前梳頭。在第六節的結尾,西雅圖的時間移到了傍晚,「天慢慢黑了」。到了第七節,楊牧想像這樣的黑夜來自於台灣,橫越太平洋到達自己的房間。而此時,遠方的島上是中午,「我可以想像你亭午的坐姿」,在第八節,盈盈「擦拭著午睡的眠床」,而西雅圖的夜也「越積越深」了,在第九節,時間循環,回到了西雅圖的午夜,成就完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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