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完結 ◎小風
我向鏡子喃語
說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
身體,你從我夢魘醒來
發現一種尚未存在的語言
而你的失神早已出賣
我,一種未有名字的生物
你曾告訴我一個古舊的傳說
據說有一種生物比亞當夏娃還要早存在
他們有兩個頭,兩對手和兩對腳
他們背對背,兩對眼睛從沒有見過對方
他們的視野比我們多出一倍
他們都是天神的孩子,雖然
他們有兩個男性、女性、或男或女的身體
他們擁有特別的天賦但對世界一無所知
他們和平共處,在一個沒有名字的星球生活
他們不懂得情慾、愛情或金錢
他們不需要情感或思想
他們沒有生老病死,因為他們不會老去
他們屬於某種虛幻的永恆
他們只是他們,別無他想
我們只有一個頭、一對手和一對腳
我們的視野只有一半,在黑夜無法看見對方
我們失去另一半自己,在此之前
我們從未見過對方,不知道相擁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想找回另一半自己,所以
我們創出一種新的語言,統一情感和思想
我們學習情慾、愛情和權力
我們將自己分類,好讓我們找到失去的
我們的一半只有男和女
我們小心翼翼,虛構不屬於我們的現實
我們不是我們,經常失神
時間老去,找回對方的亞當和夏娃終於出現
就成了人類最早的文明
你說眼睛只有一百八十度的視野
如果我們背對背就是三百六十度
我們中間始終有少於一度的盲點
少於一度的盲點使我完全喪失視覺
或許你一直在我背面,我們背對背
坐著、站著、睡著、步向死亡
我從沒有正式看過你的臉
從未聽過你的喃語,但你的呼吸
在我耳邊迴轉
我想說,我是
我只是
我可能仍是
一種未有名字的生物
我重新裝飾自己
換上偷來過寬的恤衫、過長的長褲
在鏡子前偷偷對望
你
也許你不曾存在我體內
或者你只是一塊過期的魚
魚骨刺痛我發霉的傷口
而我們或許未曾背對背
一個驚人的事實,我在很多年後才發現──
你在我有意識之前已經住在那裡
(我有一個秘密,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你說你有一個不能定義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早就知道那個秘密)
你經常誤以為你就是我的全部
(我經常覺得我不屬於這個地方)
你發現別人看你的目光有點不同
(我不知道你也有同樣想法)
你懷疑自己和否定我
(我想告訴你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你傷害了自己,然後把所有都怪罪於
我,我想說,我在很多年之後才發現──
原來你是我的皮膚、細胞、感覺
原來你過早知道你我並不合襯
原來你睡了一場亢長的午覺
很多年之後你終於蘇醒
從此,我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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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小風。香港人、跨性別酷兒。曾為香港詩社「我們詩寫」主要成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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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飄飄賞析
首段直接以「我向鏡子喃語」作為開頭,鏡子在文學中所帶出的意象通常是反映自我。然而在此詩當中,也暗喻了所映照出的「你」正在跟自己拔河。
當「我」正處於模糊不清的地帶,彷彿不屬於任何一方……此刻又有誰能為「一種未有名字的生物」給予名號?
第三段以說故事的口吻闡述著,反覆以「他們……」強化形象。於此同時,也暗示前一段所指的「未有名字」──「他們只是他們,別無他想」,然而他們也沒有名字,彷若與我同類。
第四段比較起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從前面所敘述的「你」改成「我們」來看,意味著「我」把「你」視為同類對待,才因此成為「我們」。
其中,「我們的一半只有男和女/我們小心翼翼,虛構不屬於我們的現實」,道出了「我們」對於自身的性別認知有男有女,是屬於雙性並存的,而不是只有單一性別的事實。
以現在的角度來看,「現實」真的是如此嗎?身而為人,真的只能是男人或是女人嗎?
真正的現實是,同為詩中「我們」的人們,因為「我們不是我們」,因為不屬於社會主流所認知的我們,因為與他人不同而選擇噤聲;甚至是跟著虛構不屬於自己的現實,讓自己原本的聲音被這個世界蓋過。
「時間老去,找回對方的亞當和夏娃終於出現/就成了人類最早的文明」,呼應了第三段的開頭「據說有一種生物比亞當夏娃還要早存在」。於是「你」終於得以與「我」開始對話,也使「我」卸下一切心防,在下一段開始為自己裝扮,並透過第一段曾經提及的鏡子審視「你」,同樣是在審視自我。
倒數第四段,我才終於意識到「你」的存在之久,進而與「你」談話。
「原來你是我的皮膚、細胞、感覺/原來你過早知道你我並不合襯」,那個為自己換上過寬恤衫、過長長褲的「你」,其實一直都是「我」的皮膚、細胞以及感覺;「很多年之後你終於蘇醒」──既然已經清醒,就不該繼續睡下去,而是要讓彼此變得更加匹配。
結尾僅僅下了一句「從此,我只是我」, 與前面的「我,一種未有名字的生物」是不同的堅定。
「我」彷彿更加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甚至不需將自己以什麼作為命名,便能知道自己是誰,是相當簡潔而有力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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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籃閔釋
圖片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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