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4日 星期六

像我這樣一名男子 ◎莊子軒

像我這樣一名男子   ◎莊子軒
 
像我這樣一名男子
總是穿上不對稱的襪子
油門當作,風琴踏板
每天徘徊火車站
一遍遍演奏
站前孤寂的圓環
 
像我這樣
一名男子站在路樹下
不知為何等待,雷雨摧毀鳥巢
也不碰觸我的傘
晴天牝雞啄開層雲
我沉默光潔如蛋,渴望裂痕如
燙熱龜甲,卜辭於焉綻開
 
一名男子如我這般
打靶時槍管咳不出子彈
舉手行禮,旗桿攔腰折斷
祝禱,年年聖誕
禮物鯁住煙囪喉嚨
餓鬼肚腸烈火
壁爐灰燼中復燃
 
這個男子沒有名字,像全世界
臉孔抹去的巫毒娃娃
觀光客廉價購買,帶回家鄉
衣櫃中發霉,床底下蒙塵
以愛以憎,鮮血餵養
毛髮捲纏。針線胡亂扎在
我敗絮似的心臟
 
若每個男子像我這樣
一生懸命,鐵槍磨成細針
藏身珠簾後,繡一隻鴛鴦
與自己倒影戲水
江湖平滑如妝鏡,容我修眉
剃面,整理衣冠
法像莊嚴玉臂千條,猶豫
該伸出哪隻手
撿拾掉落的髮簪
 
總有一名男子夢中現身
殷切地催促我歸還
他的五色彩筆,若否
當以青春抵債
我不懼衰朽,無畏刀鋸
奈何自宮千遍
也寫不出一頁葵花寶典
只能夜晚就著囊螢孤燈
虛構鬼狐野史
為自己作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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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莊子軒,生於桃園濱海小鎮,語文創作學系碩士班畢業。獲第三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詩獎、「夢花文學獎」詩獎,作品散見聯合副刊、自由副刊。2015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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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從求偶到成家,許多男性彷彿一生都在和自己的性焦慮拔河;但要把這樣的情結說出甚至寫出,需要很大的勇氣,為了某些自大與自卑,它往往是陰私不告的,卻不時在心中盤旋迴盪。
  
莊子軒的這首詩,是少數在詩中討論男性性焦慮的詩作。尤其可見用心者有兩點:第一,詩中透過一個男子的口吻,讓「性」成為了詩裡的一個有機環節,自然而然順勢而生,不只是「為性而性」的情欲詩。第二,這首詩精準抓到了男性的「性」與「權力」、「陽剛崇拜(男子氣概)」之間的關係,對男性而言,需要被滿足的不只是性,更是在父權社會裡,個人存在的價值與實踐。
  
詩先書寫一名男子的普通生活,出門可能為了工作,把油門當風琴踏板,彷彿藉例行公事嘗試譜出心聲,卻始終在「演奏孤寂的圓環」,無人領會,可能也圓滿而冷清。第二、三、四段開始寫自己的面貌,是平安也是平庸的(總是被戲劇性的災難忽視),面對「牝雞司晨」的世界選擇沉默無聲,渴望有人解讀自己的裂痕與命運。
  
但被動似乎不是男子應該要有的性格。槍、子彈,標竿與超越,這些往往被歸類於陽剛的事物,作為男性的自己卻始終扮演不好這樣的角色;每年的聖誕禮物都如鯁在喉,無法抓住社會給自己的包裹,真實的一面卻如同餓鬼,躲在世界光鮮的聖誕節之下──找不到臉孔,找不到故鄉,受所有的愛憎血淚吸引,心思已亂成敗絮。
  
這該如何是好?詩的第五段和第六段,主角選擇作了轉圜,乾脆把自己陰柔化,把堅硬的「鐵槍」磨成「針」,做些女紅手藝,對鏡剃面修眉。此處繡的是「鴛鴦」,進一步顯露出求偶焦慮,甚至性焦慮了──如果我們了解「鐵杵磨成繡花針」這個老派的性玩笑,「鐵杵」或「鐵槍」象徵著陽剛氣質與「粗、大、壯」的陽具,針所對應的「短、細、尖」,則根本是失敗的、被嘲諷的目標。當一個男人無法實踐父權社會對他的角色與要求,他是否也失去了求偶的資格,失去了獲得性滿足的權利?我能不能用細小卻銳利的針,繡出自己的鴛鴦錦圖?
  
答案可能是否定的,畢竟由男化女的「偽娘」,要被社會接受,也只能成為無情無欲的菩薩。因為男性的「陽剛氣質」與「自我實現」,在父權社會裡根本是一體兩面,葵花寶典只存在於小說,在現實中,被閹割的似乎永遠是弱者、無人聞問、孤苦終老之人,無論你有多少的才華,最後也只能用衰朽的靈魂,寫下自己的野史,就像無數在父權中失去名字,無法成為「父」的男人們。
  

美編、圖片來源:靖涵 https://www.instagram.com/c__nh_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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