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1日 星期六

邊界的守夜人──余怒詩解析 ◎陳顥仁




【邊界的守夜人】
──余怒詩解析
 
◎小編陳顥仁賞析
 

1.前言
 
余怒生於文化大革命開始的1966年,並在朦朧詩派由盛轉衰之後,進入中國文壇嶄露頭角,由於余怒與詩壇之間並無強烈連結,故余怒的詩一直處於一個未被大量討論的位置。而余怒曾獲台灣舉辦的第一屆雙子星詩獎,並因此被介紹進入台灣,雖在中國與台灣皆未獲得高度注目,但余怒大量詩作中已然達到一個高度的詩歌藝術位置,特以此文試解析探討之。
 
借余怒詩集《守夜人》為名,守夜人本身即是邊界的守護者,站在晝與夜切換的邊界,站在晝與夜所能達到最遠的地方──這也是我對余怒詩歌的整體感受,余怒的詩歌即是站在邊界上。本文以生活的邊界、文字的邊界兩章,分別書寫余怒詩歌對於語言的材料、性質的運用,以及如何藉由平常的語言,以詩性的組構方式達到混沌、歧義的效果。
 
 
2.生活的邊界:語言的材料與性質
 
首先,看余怒的詩歌,我感受到一種生活的邊界,而這樣的效果,這是來自於余怒詩中,所使用的語言材料,以及附加在這樣的材料上的性質。而這樣的生活邊界性質,也就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一種荒謬的感受,如同余怒自己所言:「荒謬,在一般意義上,是違反邏輯與知識、非理性的、反常的,並為科學所證偽。然而,在相反的意義上,荒謬構成了對世俗生活和物質世界的疏離與超越,是對世界和經驗的重組,在文學中,荒謬是想像的重要基石和源泉之一,其具有的價值應為我們所認識到。」
 
  (一)語言的材料
 
余怒的詩歌語言大多取材自生活:以空間而言,有房間、醫院、火車等等;以物件而言,有椅子、窗戶、身體、樹等等;以動物而言,有蜘蛛、蝸牛、鸚鵡、夜鶯、烏鴉等等。以〈生活一頁〉為例:
 
   生活一頁 ◎#余怒
 
   面對面猜謎,
   看不見對方。
   中間是桌子。
 
   一杯啤酒,
   吹掉上面的泡沫。
 
   她在衣服裡喝水,
   嗓音變了。
 
   水中的血絲:吸,
   門:咔。
 
   她是有機的,
   他是手。
 
   磁鐵碰她,
   蜘蛛碰風景畫。
 
 
藉由桌子、啤酒、泡沫、衣服、門、磁鐵、蜘蛛、風景畫這樣的日常景物摹寫,帶給讀者一種強烈的生活印象。然而僅僅是生活印象,還不足以構成邊界性或者荒謬性,於是,要於下項探討余怒所賦予這些生活材料的性質。
 

  (二)語言的性質
 
在余怒的詩中,大量的生活材料,都被賦予了一個反面的性質。例如凹陷、病殘、下沉,使得原先讀者所熟悉的生活場景,突然產生了一個荒謬性的翻轉,達成一次語言的陌生化。以〈衰老〉一詩為例:
 
 
   衰老 ◎#余怒
 
   一所房子以它的凹陷,時光
   在進入中,失去了一片渦輪
   窗口處,透明遮住了一個女人
 
   於是它承受。在吊蘭中佈下
   它的凹陷,被欲水填滿
 
   大理石向內收緊,像飢餓
   光滑的肚皮
 
   她來時已經是正午,她形體不整
   她與一面鏡子
 
   以各自的凹陷,互相打量
 
 
詩的一開始,房子這樣一個日常物件,即是以「凹陷」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而彷彿也是藉由這樣凹陷的特性,才能夠裝載時光,讓時光進入,但時光也不是以一個完整、平常的狀態進入,時光是「失去一片渦輪」的。畫面進入到凹陷的房子之後,有一扇窗,而且「透明」遮住了一個女人,但透明原先是沒有遮蔽性的,但在余怒的詩裡,透過「反面」的性質,這裡的透明已經可以遮住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也是「形體不整」的,也許是因為被透明所遮擋,也可能是這個女人本身就並不完整,然而這樣的完整,透過一面鏡子,呈現出來的狀態也是「凹陷」的,就如同一開始進入的這所房子,於是打量的不只是鏡子裡外的女人,也可能是女人與房子,更可能是讀者與這首詩。
 
透過這樣反面性質的書寫,余怒翻轉了一次讀者在經歷這些詩的時候,原先所預設的體驗,於是也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荒謬。「荒謬感的出現,往往由世界與存在之矛盾的對抗所致,這其實也可歸結到我們對世界的困惑性的認知上:當建構與破壞無法對接時,那種錯位後的無奈往往就會逐漸趨於荒謬,我們一時無法解決,讓這種荒謬繼續存在,並得以發酵,最後定格為一種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哲學樣態。」(註4)藉由錯位、扭曲、荒謬,余怒將他的詩推展到了我所以為的「生活的邊界」,基調仍然是生活的,但仔細往裡頭看,卻沒有我們所熟悉的景物,於是在閱讀的過程中,終於抵達生活的邊界,再跨一步出去,恐怕連僅剩的生活的形式都要被取消。
 
 
3.文字的邊界:語言的詩性組構
 
藉由使用的材料,以及對於這些材料的性質賦予,余怒的詩歌已經產生出了一種生活的邊界性,但如此還不足以奠定余怒的詩歌高度。於是本章節要探討「文字的邊界」,即余怒如何將這些材料,進行詩性的組合,以獨一無二的組構方式,完成余怒的詩歌展演。以〈對飲〉(註5)一詩為例:
 
 
   對飲 ◎#余怒
 
   夢裡埋著鏡子,中午黯然神傷
   木刻的「靜」
   這一刻的他,分為衣服和他
 
   分開:貓與悄悄
   一條蛇的,他的
 
   看不見的細紋光線。心虛的蜜
   酒湧到蜜上
   一滴兩滴三滴,一時無法言語
 
 
依舊是來自生活的材料,如鏡子、中午、貓、蛇、酒、蜜,也依舊是埋著、黯然神傷、看不見、心虛,這樣的反面性質,但余怒藉由整首詩的文字組構、布置,達成了一種獨特的文氣。
 
他的詩,每一個用詞、細節都是確定的,但整合起來後呈現的又是一種不確定感,恍惚,混沌,具有無限的多義性。無論我們從什麼角度來看,都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這種沒有固定答案的寫作,或許正是現代詩的一個方向。
 
要達到「對飲」的效果,非得要整首詩一起呈現出完整的狀態。所有的意象都是相對而生的,「鏡」與「靜」、衣服與他、貓與悄悄、蛇與他、酒與蜜、鏡子與看不見的光線,不只是表達出「飲」,更是整首詩都表達出一個相對的狀態。然而對飲這個狀態,還有更重要的是,孤寂情緒的精準模擬。藉由被埋著的鏡子開始,黯然神傷的、分開的、看不見的,各種看似毫無關聯的物件,卻在相對的位置上產生一致的方向性,一時無法言語,細紋光線打在鏡子上,是詩人與自己對飲,也是作者與讀者對飲。「詩人看似在玩語言魔術,實際上,他的那種變化最後仍需回歸一種真實,否則,他放出去的語言之網收不回來,其寫作就可能因缺乏整體依據而顯得虛假。」以此回看余怒的詩,所有的意象都是為了一個更大的場景、更大的整體而配置,意象各自散落,形成文字的邊界,但也因為意象其實於內在各自串聯,也才使得這個邊界線成形,免於分崩離析。余怒也曾發表以下的詩觀:
 
   1.不言說。
   因為一來,語言的自足性常常使作者的言說失效,語言排斥他的使用者;二來,對客觀世界的言說遮蔽了世界。因此我指呈現我之所見。讓『人化』(黑格爾)的世界恢復無言狀態。
   2.基於以上原因,我讓語言自語。
 
 
余怒自己的〈詩觀十六條〉,也已經成為讀者、評論者賴以解讀余怒詩歌的重要關鍵。而根據這樣的詩觀,我們也更貼近上述詩歌所採用的組構方式,捨棄了順暢的、慣常的,語言被使用的方式,反而採用「讓語言自語」的方式,雖然使得余怒的詩乍看之下「一時無法言語」,但卻產生萬鈞的氣力。
 
 
4.結語
 
   「沒有歧義,詩歌就會一覽無餘;沒有快感,詩歌就如同雞肋。」(沙馬、余怒:〈問與答〉)
 
初讀余怒,不免會被余怒詩歌的歧義性弄得天翻地覆,但慢慢熟悉了詩人內在思緒的奔馳方式之後,就能夠慢慢體會余怒所謂詩歌的快感,如何跟著文字奔馳,找到文字自己發聲的方式。本文藉著分析文字材料、材料性質,以及對於這些材料的組構方式,試圖一窺余怒所達到詩歌高度的萬分之一,並以「邊界」一詞來表達我對於余怒渾沌詩歌的整體感受。
 
   「我願意在詩和非詩的分界點上寫作。」(余怒〈詩觀十六條)
  
以余怒自己的詩觀「非詩化」來看,如何以一種先鋒的姿態實驗詩歌的文字語言,並站在詩歌的分界點上,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邊界的姿態、一個守夜人的姿態。雖本文未能及於余怒近來的詩作《主與客》、《蝸牛》,以及其中所帶來更嶄新的文字展演,但也期能將《余怒詩選集》中的詩作呈現即使萬分之一。
 
 
◎作者簡介
 
余怒,詩人,1966年生,安徽安慶人。著有詩集《守夜人》《余怒詩選集》《余怒短詩選》《枝葉》《余怒吳橘詩合集》《現象研究》《飢餓之年》《個人史》《主與客》和長篇小說《恍惚公園》;曾獲第三屆或者詩歌獎、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詩歌獎、第五屆紅岩文學獎·中國詩歌獎、2015年度十月詩歌獎等獎項。
 
 
美術設計:FB@Sorrow 沙若 圖片來源:FB@Sorrow 沙若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生活 #陌生化 #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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