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0日 星期三

寄遠戍東引的莫凡 ◎洛夫

 


寄遠戍東引的莫凡 ◎洛夫

  

從激切的琴聲中

我聽到

你衣扣綻落,皮膚脹裂的聲音

啤酒屋里

性徵與豪語同驚四座

之後是聯考,補習班

是鬧鐘和腦細胞的叛逆

是春天

春天裡內分泌的大革命

之後是失戀

頻頻用冷水洗頭

孩子,搞戀愛怎能像搞夕陽工業

想必這個夏季

你又潦草度過

亦如我這

以語字鎔鑄時間的人

汗水攪過的意象

一句也未發酵

  

睡在

兇猛的海上

只怕夢

也會把枕頭咬破

風,搞不清楚從哪個方向來

你說:冷

只好裹緊大衣

抱住火熱的槍

下半夜,以自瀆的頻率

顯示成長

  

用小刀割開封套

一陣海浪從你信中湧出

那些字

沙沙爬行於我心的方格

你說寂寞炒螃蟹

不加作料也很有味道

你把吃賸的一堆殘殼寄給我們

淡淡的腥味中

我真實地感知

體內浩瀚著一個

宿命的

孤絕的

  

成長中你不妨試著

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

以荊棘的慾望

以一面受傷的鏡子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

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肅

去理解世界

刀子有時也很膽小

掉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

切切記住:

眾神額頭上的光輝

多半是疤的反射

想想世人靈魂日漸鈣化的過程

便夠你享用一生

  

秋涼了,你說:

燈火中的家更形遙遠,

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

從五樓陽台

向你扔去

接著:

這是從我身上摘下的

最後一片葉子。

  

後記:吾兒莫凡抽籤而得以分配外島東引服役,純係機率問題,無可怨尤,但她的母親總不免有愛子「發配」荒疆的感覺,拳拳關切之情,可想而知。我則較重視子女成長中所需自我學習和客觀環境磨練的過程。詩中的瑣瑣碎碎,看似不著邊際,卻道出一些親子之間非散文語言所能表達的隱密情緒。時值深秋,愁結難宣,且以詩作書,既寄情遠戍的親子,也寫自己蒼涼的老懷。

  

--

  

◎作者簡介:

詩人、評論家、散文家、書法家。一九二八年生於湖南衡陽,台灣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東吳大學外文系。一九五四年與張默、瘂弦共同創辦《創世紀》詩刊,歷任總編輯數十年,對台灣現代詩的發展影響深遠,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荷蘭、瑞典等文,並收入各大詩選,包括《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

  

(作者介紹取自洛夫詩集《漂木》簡介)

  

-- 

 

◎小編 淵智 賞析

 

此詩收錄於奇異果課本第二冊第二課,單元名為親情,由原詩的後記中,我們亦可得知此詩為詩人在其子莫凡服兵役抽籤時,抽到連江縣的東引島後所作。

  

全詩從詩人對於其孩子青春的見證開始,「啤酒屋裡/性徵與豪語同驚四座/之後是聯考,補習班/是鬧鐘和腦細胞的叛逆/是春天/春天裡內分泌的大革命。」宣示了孩子的長大,性徵、青春與考試日子的交織,都讓孩子的人生精彩萬分,卻也揭開了成長的序幕便是得面對逆流,接著詩人談及了戀愛「之後是失戀/頻頻用冷水洗頭」,年少的豪放使得孩子在人生的路上屢屢挫敗,詩人對於孩子的失意頗有痛切之感,便問出了「孩子,搞戀愛怎能像搞夕陽工業」然而,在惋惜的同時,卻也與孩子有著同病相憐之感。然而最後,卻也只能以一句感嘆「亦如我這/以語字鎔鑄時間的人/汗水攪過的意象/一句也未發酵」作收。

  

而次段,則談及了兵役時期。少年時期的完結,往往都是在我們意識到自己不是改變社會的中堅份子,而只是一顆小小的螺絲釘開始。在次段,詩人便將畫面迅速切換到孩子服兵役的東引島上,「睡在/兇猛的海上/只怕夢/也會把枕頭咬破」洛夫曾在1949年時服役海軍,直到1973年8月,才以中校軍階的身分退役,因此對於海軍的一切職務和艱辛,他亦深有所感,因此這些場景固然說是想像孩子所見,更不如說是詩人將自己過去的日子覆疊至其孩子身上。他從軍時,更僅僅只有21歲的年紀,他的青春年華與軍戎生涯也因此無從分割。因此,在詩中,我們也得以看見「只好裹緊大衣/抱住火熱的槍/下半夜,以自瀆的頻率/顯示成長」這樣的詩句,以隱諱的雙關方式,說著對於性的自我救贖,卻也以此救贖作為成長所必經。

  

遠戍在外,孩子與父母的聯繫,便也僅僅能透過魚雁往來,「用小刀割開封套/一陣海浪從你信中湧出/那些字/沙沙爬行於我心的方格」,以爬行的速度之慢,來寫出詩人讀信時的仔細,其思念更可想而知。在信封中,也有著特別的東西「你說寂寞炒螃蟹/不加作料也很有味道/你把吃賸的一堆殘殼寄給我們」孩子在信中所書寫的孤寂,彷彿透過信封中所封起的那些殼散發出來,詩人也因此而感受到了孩子身在遠海,眼前所見只有天空與海的孤絕宿命。

 

因此,詩人便寫下了次段,作為使孩子對成長的絕望的回應與安慰。「成長中你不妨試著/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以荊棘的慾望/以一面受傷的鏡子/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肅/去理解世界」所有青春的隱喻都將衰老,唯有經驗是永恆的,因此以那些看似醜陋卻極度真實的事物去看待世界,便有了其必要。因此,所謂的「遠戍」,便不僅僅只是遠戍在臺灣本島之外,更是遠戍在自己的青春之外。只有當我們離開青春的夢境時,才知道成長雖然殘酷,但那些才是真實。正如下句「刀子有時也很膽小/掉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在服兵役時,我們也才真正得以面對真實的社會,孩子便是那把刀,掉進了兵營的火裡,逐漸被孤寂抹去其個性,卻忘記自己本身便帶有鋒芒。而詩人看見了此情形,寫下了他真誠的關懷「切切記住:/眾神額頭上的光輝/多半是疤的反射/想想世人靈魂日漸鈣化的過程/便夠你享用一生」,只有當身體留下了成長的疤痕,才得以發出其光芒。軍旅生涯雖然艱苦,卻也得以造就自己未來的堅忍性格。

 

最後,作者也寫出了其對於孩子的疼愛。「秋涼了,你說:/燈火中的家更形遙遠」當孩子的鄉愁伴著秋天漸漸變冷變深,詩人「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從五樓陽台/向你扔去」,陽台與東引島之間相隔之遠,從陽台丟出夾克看似不切實際,但終究這是詩人「從我身上摘下的/最後一片葉子。」夾克的落地,便彷彿成了一片葉子掉落的過程。孩子為地、父親為樹,在孩子受盡坎坷的時候,父親也在晚年凋零的路上,卻也用盡全身力氣抖落樹葉,用自己最後的舊葉,來覆蓋那些孩子的新傷。

 

--

 

美術編輯:浩瑋

圖片來源:浩瑋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國語課本詩選 #詩在課堂 #洛夫 #寄遠戍東引的莫凡 #親情#父與子#成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