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日 星期六

突圍(選段)  ◎楊智傑

 


突圍(選段)  ◎楊智傑

  

(一)

  

是沙塵暴中

一粒沙的失眠

  

或篩自海面

又落回海面的雨。寂靜

重組

又完成了細節

  

從虧損到完足,辭海中同字首單詞

衍生著

未定義的事件──

  

是溫熱的沙,昏沉

的雨

微觀構成的整體亦容許例外

並在足夠遼闊的

可能性中,有限的移動

  

是沙(或者雨)

其意志皆不可逆。唯一的傾聽者

離去時刻

是太陽

曬暖無處不在的陽台

  

是沙或者雨

所有的存在

  

(三)

  

萬物都是自己的屋簷

延緩著抵達

本質

黑暗冰涼的心

  

室內的燭火循環

雨滴表皮輕微

蒸發

破裂。旋即恢復下墜

  

一切努力,無一不是關於

必要性的推遲

像屋簷的雨

分流、匯聚、迂迴轉進

  

看雨的孩子

溫柔的眼睛,一切的抵達

與岸邊

銀亮、冰涼的潮汐──並無分別。

  

萬物仍是彼此的屋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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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楊智傑,一九八五年生於台北,南國孩子,人模狗樣。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等。詩集《深深》、《小寧》、《野狗與青空》。

  

(出自《野狗與青空》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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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翔的最後一篇賞析

  

(本賞析略為脫離本周主題,不以時序前後的差異作為研究基礎,〈突圍〉與〈超上海2019〉為同年發表的詩作。本篇將以兩首詩各自但隱隱相連的寫作策略為討論對象,擴充詮釋並比較分析)

  

我們既是眾生的一部分,又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孤獨、苦悶與哀愁。即便是沙也有它的失眠,它的破碎。一個人躺臥的睡姿竟也與沙漠中一座月牙狀沙丘如此神似,在風中消磨。一個人流下的淚,當中的水分竟可能是千百年前另一個人撫摸過的浪。這首詩所揭示的微細與共通,甚至科學一點的解釋也有無限的詩意,譬如海洋中礦物質微量元素組成的比例總是維持恆定,正恰好與人體血液中礦物質的比例一樣,我們的先祖來自海洋,我們曾是海洋的一部分,正如你我也都是《辭海》中的一部分,萬物與萬物相應而生,互文並且創造,當一雙眼搜索到早晨裡的葵葉上,葉上三點水,當水的意志從偏旁介入心中,心中暗湧的詞彙定然不止一個,萬物在複雜中衍生著自身,有時不可定義,有時訴諸於詩意,憑藉想像,且這想像只屬於你。

  

這首詩中渺小的意象正〈突圍〉著它的主題,是這樣的宣示:例外可以被容許,整體由微觀構成,像沙粒堆砌出大漠,水分子激湧著洋流──無限的碰撞與巧合,一切都可能發生,這世界足夠遼闊(在此是帶著詩人的溫柔與樂觀的,毋寧說是他的詩觀),因此我們理應移動,讓沙去傾覆它的大漠,讓水去改向它的洋流,縱然我們的移動有限,但正因有限而無限激勵、挑釁,並且一旦為之便不可逆,縱然僅只一粒沙的滾動,一珠水的蒸散,微觀必然推動龐觀,那沙可能已經吹到某人的窗前,那水可能正在某個孩子的眼中滿溢、流動,承載透明。

  

「萬物都是自己的屋簷」,「屋簷」的意象值得深究,其實下一行就已透露,抵達正被「延緩」,因此這溫馨的意象,無非要求著旅人停留。在此,旅人其實也就是萬物,不信你問李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天地是旅舍,開放、包容著我們。幾百年後蘇軾進一步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將這概念向「個人」推進,假若我將自己的肉身看作旅舍,我也只是我人生中所走過的行人。又過了幾百年,楊智傑在〈突圍〉中,或許在哲學上又更進一步,反對這個人主義與相對主義的姿態,也就是說:假若我們的一生只在自己的屋簷下獨身度過,我們的本質無非向內塌縮,自己的一顆心,黑暗冰涼而已。

  

在這獨身的屋簷下,詩人點起了一根蠟燭,這火的元素驅動燃燒,讓萬物以輪替、交換、延異,繼續下去──果然元素被推動了:雨水開始蒸發、破裂,聚合復下墜,流動、集合、形成烏雲,開始大雨,最終抵達一個孩子看雨的眼中,盈盈中充滿光輝,比看燭火的眼睛更亮,更有情。這孩子的眼睛如一滴露,裡頭因絕對的孤寂而得以剔透,容納全世界──水的元素因火的協助,抵達了無窮的愛與好奇。

  

這愛與好奇如此有說服力,因為這一切都只是物質在試圖完整自己,無形中表達了自己,在自然中整合並擴及。

  

而這孩子眼中的水,又與岸邊的潮汐有何分別呢?沒有分別,因為萬物不再是自己的屋簷,萬物「仍」是彼此的屋簷。最後一個「仍」字多安慰,彷彿前面的誤解都不算數,我們也曾眼看著一個人自私、背叛、逃離,但我們篤信還有相遇,胸懷諒解,心中對他說:「我們仍是朋友」、「仍然可以依靠彼此」,是這樣一種化解,直接全不隱諱,抵達不可思議的同理、共情,僅僅一個「仍」字,沒有別的語言,惟堅信的「仍」,在詩的最後,給人一瞬震懾與長久的鎮定。詩人的意志柔軟循環,透過詩,以水象,迂迴轉進我的眼底,幾乎改變了視網膜的構造,修正了折射的曲度,彷彿我正視見的這世界不再窮兇、暴力。

  

〈超上海2019〉(請見文末附詩)則是完全不同的路數,它試圖揭示這世界的窮兇與暴力,因為溫柔的世界固然真實,但真實的世界不免充塞暴力。

  

在這首詩中,意象突然闊大了起來。我尋思這作詩法,似乎的確是逼不得已,或者一種涵括的,網狀的,設計的,幾近3D建模的困難。彷彿不那麼巨大就無法將當中的迷惘、錯亂化為具象,就無法承載這世界中,種種細微的爆炸。超上海是虛構的,如真實世界的投影,毋寧反過來說,真實世界才是它的投影,因為真實世界更加虛構、不可捕捉、猶疑,一旦微觀去看,就會陷入這萬花筒與幻燈片,看似真切、鮮豔、明亮,其實單薄、重覆──沒有生命的實感。因此,詩的一開頭就以矛盾修辭法揭示了這困境:

  

「深度虛構的人民可能突然立體起來」

  

虛構到底,反而突然立體。整個東亞可能僅是腦中幻象,所有現實細節:石牆、粉塵、麵館、影像,都可能只是一場夢的繁殖、量產,永遠如陀螺旋轉,不為了甚麼地,那樣空轉。

  

「贗品般六月的光奪窗而入午後的大雨」

  

楊牧也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在〈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楊牧說,當外頭嘈雜趨於休止,風雨打落了蕉葉,天空投下虛假的陽光──這強烈的時空感,卡爾維諾也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說:「幻想即是下雨的所在。」一瞬間,一個人對於時空的搜索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幻想,想到這雨勢擴及到了哪裡;想到世界之大,有些地方也萬里無雲;想到雨水作為象徵,這複數的龐雜;想到歷史或許是分歧的,並且進一步,將在此刻分歧得更多,如一棵博弈樹開枝散葉。不僅是意象龐大,在細微之處,甚至連量詞都乘載著超負荷,諸如「一千個線上賭場同時刷牌/ 一萬尾外送的機械魚」甚至「地鐵清潔員、文創區保安、無政府主義者/ 或無人工廠巨大機械臂」這些人影重重如鬼魅,其數目當然也是不可窮盡。

  

這量與質的放大、壓迫、瘋狂,近乎吞沒了我的閱讀感官,我很好奇它將如何接續下去,即便它的斷句與分行帶來頓挫的節奏,有效地推進,鏡頭長短交錯,適時抒情,我確然仍處在不安之中,我渴望某種秩序,或許這正是作者要求的效果,不安。而詩歌最終拒絕了單一的律法,揚棄秩序,它走向了矛盾的揭示,並整合矛盾。當我讀到這一段時,彷彿全明白了:

  

「劉不再回覆。2019在超上海

一組5G訊號

暮空中,劃破了自己生命中的萬里無雲感」

  

紛雜的雨聲消失了,一個人的心中無比靜謐。因為一切都是矛盾、對比,龐大混沌畢竟只是兩極的一面。因此現實無非就是超現實,未來無非就是過去,反之亦然。而敘事者無非就是那重重的鬼影,同時是我的祖輩,也是劉。

  

我注意到,縱然可能只是我的超譯,但我發現,「劉」這個姓氏與「留」和「流」完全同音,而這兩個同音字又是矛盾的對比。似乎指涉著時間的主題,2019的難題,超上海的困境──留就是流,流就是留,如果2019是過去,也絕對是未來。那麼到底甚麼是2019?

  

為了解答這個疑惑,我想到援引一個古老的典故,一講就能明白。

  

葉維廉在《比較詩學》中指出「時」的字源,在古字的形象上乃一個人「足踏地面」,形象的演變引發了「止」和「之」兩個字的誕生,同時兼含動(之)和靜(止),因為足踏地面既是行之休止,亦是止而將行,近乎一種舞蹈的律動。太陽的行而復止,止而復行,這瞬間的停駐與延續,同時包容過去與未來,對初民來說,便是「時」──這原本抽象的意念,存在於古字之中,其實是具體事象的活動,也是生存環境的提示,不如說,是太陽與時間在表達自己。漢語的這種結構甚至影響了大導演艾山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在電影中發明了「蒙太奇」的技巧。

  

那麼,「2019超上海」到底是什麼?毋寧問,時空是什麼?「2019超上海」既是過去,又是未來。但也絕對可以倒過來說:它不是過去,更不是未來。那麼「2019超上海」到底位於什麼時空?這時間與空間所拼組而成的標題,中間夾了一個「超」字,是暗指時間與空間彼此超趕,永遠變動、不可定義嗎?這兩極的融合與騷動,無休無止,詩中不斷出現過去與未來,卻絕口不提「現在」。如果再自問一次,什麼是時空?劉,我想,現在,答案已經在你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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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上海2019  ◎楊智傑

  

—— 這是一個昏昏欲墜的過去

  

深度虛構的人民可能突然立體起來

東亞的腦皮層上

發燙的金融區靜靜產卵:

石牆、粉塵、一些粗劣麵館、中央電視和賽博格電影

  

贗品般六月的光奪窗而入午後的大雨,增加了歷史分歧的維度──

  

2019我與劉在半島酒店碰頭

劉,一如既往,從未出現。像一個殘次的幽靈

  

思緒清晰,但呈像模糊……

  

擴增實境、浮空投影、行動支付。各種奇觀驅使我們

閉眼走向祖輩的外灘,在麻將館與

二胡聲中尋求對抒情時代最後的誤解

  

從2019到2019。沒有一次我真正

想起過去。出租車師傅拉嗓:「对美贸易战

我看还要再打十年以上」

烈日一片漆黑

我變得更盲,也許,更不確定

──又一座新上海懸浮於上海上空!

往東,往電視塔。往北

工人體育場、「冰雪大世界」。一千個線上賭場同時刷牌

一萬尾外送的機械魚

同時故障

劉似笑非笑,像那唯一不願透露結局的人

  

「明日我們都將更容易

讓兒孫

從擦亮的空氣中看見未來的財政部門。」劉不明白

時間,這全新的信貸業務

正迫使另一代人在黑暗中屈膝、倒下

  

成為地鐵清潔員、文創區保安、無政府主義者

或無人工廠巨大機械臂

確保未來和

未來間的包裝,嚴格遵循明亮清晰的標示……

  

劉不再回覆。2019在超上海

一組5G訊號

暮空中,劃破了自己生命中的萬里無雲感

  

我知道他將是最後被傾倒在江面的人。顱骨碎裂

永遠改變了記憶的環並一一被回收至黑色塑膠袋裡

  

劉。

  

2019,要理解現實僅屬

一次性的超現實

此後我們身體、心靈和家族史將異常柔軟

讓孫輩在彩繪飛機上,滑iPhone,等傳到前頭的好消息──

  

四面八方都是陰沉、明亮而非物質的蛹。

  

而那曾在強光中破產的祖輩背著我

陌生的方言對我說

「劉,你從外幣到房產金融的知識都不夠」

  

2019。這是一個昏昏欲墜的過去,但它仍然是過去。

  

也毫無疑問是未來。

  

  

(本詩曾獲林榮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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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在文學發展的過程中,文學獎是波是浪,卻不是海的本身。


——向陽,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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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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