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9日 星期六

倫敦隨筆 ◎王家新

倫敦隨筆 ◎王家新

 

1

離開倫敦兩年了,霧漸漸消散

桅杆升起:大本鐘搖曳著

在一個隔世的港口呈現……

猶如歸來的奧德修斯在山上回望

你是否看清了風暴中的航程?

是否聽見了那隻在船後追逐的鷗鳥

仍在執意地與你為伴?

 

2 

無可阻止的懷鄉病,

在那裡你經歷一頭動物的死亡。

在那裡一頭畜牲,

它或許就是《離騷》中的那匹馬

在你前往的軀體裡卻扭過頭來,

它嘶鳴著,要回頭去夠

那泥濘的鄉土……

 

3 

唐人街一拐通向索何紅燈區,

在那裡淹死了多少異鄉人。

第一次從那裡經過時你目不斜視,

像一個把自己綁在桅杆上

抵抗著塞壬誘惑的奧德修斯,

現在你後悔了:為什麼不深入進去

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

 

4 

英格蘭惡劣的冬天:霧在窗口

在你的衣領和書頁間到處呼吸,

猶如來自地獄的潮氣;

它造就了狄更斯陰鬱的筆觸,

造就了上一個世紀的肺炎,

它造就了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死

——當它再一次襲來,

你聞到了由一隻絕望的手

擰開的煤氣。

 

5 

接受另一種語言的改造,

在夢中做客神使鬼差,

每週一次的組織生活:包餃子。 

帶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說

在移民局裡排長隊,直到叫起你的號

這才想起一個重大的問題:

怎樣把自己從窗口翻譯過去?

 

6 

再一次,擇一個臨窗的位置

在莎士比亞酒館坐下;

你是在看那滿街的旅遊者

和玩具似的紅色雙層巴士

還是在想人類存在的理由?

而這是否就是你:一個穿過暴風雨的李爾王

從最深的恐懼中產生了愛

——人類理應存在下去,

紅色雙層巴士理應從海嘯中開來,

莎士比亞理應在貧困中寫詩,

同樣,對面的商販理應繼續他的叫賣……

 

7 

狄更斯陰鬱的倫敦。

在那裡雪從你的詩中開始,

祖國從你的詩中開始;

在那裡你遇上一個人,又永遠失去她

在那裡一曲咖啡館之歌

也是絕望者之歌;

在那裡你無可阻止地看著她離去,

為了從你的詩中

升起一場百年不遇的雪……

 

8 

在那裡她一會兒是火

一會兒是冰;在那裡她從不讀你的詩

卻屢屢出現在夢中的聖詠隊裡;

在那裡你忘了她和你一樣是個中國人

當她的指甲瘋狂地陷入

一場爵士樂的肉裡。

在那裡她一順手就從你的煙盒裡摸煙,

但在側身望你的一瞬

卻是個真正的天使。

在那裡她說是出去打電話,而把你

扔在一個永遠空蕩的酒吧里。

在那裡她死於一場車禍,

而你決不相信。但現在你有點顫抖

你在北京的護城河裡放下了

一隻小小的空火柴盒,

作為一個永不到達的葬禮。

 

9 

隱晦的後花園——

在那裡你的頭髮

和經霜的、飄拂的蘆葦一起變白,

在那裡你在冬天來後才開始呼吸;

在那裡你遙望的眼睛

朝向永不完成。

冥冥中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你知道送牛奶的來了。同時他在門口

放下了一張帳單。

 

10 

在那裡她同時愛上了你

和你的同屋人的英國狗,

她親起狗來比親你還親;

在那裡她溜著狗在公園裡奔跑,

在下午變幻的光中出沒,

在起伏的草場和橡樹間盡情地追逐……

那才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精靈,

那才是真正的一對。

而你楞在那裡,顯得有點多餘;

你也可以搖動記憶中的尾巴

但就是無法變成一條英國狗。

 

11 

在那裡母語即是祖國

你沒有別的祖國。

在那裡你在地獄裡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裡每一首詩都是最後一首

直到你從中絆倒於

那曾絆倒了老杜甫的石頭……

 

12 

現在你看清了那個

仍在倫敦西區行走的中國人:

透過玫瑰花園和查特萊夫人的白色寓所

猜測資產階級隱蔽的魅力,

而在地下廚房的砍剁聲中,卻又想起

久已忘懷的《資本論》;

家書頻頻往來,互贈虛假的消息,

直到在一陣大汗中醒來

想起自己是誰……

你看到了這一切。

一個中國人,一個天空深處的行者

仍行走在倫敦西區。

 

13 

需要多久才能從死者中醒來

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那迷宮似的地鐵

需要多久才能學會放棄

需要多久,才能將那鬱積不散的霧

在一個最黑暗的時刻化為雨?

 

14 

威嚴的帝國拱門。

當彤雲迸裂,是眾天使下凡

為了一次審判?

還是在一道明亮的光線中

石雕正帶著大地無聲地上升?

你要忍受這一切。

你要去獲得一個人臨死前的視力。

直到建築紛紛倒塌,而你聽到

從《大教堂謀殺案》中

傳來的歌聲……

 

15 

臨別前你不必向誰告別,

但一定要到那濃霧中的美術館

在凡高的向日葵前再坐一會兒;

你會再次驚異人類所創造的金黃亮色,

你明白了一個人的痛苦足以

照亮一個陰暗的大廳,

甚至注定會照亮你的未來……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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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家新,1957年生於湖北均縣(現丹江口市)。高中畢業後在鄉下務農,1978年就讀武漢大學中文系,組辦詩社,參與大學生刊物《這一代》的編輯。1985年至1990年任職於《詩刊》(北京)。1992年旅居英國,1994年回國後先後任教於北京教育學院和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紀念》(1985)、《游動懸崖》(1997)、《王家新的詩》(2001)、《未完成的詩》(2008)等。另有多種詩歌隨筆和詩論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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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90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寫作,有一個很大的主題是知識分子對於自我存在的反思,這個反思必然結合著他們所閱讀過的,跨越東西方的知識與詩歌小說,他們會拿自己的「處境經驗」與這些「文本經驗」交疊、對話。王家新的〈倫敦隨筆〉正是這樣的作品。不只一次,王家新在文章裡多次談到「互文性」的觀念與問題,他把互文性當作90年代詩歌的重要特徵,其實,這個特徵更尤其屬於90年代的知識分子寫作群(詳見責編文)。

 

這是一首蠻長的組詩,就不便逐節說明了。在詩中,我們可以讀到許多典故,這些典故串連起了一個「文本的倫敦」。根據學者趙璕的整理:有「狄更斯筆下『霧都孤兒』的陰鬱悲慘的地下室生活(4712節);詩人普拉斯用乙炔的自戕,以及她在乙炔味的『倫敦味』中絕望的囈語──『我/是一個純潔的乙炔/處女』(普拉斯〈發燒103°C〉(4節);奧頓活畫下『倫敦霧』的死亡氣息的『死亡那不便言及的氣味』(W.H.奧登〈193991日〉,4節第3行),以及『向日葵』自『清晨薄霧中』的〈布魯塞爾美術館〉滲出的光輝(W.H.奧登〈美術館〉,15節);T.S艾略特〈大教堂謀殺案〉中的『寬恕之歌』(14節))……客居倫敦寫作的馬克思及其所揭示的『階級意識』(12節)、『查泰萊夫人』的『白色寓所』及其『資產階級隱藏的魅力』(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2節)、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李爾王』(莎士比亞,《李爾王》,6節)。」

 

倫敦之外,還有《奧德賽》裡的奧德修斯,在木馬屠城的特洛伊戰爭勝利後,歷盡艱難返回家鄉的處境,以及屈原《離騷》中的馬(「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王家新使用這些典故以表達他作為一個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當時旅居倫敦,遭遇一個複雜世界的經驗,當中有對於由資本主義完成的新世界體系,所造成「民族/國家」這一壁壘的批判,也抒發漢語作為他旅居英國時的弱勢語言,在心中拉扯而來的一種懷鄉的軟弱,這種異鄉人雙腳離地的心情。

 

他在倫敦,抵抗著這些「倫敦文本」的光輝,也從中反思漢語所形成的集體記憶(母語即是祖國),那塊絆倒了杜甫的石頭此時也會絆倒他,石頭象徵著也許是杜甫使用漢語完成詩歌的技藝,王家新肉體上遠離了中國,精神卻從中重新感受到了漢語的光焰與能力,而感覺自己與杜甫被同一塊石頭絆倒的心情。

 

互文性的寫作使得這一首詩在內容層次上的解讀顯得複雜,另一方面,學者姜濤則說這首詩的許多作用是來自「想像力的發生」,他說「王家新的許多詩的想像力的發生,都是這樣的在文本和現實之間發生的。這個距離給了他一個好像是修辭的空間。」這個說法也是理解王家新,及許多90年代尤其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中國當代詩的一種方法。

 

 

參考資料:

《在北大課堂讀詩(修訂版)》,洪子誠主編,2014,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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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鄭閔聰

美術編輯:鄭閔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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