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米要扛幾樓 ◎洪萬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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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我下課,對於
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感到十分厭倦。因我埋首寫字
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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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前方的老師還是不夠專注,遂向顏ㄇ
使眼色,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而老師在台上教伊歐涅斯科
一個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的學生便能思考許多:
「為什麼門鈴響,
史密斯太太每次都會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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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冬天的晚上
偷偷繞過小麗阿姨,負疚而精神抖擻地來到我家
讓門鈴響。史密斯太太,答案就在行動之中
我邀他重播一部去年流行的娛樂型科普影片,大意是
計算一袋米要扛幾樓,才能讓世界感受到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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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很喜歡這個句子。我跟顏ㄇ說,這是火影忍者
透過苦無、砂忍的臉、木葉村的圍牆層層計算
像我在課堂上埋首寫字:二零一九年,我搬上來台北
平日劇團,假日兼差,勉強算是個勤勉的學生
現在的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我跟顏ㄇ很雜亂
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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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每個星期都是如此:亮燈,入座,老師點名,慶綺,請妳上來演一段。妳面前是一張木頭椅子,妳有三十秒,請演出「痛楚」。我便走向前,按鈴,開門,靜候,關上。再按鈴。再開門。再靜候。再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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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老師盛讚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顏ㄇ終於和我有了歧異
「妳這樣投機取巧、為什麼不學學陽子
她每天準時做發聲練習也助於臉部舒緩表情多元甚至精通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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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我聽出顏ㄇ的弦外之音,春天之後我們便不再同一堂課。
一袋米要扛幾樓?天道培因炸出了一個大空洞,一袋米要扛五十七樓
我們就生活在空洞之中。我埋首寫字,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
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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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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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萬達,最近不寫詩,改叫台中慶綺,沒有想等到死後才留名的耐心與高尚情操,要就要活得風風光光。作品有《鹹蛋超人》、《梅比斯》、〈鬼屋〉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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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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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袋米要扛幾樓〉是洪萬達獲得第24屆台北文學獎現代詩首獎的作品,詩題取自《火影忍者》中反派角色「培因」的空耳台詞:「痛みを感じろ」,原文意思是「感受痛苦吧」。全詩開篇向讀者點明背景後,「我」首先現身,向讀者傳達自己因課堂學習而「感到十分疲倦」,同時在敘事上有意義地引入「顏ㄇ」的角色與情節;而在句號之後「因我埋首寫字」所接續的斷行,體現了現代詩的「迴行」技術──若止步於第二行,可以說明自己為何「感到十分厭倦」;進入第三行,又能同時連結「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迴行讓文意增生,進而使得詩意增生。
事實上,「埋首寫字」作為一個動機,無論是對這兩行,或者是對整首詩,甚至脫離詩作文本對洪萬達而言,都是一個重要的母題。在這裡後設地將「埋首寫字」提出,具備了「召喚」的作用,讓下一個詩節在時間上可以回溯至「下課」以前的課堂,而同時搭配分節的空行設計,讓時間被魔幻地焊接上。如果我們更大膽的假設,洪萬達其實有意捨棄故事的時間化(temporalization),試圖透過劇場、門口、床的鋪排,將整首詩空間化(spatialization)。雖然「劇場」具體地被洪萬達形構於詩中,但透過閱讀,讀者不僅僅是舞台下的觀眾,更實質地參與了這首詩──如同「我」在演繹的同時,也透過他人的反應後設地觀看自己的演繹。
這首詩有著豐富的潛文本,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來分析:難以考究的個人生命經驗,以及可以追索的劇作歷史脈絡。課堂中,老師以法國劇作家伊歐涅斯柯(Eugne Ionesco)的劇本《禿頭女高音》為情境底本,讓教學現場中包括「我」在內的學生們去練習思考。在接續著的第三節中,「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和「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便安排得非常聰明,除了表現出「我」的角色個性、埋下往後關係改變的伏筆,更同時作為詩作結構的時間轉場,帶領讀者回到過去:那個冬天的晚上。「讓門鈴響」作為行動的起始,「顏ㄇ」在現實中的行動正牽引著史密斯太太在劇作中的行動,整首詩的詩意便因此而聚焦其中的關係辯證。至此,「按鈴」系列的敘事結構,開始編織這首詩的第一個隱喻體系。
第四節開始,洪萬達將迷因與現實嫁接,將詩句接續至「我」和「顏ㄇ」的「雜亂」。雖然以「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體現具像化的雜亂,但洪萬達不只要寫具體的物件,更寫背後的人際關係與內在情緒──這裡可以追溯至前面提及的「顏ㄇ」因為「負疚」而「精神抖擻」、「我」因為「不夠專注」而「虛度」,狀態並置造成的矛盾讓角色性格變得豐富鮮明。可以注意的是,「我」的「不夠專注」除了和「虛度」相對,也凸顯出了「陽子」的努力。自比為夏宇(黃慶綺)的「我」無疑是驕傲的,但他同時也因為「擁有才華」、「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而深切地感受到痛苦。
痛苦具現於「按鈴」所形成的迴圈,一切透過角色在空間的移動而成形:劇場、門裡門外、雙人床、台北……當真實世界被微縮、展演於「劇場」這個被規範的空間、甚至以「一星期」為週期重蹈覆轍,就彷彿神話中的薛西佛斯推著大石,重複而又重複而又重複。第五節的詩中,具備知識權威的老師說「你有三十秒」;然而,再多的時間對「我」來說都遠遠不夠,因為這裡的時間早已全然無意義,只剩下空間的辯證──如此的寫作策略,暗示讀者:無論時間如何流轉,詩中的「痛楚」都將持續,現實從來就不會因為「等待」而有所改變。
在同樣以「劇場」為展演情境的電影《在車上》中,「沉默」具備了一種「潛能」──無論是美沙紀驅車回北海道追索記憶的「全然無聲」,或者是李有娜從後方抱住家福,以手語比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帶著笑容回顧現在的不幸,那時,我們就可以休息了」,都表現出了「行動的沉默/沉默的行動」。語言一旦以聲音的形式現身,便能獨裁地指認一切事物;洪萬達在〈一袋米要扛幾樓〉選擇著重於在空間中的移動,在「回溯」的同時,讓這些不必言說、也無法言說的事物得以好好「保存」。
因為無聲,所以「弦外之音」才更顯得重要。詩中的「我」聽出來了,於是和「顏ㄇ」在春天以後便「不再同一堂課」。針對這一句的文法解讀,可以視為省略動詞「修習」或「上」,也可以看作洪萬達賦予了「同一堂課」潛在的動能──無論這種動能是「召喚記憶」,或是「演出痛苦」,「我」相較於「陽子」的驕傲與痛苦便理所當然地全然顯現。有趣的是,洪萬達在這裡認為「苦學」與「才華」不相同,甚至是兩個相斥的概念;回扣第一節時不只是單純生理上的「疲倦」,而是帶有價值判斷的「厭倦」,可以見得:相較於「陽子」的苦心學習,「我」更傾向依憑著自身既有的才華。
「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固然是這首詩迴環反覆要傳達的主要意旨之一,但在這個基礎上,洪萬達更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一句,向讀者進一步地提示了自己的創作觀與人生觀──包含在課堂上「演出痛苦」、在文學場域「寫作」,乃至於現實世界的「生活」──洪萬達如何構思這首詩,他就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當痛苦已然內化為生命的一部分,早已不需要刻意的「演出」,就直接體現在了迷因傳播、城市生活的集體無意識之中;這些無法意識到、先於經驗的規則,便是痛苦本身。
在《火影忍者》中,「培因」炸出的「大空洞」化解了既有的舞台,台上台下再也沒有分別,成為全詩的第二個隱喻體系。「我」活在台北,正如同所有人都活在這個「被造出的空洞」之中,如果由此和全詩第一行「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相連結,這個意象概念便近似於瘂弦的〈深淵〉──「在兩個夜夾著的/蒼白的深淵之間。」同樣都是彼此之間毫不相干的隱喻、非比尋常的情節,但對詩人而言,這何嘗不是自己所認知的生活?這首詩用另一種方式觀看「才華」,如何在痛楚與幸福的無窮辯證中,找到一個安放的位置。
洪萬達追求生活的「實感」,用以感知自己的存在,這是無法透過思想或語言來虛構的。從詩中的若干片段「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重播」、「二零一九年」、「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中,可以觀察出洪萬達試圖再現這些不可重現的記憶。全詩看似都在談論過去,但在「去時間化」的寫作策略下,也同時言及了未來:這些痛楚、幸福與才華的辯證,以前存在,往後也將繼續。
在全詩最後,洪萬達又一次地寫道「我埋首寫字」與「顏ㄇ」的行動──「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以沉默的形式證明了痛苦的迴圈。雖然相同文句在首節與末節重複出現,但是在迴行的調度與整體結構安排下,造就了視覺與節奏上的錯綜,讓相同的素材能夠更被強調而顯深刻,產生不同效果。這種對語言本身的運用,在獲得國北教文學獎首獎的〈電影院〉詩中「否則陰森/的一顆心要無所遁形」與「可是悲劇/裏一場虛構的天明」,以及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的〈衍生之街〉詩中「光怪/陸離著你的靈魂」與「陽光很強,目光/斜斜」,都可以觀察出洪萬達以結構翻轉語言的嘗試。
在這首詩中,洪萬達以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現身,並且對於「我」的性格有著高度認知,包含「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與「勉強算是勤勉」,都顯現出鮮明的個人特色。全詩在文法上嫻熟轉換行動主體、捨棄無用的虛詞,維持詩作新鮮感的同時不斷推進敘事;在分節、迴行等結構的安排上,也都有著各自的創作意識。整首詩讓「行動」與「背景」並置,同時以至少兩個完整的隱喻體系建構整首詩的情境,搭配兩個敘事軸線的巧妙切換,讓整首詩顯得相當有機。
以認識洪萬達本人的評論視角來暴力拆解,這首詩中出現的所有角色、情境對於他而言,都是真實存在、真實發生的,更能夠感受到詩作背後的深刻。然而,這並不代表讀者要先了解角色,才有資格解讀這首詩。讀者大可不必知道他們在真實世界中是誰、和他是什麼關係,因為詩中所承載的情感與邏輯,極有可能發生在每一位讀者的的身上。包含「特定角色」、「私我經驗」以及「劇本演繹」的潛文本是這首詩的閱讀門檻,但透過「闡釋痛苦規則」大主題下的角色關係和隱喻體系運作,讀者也能從中對應個人主觀經驗,進而產生共感。
這首作品在題材和語言使用上,和以往的「文學獎體」存在著巨大的差異,能夠在台北文學獎拔得頭籌,無疑一個是非常難得的現象。另外,這首詩的第五節是「完整的一行」,然而卻在A4尺寸標準邊界12級新細明體的規格下「分為了三行」。這裡的分行並非驅動於作者的創作意識,而是因為媒介本身的限制,凸顯了各文學獎對現代詩「以行數為徵件限制」的盲區。至於詩中最受到關注的《火影忍者》空耳迷因「一袋米要扛幾樓」,透過日語和漢語的聲音連結,在意義上能夠隱隱銜接,這種面向生活的書寫策略讓詩的意旨更有利於傳播:更好笑,也更真實,更痛苦。可以這麼說,空耳迷因雖然並不是全詩的重點,但作為形式的一部分,對於展現寫作的風格有著重要意義。
因為現實,全詩最重要的「按鈴」系列敘事成為一種宣告而非互動;對於洪萬達來說,「書寫這首詩」也具備相同的效果。如同詩句「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詩中的迷因與基因共謀,所有才華與痛苦都是真實的,痛苦透過形式而不斷複製,導致最後形式本身成為了痛苦的一環。洪萬達以個人經驗談論痛苦,卻不明言說教,反而以「沉默」來演繹──無論是「埋首寫字」的文字書寫或者是「按鈴」的行動,都驅使一切費解而具備潛能,成為更為巨大的象徵。看著洪萬達,如果你問:這首詩是一個迷因嗎?我想,你當然可以稱它為迷因,但我更情願稱它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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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吳冠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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