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擊：男人與龍 ◎謝予騰

 

〈襲擊：男人與龍〉 ◎謝予騰

一、

被龍襲擊的男人，來不及

收拾自己的眼珠

枯坐在強風過境的田邊，凝視

絕望與悲傷：他失去了遮蔽現實的眼簾

在極度殘忍

無力反抗的暴雨之中

目睹整座島嶼在世紀裡的沉浮。

二、

他是被龍襲擊的男人

戰於田野的蛟龍，其血玄黃

男人想起：自己的夜總伴隨失眠

連寂寞亦棄之遠去。他懷想

生命裡不斷產生的皺褶，竟何時

萌發為逆鱗？那黃玄之血

豈止一個消閑的時代與其所

背負的原罪？

三、

被襲擊的男人

聽說過龍——總有騎士

拯救一些高貴的女性

自牠們的巢穴之中。男人

不曾識得騎士

中世紀不會與低賤的二十一世紀

討論神與救贖。雖說龍

一樣在彼此的災難裡持續出沒。

四、

埋伏於水渚之龍。藏身

山森之龍。焱烈之龍

淵谷之龍，土石流之龍地層

下陷之龍，暴霧島中之龍

狂風演化之龍，斷簡

殘言之龍，挖土機之龍徵收民宅之龍

曲扭歷史之龍築巢人心之龍

波特萊爾惡之華，之龍。

五、

襲擊男人之龍，無非飢餓

牠已食盡次元中所有龍珠與悟空——多麼

凶殘與神話般的野獸？

一頭了無牽掛而

企圖進食的龍，不在乎身份與傳統

襲擊曾經駕馭巨鯨

破浪馳騰的男人

六、

男人該如何同之戰鬥？

槍刀斧箭高射炮

弓弩鎚杖T九么？男人

想念曾經屬於自己的寂寞，男人

記起入伍時受盡一切無禮與可笑的折磨：這些

如何戰勝一尾發狂的餓龍？他憶及

十七歲，第一次

親吻女孩乳暈時，那種消聲之

狂喜與悸動。

七、

被龍襲擊的男人

喚醒欲翔飛南海的魚鯨——重現那場

古老的戰役

不懼再衝毀任何一座蒼老的神州。

他髮如濤怒，手提刀斧

瞪視迴瀾之龍若颶風般嘯吼。男人

失去了權利以保持自由與沉默

他感覺自己，連靈魂的唇角都因憤然與亢奮

正翻身地牛般劇烈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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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謝予騰，1988年生，臺南新營人，嘉大中文系、中正台文所畢業，現任專科講師，於成大中文博班就讀。以臉書為寫作基地，出版詩集《請為我讀詩》、《親愛的鹿》、《浪跡》，小說集《最後一節車廂》，作品散見詩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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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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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首詩選自詩集《浪跡》的第四輯「英雄」裏，也是整本詩集的壓卷之作。在這本詩集中，「龍」的意象出現了不只一二回，除了此詩之外，〈英雄〉組詩與〈疾虛妄〉等作裏，龍（龍族）或具有足以「輕易自淵藪／躍上新時代的大船」的強大力量（〈疾虛妄〉），或「眼泛凶光、嘴裡叼著火焰」（〈英雄〉之二），成為生命歷險中、如末路絕境般的困厄；而相對於龍，詩人也形塑出了冒險犯難、迎戰龍或其他挑戰的「英雄」，然而有別於以往熟悉的召喚、啟程、歷險、回歸等英雄歷險公式，這本詩集中的英雄充斥著種種犧牲、疲憊與命運的悲哀。縱使「轉角的龍已被擊殺」（之三）、目標看似被擊敗，繼之而來的卻是一系列更深沉的迷惘和無力感，並在旁人歌頌的反襯下收尾，「終要化為無力的逃亡」（之六）。至於這首〈襲擊：男人與龍〉，帶有敵意與暴力的龍再度出現，而其對立面則是相形弱小的「男人」，一名承受著傷痕、卻終未妥協的另類英雄。

　　整首開篇便呈現了如災難侵襲後的悲慘圖像，一個枯坐在田邊的男人與眼前絕望的場景，雖然名之為「被龍襲擊」，然而每一處有如強風過境後的殘跡，何嘗不是來自現實的暴力？當現實強迫人們聆聽它的聲音，無力抵抗的受難者，又豈能無視於親身經受的這一切殘忍「暴雨」？來到第二節，詩人再次點出了作為被龍襲擊、與龍抗爭之戰場的「田野」，並深化了男人絕望與困惑的心境。有趣的是，詩人在此賦予抽象之龍一個具體的特徵――玄黃之血，隱然帶出某種民族或國族的色彩，為原先的強凌弱局勢提供了另一層線索。第三節則以龍為共有媒介，藉由中世紀騎士故事與當今現場之對比，再次突顯了主體本身的無力感，以及英雄不再（甚至只存在於故事裏）的現實。

　　來到全詩第四節，詩人一改形式，透過排比推進、繼而揭露出「龍」的真相，還原回「被龍襲擊」的現場――民宅與土地徵收事件。回扣第一二節的田野背景，至此，這首鄉土詩的面目可謂是朗然成形；再連結到這條「徵收民宅之龍」擁有的玄黃血脈，這份來自國家威權的壓迫、暴力，或也隱含著國族與省籍的複雜糾葛。隨後的第五節，一方面加深了龍的殘暴與貪婪無度，另一方面卻也點出了男人絕望之前的生命力。像是前面組詩中曾擁有「風發／意氣的模樣」的英雄（之一），男人也曾擁有足以「駕馭巨鯨／破浪馳騰」的豪情，即使被龍襲擊後深受重創、看似消逝殆盡，然而第六節關於「如何同之戰鬥」的探問，以及第七節化用的鯤鵬典故，與收尾時男人沉默卻亢奮的模樣，皆在在透顯出受難者不屈、甚至積累於心而「憤然」的反抗意志，此分堅毅或許曾被強烈的絕望感所掩蓋，但是終究未被擊潰，反倒在經歷過現實的試煉後而益加鞏固、軒昂。一個平凡的鄉野人物，也在這份足以與巨龍比拼的意志與堅持中，成為另一種英雄。

　　從青春明媚的抒情詩〈請為我讀詩〉，帶點詼諧地傾訴衰老的〈阿屌〉（可參見2019/12/28貼文），到這首關注鄉村與現實不義，並含有對英雄之重新詮釋的〈襲擊：男人與龍〉，謝予騰不拘於特定主題或風格，而以多樣的面目呈現於讀者眼前，其間亦可窺見其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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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江襄陵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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