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7日 星期六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我不認識人。很多年裡

我尋找他們又不得不躲避。

我不理解他們?或者我理解得

太多?這些粗暴肉體和骨頭的

公開現形,一旦被狂熱者聚攏,

遇上點點微弱的彈力

就驟然破碎,相比之下

死在傳說中會讓我更容易

理解。我從他們那裡回歸生者,

堅強的孤獨朋友,

彷彿從隱匿的泉源出發

來到湧出卻無脈搏的河。

我不理解河流。帶著漂泊的匆忙

從源頭到海洋,忙碌著悠閒,

它們不可或缺,為製造或為農作;

源頭,是承諾,海洋只將它實現,

無定型的海洋,模糊而永恆。

像在遙遠的源頭,在未來

沉睡著生命可能的形式

在無夢之夢裡,無用且無意識,

即時反映諸神的意念。

有一日終將存在的存在中

你夢著你的夢,我不可能的朋友。

我不理解人。然而有什麼在我裡面回答,

說我會理解你,就像我理解

動物,葉子和石頭,

永遠沉默的忠誠夥伴。

今生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

一種時間因其漫長闊大

無法與另一種貧乏的節奏

我們短促虛弱的凡人時間相合。

假若人的時間與諸神的時間

同一,我裡面起始節奏的這音調,

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

留下迴響在喑啞的聽眾中。

然而我不在乎無人瞭解

在這些近乎同代的身體之間,

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像我

這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

掙扎著成為翅膀抵達空間之牆

是那牆壁將我的歲月與你的未來相隔。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儘管你不會知道今天的我以怎樣的愛

在未來時間的白色深淵

尋找你靈魂的影子,從她學會

按新的尺度安頓我的激情。

如今,人們已將我納入編目

按他們的標準和他們的期限,

有人嫌我冷漠也有人嫌我古怪,

在我凡人的顫抖裡發現

已死的回憶。他們永不能理解我的舌頭

若有一天歌唱世界,都是為愛激勵。

我無法告訴你我曾怎樣鬥爭

只為我的言語不至於

同我一起死亡沉寂,像回聲

奔向你,就像模糊的樂聲

從靜謐的空氣裡追憶過往的風暴。

你不會知道我如何馴服自己的恐懼

為了讓我的聲音成為我的勇氣,

將徒勞的不幸付諸遺忘

它們環繞滋生並以愚蠢的享樂

踐踏我們的生命,

那是你將成為和我幾乎已成就的生命。

因為我在這人類的疏離中預感

將來之人將如何屬於我,

有一天這孤獨將如何充滿,

儘管我已不在,眾多如你形象的純粹同伴。

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

按我的欲望,在你的記憶。

當天色已晚,還在燈下

閱讀,然後我停住

傾聽那雨聲,沉重得像酒鬼

在街邊冰冷黑影中小便,

微弱的聲音在我裡面低語:

那些被我身體囚禁的自由元素

當初被召喚到地上來

只為了這個?再沒有其他?如果有

要去哪裡尋找?這世界以外我不認識別的世界,

在沒有你的地方會時常悲傷。要用懷念愛我,

就像愛一個影子,就像我愛過

詩人的真理在逝去的名字裡。

在將來的日子,人們脫離

我們從黑暗恐懼歸回的

原始世界,而命運牽引

你的手朝向這詩集,那裡安息著

我被遺忘的詩行,你翻開;

我知道你將聽到我的聲音來臨,

不在衰敗的文字中,而在你

內心深處鮮活,其中無名的悸動

將由你掌握。聽我說並理解我。

在它的靈泊我的靈魂或許想起什麼,

那時在你裡面我的夢想欲望

終將找到意義,而我終將活過。


◎作者簡介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代」代表之一。

1902年出生於塞維利亞,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後二十五年輾轉英、 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取法各方、風格多變,先後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19世紀以降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被西語世界20世紀下半葉的數代詩人奉為經典和偶像。


◎小編 #江豫 賞析

無論論述為何,當寫作者將心跡表明僅僅縮限於兩個人當中時,往往更能夠瑣碎,卻極盡詳實地去說明自己對於一切事物的觀點:丹尼斯·奧德里斯科爾曾透過數日的長談,替希尼做成訪談錄《踏腳石》。除了訪談錄,詩人之間的書信往返,常常同樣也乘載了第一手的思緒,像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藍波《書信集》便透過信紙,表明了對於時局、詩歌責任的心跡;若真的要讓標準寬鬆一些,透過描述對話、書信的寫作也所在多有:楊牧〈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描述了他在收一封來自遠方年輕人疑惑的想法變化、曹馭博〈關於詩的問題〉,則透過與一個讀詩孩子的對話寄予了對詩歌的嚮往。

同樣的,身在動盪的西班牙,塞爾努達也同樣將對當代的絕望寄托在詩歌上,他在1931年寫給拉弗卡迪奧的信中如是形容詩歌:「在我身體裡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在喊叫、乞求、哭泣、微笑......有時那種聲音會說話,愉悅的話,悲傷的話,折磨的話;但是永遠來自同樣的無名熱望,一種神聖的熱望教唆著我們把生命舉向星辰。」彼時的他尚且未知六年後,他就將因為西班牙內戰而匆促逃亡至英國。

而這首〈致未來的詩人〉則成詩於其流徙英國之後,經歷流亡之後,我們不難發覺塞爾努達詩當中對於時局的絕望、以及他處於那個大時代時對自我的剖析:相較於戰爭的暴力,「死在傳說裡會更容易」;相較於自己對世界的認識,他更懇切地相信著「詩人的真理在逝去的名字裡」。

美術編輯:林宇軒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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