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馬的天空 ◎希梅尼斯(趙振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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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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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這些悲哀的可憐的事情
又如何對您說;對您,您對一切都報以微笑?
……手捧著書,我多麼想念您啊,我的朋友!
……您的信給我憂傷和快樂;它為何那麼短小
而且那麼禮貌?
(赫奧爾吉納於1909年夏天致詩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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祕魯公使告訴我:「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
去世了……」
去世了!為何?怎麼?在哪天?
是什麼樣的黃金,當它與我的生命告別,夕陽
將你美妙的雙手染上玫瑰的顏色,
它們溫柔地交叉在靜止的胸前,
宛似兩朵紅色的百合,洋溢著愛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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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背脊已經感受到白色的棺木,
你的大腿已經永遠地併攏在一起,
在你新掘的墳墓稚嫩的綠色裡
夕陽將點燃那些吸吮玫瑰的東西……
拉蓬塔已更加冷漠與孤獨
當你看見她時,她從墳墓裡逃出,
在那些傍晚你的夢想告訴我:
「我多麼想念您啊,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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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念你嗎,赫奧爾吉納?我沒見過你的模樣,
是黝黑?是潔白?是憂鬱?我只知道自己的悲傷
就像一位女性,像你一樣,坐在那裡,
哭泣,抽噎,在我的靈魂旁!
我知道那溫柔的字眼有我的悲傷,
它飛翔而來,穿越過一個個海洋,
為了叫我一聲「朋友」……,或者還有什麼別的……,
我不知道,它在你二十歲的心靈中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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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寫道:「昨天我的表兄給我帶來您的書……」
――你記得嗎?――而我,面色蒼白:「可……您有一位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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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進入你的生命並向你獻上我高貴的手
它就像一團火焰。赫奧爾吉納……有多少條船駛離,
那是我發瘋的心靈在將你尋覓……;
我以為會找到你,在拉蓬塔,若有所思,
如你在信中所說,一本書捧在你手裡,
在花叢中,憧憬著,使我的生命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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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要在一個傍晚為了去找你而乘坐的船,
將不會再駛離這個碼頭,也不會再劃破海面;
它將沿著蒼穹,將船頭向上,
去尋找一個天上的島嶼,像一個天使一樣……
啊,赫奧爾吉納,赫奧爾吉納!多麼奇妙的事情!
在天上,我的書會在你的手裡,你會給上帝
朗讀我的詩句……;你將踏著西風
我充滿激情的思想會在那裡死去……:
在那裡,你會知道這毫無意義,
除了愛情,其他的都是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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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愛情!你在自己的夜裡可曾感受到
我燃燒的聲音那遙遠的魅力,
當我,在繁星上,在陰影中,在微風裡
向著南方哭泣,赫奧爾吉納:我呼喚著你?
或許一股空氣的波浪
帶著我模糊的思念那無法形容的芬芳,
掠過你的耳旁?你可曾知道
我花園中的親吻、臥室中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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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命的精華在怎樣崩潰?
我們活著……為了什麼?難道為了
觀看死亡顏色的歲月,暗無天日的生活……,
為了總是用雙手捧著垂下的前額!
為了哭泣,為了渴望那遙遠的事物,
為了永遠無法將憧憬的門檻越過,
啊,赫奧爾吉納,赫奧爾吉納!難道是為了
你在一個下午、一個夜晚死去……,而我卻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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祕魯公使告訴我:「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
去世了……」
去世了。她失去了靈魂,在利馬,
地下綻開了白色的玫瑰……
倘若我們的手臂在任何地方都不能相遇,
那麼是什麼樣的傻孩子,仇恨與苦難之子
締造了世界,玩著肥皂泡的遊戲?⠀
◎作者簡介
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或譯為希門尼斯、希麥聶茲、赫美內斯等,西班牙著名詩人,「一四年代」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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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梅內斯創作伊始,便接受了現代主義詩歌影響,並以卓異的詩才引起詩壇的關注。這期間的詩歌創作主要是歌頌大自然,抒發對童年和故鄉的強烈懷念之情。1916年,詩人在美國與波多黎各女詩人兼翻譯家塞諾維亞結婚,希梅內斯在人生和創作道路上也從而發生重大轉折,由此詩人創作進入第二個時期。這一時期現代主義影響明顯消退,形成了格調清新、意境優美的獨特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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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內戰時間,詩人站在共和國一邊,後被迫流亡國外。二次大戰期間,他為和平奔走,呼籲人民反戰。晚年,詩人對西班牙獨裁政治不滿,定居波多黎各,從事詩歌理論研究,主張創作「純粹的詩」。他的詩歌和詩論對西班牙詩歌產生重大影響,並以「由於他的西班牙文抒情詩,成了高度精神和純粹藝術的最佳典範」為由,於195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著有詩集《悲哀的詠嘆調》、《小銀與我》、《一個新婚詩人的日記》等,散文集《三個世界的西班牙人》和長詩《空間》等。
(參考自中文百科知識)
◎小編 #樂達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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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哀悼的詩歌選自早期的詩集《迷宮》( Laberinto),也是這本詩集裡最著名的一首,一方面緣於詩中層層鋪敘的形式與澎湃情感之巧妙結合,另一方面,這首詩的哀悼對象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 Georgina Hübner),以及此詩背後的故事與寫作契機,也深深吸引了許多人。如今更被西班牙小說家Juan Gómez Bárcena改寫成同名小說,將這一段詩人與信件中的理想女性之間的奇妙情緣,呈現給更多的當代讀者。(小說尚未有中譯,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見西文或英文版“The Sky Over L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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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1903年希梅內斯出版了詩集《悲哀的詠嘆調》,漸漸廣為評論界與西語世界所知的時候,遠在祕魯的兩位年輕人Carlos Rodríguez Hübner 和 José Gálvez,為向詩人求得一本詩集並與詩人對話、交流,於是借用了親戚的名字,建構出一位祕魯的忠實女讀者――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持續和詩人跨洋通信,傾訴關於詩歌的心意與體會,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日漸深厚……即使在每個拆開信件捧讀的當下,希梅內斯從未知曉這位仰慕者的真實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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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傳信交流日久,希梅內斯決定親眼一窺信件彼端的真面目,起心動念想前往秘魯,進一步認識這位在信中將自己視為「朋友」、不斷在筆間呼喚的讀者。也因此,兩位年輕人打算先讓赫奧爾吉納逐步淡出,因病而到拉蓬塔(La Punta)療養,往後更決定結束這一場騙局,以這名年僅20歲的女子之死訊收尾。而當噩耗傳來希梅內斯耳邊,詩人深感悲痛與不捨,遂以維繫他們之間的珍貴信件內容為序,書寫出這首長篇的悼念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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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首詩以祕魯公使傳來的噩耗為起點,以信件為記憶媒介,鋪展出一系列向記憶與想像呼喚、追尋的歷程,其中也蘊含著複雜矛盾的情結。從追述死者情境開始,詩人細緻地描繪出死者美好卻也令人哀婉的告別,並在第二段末句援引了信中語句,藉由來自對方的呼喚來強化自己的追思;然而也正是此句,開啟了詩人的反思與質問。「我,想念你嗎,赫奧爾吉納?我沒見過你的模樣」,當任何關於對方的想法、感受,都建立在虛構之上時,前面以來的想念與哀悼又是否真的成立呢?既不瞭解哀悼對象,任何書寫、人物刻劃也僅出於自我的想像,在眾多模糊虛假之間,卻也感受到悲傷如此真實地存在。或許這也進一步探觸到:文字能否成為回憶與情感的唯一媒介?當所有互動的記憶都依憑著信中文字而存在,如今重讀來信,又感受到那「溫柔的字眼」一再喚起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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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實之間的錯雜與矛盾,隱然化為整首詩的基調,潛在的自我詰辯也隨著詩行不斷進行著。亟欲尋覓到遠在拉蓬塔的對方,卻因死亡的阻斷而永不可得;不斷熱切地呼喚對方,甚至想像著對方在天堂中依舊朗讀自己的詩句,藉由詩歌與呼喚嘗試聯繫彼此,卻只迎來未知與茫然。「你可曾知道/我花園中的親吻、臥室中的夢想?」倒數第三、二段更接連運用問句和相似句式,層層堆疊情感的力度,一直積累到最後的臨界點、種種悲傷與矛盾的癥結——「你在一個下午、一個夜晚死去……,而我卻不曉得!」因為不曉得,而使自己僅能用想像和追思來填補現實的缺憾;也因為不曉得,使得這些想像與書寫,同時帶著幾分難解的無力感。來到最後一段,詩人重複了第一段的開頭,首尾相銜,並以對於命運、現實,帶有諷刺性的控訴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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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段時間,當希梅內斯知道了謊言的真相,起初他不願再回顧這一切,但是在他許多年後的回憶錄便寫道:"Sea como sea yo he amado a Georgina Hübner, ella llenó una época de vacío y para mí ha existido tanto
como si hubiera existido. Gracias, pues, a quien la inventara."(試譯:無論如何,我愛上了赫奧爾吉納.胡布內爾,她填補了一段空虛的歲月,而且對我來說,她的存在就像是曾經存在過一樣。謝謝任何創造出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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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arteditoe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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