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5日 星期日

狻猊 ◎楊牧

 



狻猊 ◎楊牧


警覺光正以一種角度與我對峙
曲折,未濟,即將揭開
或類之啟示於頃刻,激盪
有情至無心。我枯坐

將暗微的理性與非理性
正視那綿密的熱在樹梢葉尖
閃爍,作勢犯我如前生誤入
焦距裏一猝然現形的狻猊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曾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

◎特約小編 #家朗 、 #樂達 賞析

⠀這首詩或許是涉及回憶的,在老境中,一種一瞬的觸發性質的回憶方式。

「警覺光正以一種角度與我對峙」,在此我們便警覺到,「警覺」這個詞,是一個「突然察覺,而後主動警戒之」的動作。「突然察覺」的部份,我們或可較易理解,畢竟我們也曾有過突然被某一事物吸引注意力的經驗。可是,我們對那些事物,可能多是忽略,或者在更多時候,對著那麼引起我們注意的物象,竟然找不著其意義。


但其實它必有意義。不然,為何我們獨獨被它吸引呢?

因此,「而後主動警戒之」的部份,即是詩人對這種突發的、吸引自己的物象之不予以輕易地放過——這是詩人的眼睛。事象之所以特具意義,有一部份即是因於詩人能將之連成一系列象徵,架構成為寓言,成為有機體,以喻示出一飽含意義的隱喻圖象。「曲折,未濟,即將揭開」何嘗不是這種「警戒」、感知的歷程。

再者,在楊牧而言,這種警覺除了用以架構寓言、獨獨沉思(「警覺孤獨成形」〈論孤獨〉/〈微塵〉)之外,更是詩人以詩意發掘、彰顯出來的回憶方式——一種透過某突發的覺察,而擊起的片刻的卻又深沉的回憶——其之所以為深沉,乃因回憶是超越時空的。這種超時空的回顧,甚至是作為超越時空根據之運思、書寫,乃孕生出了意義。

「所謂『長久』用力與『執著』於詩的這種生命情調,並不是為了隨時能夠起興抒情,而是希望那長時間全面的投入足以在感情思想轉化為文字之際——有紀律的文字,所以潛力無窮——挾其精神與想像力,即刻超越時空的限制,也就是說,追究這首詩是那一年在甚麼地方或為什麼寫的其實並不重要。」(〈楊牧詩集III.自序〉)

回顧,使時間有了意義,主動的回顧書寫,更令意義詩化(寫詩即是一主動編制的創造體驗),或許使之成為了更深刻的寓意。或許,正如楊牧在他《人文踪跡》的〈自序〉中說,偶發的回憶或一如詩之創作。於彼,作者擔當著助祭的角色,而這場祭祀儀式即是作品本身,它恰似一款人文的圖騰,維持著開放、讓讀者參與的「未完成狀態」。

這,不就是詩的寓言了嗎?

且回到〈狻猊〉,本詩若竟可由本人斗膽、粗略地切割分析,則詩大可分為三部份:即第一節,從開首到「有情至無心」為第一部份。「我枯坐」至「閃爍處」為第二部份。最後,從「作勢犯我」至「狻猊」處為第三部份。
第一部份如前文所說,我們可以看見其有著詩人「突發性質的回憶方式」之意義一面。且說,「警覺」即是一尋找狀態,比之我們只是被動地被事物觸發起回憶,詩人更是主動地去找尋那觸發回憶的事物、時空。在這個「找尋」之後,詩人終於找到能觸發詩心、寓言,甚或記憶的物象——光。而光觸發詩人回憶之前,便與詩人維持著一重「對峙」的狀態。此後詩人的精神更進入了一思緒的開端、定位,乃呈現為一「將發未發之勢」,它「曲折,未濟,即將揭開」,而詩人甚至找尋語言隱喻去描述這一狀態,遂描述之或為「或類之啟示於頃刻」,是一種「激盪」,從「有情至無心」。


第二部份,從「我枯坐」起,上述的,屬於詩人的「回憶觸發」狀態便似也有了遂漸具象的趨向。具象的則包括「沉思的精神」具象為「枯坐」的動作,作為「詩人」與「觸發回憶之物(光)」之間的認知中介,即那「暗微的理性與非理性」,彷彿亦具象為「在樹梢葉尖」,這些,皆恰如祭壇上的象徵儀式,與獻祭工具,而或即為所謂「一瞬的觸發性質的回憶方式」的思緒運轉過程。其過程,彷彿一種祭禮式的推動力,推動意義的生發、詩的生發——在處於老境的詩人而言,或者一如他〈希臘〉一詩中的赫密士,遠近馳驟的許是具有意義的過往的回憶,有著超越時空之能耐、神話與詩的精神的迴響。「枯坐」,許是有著「以羅漢的眼睛/望穿夢與醒(楊牧〈微塵〉)」的超越義。

第三部份,仍是字字千金。說到「在樹梢葉尖」「閃爍」的「那綿密的熱」,竟獲得了「作勢犯我」的主動性,這「觸發回憶物」之栩栩如生,一如狻猊。狻猊是古代對獅子的稱呼,惟狻猊一詞更有著神話的聯想。神話,許是永遠屬於過去的美好(前生),或神秘,看似一去不復返。然則,若我們能將神話再現於現在,透過儀式,像以一首詩召喚記憶、時空、憾、愛,以及一切典範,我們的嚮往⋯⋯神話的意義即臨在於我們那感應的心。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獅子,而是具有神話性質的「狻猊」,它架起通往詩的橋,使人的精神得以重新連結到諸神的殿堂、激盪的心、對過去和未來的關心,讓我們重新看見為凡事擾攘奔走、把彼此不安的底細說分明遠近馳驟的赫密士⋯⋯

狻猊,恰如一個小覡,架起了詩的儀式。(楊牧〈希臘〉)

何況,牠更是一「誤入」的,需要我們「警覺」而去發現、觸發的一種一瞬的回憶。「焦距」是拍照的專用語。拍照的意象於詩人的詩篇裡出現過不少,多數許是用來作記憶封存的暗示,如〈北濱〉裡月亮屬性的「不安的數位」,〈葵花園〉中,以「以及衰蟬棲定對準光圈一點」,顯示照片之下,所有我們曾嚮往的都慢慢衰退了的老境,時空的定格。可狻猊則是以「回憶意義」的象徵之姿現身,一首重構了希臘星空的詩篇。狻猊,一位攜來詩意的老朋友、神秘客(此處或為神話性的諸聯想),終在詩心(神思)的運思後,猝然現形。

圖源、美編:樂達Domingo

#楊牧 #狻猊 #記憶 #光 #啟示 #有情至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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