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各他山◎曾淦賢
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
世人以石雕為聖
我便能親近妳
在礫沙之地拖曳
在從未懂過的苦病中
換上一張眾人喜歡的假面
救世者,我不願承認審判的結果
致使我在陰間重複愛妳
我在蹣跚的腳步中來到市場
販子叫賣
高舉我的頭顱
妳砍下的那一顆鏽鐵
脖子還有繩索緊縛的印
那些戲子看見,吹奏號角
僕人們敬拜恐懼與時間
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
在洞穴躺著,那麼多的陽光
堵住洞口的石頭
黑夜朦朧的邊界,與妳的唇
發音一樣
禮拜堂的歌者與詛咒的詞語
旋律一樣
愛情與遺忘一樣生硬的一種信仰
沒有可能復活的血肉
妳在我死後,沒有為我裹布
你們將會為我翻身,檢視櫻桃紅色的肌膚
時刻來臨,面見命運的陰影
那是無人遊蕩的曠野
妳再割下我的手掌吧
它也許會摸妳腦後的髮腳
也許還會,愛妳
為妳鋸木鑿花
讓那些守在渡頭接送的船伕們
握緊木槳,一無所有
◎作者簡介
曾淦賢,薪傳文社社員。畢業於香港教育學院,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及大學文學獎,著有詩集《苦集滅道》,作品散見香港及兩岸媒體。昔為文學雜誌《字花》編輯,現以文學教育為業、駐校作家,並於各中學及社區團體教授文學創作、導賞文學散步等。
◎小編 祺疇 賞析
宗教典故看似是偷渡情詩的幌子,詩作卻其實回過頭來,觸及宗教的核心:愛。在「神愛世人」與「我愛你」之間,前者普世,後者私密,詩人用一座各各他山於兩者之間來回遊離,有時用神的愛去辨認情人的愛,有時又用偏執的小愛,去論證宗教所宣稱大愛。
「各各他山」具有強大的象徵性,在《聖經》的記載中,耶穌正是在各各他山上的十字架受難的,死後屍體被信徒用細麻布包裹,葬在墳墓裏,到了第三天,耶穌復活過來,回到天上。我們可以把曾淦賢的〈各各他山〉與《聖經》視為互文關係,全詩共四節,結構分明,以先後兩句的「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作為分界,前兩節寫的是受難的旅程,後兩節寫的是復活的結局,而詩作玩味之處,在於當「我」在重歷耶穌的神跡時,兩者的置換、顛覆和呼應。
「我」為了愛「妳」而甘願受難,愛近似卑微偏執,在生生死死間,即使被唾棄施虐,還是要「在陰間重複愛妳」,最後單向付出的愛沒有換來回報,故事結局被顛覆:「妳在我死後,沒有為我裹布」。正如前文提及,這首詩作的小愛與大愛是互相辯證的,如果我們以耶穌為世人犧牲的大愛為參照,去檢視「我」對「妳」一人無限犧牲的小愛,後者就會顯得輕薄而不理性,至少並不明亮偉大;但如果兩邊倒置,我們把《聖經》故事解讀成,一段像「我」與「妳」般得不到回報的犧牲,也能反過來讓耶穌變得更人性化,感受他在受難途中的動搖與悲慟,想像宗教典故被反覆加持之前,原初可能的模樣。
愛讓我們死去活來,要先死去,才能活來,然後擁有神性──這是耶穌的歷煉,也是每個平常人面對的情感歷煉。所以詩作的結尾,「妳」要割下「我」的手掌,它才會摸妳腦後的髮腳、為妳鋸木鑿花、再去愛妳,然後讓所有的追求和等待者一無所有。看似遺忘消逝的,才能達至永恆。無論大愛或是小愛,歸根究底都是同一種動人的偏執。
詩人不一定相信神,但往往相信愛。神要化身最美好的愛,可是詩歌所呈現的愛不見得是用以救贖,也可能是一種搏擊、毀滅、傷人自傷,所以會在最明媚的下午砍下愛人的頭顱,把血漿看成燦爛的宇宙──但當我們最終在情感裏自滅自生,重新復活,找到自己的神性,可能也會是好好愛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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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 :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宗教詩 #曾淦賢 #苦集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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