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2日 星期一

夢遊 ◎洛爾伽(楊牧譯)

 



夢遊 ◎洛爾伽(楊牧譯)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海面上的舟楫,

和山林間的馬匹。

陰影環繞她的腰際,

她扶着欄杆做夢,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冰寒雪白的雙眸。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在那吉普賽月光下,

萬物凝睇着她,

她看不到萬物。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白霜的巨星

和黑灰的魚齊來,

打開了晨光黎明的路。

欅樹和風摩擦撫愛,

在它剝蝕斑斑的枝幹上撫愛;

山嶺,野豹,

刺戳她尖扎的荆棘。

誰將到來?從哪條路上來?

她在欄杆邊徘徊躑躅,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期想着苦鹼艱辛的海洋。

「老人,我願把這匹小馬

交換你的房屋,把

鞍鐙交換你的鏡子,

把匕首交換你的氈褥。

老人,我帶着刀傷流血來此,

我來自,來自卡布拉山隘。」 

 「假使我眞辦得到,孩子,

我們當然可以談談交易,

但我幾乎不知道我是誰,

我也不是這幢房屋的主人。」

「老人,我願能安靜莊重地

死在我鋼筋編架的

床上,但願我有這個福氣

死在絨毯的床具上。

你難道沒看見,我的創口

從胸膛一直劃到我的脖子?」

「三百朶腥紅的薔薇

把你雪白的襯衣染赤,

鮮血緩緩地滲流

在你纏綁的布裹上。

但我幾乎不知道我是誰,

我也不是這幢房屋的主人。」

「那麽你就讓我爬到

那高高的欄杆陽台上去吧;

我求求你,讓我爬到

那綠色蓊鬱的陽台上去吧,

那月光裏的欄杆啊,

在淙淙的水流旁的欄杆!」

如今兩人都向欄杆高處

攀爬,攀爬而上, 

背後遺下一條斑斑的血路,

一條潮濕的帶淚的血路。

微弱的光

在屋頂上來回眨眼,

一千隻晶瑩的小手鼓

響痛了破曉的晨曦。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那兩個男人在攀爬,

風的嘴巴裏帶着

罕有的慈祥的氣味,

沒食子,薄荷,和紫蘇的氣味。

「老人,她在哪裏?告訴我,

告訴我她在哪裏啊,

那悲慘的姑娘,你的女兒。」

「她等你等了多久!

多久,絕望地倚靠在

這段綠色的欄杆上,

光潔快活的臉,黑色的長髮!」

那貯水池的表面上

正飄搖着那吉普賽姑娘。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冰寒雪白的雙眸。

月光冷冷的冰柱

將她自水色裏抱起。

夜晚是多麽熟悉的夜晚,

一個小小樸素簡單的方場。

醉酒的民事警員

敲打着他的門窗。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海面上的舟楫,

和山林間的馬匹。

◎作者簡介

⠀  

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del Sagrado Corazón de Jesús García Lorca),又譯為洛爾卡、羅卡等,西班牙詩人。

洛爾迦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二七年代」的代表人物。其最具代表性的謠曲和深歌詩作完美結合了現代詩歌技巧及西班牙民間歌謠傳統的語言特色,對世界詩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主要作品有詩集《吉卜賽謠曲》、《歌集》、《詩人在紐約》,戲劇《血的婚禮》等。

(參考自《提琴與墳墓:洛爾迦詩選》)

◎小編 #樂達 賞析

Federico García Lorca,在臺灣或翻譯為羅卡、羅爾卡、洛爾卡等,中國譯本譯為洛爾迦,而楊牧於1997年出版的《西班牙浪人吟》則譯為洛爾伽——譯名紛繁,引介給中文讀者的翻譯行動,從民初的戴望舒到現在仍持續不斷,更遑論世界上其他地方和語言。西班牙詩人洛爾伽,於1936年遭長槍黨憲警槍殺身亡,死因與當時西班牙動盪晦暗的政局緊密相關;幾十年後,就讀愛荷華大學文學創作碩士的臺灣詩人楊牧,看見並選擇了洛爾伽的多首詩歌,著手進行翻譯,同時思索著詩歌如何參與現實。兩個不同時代和地域,熱愛詩歌的創作者在此相遇,這本《西班牙浪人吟》也成為臺灣讀者對洛爾伽的認識、接受史上,相當重要的里程碑。

今晚,小編想跟大家分享當中的一首〈夢遊〉(Romance Sonámbulo)。這篇作品也體現了洛爾伽詩歌的許多特徵——深入諦聽、繼承西班牙傳統的民間歌謠,同時結合了時新的現代詩歌,融合新與古、大眾謠曲與詩人自己的技巧,正是這樣交疊共舞而形成的旋律,音樂性,成為洛爾伽詩歌中內在推進的核心脈動。(作品偏長,在此先不將原文附上來)在〈夢遊〉詩中,詩人如說書人般,訴說出什麼樣的故事呢?「夢遊」的人究竟是誰?詩中又為何要迴環往復地點出「綠色」?

詩中首先唱出了「綠色,我心愛的綠色,/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從這裡便先引出了兩個疑問——發話者「我」是誰?我又為何「心愛」著綠色呢?大自然中,吹過綠樹林野的「風」與「樹幹」,既如背景般,又隱然與那「心愛的綠色」存在某種聯繫;隨後的「舟楫」與「馬匹」似乎也連結著遷徙、征途中的人,但詩作尚未給出更多可能的線索。隨後故事中引出了某位女主角「她」,然而,詩中卻描寫著她有令人匪夷所思的「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甚至她那冰雪般的眼眸「看不到萬物」,一如說書人、吟遊詩人般善於埋下伏筆,吸引聽者/讀者繼續往下聽。

來到下一節,歌唱出景物的同時,情節上也慢慢推進,一方面引出了另一個即將到來的他者,「誰將到來?從哪條路上來?」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她」苦苦心懷某種承諾,遲遲在欄杆邊等待歸人。其後,詩歌開始出現一系列對話。從對話內容可以推敲出,來自遠方、征途中的人終於來到女子的家,正與某個「老人」(可能是「她」的老僕人或其他)談判,希望能換得這間房子並見上心心念念的「她」。也是在這些加速推動劇情的精彩對白,可以發覺整首詩的發話者「我」正是這位騎馬歸來的人。開頭的「舟楫」、「馬匹」與對「綠色」的告白,在此也終於顯現出背後的主角;但與此同時,劃到脖子的「創口」和「血」卻也暗示了這名男子恐怕經歷了某些戰爭或逃亡。

冒著生命危險,快馬萬里只為來見「她」;而「她」也一直在陽臺上、欄杆邊等待著「我」的赴約歸來。這段意義深重的重逢將會如何?在男子和老人準備上樓找「她」前,詩歌又再一次重複著:「綠色,我心愛的綠色,/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讓音樂性成為最好的黏著劑,在劇情行進上稍加暫歇,同時承先啟後,準備揭示出往後「她」和整個故事的真面目。

倒數第三、二節,前面以來的情節張力和情感累積逐漸來到高潮,也終於將種種伏筆回收——曾經「光潔快活的臉,黑色的長髮」的女子,原來早已不堪思念與苦惱的負荷,投水自盡了。肌膚與頭髮,一直浸泡在貯水池而變質,失去生命的顏色,漸漸與周遭樹影、自然環境融合為一,再也無法復返。「她」同樣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也包含心之所向、帶傷遲來的「我」。悲劇迎向高峰並收束的同時,像是留給聽者懸念的說書人,詩人在結尾也埋下潛在的新危機——「醉酒的民事警員/敲打着他的門窗。」楊牧翻譯的「民事警員」,亦即西班牙國民警衛隊的「Guardias civiles」,竟然也找上門,彷彿為尋這名男子而來。男子身上的鮮血與傷口,或許正與此相關,如躲過追捕的罪人,逃亡來見所愛。

歌謠的結尾,再次將迴環出現的開場白唱出來,悄悄將聽者帶離這段尚未完結的故事,並且透過重複,加深聽者/讀者對這篇故事詩的印象和餘韻。洛爾伽相當擅長周旋於音樂、故事、人物與情感張力之間,運用一種新穎活潑、卻又紮根於自己所愛之土地與人民的韻律體式,將前述種種共舞於其中,並由這樣豐富的詩歌來參與社會與當代,也向更多聽者/讀者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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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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