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憂傷和柔情 ◎約瑟夫‧布羅茨基  婁自良譯
  
晚餐又是麵條,於是你,
密茨凱維奇,推開餐碟
說,你不吃也行。
因此我也就大著膽子
在男護士面前顯得桀驁不馴,
稍后就跟著你走進
廁所,在那裡待到敲鐘的時候。
「二月永遠跟在一月後面。
然後就是──三月」這是談話的片段。
磁磚、瓷器閃著光澤;
水像玻璃器皿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
  
密茨凱維奇躺下,把自己的一隻
失明的眼珠放進橙黃色的陀螺。
(也許在那裡他能看清自己的命運)
巴巴諾夫把男護士叫進了走廊。
我在昏暗的窗邊發呆,
背後是電視的亂哄哄的響聲。
「你看一下,戈爾布諾夫,那裡有什麼樣的尾巴」
「那眼睛呢」「你看得見漂木上的那個
木瘤嗎?」「像一個膿包」
  
我們在二月就那麼大張著嘴,
睜大眼睛望著窗外的雙魚星座,
禿頂的後腦勺挨在一起,
在這地板有痰的地方。
那裡有時會把魚端上桌子,
卻不提供進食的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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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俄裔美籍著名詩人、散文家,生於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一個猶太家庭,15歲輟學謀生,很早開始寫詩並發表於蘇聯地下刊物。1964年受蘇聯政府當局審訊,因「社會寄生蟲」罪獲刑五年,並被流放至西伯利亞。1972年被蘇聯政府當局強制遣送離境,隨后前往美國定居,先在密歇根大學任駐校詩人,繼而在其他大學任訪問教授。1986年榮獲美國國家書評獎,198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91年獲選「美國桂冠詩人」。其代表作品有詩集《詩選》、《詞類》、《致烏拉尼亞》,散文集《小於一》、《論悲傷與理智》等。
  
(簡介出自《小於一》黃燦然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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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翔賞析
  
作為上個世紀受到政治迫害的流亡作家中,最負盛名的一個,布羅茨基第一次開庭時與女法官的問答有必要記錄下來,只因他那混同於一的自負與絕望,融合顯露的激情反抗。
  
法官:總之,您有什麼專業或特長?
布:詩人、詩歌翻譯家。
法官:誰承認您是詩人?把您列為詩人?
布:沒有誰。(無挑釁意味)那是誰把我列為人類的呢?
法官:您學習過嗎?
布:學習什麼?
法官:學習作詩?沒想過要讀高中?那裡有人培養、教學……
布:我不認為這要靠教育。
法官:那要靠什麼呢?
布:我認為這……(悵然若失)來自天意……
  
當時的布羅茨基24歲。在審判之前,即前一年的年末,也是布羅茨基被安排進入莫斯科卡先科精神病醫院的期間,他寫下了這首詩。布羅茨基與朋友們互相討論,包括阿赫馬托娃,最終決定安排他住院檢查,偕同幾位認識的精神醫師,希望精神失調的診斷能挽救他被蘇聯體制陷害的更壞局面,但因幾個月以來受盡緊張與折磨,幾天後,他便要求朋友們帶他出院。過了不久,他就在自家附近被警察逮捕,女法官立即宣判了布羅茨基因「不勞而獲」有罪。其後他又再度被關進普里亞什卡河旁的精神病院做精神診斷,並在那裡受到不人道的「治療」,譬如半夜被潑冷水叫醒,裹上濕床單接著關禁閉。最終該醫院宣布布羅茨基「表現出變態人格,沒有精神疾患,但有勞動能力。」
  
布羅茨基不喜歡回憶當年的審判、折磨、勞改,與之後的流放,但兩次精神病院的經歷卻對他的創作有著巨大的影響,這首〈憂傷與柔情〉後來發展成了四十頁的長篇敘事詩〈戈爾布諾夫和戈爾恰科夫〉──兩名精神病人的冗長對話,討論著生活的意義與俄羅斯的命運。
  
相比於直觀的探病,正常人與病人之間的標準關係,在這首詩中,作者本身也是病人,但同時,實際上他是沒有任何疾病的,被迫診斷精神的好處與危險在天枰兩端不斷搖晃,即便最後他本可從寬處理,卻因法庭上的雄辯而被判處了最重的五年勞改。
  
回到這首看似非常寫實,彷彿豪不經意的詩,卻藏著卡夫卡式的荒謬。事實上布羅茨基本人就如卡夫卡的小說裡走出的角色,在官僚體制中受到莫名的壓迫,卻對於荒謬有著超乎常人的熱衷,而起身反抗的結果,永遠注定失敗。然而在這首詩中,開頭是有那麼一點反抗的,即便這反抗的微弱程度起到了類似悲喜劇的效果。晚餐千篇一律又吃麵,隔壁的不吃,布羅茨基也跟著大起膽子不吃,跑到沒人的廁所殺時間,隨口聊天,內容大約是:一月之後是二月,二月之後是三月──這關於時間的話題毫無突出的意義,正正暗示了時間的無意義與無聊性。
  
回到房間後,隔壁的躺下了,把「失明的眼珠放進橙黃色的陀螺」,這澄黃的陀螺究竟是夕陽、燈泡,還是別的?無論如何,因其高速、色調和狀態的不穩定性,必然不會是什麼容易注視的事物,但作者卻寫「能看清自己的命運」,難道命運就是這澄黃的陀螺嗎?或者,唯有旋轉不定的事物才能讓失明者得見光明?在這個休息時刻,有人在布羅茨基的背後看電視,是戈爾布諾夫和另外一人,男護士在外頭,現在說什麼都行,講話而不會遭到截段或誤解是難得的。「說什麼都好,聊聊電視?」「我看不到,你看到什麼?」電視是另類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頭的事物,一切都是那麼惹人好奇,但布羅茨基似乎不領情,一個人坐在昏暗的窗邊發呆。
  
窗外是雙魚星座,神話裡,母親與兒子為逃避追殺,雙雙變身為魚,彼此綑綁,潛進水中的化身,雖不再失散,但綑綁就是綑綁,雖得救了,但魚身何嘗不是更痛苦的綑綁。布羅茨基彷彿在雙魚座之中看見了此刻的自己,星光投射為隱喻,而雙魚的形象如一個無限符號,古老的迴圈,一隻向上一隻向下,無盡的迴游──雙魚座自古以來寓意著矛盾複雜的情緒。
  
生命是被宰制的,命運如刀俎,一條爛命如餐盤上的魚。而「不提供進食的刀叉」不僅暗示著文明的剝奪、惡劣環境所透露的惡意,更暗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現實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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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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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 #布羅茨基 #精神病院 #雙魚座 #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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