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鍾永豐
𠊎个鎖匙變暮痼 我的鑰匙變得孤僻
願要轉去尋屋 吵著回鄉找屋
海風北上𢯭敲門 海風北上幫忙敲門
佢一身酸臭 他一身酸臭
田丘徵收做大路 田地徵收做大路
隻隻鎖頭生鹵 副副鎖頭生鏽
𠊎个鎖匙難確定 我的鑰匙難確定
離鄉前个屋 離鄉前的屋
南風緊講 南風趕緊說
歹勢 歹勢
我真歹勢 我真歹勢
留尾堵到鎖匠 隨後遇到鎖匠
佢轉做管理員 他轉做管理員
佢指庄尾納骨塔 他指庄尾納骨塔
「你去試看嘜」 「你去試看看」
南風緊講 南風趕緊說
歹勢 歹勢
我真歹勢 我真歹勢
--
◎作者簡介:
鍾永豐,來自高雄縣美濃,自青少年時期開始寫詩,接觸文學和音樂;大學畢業後,驚覺到客家農村文化日漸凋零,遂同妹妹秀梅和友人李允斐回到故鄉美濃,以「第七工作站」為基地參與客家鄉土文化扎根以及「反水庫運動」組織工作,並籌組「美濃愛鄉協進會」。94年赴美取得社會學碩士學位,回國後又陸續加入協助多個社區及環保運動。99年開始與客家歌手林生祥合作,籌寫及獨立發行《我就等來唱山歌》專輯。之後開始在高雄、台南、嘉義和行政院任職多項公職;這期間並未中斷詩詞寫作,後繼續完成了《菊花夜行軍》、《臨暗》、《種樹》、《圍庄》等專輯,並多次獲頒金曲獎最佳樂團、最佳作詞人獎。
--
◎臨時小編子豪賞析
〈南風〉是由詩人鍾永豐作詞、生祥樂隊在圍庄概念雙專輯Disc 1《圍庄》的第四首歌。與攝影師鐘聖雄、許震唐的紀實報導攝影集《南風》以不同的媒材相映,側寫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受雲林六輕石化廠影響,土地凋敝、人口消離、被遺忘而折磨的邊陲景象。
台灣西海岸隨季節變換,南北風輪流吹,在惡名昭彰的雲林六輕廠區周圍,就像知名樂團草東沒有派對唱的,大風吹著誰誰便倒霉[1]。只要在成為六輕廠區下風處的季節,風總會帶來石化工廠排放廢氣的酸臭味,這代表性的酸臭味來自於廢氣中硫氧化物與空氣中的水分起反應所形成的亞硫酸鹽及硫酸鹽,這種汙染物不只對眼睛及呼吸系統有刺激及傷害性,甚至可能造成鼻咽癌的發生[2]。
對於台西村來說,這樣的季節是夏天,夏天吹拂的南風就是〈南風〉詩中幫忙敲門、一身酸臭的海風。
詩的開頭,鍾永豐用「我的鑰匙變得孤癖/吵著回鄉找屋」精準地抓到了生長於邊陲而離鄉者的心情,那是離鄉者在心裡對自己所在卻「不屬於自己」的都市的抽離感所造成的疏離與裡外矛盾地想要歸鄉的躁動思緒。值得注意的是,「孤僻」與「吵」的使用雖然隱微,卻在這帶來非常重要的效果(此處參考的是生祥樂隊youtube官方頻道在《南風 (後勁反五輕25週年跨年晚會現場錄音)》影片說明中的華語對照)。鑰匙的「孤僻」點出了離鄉者移居都市後始終無法真正融入而導致的疏離傾向。在這樣的疏離中,「吵」則生動突顯了想要回家的念想與當初向都市流動所懷抱的希望形成矛盾所造成的張力,獨獨一字的活潑也反過來強化了場景的疏離感。這讓前兩句得以不只是由一位離鄉者的歸鄉將讀者視角轉向台西村的普通楔子,而是藉由這樣的詞語使用非常細緻地在敘事的同時勾勒出了一種離鄉者的心理樣態。
來到第二段主歌,「田地徵收做大路」一句,徵收是權威,大路某種程度上象徵著國家用權威徵地所許諾的經濟繁榮與現代化。但場景急轉直下,「副副鎖頭生鏽/我的鑰匙難確定/離鄉前的屋」。與當初為經濟、為現代化的幻夢所做成的大路相映、回應村民當初期待的卻是因為人口出走無人使用,被污染的空氣侵蝕發鏽而無法對應上鑰匙的戶戶門鎖。
前兩段〈南風〉將鑰匙擬人化的手法受到猶太女詩人Rose Ausländer詩作〈Mein Schlüssel(我的鑰匙)〉啟發,〈南風〉可以說是將〈Mein Schlüssel〉中這支經歷離散的鑰匙運過大洋,轉化到東亞臺灣脈絡下的重現。〈Mein Schlüssel〉中,主角因戰亂離鄉。戰亂過後回鄉,鑰匙卻已經找不到本來的歸宿。最後主角發現,與他鑰匙相合的竟是鎖匠的墳墓。鎖匠代表無論如何開啟門的可能,這樣的可能卻只能在墳裡見到了。暗示著戰爭之後,通往所謂「故鄉」的門現在只能通往死亡—故鄉早已在戰爭中死亡。
這首詩譯成華語是這樣的:
我的鑰匙
失去了他的家
我挨戶找過
卻無一相合
結果我找到
鎖匠
我的鑰匙合於
他的墓墳
到了鍾永豐筆下,地處臺灣的這支「我的鑰匙」所見到的不再是被戰爭毀壞的家鄉,而是被相對來說更幽微、更不可見的環境污染掐住命脈,慢慢收合、殺死的庄頭土地與鄉親。
位於濁水溪出海口風頭水尾之處,自然資源豐富的台西村在1980年代本是西瓜盛產地,往海的方向去還能做撈鰻苗的生意。過去,仰賴農漁業討生活的這裡人口規模曾發展到1600人之譜[3]。但,六輕進駐鄰近的麥寮開始運轉之後,十年間,西瓜開始瘋欉,只開花不結果,鰻苗也欠收。產業衰退之餘,居民則開始出現各種疾病,癌症、肝硬化、呼吸道問題層出不窮。每逢南風吹拂的雨後,庄內的水面便會出現一層被雨水從空氣中帶下來的、像是烏油的物質。
污染帶來的病痛直接或間接地,不時帶走或拖垮台西村民的生命,有人形容癌症在台西村像感冒,彷彿會流行一樣常見。不忌諱的鄰村人到台西村會問:「ㄟ,你們村最近又死幾個?」[4]
在如此經濟與健康的雙重打擊下,台西村的人口快速流失,現在的常住人口僅存400多人,當中超過一半是年逾六十五歲的老年人,裡頭有八成是生活風險高,需要照顧的獨居老人。[5]〈南風〉最後一段主歌便是在描述這樣的景象—高疾病率、高齡、低經濟水準,死亡的陰影在台西村似乎隨處可見。一樣是鎖匠,在〈Mein Schlüssel〉象徵故鄉之死的鎖匠在此以職業流動的方式象徵了故鄉的,另一種後現代式的死亡。本來在生活中為家戶造門鎖與開鎖的鎖匠在村莊衰敗後不再被需求,轉職做管理員,詩中沒有言明是什麼的管理員,但後句沒有交代原因的「他指庄尾納骨塔/『你去試看嘜』」不禁令人直覺,這位鎖匠現在做的便是直接與納骨塔相關的納骨塔管理員。於是在詩的景象中,生活消失了,死亡以資本主義的樣態—納骨塔取而代之,我們看到在後現代的今天,邊陲如何能經由遭受非直接的暴力,走向死亡。
最後,在副歌段反覆說著「歹勢」為這些景象道著歉的南風,則串連起了整首歌的敘事,讓整首歌昇華成了詩人鍾永豐在故鄉美濃的老本行—環境運動的武器,直指造成這一切的真正源頭—六輕。
「如果南風不吹的話—」
造成污染的廠區連年收穫卻沈默,被人污染而成為帶來傷害之「原因」的自然存在反而擔起了負責道歉的責任,多荒謬的景象。鍾永豐正是用這樣的手法將〈南風〉的悲傷及荒涼以其道歉的荒謬性凝鍊為尖銳無比的諷刺,其中鏗鏘有力的訴求是—「請你們負起責任,請你們道歉。」
相對於陳抗後協調有成,近年台塑「敦親睦鄰」資金大加挹注的麥寮,同樣遭受污染,隔著一條濁水溪與六輕廠區相望的台西村身處彰化縣的邊陲,又因為與管轄六輕的雲林縣行政區域不同而始終得不到相對的資源補償,只能單方面受到污染影響,村中人口流失,產業衰敗。時至今日,居民們仍然在爭取生活的路途中奮鬥。
-
註:
1.草東沒有派對-大風吹
2.https://pansci.asia/archives/97328
3.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F%B0%E8%A5%BF%E6%9D%91
4.https://www.twreporter.org/a/fpc-sixth-naphtha-cracker-changhua-taishi
5.https://www.twreporter.org/a/green-energy-in-taishi-village
其他參考資料:
https://www.twreporter.org/a/green-energy-in-taishi-village
https://ourisland.pts.org.tw/content/%E8%A2%AB%E9%81%BA%E5%BF%98%E7%9A%84%E5%8F%B0%E8%A5%BF%E6%9D%91
https://www.huf.org.tw/news/content/4528
https://www.twreporter.org/a/petrochemical-poet-zhong?fbclid=IwAR3R8kAcIBfyBjnKENZ65TAt8BS_ZazhHwaZqg14PMSvbIMKRj1dGrdQDV8
https://www.twreporter.org/a/fpc-sixth-naphtha-cracker-changhua-taishi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52183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427-culture-interview-sheng-xiang-band/
https://www.voicettank.org/single-post/2019/04/12/041201
https://anpanman1024.pixnet.net/blog/post/277501972
https://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70502005402-260405?chdtv
https://www.newsmarket.com.tw/blog/105020/
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paper/1097858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427-culture-interview-sheng-xiang-band/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52183
https://rsprc.ntu.edu.tw/zh-tw/m01-3/energy-transformation/975-nl25-renew-en-civil-eng.html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