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走走 ◎聶魯達Pablo Neruda(譯者:陳黎、張芬齡)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我恰巧走進裁縫店和電影院,
萎縮,無解,像毛氈製成的天鵝
在根源與灰燼的水中航行。
理髮店的氣味使我號哭,
我只想要石頭或羊毛的休憩,
我只想不再看到建築物或花園,
不想再看到商品,眼睛或電梯。
我恰巧厭倦了我的雙腳和指甲
以及我的頭髮,我的影子
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
但那將是賞心悅目的,
用一朵剪下的百合去驚嚇公證人
或者用一記耳光把尼姑打死。
那將是可愛的,
帶著一把綠色的刀子穿過街上
並且大叫,直到我凍死。
我不想繼續做黑暗中的根,
躊躇,外伸,睏得顫抖,
下垂,在大地濕透的內臟裡,
專注,冥想,每日進食。
我不想給自己太多的厄運,
我不想繼續做根和墳墓,
孤寂的地下隧道,屍體滿佈的地窖,
僵冷,沮喪而死。
那就是為什麼看到我帶著監獄的臉來到時,
星期一燃燒如石油,
並且在運行時大叫如一隻受傷的輪子,
朝著夜晚邁出熱血的步伐。
它將我擠往某些角落,擠進某些潮濕的屋內,
擠進骨頭突出窗外的醫院。
擠進某些帶有酸醋味道的補鞋店,
擠進驚恐如罅隙的街道。
那兒有琉璜色的鳥和恐怖的腸子
懸掛在我所憎惡的房門上,
那兒有假牙被遺忘在咖啡壺裡,
那兒有本該因
羞辱和驚嚇而哭泣的鏡子,
那兒到處是傘,監獄以及肚臍。
我帶著冷靜,帶著眼睛,帶著鞋子四處走動,
帶著忿怒,帶著遺忘,
我走過,跨經辦公室和整型商店,
以及鐵絲上懸吊著衣服的天井:
內褲,毛巾和襯衫——滴下
緩慢,污穢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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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智利詩人。
聶魯達是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情感豐沛的聶魯達對世界懷抱熱情,對生命充滿探索的好奇心,對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因此能將詩歌的觸角伸得既深且廣,寫出《地上的居住》、《一般之歌》、《元素頌》、《狂想集》、《黑島的回憶》、《疑問集》等許多動人的土地與生命的戀歌。雖然聶魯達的詩風歷經多次蛻變,但是私密的情感生活始終是他創作題材的重要來源,二十歲、四十八歲、五十五歲時出版的三部情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船長的詩》、《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即是明證。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相信「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並且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是「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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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這首〈四處走走〉收錄於《地上的居住》,彼時的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的領事,彼時仰光、科倫坡與爪哇正被英國殖民,在殖民地的生活除了讓他在異鄉的孤寂倍增,亦讓他看見了種種不公、貧窮與剝削,因此此段時期的詩作多半帶有憤世、甚至於精神上的虛無樣態。這首〈四處走走〉便得以做一例證。
開句便是一句極為直白的句子:「我恰巧厭倦了人的生活」,我們彷彿可以聽見王小妮曾在〈一塊布的背叛〉中寫過的句子:「除了人/現在我什麼都想冒充」,兩者同樣指涉了一個存在主義式的主題,對「人」生命意義的質問,但與王小妮將自身處於不動的狀態而被吞噬不同,聶魯達卻反將這樣的質問散布至生活當中,他「走進裁縫店和電影院」,並在裡面號哭,更說明了自己的心願,「只想要石頭或羊毛的休憩,/我只想不再看到建築物或花園,/不想再看到商品,眼睛或電梯。」在這個時期我們已然可以初次看到他對於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厭倦,也能發現他之後在流放南美洲的時期,共產思想如何萌芽的影子。對他而言,雖然厭惡,但他的工作本質上卻是在幫助這些他所厭惡事物的,因此對制度的厭惡,也開始反應回他自己的身上,而成為他對自己的厭惡。
這樣的厭惡在第四段中,便以一種矛盾的樣子呈現,他用「賞心悅目」形容「驚嚇公證人」、「打死尼姑」,用「可愛」形容自己帶著綠色的刀子穿街而過,甚至於凍死。這樣的描述固然荒唐,卻也替他必須去對公證人、尼姑所代表的良善打壓所感到的卑屈與狂態。
因此,接著聶魯達所描述的情境,正是自己希望對於身在其中,而所做出的反抗,他拒絕繼續替壓迫體制做其根系,所以他帶著他的憤怒、熱血,走到他生活地方——被視為骯髒、汙穢的屋子、醫院——的各處陰暗縫隙之中,去見識自己所助長的一切惡行。那樣的慚愧讓他終於學會反省,最後那滴「緩慢、汙穢的淚水」,流出來的便不僅僅只是因沾上塵灰而骯髒的淚水,更是將他自認黑透的內心滌淨的淚水。如此,他對於自我的厭惡,以及後來所做出的改變,事實上也並非不可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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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張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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