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8日 星期三

輓歌之一 ◎米格爾.埃爾南德斯

 



輓歌之一 ◎米格爾.埃爾南德斯(趙振江 譯)

——致詩人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

死神手持生銹的扎槍,

身著炮衣,行走在荒原上,

在苦澀的雨水中播種骷髏,

而人,在培植根和希望。

田陌碧綠一片,

什麼樣的天氣將歡樂壓扁?

太陽使血液腐爛,使它布滿陷阱

並生出了黑暗中的黑暗。

痛苦和它的斗篷

又一次見證了我們的相逢。

我又一次

冒雨走進哭泣的胡同。

我總是看見自己

置身於這痛苦橫流的陰影,

它是用眼睛和腸線揉成,

入口處有一盞掙扎的油燈

和一串憤怒的心靈。

我想在一口井中哭泣,

想在水、抽泣和心靈的

同一條陌生的根中:

那裡無人看見我的聲音和目光,

無人看見我淚水的蹤影。

我緩緩地進入,緩緩地低下頭,

心靈在緩緩地撕扯著我,

在吉他旁,緩慢而又愁苦地

再次哭出我的哀歌。

在所有逝者的哀歌中,

我沒有忘卻任何一個回聲,

哭泣的手會選取一個,

因為它更強烈地迴蕩在我的心靈。

費德里科.加西亞,昨天

還這樣稱呼:現在卻化作了塵土。

昨天還擁有沐浴著陽光的天空,

今天只有絆根草下的墳坑。

何等輝煌!你曾何等輝煌

而如今卻變成這樣!

你從齒間抽取的動人的歡暢,

曾使立柱和胸針蕩漾,

如今你多麼悲傷,

只想要棺槨的天堂。

身穿骨架的衣裳,

睡得像灌了鉛一樣,

裝備著冷漠和尊敬,我在看

你的眉宇間是否浮現出我的臉龐。

你雄鴿的生命被掠走,

它曾讓視窗和天空

縈繞著泡沫和咕咕的叫聲,

掠走歲月的風

恰似羽毛的奔騰。

最優秀的蘋果

蛀蟲對你的汁液無可奈何,

蛆蟲的舌頭對你的死無可奈何,

為了將殘暴的健康賦予弱小的蘋果

蘋果樹將選擇你的骨骼。

你的唾液失明的源泉,

雌鴿之子,

夜鶯和橄欖樹之孫:

只要是大地去而復返,

你永遠是千日紅的夫君,

忍冬花強壯的父親。

死是多麼簡單:多麼簡單

但又是何等不公的莽撞!

它不曉得謹慎行事,它的利刃

總是亂砍在人們最想不到的地方。

你,最堅固的建築,倒塌了,

你,飛得最高的雄鷹,跌落了,

你,最響亮的吼聲,

沉默了,沉默,永久的沉默。

你快樂的石榴樹的血,

像殘酷的鐵錘一樣,

砸向那致命地逮捕你的人。

唾液和鐮刀

落在他前額的污痕上。

一位詩人逝去,創造覺得

受了傷並掙扎在心上。

宇宙冷汗的顫抖使高山

可怕地搖晃,死神的光芒

使河流的子宮動蕩。

我看到眼睛不曾乾枯的森林,

聽到村鎮的嘆息和山谷的哀鳴,

淚水與披風的林蔭大道:

捲著落葉的旋風,

喪服接著喪服和喪服,

哭聲連著哭聲和哭聲。

你的骨骼不會被蜜汁的火山

和蜂巢的雷聲拖走或吹散,

精緻、溫柔、苦澀的詩人,

沐浴親吻的溫暖,

會在長長的兩串匕首中間,

感到長長的愛、死亡和火焰。

為了將死去的你陪伴,

天地的各個角落裡布滿

和諧的樂隊,

藍色顫抖的閃電,

冰雹似的響板,

短笛、手鼓和吉卜賽人的營盤,

黃蜂和提琴的呼嘯聲,

吉他和鋼琴的暴風雨,

長號和短號突然迸發的啼鳴。

但勝過這一切的是寂靜。

在荒涼的死亡裡

寂寞、孤獨、落滿灰塵的舌頭

像一扇門砰的一聲

封閉了你的呼吸。

我似乎在漫步,

與你我的影子為伴

沿著鋪滿寂靜的土地,

那裡的柏樹更喜歡陰暗。

你的掙扎像絞刑架的鑌鐵

圍繞著我的喉嚨

我在將你葬禮的苦酒品嚐。

你知道,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

每天都有人在死亡,我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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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米格爾.埃爾南德斯(Miguel Hernández Gilabert),西班牙詩人,「三六年代」代表之一。

出生於阿利乾特的農民家庭,童年時放過羊、賣過羊奶,只受過初等教育,依靠刻苦自學,閱讀大量西班牙古典詩人的作品,成為詩人和劇作家。1934年到馬德里,出版第一個劇本。內戰爆發時,參加共和派軍隊,在前線作戰,並創作大量詩歌和劇本,進行宣傳鼓動工作。內戰結束後被捕,被判無期徒刑,在獄中備受折磨,其後肺病加劇而離世。

他的詩師承古典傳統而質樸無華,充滿激情而面向現實。他的去世和洛爾迦的被殺,使當代西班牙失去了兩個最有才能的詩人,西班牙抒情詩在傳統和民間兩個方面的發展也突然中斷。他作為一個詩人,一個戰士,給後來的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影響。

(簡介參考自《人民的風:米格爾.埃爾南德斯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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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一個詩人的逝去,喚醒了時代裡無數人的心與淚水,讓諸多創作者為此哀痛、沉默。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這個名字甚至成為了某種哀悼同題群的核心,九月以來介紹的許多詩人們皆曾在筆間奏起輓歌,米格爾.埃爾南德斯也同樣如此。而本月主編文第一行所引的「今天的西班牙正在誕生全歐洲最美的詩歌。」,更是洛爾迦在生前寫給詩人的支持與鼓舞,也因此,當悲劇突如其來地發生後,埃爾南德斯決心動筆撰寫這首長詩,字裡行間滿溢著情感的力度與波折,猶如一場懇切哀悼的儀式。

小說家博拉紐曾說:「死亡的沉默切斷了本可以成為和永不會成為的界線,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這首輓歌也是從摯愛詩人出乎意料的沉默為原點。沉默既切割了生命昨日的昂揚與如今的缺席,阻隔了發話者與受訊人之間的對話,同時也讓如常的外在環境顯得諷刺、殘忍,一如「太陽使血液腐爛,使它布滿陷阱/並生出了黑暗中的黑暗。」,光明無法修復死亡與傷痛,反而和其他許多段落中的悲痛情感之間,形成了強烈對比以及自身的無力。然而,實際逝世後的沉默無聲,不只讓詩人聯繫到生命的終結不再,那份「寂靜」在詩中也衍生成為向死者道別的最佳方式。比起中間幾段來自外在、澎湃喧騰的陪伴,「為了將死去的你陪伴,/天地的各個角落裡布滿/和諧的樂隊」,「寂靜」反而勝過一切;更進一步地,原先追悼者內在哀情的強烈,經過了前面幾段以來的渲染,漸漸累積而升,並具現為外在天地萬物的共同追悼,但是「但勝過這一切的是寂靜。」此獨立成段的一句,又適時地將情感收攏,既回歸到現實中伴隨死亡與悲痛而來的「荒涼」、「寂寞」、「孤獨」,也賦予了寂靜新的意涵――寂靜彷彿是面對生死永別的最佳姿態,但是寂靜也遍布大地與你我,無論是無聲或陰暗的狀態,皆再次體醒了在世者一個美好生命的缺席。

除此之外,這首輓歌在標題處雖點明是寫給洛爾迦這位已然不存在的對象,然而在結尾處,詩人也用簡單幾筆,將哀悼的範圍擴大,遍及許多同時代人與時代本身。「你知道,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每天都有人在死亡,我就是這樣。」一首哀悼的輓歌,一位哀悼的對象,也從而以小見大,暗暗指向並承載了晦暗不安的時代現實,埃爾南德斯也憑藉著書寫,追憶逝去詩人,進而探觸到時代當下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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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樂達Domingo

原圖來源:wallpap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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