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6日 星期一

一夜蕭邦 ◎歐陽江河

 



一夜蕭邦 ◎歐陽江河

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蕭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

好像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於一夜蕭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蕭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彈經過句,像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像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蕭邦,

可以讓一夜蕭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裡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蕭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蕭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作者簡介

歐陽江河,1956生於中國四川省,著名朦朧派詩人。現居北京,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駮校作家、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駐校作家。歐陽江河憑藉詩集《大是大非》榮膺名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傑出作家。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鳯凰》及詩論集《站在虛構這邊》等。其詩強調奇崛複雜及語言上的異質混成,以及個人經驗和公共現實的深度聯繫。

◎小編 杯蓋 賞析

以人名入詩,其一是用來寫別人的,有如〈林沖夜奔〉、〈妙玉坐禪〉、〈聖僧八思巴〉,有個行動主體以及情境,假如我寫李白就是變成我帶著李白的面具在講事情,就是戲劇獨白、代言體。另一種則是寫好自己,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去講事情,並非是單一引用一個人物的名字而已,而是藉著你所相中那人背後的價值為基礎,在其之上去表述情感。

歐陽江河的〈一夜蕭邦〉就屬於後者,這裡的人名是被名詞化、靜物化的。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就是濃縮式的想要把一連串的事件帶進來,比如說,當李白或著延陵季子不再是一個行動主體,而是一個被名詞化、靜物化的人名時,讓他兩入詩其實是在節省動作單元的鋪衍,因為這些東西的典故是有本事的。所以一但我用了名詞之後,我等於是把整個戲劇情境濃縮在單一的名詞裡面,節省我的過渡型成分。如此一來,當「蕭邦」變成名詞之後,我們除了關心蕭邦作為一個名詞跟前後語言單位的連接,以及蕭邦(作為一個人名)與蕭邦(作為蕭邦創作曲子的轉義)之間的並置所帶出的張力如何——「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蕭邦」。

以被名詞化、靜物化的人名入詩,須懂得用一個動詞來做比喻以帶出情境——究竟這個被相中的名詞背後所背負的情感是什麼?這裏蕭邦作為一個詞的內涵、重量已經不與一般的視覺單元一樣,而作為一個意象是其一,就是把意象情境化:用動詞化的意象來比喻。所以「讓一夜蕭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你會把「一夜蕭邦」比喻成一種即溶的物質,這是情境的第一層,已經可以用「融化」來替代「一夜蕭邦是即溶的物質」;第二層則來自通篇二元衝突的張力承接,如「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這二元對立又都是在「強弱對立」這個向度之內,「撒旦的陽光」這個衝突所製造出的張力,就如同結尾處「最弱的,最溫柔的狂風暴雨」。

圖源:Pexels

美編:樂達Domi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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