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蕭邦 ◎歐陽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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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蕭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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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
好像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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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死於一夜蕭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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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蕭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彈經過句,像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像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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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蕭邦,
可以讓一夜蕭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裡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蕭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蕭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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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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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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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1956生於中國四川省,著名朦朧派詩人。現居北京,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駮校作家、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駐校作家。歐陽江河憑藉詩集《大是大非》榮膺名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傑出作家。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鳯凰》及詩論集《站在虛構這邊》等。其詩強調奇崛複雜及語言上的異質混成,以及個人經驗和公共現實的深度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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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杯蓋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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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名入詩,其一是用來寫別人的,有如〈林沖夜奔〉、〈妙玉坐禪〉、〈聖僧八思巴〉,有個行動主體以及情境,假如我寫李白就是變成我帶著李白的面具在講事情,就是戲劇獨白、代言體。另一種則是寫好自己,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去講事情,並非是單一引用一個人物的名字而已,而是藉著你所相中那人背後的價值為基礎,在其之上去表述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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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的〈一夜蕭邦〉就屬於後者,這裡的人名是被名詞化、靜物化的。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就是濃縮式的想要把一連串的事件帶進來,比如說,當李白或著延陵季子不再是一個行動主體,而是一個被名詞化、靜物化的人名時,讓他兩入詩其實是在節省動作單元的鋪衍,因為這些東西的典故是有本事的。所以一但我用了名詞之後,我等於是把整個戲劇情境濃縮在單一的名詞裡面,節省我的過渡型成分。如此一來,當「蕭邦」變成名詞之後,我們除了關心蕭邦作為一個名詞跟前後語言單位的連接,以及蕭邦(作為一個人名)與蕭邦(作為蕭邦創作曲子的轉義)之間的並置所帶出的張力如何——「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蕭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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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被名詞化、靜物化的人名入詩,須懂得用一個動詞來做比喻以帶出情境——究竟這個被相中的名詞背後所背負的情感是什麼?這裏蕭邦作為一個詞的內涵、重量已經不與一般的視覺單元一樣,而作為一個意象是其一,就是把意象情境化:用動詞化的意象來比喻。所以「讓一夜蕭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你會把「一夜蕭邦」比喻成一種即溶的物質,這是情境的第一層,已經可以用「融化」來替代「一夜蕭邦是即溶的物質」;第二層則來自通篇二元衝突的張力承接,如「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這二元對立又都是在「強弱對立」這個向度之內,「撒旦的陽光」這個衝突所製造出的張力,就如同結尾處「最弱的,最溫柔的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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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Pexels
美編:樂達Domi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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