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9日 星期六

湖 ◎湖南蟲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
湖 ◎湖南蟲
󠀠
我是真的想要變成海
就差那麼一點鹽
一點浪
暴雨侵襲也無動於衷
陽光普照就讓它照
󠀠
我也是真的想要變成河
就差一點奔向遠方的動機
差一點氾濫成災的
邪惡與野心
青春幻夢一場幾乎已遺忘殆盡
滄桑夜以繼日
󠀠
所以我只能是湖
忠誠反映天空
的一顆眼睛
大雨滂沱的日子害怕滿溢
烈日當空就祈求烏雲
有人涉入
就展開漣漪一圈一圈
比浪持久
比暗流溫柔
無論何種墜落
都想要收妥在一個深深的口袋裡
那樣接住
就好了
󠀠
所以身為一座湖
也只能是忠誠反映你眼睛
的一顆眼井
水綠瞳孔
藻類河魚族
水底的屍骨
默默滋養某草某樹某五穀根莖
某食肉植物
某食草動物
如今都有某一部分我
某一部分你
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事物莫過於此
最令人恐懼的事物也莫過於此
󠀠
󠀠
◎作者簡介
󠀠
台北人。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曾任職出版社、報社,現職記者。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著有《最靠近黑洞的星星》、《小朋友》、《一起移動》、《奶油事變》等。
󠀠
(擷取自《水鬼事變》)
󠀠
󠀠
◎小編 #子維 的賞析
󠀠
在《水鬼事變》之前,湖南蟲自費出版了《奶油事變》,其中書的折頁收錄了〈水鬼前世〉,「我一呼一吸/沒有氧氣/感覺全身細胞都在溺水/在死去/惡寒無辜/沾染了更壞更慘的妖鬼氣/終至蔓延全世界/而我隨著雨雲漂浮/計劃前往你」水鬼本身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水鬼,而事變也非突然和預期。一種預謀與漸進。
󠀠
這樣的「變」似乎貫穿了整本詩集,在〈湖〉一首當中,便顯示出「我是真的想要變成海」以及「我也是真的想要變成河」但是在第一、二節的敘述當中,似乎這樣的變成都是某種形式的徒勞。例如在第一節,「就差那麼一點鹽/一點浪/暴雨侵襲也無動於衷/陽光普照就讓它照」這樣的徒勞是在陰影與光明之中都無法變動的;而在第二節有了更大的張力:「就差一點奔向遠方的動機/差一點氾濫成災的/邪惡與野心/青春幻夢一場幾乎已遺忘殆盡/滄桑夜以繼日」在其中湖南蟲似乎加入了時間的元素,即「河」的意象,並包含了遠方、青春、幻夢,但比第一節更無力的是「滄桑夜以繼日」是不斷地循環往復而不得抵達。
󠀠
藉由這樣的敘事,來到三、四節,成為湖以及不得不身為一座湖為展開,但這並非是妥協的「成為」,而是具備溫柔的一種——「有人涉入/就展開漣漪一圈一圈/比浪持久/比暗流溫柔/無論何種墜落/都想要收妥在一個深深的口袋裡/那樣接住/就好了」並且也回應了前兩節所提及的海、河。這樣的敘述方式,很大程度地與自我進行對話以及辯證——究竟我們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人?倘若未能達成那我們又可以是什麼?
󠀠
在第四節當中也許給出了回應,「如今都有某一部分我/某一部分你/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事物莫過於此/最令人恐懼的事物也莫過於此」這樣的我與你,可以節讀成現在與過去;現在的狀態令人「安心」,可現在的「不確定性」也令人恐懼。但是湖本身就是這樣的,如容器一般收攏許多萬物,「藻類河魚族/水底的屍骨/默默滋養某草某樹某五穀根莖/某食肉植物/某食草動物」
󠀠
〈湖〉正好收路在輯二「鬼」,藉著水似乎無處不在,可是事變呢?在〈湖〉的敘述當中,似乎是已經無法改變了。也借用《水鬼事變》中〈後記〉的一句:「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現狀了。」我想這正是水鬼需要「事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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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子維
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個人網站:https://nysushsiang.wixsite.com/mysite

2025年5月31日 星期六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群星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和世界捉迷藏⋯⋯

麥稈是女孩的腰肢

嬉鬧搖盪⋯⋯搖盪⋯⋯


河流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

浪花是跳著圓舞的女孩,

玩著擁抱大地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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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 1889-1957),智利女詩人,拉丁美洲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當年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如是稱讚她:「她那注入濃烈情感的抒情詩,使得她的名字已然成為整個拉丁美洲世界渴求理想的象徵。」

她歷任智利駐外使館及「中南美洲國家聯盟」中之要職,是二十世紀西班牙美洲女性成就的代表,智利的5000披索上甚至印有她的頭像,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晚年成為熱情的人道主義者,喜愛旅行,1957年病逝於美國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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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 #陳家朗 賞析


有一段時間,民族國家獨立時會特別提出屬於當地的文學,尤其是特別能代表當地的民間文學,更甚是民歌,遂成為了一種能凝聚民族或國族的文學體式,此詩在形式上便當屬從該例。密絲特拉兒以拉丁美洲獨立為歷史大背景,其文學凝遂聚了「智利人民」的群體想像。


民歌式的詩歌在表現上,更多的是在誦或唱上的,即便它不是唱出來的,但其形式因其誦讀的潛在要求而偏向簡單,相較於默讀,或以看為主的詩歌,它的意象密度當會較小,其句式的曲折程度當會更低。


如此詩首節,只由「群星=跳舞男孩」及「麥稈=女孩腰肢」兩個比喻,加上「捉迷藏」和「搖盪」兩個主要動作組成,句式亦非常簡單。至於詩題圓舞,乃是19世紀歐洲盛行的舞蹈,舞時兩人成對旋轉,故稱「圓舞」。於是詩人將圓舞中的世界,兩人成對的人群共和式的世界中發出詩句,使一切都化成屬人的東西,群星化成跳舞男孩,麥稈化成了女孩腰肢。


第二節亦如是,像歌的複沓,詩人將男孩的本體換成河流,將女孩的本體換成浪花,兩者一律加上定語「跳著圓舞的」。惟不同的是,在此節,男孩與女孩的本體河流和浪花似乎是更有相連性的,因為河流「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浪花便是緊接著河流而有的。雖然,我們也可將第一節的關連解讀成群星照耀著大地上的麥稈,不過這連結便沒有上節那麼強了。然則,在第二節上,被比喻成男孩和女孩的本體有更大的因果上的連繫,這致使「天地皆圓舞」,即天地皆能攜手進入歡樂(舞)的意義更能顯現出來了。於是,在旋轉又旋轉的舞蹈裡,天地自然與人皆和諧作樂,如果這可以成為奠定智利心志的其中一塊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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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密絲特拉兒 #一切皆圓舞 #智利詩 #群星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我不認識人。很多年裡

我尋找他們又不得不躲避。

我不理解他們?或者我理解得

太多?這些粗暴肉體和骨頭的

公開現形,一旦被狂熱者聚攏,

遇上點點微弱的彈力

就驟然破碎,相比之下

死在傳說中會讓我更容易

理解。我從他們那裡回歸生者,

堅強的孤獨朋友,

彷彿從隱匿的泉源出發

來到湧出卻無脈搏的河。

我不理解河流。帶著漂泊的匆忙

從源頭到海洋,忙碌著悠閒,

它們不可或缺,為製造或為農作;

源頭,是承諾,海洋只將它實現,

無定型的海洋,模糊而永恆。

像在遙遠的源頭,在未來

沉睡著生命可能的形式

在無夢之夢裡,無用且無意識,

即時反映諸神的意念。

有一日終將存在的存在中

你夢著你的夢,我不可能的朋友。

我不理解人。然而有什麼在我裡面回答,

說我會理解你,就像我理解

動物,葉子和石頭,

永遠沉默的忠誠夥伴。

今生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

一種時間因其漫長闊大

無法與另一種貧乏的節奏

我們短促虛弱的凡人時間相合。

假若人的時間與諸神的時間

同一,我裡面起始節奏的這音調,

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

留下迴響在喑啞的聽眾中。

然而我不在乎無人瞭解

在這些近乎同代的身體之間,

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像我

這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

掙扎著成為翅膀抵達空間之牆

是那牆壁將我的歲月與你的未來相隔。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儘管你不會知道今天的我以怎樣的愛

在未來時間的白色深淵

尋找你靈魂的影子,從她學會

按新的尺度安頓我的激情。

‌⠀

如今,人們已將我納入編目

按他們的標準和他們的期限,

有人嫌我冷漠也有人嫌我古怪,

在我凡人的顫抖裡發現

已死的回憶。他們永不能理解我的舌頭

若有一天歌唱世界,都是為愛激勵。

我無法告訴你我曾怎樣鬥爭

只為我的言語不至於

同我一起死亡沉寂,像回聲

奔向你,就像模糊的樂聲

從靜謐的空氣裡追憶過往的風暴。

你不會知道我如何馴服自己的恐懼

為了讓我的聲音成為我的勇氣,

將徒勞的不幸付諸遺忘

它們環繞滋生並以愚蠢的享樂

踐踏我們的生命,

那是你將成為和我幾乎已成就的生命。

因為我在這人類的疏離中預感

將來之人將如何屬於我,

有一天這孤獨將如何充滿,

儘管我已不在,眾多如你形象的純粹同伴。

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

按我的欲望,在你的記憶。

‌⠀

當天色已晚,還在燈下

閱讀,然後我停住

傾聽那雨聲,沉重得像酒鬼

在街邊冰冷黑影中小便,

微弱的聲音在我裡面低語:

那些被我身體囚禁的自由元素

當初被召喚到地上來

只為了這個?再沒有其他?如果有

要去哪裡尋找?這世界以外我不認識別的世界,

在沒有你的地方會時常悲傷。要用懷念愛我,

就像愛一個影子,就像我愛過

詩人的真理在逝去的名字裡。

‌⠀

在將來的日子,人們脫離

我們從黑暗恐懼歸回的

原始世界,而命運牽引

你的手朝向這詩集,那裡安息著

我被遺忘的詩行,你翻開;

我知道你將聽到我的聲音來臨,

不在衰敗的文字中,而在你

內心深處鮮活,其中無名的悸動

將由你掌握。聽我說並理解我。

在它的靈泊我的靈魂或許想起什麼,

那時在你裡面我的夢想欲望

終將找到意義,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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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1902-1963),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代」代表之一。

‌⠀

1902年出生於塞維利亞,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後二十五年輾轉英、 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取法各方、風格多變,先後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19世紀以降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被西語世界20世紀下半葉的數代詩人奉為經典和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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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五月西語詩選將來到尾聲,今夜,小編想和大家分享2022年九月「白銀與硝煙——西班牙現代詩選」中曾分享過,非常喜愛的一首詩——西班牙詩人 #塞爾努達 〈致未來的詩人〉(A un poeta futuro)。如同許多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西班牙作家,塞爾努達見證了西班牙與世界的時局如何漸趨動盪,晦暗,在「瘋狂土地」上瀰漫硝煙——甚至1936年死於非命的洛爾伽,正是塞爾努達的摯友之一,洛爾伽也曾盛讚他的詩稿;然而,時代並沒有給哀悼者充分的時間回憶與釋懷,1938年塞爾努達匆匆逃出內戰的西班牙,從此便踏上無盡的流亡,再也不曾回去過他的家鄉。不僅如此,塞爾努達同性戀的身份,也讓他所追求的愛與陪伴,成為整個社會下「被禁止的歡愉」,有時僅能在詩作中悄悄暗示著某些掙扎與痛苦。

政治、情感和愛慾的多重流亡,多少成為他一生中許多時刻的註腳,從中,或許我們也能接近、慢慢理解,為什麼這首詩會從接二連三,對於「人」及其他事物的「不理解」出發,爾後轉而逐步進入更為積極而深沉,對於「未來詩人/讀者/知音」的信念與渴望。

「我不認識人。」堅定的價值判斷作為整首詩的開頭,然而此處的「人」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粗暴」、「狂熱者」、使某些事物「驟然破碎」,乃至於需要發話者我「不得不躲避」……,是這些破壞、威脅性的存在,構成了我所感知的、普遍性的「人」(los hombres),一如第四節提到的「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許多破壞或許不必要、本無須存在,但是它們仍然在與自己共處於同一時代下的許多「人」手中發生;某些我們可以「感受到」作為粗暴與瘋狂的行為,卻還是被同屬於「人」的其他行動者施展,彷彿無感。「我不認識人」一路到後來「我不理解人」,這些判斷句不僅是作為連接相鄰詩節、承先啟後的橋樑,它們更在詩中成為某種無從撼動的「既定事實」,打從出生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便已被決定,無力化解或更改。而這份對於人的惶惑,也順勢推展到無法被這樣的同時代「人」好好理解的自己——

所以為什麼詩人要用如此篇幅來向某位「未來的詩人」/「我不可能的朋友」傾訴?為什麼我即便明白時間與空間亙古不變的侷限,仍然想透過文字、透過詩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訴說,我曾經如何感受過、思考過,度過這伴隨恐懼與孤獨的現實生活?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讓今天的我能以自己的「愛」來相信未來將有這麼一位知音,可以像真正的人或朋友一般,接住我,閱讀並傾聽著我。相信在我無法抵達的未來某天,當我與我的回憶皆在種種掙扎後逝去,我的詩歌仍會盡全力地尋找到「你」。激情與感悟終能獲得「安頓」,而我的音調「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即便我與你身邊仍可能存在許多無法理解的「喑啞的聽眾」,我們也不曾真的孤單。因為留下來的詩歌將永遠保證彼此之間的情感結盟,正如同讀到這些文字而有所感的「你」,你的出現本身已經證明了,世界上不會只有瘋狂的戰爭與無感的人,而我的存在也不會因為時代而真的失去意義。

因此,即便我必須向未來及內心深處提取勇氣,「馴服自己的恐懼」來寫下這些文字(這些過程都是獨屬於「我」的第一人稱經驗,無法與任何人共享),我仍然要以此刻還存在的生命來鳴響,讓「模糊的樂聲」穿過無法預期的時間抵達你,正如倒數第三節所寫,「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我用雨中燈下的文字向你傳遞「愛」,而當有一天,你也以閱讀和「懷念」來將「愛」傳遞給我時,生命正是在這樣跨越時空的相會中實現、完成自己,而不是既定的壽命時間或在世時的他人評斷。

也正是因為有「你」,無數的「你」,經由閱讀參與進我的詩歌中,我與你,作者與讀者,過去的詩人與未來的詩人,才得以攜手共同賦予這些文字真正的意義與價值,「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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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好詩再賞 #塞爾努達 #Cernuda #致未來的詩人 #現實與欲望 #二七年代 #西班牙詩 

2025年5月30日 星期五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那時,

我在詞語中沒有年齡,

不會多也不會少,

沒皮膚也沒有裂開的骨頭,

沒褶皺也沒皺紋,不高也不矮,

不深也不淺,

不寬也不窄,

更沒有使天空

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

一口氣,不過是

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

初露的端倪。



作者簡介: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秘魯),著有十本詩集,其作品獲翻譯成七國語言,包括丹麥語、英語、芬蘭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及葡語。曾主持Nido de Cuervos (Crow’s Nest)出版社,主編國際文學雜誌Evohé和Fórnix。曾任利馬國際詩歌節主席及秘魯文化部編輯資助委員會主席。瓦西加洛普於2016年獲Copé Bronze國家詩歌獎。他在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取得西班牙語文學及語言學碩士學位,繼而在芬蘭赫爾辛基大學獲得羅曼語系文獻學博士學位,曾於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和里卡多帕爾馬大學任教。


(取自《從道教到有神論》)

◎小編 #祺疇 賞析


為事物命名是詩歌古老的開端,面對陌生而結構嚴密的客觀世界,我們追尋(或發明)詞語,指認所有肉眼可以捕捉的物品,然後是難以具像的情緒、直覺、邏輯,還有不可言説的預兆。對此我們統統以一連串的詞語指涉,接著詞語與詞語彼此對立和拉攏,形成系統,我們於是彷彿擁有這個陌生的世界,至少成為其中的一員。


所以詞語是古老的產品,像是人造的,但又擁有人力難以言明的規律——因為所有詞語都是我們參照客觀物象,發明(現)和排列世界所生成的副產品。當詩人意會到這點,一切就變得有趣起來,〈成為詞語〉就是回到世界的原始狀態,沒有時間所以沒有年齡,沒有多或少的概念,可以不高也可以不矮,因為任何描述和意義都尚未誕生——即使概念是存在的,但尚未能被任何詞語描述。這是文明還未出現的時代,所以人類在主觀和客觀上,都「更沒有使天空/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詩作結尾的幾句尤其玄妙:「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一口氣,不過是/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初露的端倪。」從未說出又未想過,偏偏又初露端倪,不只是簡單的悖論,或許是一種人類原初認識世界的情景:不出於掌控而描述,而是猶如神諭的天啟,等待被發現。「人」可能不是我們找到的第一個詞語,但當我們找到它並成為它,又渴望成為別的詞語,甚至回到尚未擁有詞語的狀態——那是只有人類以文字表達這種渴望時,才能形成的悖諭。



文字編輯:祺疇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 #成為詞語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

我幾乎不懂夜晚

夜晚卻像是懂我,

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

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

 󠀠

也許夜晚是生命太陽是死亡

也許夜晚是空無

所有關於它的猜想空無

所有經歷它的存在空無。

多少世紀巨大的空洞裡

也許詞語是唯一的存在

用它們的記憶抓撓我的靈魂。

 󠀠

可夜晚應該是認識悲慘的

吮吸我們的血與想法的悲慘。

它應該向我們的仰望投來憎惡

知道那裡面充滿興趣與不遇。

我卻聽見夜晚在我的骨縫裡慟哭。

它濃稠的淚水發狂

尖聲說有什麼永遠離開了。

 󠀠

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

⠀󠀠

⠀󠀠

◎作者簡介

⠀󠀠

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本名為Flora,擁有俄羅斯與斯拉夫血統的猶太裔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自幼便罹有長期失眠和各類精神病徵,19歲以Flora Pizarnik為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La tierra más ajena_》(最遙遠的土地),青年時代旅居巴黎,與帕斯、柯塔薩爾等作家往來,曾獲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年度詩歌獎。生前最後幾年因抑鬱症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後於1972年吞藥自殺身亡。

 󠀠

《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選》及《皮扎尼克:最後的天真》二書,前者收錄皮扎尼克各生命階段的詩作;後者則是由阿根廷著名作家塞薩爾・艾拉(César Aira)執筆的傳記,敘述並試圖分析患病早逝的詩人,究竟經歷了哪些追尋、矛盾與掙扎,孕育其詩藝的過程及「阿萊杭德娜」此一人格,最終如何成為 20 世紀中葉,拉美文學史中備受矚目的女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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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魚鰭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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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語言作為夜的命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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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除了是黑、是悲傷,在詩人的眼裡還能是甚麼?當夜幕低垂,書寫悄悄點亮詩人生命的孤獨,既以溫柔、既以擁抱。

󠀠

此詩收錄於《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輯二,由汪天艾翻譯,詩題〈夜晚〉恰巧回應此詩集書名。皮扎尼克一生在各類精神病徵中掙扎,詩裡以細膩的語言,寫出深沉的生命課題。「夜晚」不只是日常時間性的切分,更是對於靈魂創傷的指認與命名,是身體及心靈不為人知的晦暗角落。

󠀠

「我幾乎不懂夜晚」作為全詩開場,曾寫〈夜〉、〈夜晚墜落的光〉、〈工作與夜晚〉等詩人,她卻是寫了許多「夜」的詩人。第二句「夜晚卻像是懂我,」像是一種託付,道出夜晚與詩人深刻的羈絆理解,在被漆黑包圍的時間裡,以寫作轉化為字字句句的力量。「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詩人以「愛」詮釋夜,寫出夜晚最親密的陪伴,「星辰覆蓋」是自我對於意識的治癒與對話。

󠀠

#夜色深深縈繞呢喃和尖叫

󠀠

首段從敘事者「我」出發,特寫夜與個體的關係。第二段句首反覆使用「也許」,句尾則以「空無」作結,多次思辨生命之於夜晚、之於太陽的存有,並非絕對關係。一切自「詞語」、「空洞」和「記憶」擴散,記憶持續抓撓,不甚舒適的。「詞語」作為唯一的存在,是通向的生命本質的真理,「它」不只是夜晚,更是書寫者「我」對於自身生命狀態的爬梳。

󠀠

第三段質感相較其他段落更重,更清晰地描摹傷痛的輪廓並提出質疑,以「悲慘」為骨架,「淚水」、「仰望」、「骨縫」、「血」等身體姿態為血肉,指出夜晚的不確定性,層層疊加趨近「我們」、「我」再到「它」帶出隻身一人面對無盡黑暗巨大的孤獨徬徨,自己終究在銳利的「尖聲」裡,被遺棄、被永遠離開的狀態劃傷,呈現出具抽離感的自我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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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詩而重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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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應第三段末句的「永遠離開」,本詩以「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單句成段作結,「總有」、「重新存在」峰迴路轉,精煉有力地收攏全作,由狹窄陰暗走向海闊天空的釋然,展現對存有的肯定與信任。

󠀠

正如詩集《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扉頁,引用皮扎尼克的話語寫道:「我想在一切終結的時候,能夠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說:我們不是懦夫,我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皮扎尼克身為詩人,在靈魂悲劇裡面,透過語言創造自我救贖的路徑,意圖掙脫世界賦予她的枷鎖,穿透並解構悲傷,重新在書寫間走向黑暗的盡頭、重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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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魚鰭 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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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扎尼克 #詩集 #汪天艾 #夜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夜的命名術 #AlejandraPizarnik #Pizarnik #悲慘 #存在 #夜 #詩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為了這星期五早上

不聽濤聲的人,為了被困鎖於

住家或辦公室,工廠或女人,

街道或礦坑或枯燥牢房的人:

我為他而來,我不說不看,

我讀,開啟禁閉的門,

無垠之音傳來,模糊而堅決,

碎裂而持久的雷鳴被鏈上了

行星和泡沫的重量,

嘶啞的海流升起,

星星在其玫瑰壇中快速震顫,

大海搏動,死去,續又搏動。


如是受命運牽引,

我必須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

並將之銘記於我的良知,

我必須感受硬水的撞擊,

將之收藏於永恆之杯,

這樣,無論囚禁者身在何方,

無論在哪兒遭受秋天的懲處,

我都可以帶著一片漫遊的浪出現,

我都可以自由進出窗子,

聽到我的聲音時會上揚眼睛,

問說:要如何才能靠近海洋?

而我會沉默不語地

傳送出海浪的回音,

碎裂的泡沫和流沙,

漸行漸遠的鹽的低語,

岸邊海鳥灰色的叫聲。


如是,透過我,自由與大海

對黑暗之心做出了回應。


◎作者簡介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


智利詩人聶魯達是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情感豐沛的聶魯達對世界懷抱熱情,對生命充滿探索的好奇心,對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因此能將詩歌的觸角伸得既深且廣,寫出《地上的居住》、《一般之歌》、《元素頌》、《狂想集》、《黑島的回憶》、《疑問集》等許多動人的土地與生命的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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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晉晉 賞析

庸碌,是日常的風景。被日常困住的人,穿梭於不同的空間,住家、辦公室、工廠、街道、礦坑、牢房等,皆象徵著「束縛」、「沉重」的空間意象。詩人存有某種針對性地創作文字,為日復一日被困鎖的人而來,他們應非不聽不聞,而是被迫與這些聲音隔絕,因此詩人讓濤聲穿過禁閉,用閱讀來開啟一切自由的可能。


在牢獄門外,是一片壯闊的宇宙與海洋,那是詩人所感知到的世界本質,與陰鬱、黯淡是極端的反差。行星、泡沫、玫瑰壇,詩人將這份神聖而柔雅的自然聲響,穿越重重束縛遞送給「他」。在詩句中「模糊而堅決」、「碎裂而持久」的語彙,突顯出一種弔詭的拼貼,生命律動雖然脆弱但源源不決,而詩人肩負的就是將這樣難以言喻的感受傳遞給讀者,以抵禦日常中沉重。


詩人認為這是註定的使命,內化為自己的道德責任,「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聽見來自世界種種悲苦的衝擊。繼而收攏在「永恆之杯」中,轉化為詩篇文字傳遞與延續。因此,生命的律動就能突破現實時空的限制,讓詩人將浪淘自由地帶入讀者的空間,甚或心靈的空間。


當聽見那動人心弦的聲音時,讀者不禁昂首詢問何以靠近自由與解放。此段連用「海浪、泡沫、流沙」具象的大海景觀,與「鹽的低語、海鳥灰色叫聲」的抽象聲響,來隱晦地回應提問者。一如詩歌的含蓄與多樣解讀,詩人不言明答案但仍指引方向,讓囚禁者找到屬於自我的解答。詩人在身在其中,將自我定位成一個傳遞者,如同連著傳聲杯兩頭的細線,使「自由大海」能夠回應「黑暗的心」。


被困鎖的人們呀,倘若洶湧濤聲進入耳畔,想找尋解放的答案,就打開詩集吧。詩人隱匿的答案,藏匿在他的文字,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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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晉晉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聶魯達 #詩人的責任 #我述說一些事情 #詩人 #自我定位 #讀者與世界的連結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如一片花瓣

墜地之聲?

我們脆弱,才能見到

相依的夢

什麼被看清,或許就在

目光中永遠矗立:

形象在灰燼中重塑

那裡我們永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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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阿根廷當代著名詩人,1946年生於聖塔菲省(Santa Fé),是1983年軍政府獨裁結束後的新時期該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亦是當代拉丁美洲詩歌最重要的聲音之一。貝列西已出版15部詩集,並被陸續翻譯成英、法、德等多種語言;自1972年的處女作《命運與宣言》(Destino y propagaciones)到最晚近的2018年作品《愛如死般堅強》(Fuerte como la muerte es el amor),她保持著每十年完成三至四本詩集的豐盛創造力。貝列西於1993年獲古根海姆基金會詩歌獎(Guggenheim Fellowship in poetry),2011年獲阿根廷國家詩歌獎,並於2004年和2014年兩度獲Konex獎。2012年,關於貝列西的人物紀錄長片《秘密花園》(El jardín secreto)上映。貝列西的作品意象大膽,聲音篤定。她閱歷豐富,20世紀70年代曾花了六年時間徒步走遍整個美洲,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的寫作工作坊中教課數年。(摘自IPNHK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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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雙雙 賞析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恐怖「是」、而不是像攜帶恐怖的魔鬼那樣「在」細節。一些物事本當安全、確定,而創傷抽空了這種對世界的信任,「細節」就像擺脫了大氣壓力一樣膨脹無度,於是花瓣墜地有聲、蟻動謂是牛鬥——《世說新語.紕漏》說的「虛悸」,就是「脆弱」的徵狀。


又或者,「落花猶似墜樓人」——因為是某些美好的隱喻,所以「花瓣」有聲。


直視太陽,太陽便會長居眼內;黑太陽閃爍而「我們」無可迴避,從此以後張開眼就看見同樣的影子,合上眼也有相依的夢魘——「目光中永遠矗立」地存在。


黑太陽閃爍也許可以指向骯髒戰爭(Dirty War, 1976-1983)——阿根廷右翼軍政府國家恐怖主義時期,10000-30000人被殺;洛楓寫的貝列西譯介文章〈寫作直到世界終結〉,副題就是「寫在動盪時期的詩」。


詩的最後,讓我們想到韓江的小說《永不告別》——關於濟州四三事件(1948-1954),期間25000-30000人被殺。「是不說告別的話,還是真的不告別?」因為不捨而延遲告別,或者不能——能力上、原則上、情感上、不能,所以永不道別。於是一直,做著相同的夢:「我站立的原野盡頭與低矮的山相連,從山脊到此處,栽種了數千棵黑色圓木。這些樹木像是各個年齡層的人,高矮略有不同,粗細就像鐵路枕木那樣,但是不像枕木一樣筆直,而是有些傾斜或彎曲,彷彿數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蜷縮著肩膀淋著雪。」


文編:#雙雙( @dobl_eve)

美編:#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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