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30日 星期六

卡車卡車 ◎張祖維

 

卡車卡車 ◎張祖維

不對焦的風景

散漫的飆車

你在意形象但不注重

守規矩但不服從

關於爭辯

還需要更久的時間

聽一個不認識的樂團

或意淫某個認識不久的朋友

自以為的塗鴉

看著狗撒尿

在看不見的陋巷

總是在到達之前就迷路

你認不得的我家巷口

貼一張告示

未接來電很久了

他們以為我還在

也許該是時候勇敢做自己

更加努力的

你望向 遠方還有加緊腳步

昂首闊步 朋友們

卡車 卡車 開始前進就停不下來

選自《不透光自由詩派》第十五期(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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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張祖維,別名金龍,台北人,A型,雙子座,絕對中立,INTP,顯示者,6/2人。最近的煩惱是手機比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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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這首〈卡車卡車〉描寫了潛在發話者「我」的性格與處境,某種虛度日常、透露出茫然與無力的狀態。雖然詩中多處明確標舉出「你」,形塑出「你」的人格形象——一個既「守規矩」又不全受其牽制,仍能保有一定的「自己」,並持續往前邁進的人——然而,這每一筆對於「你」的描述,其實也回頭指向了未能如此的自己,而如今的「我」又究竟何在呢?

全詩從「不對焦的風景」開始,一方面銜接下句、與「散漫的飆車」相呼應,另一方面也共同奠定全詩的基調,並隱然描繪著發話者「我」的狀態。相對於我,「你」能與外在世界(形象、規範等)相諧,在全然妥協與斷然割裂(純粹做自己)之間處於平衡的狀態。如此性格與生活上的分歧,或將成為「爭辯」的發端,然小編以為爭辯之所以「還需要更久的時間」,或許便緣於「我」的失焦狀態。聽樂團、意淫朋友、陋巷中有狗撒尿......,紛陳的詞句一來在閱讀體驗上產生些許失焦,二來或也悄悄形象化、深化了「我」的處境——生活如陋巷塗鴉,在看不見的角落散發出騷味。

來到第三節,某種疏離、迷失之感,隨著「迷路」等句而益發顯現。總是迷路的人,既是茫然於「我家巷口」的「你」,也是那早已從生活中缺席的發話者自己。像是從原先狀態中偏離,進入了自我的流浪,生活散漫之餘,也迷失於通向「我家」/自己的路途中,從中或也透露出些許的無力感。而這份「迷路/失焦」的處境,同樣也只有自己知情,當發話者我選擇「未接」來自外界的聯繫,一切在表象中仍一如既往,彷彿未曾發生,「我」也在更深層的心路上自我流浪。最後一段,「也許該是時候勇敢做自己」一句,看似帶來了改變、救贖的可能,然而,「也許」一詞卻也添加了不確定性。也許一切真能改變,生活散漫的自己真能如「昂首闊步」的你一般,成為一位「勇敢做自己」的人......但也許不會。迷路仍會持續,畫面依然失焦,也許一切仍不會轉變,如詩人在結尾處所寫——

卡車 卡車 開始前進就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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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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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祖維 #不透光自由詩派 #當代詩社 #卡車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2022年4月29日 星期五

我一直坐,坐在那 ◎周露

 

我一直坐,坐在那 ◎周露

我一直坐,坐在那

看著窗外一團白影經過

卻有著腳跟著地

穿著不出色的布鞋樣式

他們站在鏡頭前

佯裝滋生的微笑,蚊蟲聞不到他們的氣息

郊遊的日子必須要是載著理由

才得以批准被進行

行進的南方日頭太豔

汗水早已浸濕一切

模糊的名字,忘了面容也有區別

尚未過法定的成年年齡

世界用書本裡的浩瀚

騙過你行走路途也一樣重要

呆坐的日子,後頸總是微酸

還是不足以被貼上痠痛貼布的隱疾

還是不准哭的年紀,不被允許的戀爱

他們說純真是受傷的源頭

只要再一下下,一下下

下回無用的證書

就能夠隨著衣物重新被扒光

人們要你重新開始

帶著歸零的生命,去看見所有相同的景色

你卻連覺得矯情的念頭也不能有

持續地坐在那,原點和盡頭都是相同的地方

選自《不透光自由詩派》第九期(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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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周露,雲林人,現居台北。喜散步,散步裡寫字。廣角性的觀察能力來自注意力不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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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豫 賞析

此詩〈我一直坐,坐在那〉,將首句除作為詩題命名,也揭示了整首詩的狀態:一個面對世事變遷、外頭人群行走,卻依然持續坐著的人。「坐」除了顯現了主體的不動,也顯現了一種價值觀,至於此種價值觀如何形成?又如何運作?就讓我們仔細來檢視這首詩。

首段先是以一段幽魅式的場景召喚,「看著窗外一團白影經過/卻有著腳跟著地......蚊蟲聞不到他們的氣息」,如是描述彷彿讓人眼前從地表陡然竄出一座座墓碑,而眾鬼正當遊行其間,然而,與之不符地,作者卻並非用任何趨近怪邪偏頗的描述,而是用「郊遊」此一頗帶正向歡樂意味的詞語以形容這幅圖景,相應的,作者同樣也以「必須載著理由/才得以批准被進行」而復又壓抑住原先詞語的正向感知。從這樣的詞彙揀選中,我們彷彿得見了巴赫汀所謂「嘉年華」如何之於暴政而誕生,也得以隱約明白:這首詩中的主體內與外、上與下之間的關係,多半帶有自外而來白霧滲透所帶來的壓迫,這樣的場景營造如此看來並非隨意,更具備了招魅的作用。

接續首段成功的場景營造,次段卻彷彿將主體帶往了郊遊當中:「行進的南方日頭太豔/汗水早已浸濕一切」,這樣的開場看來似乎與詩題所揭示的狀態「坐」背道而馳,但隨著詩行前進,作者反覆地堆疊出了「行走」為何在這首詩中有其必要,從名字、長相、年齡到學歷,這些事實上都是我們生活當中,一再吸引著我們往前行進的動力,但正如地球的磁極到了北極點/南極點時,指南針會失效,從而不斷旋轉一樣,這樣的動力到了某天終究會失去,而行走這件事也就成了個人生命史中的徒勞。最終,我們卻反而被要求往復行走——「人們要求你重新開始」,這樣的洞見,事實上也揭示了這首詩最終的宿命:「我一直坐,坐在那」,畢竟到頭來,所見所聞所思所生命,不過都是相同的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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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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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詩社 #周露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不透光自由詩派 #我一直坐

2022年4月28日 星期四

我不認得這片天花板02 ◎浮生

 

我不認得這片天花板02 ◎浮生

平頭男人不想幹我了

只是撿起地上

抽過的半根菸,右手

在空中虛按兩下

用盡所有力氣

對我示意

我給他打火機

他站我旁邊搖搖晃晃

除了重心以外我什麼都沒有

除了半根菸以外他什麼都沒有

冷冷的太陽與冷冷的禮儀

沉默彼此煙霧

虛無浸透我們的臉

我心想:

這幅風景真他媽像個笑話

選自《不透光自由詩派》第一期(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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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浮生,台中人,現居彰化。寫詩的狀態像薛丁格的貓,不明顯的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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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皮皮 賞析

這首詩的詩名為「我不認得這片天花板」,配合第一節的第一句:「平頭男人不想幹我了」不認得與不想,皆標示著一種疏離或是對立——躺在床上看著眼前的那片白,會突然有一種空間膨脹的錯覺,天花板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遙遠。而不想做某個動作了,可以是根本沒有開始,也可以是持續之後突然喊卡。小編以為,距離與感受的拉扯,成為了閱讀這首詩的主軸。

無論行為的斷裂情況是前者還是後者,可以確定的是,對方「只是撿起地上/抽過的半根菸,右手/在空中虛按兩下/用盡所有力氣/對我示意」。抽過的菸,也同樣處於曖昧不明的狀態,虛按的手勢本不費吹灰之力,但敘述者卻說,這是極為勞力的行為,或許可以回答前段的問題——我們只能凝視一切,如同凝視天花板和那位平頭男人,卻無法改變任何狀態。

再來,第二節:「除了重心以外我什麼都沒有/除了半根菸以外他什麼都沒有」,這兩句有著相似的結構,但你和我,兩者卻是如此清楚的劃分。但話鋒一轉,我們擁有的並不全然迥異:「冷冷的太陽與冷冷的禮儀/沉默彼此煙霧/虛無浸透我們的臉」,看似交集,得到的卻是冷的感覺與壟罩真實的迷霧,這樣的靠近,其實只是反覆強調彼此之間的差異性。於是,在這一團誰也無法抽身的泥沼中,敘述者在最後一句以尖銳的態度試圖衝出重圍:「我心想:這幅風景真他媽像個笑話」。但就算直截了當又如何呢?兩人之間肉體與心靈的距離,還是非常的壁壘分明,甚至連一陳不變的天花板都開始變的陌生。因此,與其說是以髒話批判現實,不如說是清醒著接受、並且任由一切不可控的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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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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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不透光自由詩派 #我不認得這片天花板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2022年4月27日 星期三

痛苦地認清你身體的圖案 ◎侯蔽

 

痛苦地認清你身體的圖案 ◎侯蔽

大片大片的痂塌在心臟

掩蓋了錯誤

聲音在哭號的煙火

吐不出行為和話語

親吻中只能短暫呼吸

話語是槍

文字是刃

我恨你

隔著窗前的一公分

你不再擁抱我入睡

我們塌在對方的脊椎

但駝背昏迷了正直

所有的我

說不出任何語言

看著陽光墜入海面

想像所有的人都受了傷

我沒辦法從肉軀中檢視啜泣

你只能倚著空洞

的我的殼體

沒日沒夜聽火燃燒的聲音

祭祀著過往

我們的眼睛將盯著

最後一支槍聲響起

直到最深處

選自《不透光自由詩派》第一期(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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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侯蔽。台北人,無性戀,自由接案設計師,《不透光自由詩派》、《暫態》創辦人。優雅從容、懂得感恩、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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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皮皮 賞析

這首詩的詩名為「痛苦地認清你身體的圖案」,身體的圖案,可以是刺青、傷疤、胎記……但無論何種形式,人類皆必須接受圖案隨著呼吸起伏、感受血液流過的脈動,就好像它們是身體的一部份。再來,認清所需要的情緒,對於敘述者而言是痛苦的,同時此一情緒貫穿了全詩,因此我們可以推敲,痛苦的根源,從來就不是因為那些圖騰,而是原本被接受的,如今卻被驅逐的難受——但被驅逐的,不是物,而是人。

從第一節:「大片大片的痂塌在心臟/掩蓋了錯誤」、「話語是槍/文字是刃/我恨你」和第二節:「你不再擁抱我入睡/我們塌在對方的脊椎/但駝背昏迷了正直/所有的我/說不出任何語言」,可以得知,外在之物隱蓋了心臟,隱蓋了錯誤。心臟應當是被皮肉遮蔽,而不是痂;因此我想,心臟所言,其實是一顆赤誠滾燙的心,那樣的熱切曾經深深吸引著敘述者,但如今卻染塵,於是只能用最簡短的句式「我恨你」表達之後,卻又旋即陷入沉默。不再擁抱入眠,延續著第一節提供的線索,我們彷彿可以看見曾經緊緊纏繞、宛若比圖案更沾黏的兩個身軀,如今卻必須沒有轉圜餘地的分開。

再來,第三節:「看著陽光墜入海面/想像所有的人都受了傷」所有人,不就是我們兩個嗎?我們先是塌在對方身上,但是這樣似乎是遠遠不夠的——若要認清,我們必須更加遠離彼此,既然肉體代表了近身,那可以與遙遠比擬的,便是我們不再同心,就像被錯誤壟罩之後,就注定在不透光之中失散。「我沒辦法從肉軀中檢視啜泣/你只能倚著空洞/的我的殼體/沒日沒夜聽火燃燒的聲音/祭祀著過往」倚著空洞,倚著空洞的我的軀殼,肉體若沒了當初的火熱,靠得再近,也只是反覆強調近距離凝視過往的衰頹,像是大火吞噬一切。

最後一節:「我們的眼睛將盯著/最後一支槍聲響起/直到最深處」是小編最喜歡的一段,最後一支與最深處,讓人感受到背水一戰的毫無退路與毫無保留。當明白了「我們」是最後一次當我們之後,敘述者仍願意一起和對方聽著巨大的轟鳴,沒入誰也無法看清的地帶。我想,這應該就是愛吧?恨雖然如同印記,但是曾經的美好,也並不全然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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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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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蔽 #不透光自由詩派 #當代詩社 #痛苦地認清你身體的圖案

2022年4月26日 星期二

揭幕式 ◎拾柒

 

揭幕式 ◎拾柒

我有一些安穩的南風

被留在南方

人們沿街派發。傳單與陽光

讓精緻的枝葉橫渡沙漏般的雨季

橫渡了泥地與草的脖頸

一一鑿刻齊整的寓意

那味道

時常我總會想起

猶記得,彼時彼方

在遠處還不那麼遠之前

或許一條曾經圍坐的走廊

擎起連綿的肩膀

誰的名姓將成為時代的繡紋

就讓我們聳起衣領

為彼此的胸膛

掛放自由的絨花

扯落一顆扣子且不算扯毀了青春

讓針線放肆它的裁縫

縫起你的臂彎他的左臉

我的時間

是這樣緩慢地被穿戴了

那些晶瑩的說辭歷歷

來年收成我們漿挺的稻禾

有時我翻開衣櫃像成冊的標本

鑰匙打開一扇鎖上的門

昨日的蝴蝶也再次聚首了

看見滲著汗水的積雲

傾軋翩飛的燈火

靜靜填滿了每一間空房

選自《不透光自由詩派》第六期(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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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拾柒。現居淡水,來自高雄,曾任警察的業務工作者。生活的拾荒者,兩隻貓的主人。從未獲得任何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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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泥娃娃 賞析

詩題的「揭幕式」給予了讀者一個初步的印象,透過四個詩節的方式娓娓道出自己生命的種種情境。來自於南方的「南風」卻「被留在南方」,這些我所擁有的記憶因為空間上的安定而有了歸屬,在雨季的洗禮後,被賦予了各自的意義。第二節,詩人延續回憶的追索,以「在遠處還不那麼遠之前」拉近了時空的距離,在走廊、肩膀、衣領、絨花等校園畢業季的意象,透過「我們」宣告了共同體,讓讀者可以代入各自的經驗之中。

在第三節中,詩人說道:「扯落一顆扣子且不算扯毀了青春」,將記憶中的遺憾與不完整安放,以時間去撫平過往;「縫起你的臂彎他的左臉/我的時間」兩行詩句虛實交融,同時透過迴行延續到接下來的「我的時間/是這樣緩慢地被穿戴了」,一切的過程都終將如稻禾有所收穫。最後一節中,詩人的時空回到此時此地,藉由開啟新的空間來和詩提呼應,以「積雲」、「燈火」象徵過去的種種回憶,以豐富的意象建構出層次,彷彿在告訴讀者:一切雖已經結束,但一切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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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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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不透光自由詩派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當代詩社 #畢業

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4/25-5/1:不透光自由詩派


 4/25-5/1:不透光自由詩派

台灣當代的詩社群,有些不一定以「詩社」為名,如同本週介紹的「不透光自由詩派」。詩派在2020年底成立,由目前就讀於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的青年詩人侯蔽創立;詩刊的發行時間規律,目前出版到第十六期(2022年4月),寄售於詩生活、Mangasick、唐山書店等各地的獨立書店。

詩派的宣言包括「我們不創造,我們發現」、「我們不繼承縱與橫,我們沒有框架」、「我們擁抱光譜兩端,我們共存」、「我們不求答案,只求提問」等,最初成立的成員為侯蔽、浮生、周露、拾柒,後半年加入張祖維、小美,目前的固定成員共有六位。每期的詩刊與畫家、設計師合作,文字上包含外部邀稿與投稿,許多青年詩人之作品皆曾刊登於詩刊上。

#不透光自由詩派 #當代詩社 #侯蔽

2022年4月24日 星期日

一袋米要扛幾樓 ◎洪萬達

 



一袋米要扛幾樓 ◎洪萬達

星期五,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我下課,對於

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感到十分厭倦。因我埋首寫字

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我對前方的老師還是不夠專注,遂向顏ㄇ

使眼色,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而老師在台上教伊歐涅斯科

一個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的學生便能思考許多:

「為什麼門鈴響,

史密斯太太每次都會開門?」

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冬天的晚上

偷偷繞過小麗阿姨,負疚而精神抖擻地來到我家

讓門鈴響。史密斯太太,答案就在行動之中

我邀他重播一部去年流行的娛樂型科普影片,大意是

計算一袋米要扛幾樓,才能讓世界感受到痛楚

我實在很喜歡這個句子。我跟顏ㄇ說,這是火影忍者

透過苦無、砂忍的臉、木葉村的圍牆層層計算

像我在課堂上埋首寫字:二零一九年,我搬上來台北

平日劇團,假日兼差,勉強算是個勤勉的學生

現在的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我跟顏ㄇ很雜亂

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

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每個星期都是如此:亮燈,入座,老師點名,慶綺,請妳上來演一段。妳面前是一張木頭椅子,妳有三十秒,請演出「痛楚」。我便走向前,按鈴,開門,靜候,關上。再按鈴。再開門。再靜候。再關上。

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老師盛讚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顏ㄇ終於和我有了歧異

「妳這樣投機取巧、為什麼不學學陽子

她每天準時做發聲練習也助於臉部舒緩表情多元甚至精通樂器……」

甚至我聽出顏ㄇ的弦外之音,春天之後我們便不再同一堂課。

一袋米要扛幾樓?天道培因炸出了一個大空洞,一袋米要扛五十七樓

我們就生活在空洞之中。我埋首寫字,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

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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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萬達,最近不寫詩,改叫台中慶綺,沒有想等到死後才留名的耐心與高尚情操,要就要活得風風光光。作品有《鹹蛋超人》、《梅比斯》、〈鬼屋〉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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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一袋米要扛幾樓〉是洪萬達獲得第24屆台北文學獎現代詩首獎的作品,詩題取自《火影忍者》中反派角色「培因」的空耳台詞:「痛みを感じろ」,原文意思是「感受痛苦吧」。全詩開篇向讀者點明背景後,「我」首先現身,向讀者傳達自己因課堂學習而「感到十分疲倦」,同時在敘事上有意義地引入「顏ㄇ」的角色與情節;而在句號之後「因我埋首寫字」所接續的斷行,體現了現代詩的「迴行」技術──若止步於第二行,可以說明自己為何「感到十分厭倦」;進入第三行,又能同時連結「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迴行讓文意增生,進而使得詩意增生。

事實上,「埋首寫字」作為一個動機,無論是對這兩行,或者是對整首詩,甚至脫離詩作文本對洪萬達而言,都是一個重要的母題。在這裡後設地將「埋首寫字」提出,具備了「召喚」的作用,讓下一個詩節在時間上可以回溯至「下課」以前的課堂,而同時搭配分節的空行設計,讓時間被魔幻地焊接上。如果我們更大膽的假設,洪萬達其實有意捨棄故事的時間化(temporalization),試圖透過劇場、門口、床的鋪排,將整首詩空間化(spatialization)。雖然「劇場」具體地被洪萬達形構於詩中,但透過閱讀,讀者不僅僅是舞台下的觀眾,更實質地參與了這首詩──如同「我」在演繹的同時,也透過他人的反應後設地觀看自己的演繹。

這首詩有著豐富的潛文本,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來分析:難以考究的個人生命經驗,以及可以追索的劇作歷史脈絡。課堂中,老師以法國劇作家伊歐涅斯柯(Eugne Ionesco)的劇本《禿頭女高音》為情境底本,讓教學現場中包括「我」在內的學生們去練習思考。在接續著的第三節中,「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和「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便安排得非常聰明,除了表現出「我」的角色個性、埋下往後關係改變的伏筆,更同時作為詩作結構的時間轉場,帶領讀者回到過去:那個冬天的晚上。「讓門鈴響」作為行動的起始,「顏ㄇ」在現實中的行動正牽引著史密斯太太在劇作中的行動,整首詩的詩意便因此而聚焦其中的關係辯證。至此,「按鈴」系列的敘事結構,開始編織這首詩的第一個隱喻體系。

第四節開始,洪萬達將迷因與現實嫁接,將詩句接續至「我」和「顏ㄇ」的「雜亂」。雖然以「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體現具像化的雜亂,但洪萬達不只要寫具體的物件,更寫背後的人際關係與內在情緒──這裡可以追溯至前面提及的「顏ㄇ」因為「負疚」而「精神抖擻」、「我」因為「不夠專注」而「虛度」,狀態並置造成的矛盾讓角色性格變得豐富鮮明。可以注意的是,「我」的「不夠專注」除了和「虛度」相對,也凸顯出了「陽子」的努力。自比為夏宇(黃慶綺)的「我」無疑是驕傲的,但他同時也因為「擁有才華」、「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而深切地感受到痛苦。

痛苦具現於「按鈴」所形成的迴圈,一切透過角色在空間的移動而成形:劇場、門裡門外、雙人床、台北……當真實世界被微縮、展演於「劇場」這個被規範的空間、甚至以「一星期」為週期重蹈覆轍,就彷彿神話中的薛西佛斯推著大石,重複而又重複而又重複。第五節的詩中,具備知識權威的老師說「你有三十秒」;然而,再多的時間對「我」來說都遠遠不夠,因為這裡的時間早已全然無意義,只剩下空間的辯證──如此的寫作策略,暗示讀者:無論時間如何流轉,詩中的「痛楚」都將持續,現實從來就不會因為「等待」而有所改變。

在同樣以「劇場」為展演情境的電影《在車上》中,「沉默」具備了一種「潛能」──無論是美沙紀驅車回北海道追索記憶的「全然無聲」,或者是李有娜從後方抱住家福,以手語比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帶著笑容回顧現在的不幸,那時,我們就可以休息了」,都表現出了「行動的沉默/沉默的行動」。語言一旦以聲音的形式現身,便能獨裁地指認一切事物;洪萬達在〈一袋米要扛幾樓〉選擇著重於在空間中的移動,在「回溯」的同時,讓這些不必言說、也無法言說的事物得以好好「保存」。

因為無聲,所以「弦外之音」才更顯得重要。詩中的「我」聽出來了,於是和「顏ㄇ」在春天以後便「不再同一堂課」。針對這一句的文法解讀,可以視為省略動詞「修習」或「上」,也可以看作洪萬達賦予了「同一堂課」潛在的動能──無論這種動能是「召喚記憶」,或是「演出痛苦」,「我」相較於「陽子」的驕傲與痛苦便理所當然地全然顯現。有趣的是,洪萬達在這裡認為「苦學」與「才華」不相同,甚至是兩個相斥的概念;回扣第一節時不只是單純生理上的「疲倦」,而是帶有價值判斷的「厭倦」,可以見得:相較於「陽子」的苦心學習,「我」更傾向依憑著自身既有的才華。

「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固然是這首詩迴環反覆要傳達的主要意旨之一,但在這個基礎上,洪萬達更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一句,向讀者進一步地提示了自己的創作觀與人生觀──包含在課堂上「演出痛苦」、在文學場域「寫作」,乃至於現實世界的「生活」──洪萬達如何構思這首詩,他就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當痛苦已然內化為生命的一部分,早已不需要刻意的「演出」,就直接體現在了迷因傳播、城市生活的集體無意識之中;這些無法意識到、先於經驗的規則,便是痛苦本身。

在《火影忍者》中,「培因」炸出的「大空洞」化解了既有的舞台,台上台下再也沒有分別,成為全詩的第二個隱喻體系。「我」活在台北,正如同所有人都活在這個「被造出的空洞」之中,如果由此和全詩第一行「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相連結,這個意象概念便近似於弦的〈深淵〉──「在兩個夜夾著的/蒼白的深淵之間。」同樣都是彼此之間毫不相干的隱喻、非比尋常的情節,但對詩人而言,這何嘗不是自己所認知的生活?這首詩用另一種方式觀看「才華」,如何在痛楚與幸福的無窮辯證中,找到一個安放的位置。

洪萬達追求生活的「實感」,用以感知自己的存在,這是無法透過思想或語言來虛構的。從詩中的若干片段「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重播」、「二零一九年」、「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中,可以觀察出洪萬達試圖再現這些不可重現的記憶。全詩看似都在談論過去,但在「去時間化」的寫作策略下,也同時言及了未來:這些痛楚、幸福與才華的辯證,以前存在,往後也將繼續。

在全詩最後,洪萬達又一次地寫道「我埋首寫字」與「顏ㄇ」的行動──「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以沉默的形式證明了痛苦的迴圈。雖然相同文句在首節與末節重複出現,但是在迴行的調度與整體結構安排下,造就了視覺與節奏上的錯綜,讓相同的素材能夠更被強調而顯深刻,產生不同效果。這種對語言本身的運用,在獲得國北教文學獎首獎的〈電影院〉詩中「否則陰森/的一顆心要無所遁形」與「可是悲劇/裏一場虛構的天明」,以及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的〈衍生之街〉詩中「光怪/陸離著你的靈魂」與「陽光很強,目光/斜斜」,都可以觀察出洪萬達以結構翻轉語言的嘗試。

在這首詩中,洪萬達以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現身,並且對於「我」的性格有著高度認知,包含「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與「勉強算是勤勉」,都顯現出鮮明的個人特色。全詩在文法上嫻熟轉換行動主體、捨棄無用的虛詞,維持詩作新鮮感的同時不斷推進敘事;在分節、迴行等結構的安排上,也都有著各自的創作意識。整首詩讓「行動」與「背景」並置,同時以至少兩個完整的隱喻體系建構整首詩的情境,搭配兩個敘事軸線的巧妙切換,讓整首詩顯得相當有機。

以認識洪萬達本人的評論視角來暴力拆解,這首詩中出現的所有角色、情境對於他而言,都是真實存在、真實發生的,更能夠感受到詩作背後的深刻。然而,這並不代表讀者要先了解角色,才有資格解讀這首詩。讀者大可不必知道他們在真實世界中是誰、和他是什麼關係,因為詩中所承載的情感與邏輯,極有可能發生在每一位讀者的的身上。包含「特定角色」、「私我經驗」以及「劇本演繹」的潛文本是這首詩的閱讀門檻,但透過「闡釋痛苦規則」大主題下的角色關係和隱喻體系運作,讀者也能從中對應個人主觀經驗,進而產生共感。

這首作品在題材和語言使用上,和以往的「文學獎體」存在著巨大的差異,能夠在台北文學獎拔得頭籌,無疑一個是非常難得的現象。另外,這首詩的第五節是「完整的一行」,然而卻在A4尺寸標準邊界12級新細明體的規格下「分為了三行」。這裡的分行並非驅動於作者的創作意識,而是因為媒介本身的限制,凸顯了各文學獎對現代詩「以行數為徵件限制」的盲區。至於詩中最受到關注的《火影忍者》空耳迷因「一袋米要扛幾樓」,透過日語和漢語的聲音連結,在意義上能夠隱隱銜接,這種面向生活的書寫策略讓詩的意旨更有利於傳播:更好笑,也更真實,更痛苦。可以這麼說,空耳迷因雖然並不是全詩的重點,但作為形式的一部分,對於展現寫作的風格有著重要意義。

因為現實,全詩最重要的「按鈴」系列敘事成為一種宣告而非互動;對於洪萬達來說,「書寫這首詩」也具備相同的效果。如同詩句「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詩中的迷因與基因共謀,所有才華與痛苦都是真實的,痛苦透過形式而不斷複製,導致最後形式本身成為了痛苦的一環。洪萬達以個人經驗談論痛苦,卻不明言說教,反而以「沉默」來演繹──無論是「埋首寫字」的文字書寫或者是「按鈴」的行動,都驅使一切費解而具備潛能,成為更為巨大的象徵。看著洪萬達,如果你問:這首詩是一個迷因嗎?我想,你當然可以稱它為迷因,但我更情願稱它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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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吳冠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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