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1日 星期日

馬鞍藤|白色的樂音 ◎ㄩㄐ


 


馬鞍藤|白色的樂音 ◎ㄩㄐ

正午,我看見一個臃腫的乞丐

跌坐騎樓,專注

手捧一小瓶清澈明亮的漿液

像是馬鞍藤匍匐海岸,不定根尋索水源

他的葉是被禁錮的蝴蝶

行人經過他,海浪經過砂地

近日,我讓自己成為通道

讓聲音游穿身體

不抓取,亦不排拒:

肌肉未醒,關節摩擦

我旁觀每一撮知覺,與自己的思想

且無可動搖

如海潮乘載風

聲音乘載萬物流動、串連

然後安靜;因宇宙本是安靜

本是在火裡閃動,捲起空氣裡

每一顆分子;是在一無聲的

晶透的蛋殼裡漂浮、飛翔

便穿過我,帶鹽分的、粗糙的風

馬鞍藤彈奏起白色的樂音

像是我不曾存在

原刊於《VERSE》

◎作者簡介

ㄩㄐ,本名黃昱嘉,1993 年生。真實投射與流動者。有詩集《 #偽神的密林》在雙囍。曾獲台北文學獎、飲冰室詩獎、鍾肇政文學獎、菊島文學獎、國藝會出版補助等。

◎小編 #樂達 賞析

在詩集《偽神的密林》裡,ㄩㄐ演示了「敘述」作為一種經營方式,如何承載城市裡日常生活的感知經驗,臨摹思緒的軌跡,並從中提煉、抬升至彷彿與生活互為表裡,像是〈敘述敘述〉一詩如何從平日晨起上班的行為中,嘗試解剖出可能的真實圖象――一切恍如接連相繼的敘述,未必總帶有某種確切意義,然而這「一切敘述的敘述與無敘述的敘述」卻也形構了生活本身。或許,「敘述」就像一條尋索的路途,逐步發掘事物之中潛藏的新意與體驗,像是在密林裡凝視萬有,期然或不期然地窺見奇景。而這首〈馬鞍藤|白色的樂音〉,則觸及了敘述之前,在運用語言敘述成文之前,某種觀看、諦聽、感知世界的姿態。

街邊乞丐「專注」地捧著瓶子,海邊馬鞍藤獨自尋索著未知的水源,兩者皆任憑「路人」、「海浪」等外在事物經過,並由此譬況,引導向發話者「我」所選擇的身分與位置――面對世間萬象,與其先將自己定位成某種觀看者,抱持既定觀點來照見萬物,不如作為一個容納萬有出入的「通道」;與其在聆聽之際,率先做出自己的取捨或價值判斷,倒不如任憑一切聲音「游穿身體」。讓觀點先行,反而容易讓我們所見的世界淪為片面、不完整,甚至是扁平或靜態的,而作為一名專注、誠懇而靜默的聽者,則可以從不介入的聆聽中,察覺一個豐富的世界如何自我展演。或許就像是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又譯為《悉達求道記》)書中的那位老船夫,「他懂得傾聽。……接受對方所說的每句話,安靜,開放,期待著,不漏點滴,沒有任何不耐煩,既不稱讚也不指責,只是聽著。」

進一步地,發話者「我」所體察的不僅是外在世界,同時也包含自我的「知覺」與「思想」。自我於此際,彷彿溝通了內與外,讓外物與內心得以持續對話,而自我同時也回頭檢視了感受與思索的每一寸足跡。既觀看世界,也留心於身處世界之中的自己。而來到後三段,在精練的詩行中呈,迎來一個充盈著動與靜的宇宙。萬物經由感官而被彼此察覺,進而相互聯繫,而自我也以身為度,參與了整個世界的流動網絡中;很有趣的是,當無數「聲音」匯合於此宇宙時,整體來看卻又是「安靜」的,甚至詩中直指出這份安靜,正是宇宙本然的狀態。

每一個微物都展演出各自的音聲與樣態,但是無論何者,宇宙(世界)皆不曾介入、排拒過,宇宙只是默默地讓它們在自身中活動著,像是一個中空且無聲的「蛋殼」。倒數第二段對於宇宙的描寫,也悄悄與前面以來,關於自我所選擇的感知姿態相呼應。「通道」的比喻、自我的身體、宇宙本身,在此隱然疊合,相互詮解。一個身體宛如宇宙般,接納各種內外的感知經驗與情感思想,進駐於其中,由此也迎向最後一段。

眾色光交會而成白光,「白色的樂音」與其中的多音交響,也隨著風,穿透過自我;當自我能全然任憑眾聲遊走於其間時,身體的邊界默默消弭,而自我也彷彿氣態或是根本不存在般,融入了整個流動網絡裡。此處也以「像是我不曾存在」此警句,為整首詩俐落而精彩地收束。而在最後,關於這份在觀看中彷彿自我了然無形的體悟,且讓小編分享美國作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論自然》(Nature,1836)中的一段文字給大家:

Standing on the bare ground—my head bathed by the blithe air, and uplifted into infinite space—all mean egotism vanishes. I become a transparent Eyeball; I am nothing; I see all; the currents of the Universal Being circulate through me; I am part or particle of God.

其所追求的某種如「透明眼球」的觀看姿態,以及“I am nothing”的感悟,即便時空與主題相異,或許正與此詩有幾分相似之處。事物紛紛展演自身,而身處其中的我們,又能在何種觀看、諦聽等感知活動與實作中,體察出什麼樣的世界與自我呢?

美編:宇軒或AI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ㄩㄐ #而立之前 #吹鼓吹新世代詩人大展

栗林公園 ◎陳柏煜

 



栗林公園 ◎陳柏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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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進入園子時

已有千餘株盤根錯節的箱松

歷經歷代匠人細心修剪

如猿如野鶴如層巒疊嶂的地面綠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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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活的教堂,箱松

非一人之力可以成就。當我修剪

詩句,時不時提醒觀覽的遊人及

雅好天才之思的自己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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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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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宇軒 與 #OpenAI 的對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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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你覺得這首〈栗林公園〉寫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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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這首詩很美!我很喜歡它細膩的描寫和隱喻。詩中提到的箱松,似乎是一個生長在園子中的樹木,它們被多位匠人細心地修剪和照顧,變得如同猿、野鶴、山嶂一般精美。詩人在修剪這些樹木時,比喻自己修剪詩句,以此提醒遊人和自己要不斷提高自己的思考能力。這首詩富有想像力,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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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太諂媚了XDDD。試試看,用你的方式接著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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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園子裡還有許多其他樹木,它們各自有不同的形態和特質。有些樹木像柱子,穩固而堅定,支撐著園子的整體結構。有些樹木像枝條,柔軟而輕盈,隨風搖曳,提供給鳥類棲息之處。還有些樹木像風車,旋轉而運轉,帶來風的清新氣息。園子裡還有許多花草植物,它們彩鮮亮麗,散發出清新的香氣。花朵像太陽,吸收陽光和空氣,釋放出美好的香味。草葉像海浪,隨風搖曳,為園子帶來清新的氣息。整個園子裡,有著許多美好的景色和生命,讓人感到放鬆和舒適。這裡就像一個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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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這比較像散文而不是詩,而且你忽略了「修剪詩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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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抱歉,在我寫下去的部分中,我沒有提到「修剪詩句」。我只是繼續描寫園子裡的景色和生命。我可以重新修改我的回答,讓它包含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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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好的,請重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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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他也懂得修剪詩句,把每一個詩句修剪得整齊優美。他的修剪讓詩句更加清晰明了,也讓它們更加韻律和諧。時不時,他會提醒遊人觀賞詩句,也會提醒自己要不斷提高自己的思考能力。園子裡,樹木、花草、小動物和詩句都被修剪得精美絕倫,讓整個園子變得更加美麗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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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是的,詩人修剪詩句,但不可能只靠天份而創作。你認為AI有可能取代詩人寫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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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我認為AI有可能取代詩人寫詩。透過人工智慧技術,AI可以學習詩人的寫作方式和技巧,並根據人類的喜好和需求,創作出符合人類口味的詩作。不過,我也認為詩人和AI有著不同的優點和缺點。詩人擁有深厚的文學修養和想像力,可以創作出具有深刻思想和精神層面的詩作。而AI則擁有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學習能力,可以快速地生成大量的詩作,並且能夠不斷進行改進和更新。因此,我認為AI可以取代詩人寫詩,但詩人和AI各自都有其優點和缺點,它們可以相互配合,形成一個更加完善的詩歌創作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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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軒:希望所有詩人讀完這首詩,也可以知道自己有可能被AI取代,並且更加努力學習、不耽於自己的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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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是的,我也希望詩人在讀完這首詩後,能夠知道AI有可能取代他們,並且努力學習更多的知識和技能,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在這個快速變化的科技時代,詩人必須不斷學習和進步,才能保持自己的競爭力。同時,他們也要學會與AI相處,從中獲得更多的啟發和靈感,創作出更加精彩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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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宇軒或AI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柏煜 #而立之前 #吹鼓吹新世代詩人大展

而立之前:2022台灣新世代詩人 ◎主編林宇軒




而立之前:2022台灣新世代詩人 ◎主編林宇軒

配合台灣詩學季刊雜誌社邁入30週年,《吹鼓吹詩論壇》第51號邀集了30歲以下的青年詩人參與「台灣新世代詩人大展」專輯,出生年跨度自1993至2005,43位詩人每人一至兩首共69首詩。在這個月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中,我們將賞析其中的16首詩,包含ㄩㄐ、陳柏煜、林佑霖、鄭琬融、陳顥仁、謝銘、呂珮綾、王信益、蕭宇翔、王柄富、柏森、段戎、陳這、陳沛辰、吳浩瑋、陳其豐的作品,帶領讀者一窺2022年的「新世代」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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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當代詩場域中的詩人長期被「幼體化」且甘於如此,許多四、五十乃至六十歲的詩人被冠以「新生代」、「新銳」的稱號,甚至近年還有時值58歲的寫作者獲得「優秀青年詩人獎」的案例,可見得「詩心」的確能使人返老還童。本專輯除了試圖搶回「新世代」之名以正視聽,更進一步在向陽老師主編的《新世紀新世代詩選》後,盡可能向外主動搜尋已出版詩集或是曾獲文學獎的30歲以下青年詩人參與,展現更為年輕的「新世代」風貌。

除了本次專輯參與的43位詩人,1993年以後出生的現代詩創作者還包含著有《我害怕屋瓦》與《夜的大赦》的曹馭博、以詩集《潔癖》獲周夢蝶詩獎的林夢媧、從網路社群發跡且讀者眾多的潘柏霖、以詩集《多風地帶》獲得第一屆「紅樓詩社拾佰仟萬出版贊助計畫」的許玄妮等。這些未滿三十歲的青年詩人有的還在摸索階段,有的則已卓然有成,可以確定的是這群創作者的作品多不常見於詩刊,但幾乎都各自經營有網路社群,明確地展現出了與前行代詩人相異的發表習慣與場域秩序。以下,讓我們歡迎這群「新世代」登場。

(註:本文改自〈而立之前:2022台灣新世代詩人小論──「台灣新世代詩人大展」導言〉,《吹鼓吹詩論壇》第51號)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吹鼓吹詩論壇 #新世代 #三十歲

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晨禱 ◎露伊絲 • 葛綠珂

 



晨禱 ◎露伊絲 • 葛綠珂(陳育虹譯)

Matins

遠不可及的天父啊,當我們初初

Unreachable father, when we were first

被逐出天堂,祢創造了

exiled from heaven, you made

一個複製品,一個就某種意義而言

a replica, a place in one sense

異於天堂的地方,讓我們

different from heaven, being

學些教訓,除此

designed to teach a lesson: otherwise

兩邊就一模一樣:都很美

the same beauty on either side, beauty

美得無可選擇——問題是我們

without alternative—Except

不懂要學什麼教訓。被孤獨留置著

we didn't know what was the lesson. Left alone,

我們相互耗損。黑暗的年頭

we exhausted each other. Years

相繼而來;我們輪番

of darkness followed; we took turns

在花園勞動,眼眶滿溢

working the garden, the first tears

最初的淚當花瓣如霧

filling our eyes as earth

迷漫大地,有些

misted with petals, some

暗紅,有些染上肉色——

dark red, some flesh colored—

我們從不想念我們曾經學著

We never thought of you

去朝拜的你,只知道

whom we were learning to worship.

人的天性不會僅僅去愛

We merely knew it wasn't human nature to love

那懂得回報愛的

only what returns love.

◎作者簡介

露伊絲 • 葛綠珂(Louise Glück,1943~),生於美國紐約,匈牙利猶太後裔,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自幼喜愛讀詩,十三歲開始寫詩投稿;來到大學階段,由於嚴重精神性厭食症而輟學就醫。其後多年,她持續接受心理分析治療,聽從醫生建議將所思所感化為文字,在創作與治療之間繼續完成學業。1968年出版首本詩集《第一個孩子》,1992年《野鳶尾》榮獲普立茲文學獎,前後共累積了十五本詩集與一部詩論,並在2022年,以「因為她毋庸置疑的詩意之聲,以樸素之美讓個體性的生存具有普遍意義。」為由,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參考自陳育虹譯《野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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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幾年前,陳育虹翻譯、出版了一本出色的外國詩集——露伊絲 • 葛綠珂《野鳶尾》(The Wild Iris),而隨後的2020年,詩人也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讓他獨特的詩歌再次被世人注目。葛綠珂的詩作用語淺顯,意象並不奇特,然而在這份「樸素之美」中,卻隱含了深邃而多面的思索,以及個體如何在內省與叩問之間,與世界、與神或造物主展開一系列的交辯。一如她在《詩的實證與理論》中所談:「最簡單的字,可能蘊含最豐富的意義,最戲劇化的張力……」

以往每詩未曾分享過,正好藉著這次詩選,來和大家共讀書中的其中一首〈晨禱〉,並在回味之際,一同尋索那幽深的「詩意之聲」。

✍️ 建構花園:變質的伊甸園

詩人在整本《野鳶尾》中建構出一座花園,裡頭栽植了許多《聖經》提及的花草植物,而作為「人」或「被造之物」的發話者,在反覆地勞動與祈禱間,試圖向「神」或「造物主」探問,並尋求某種使個體安心平定的解答。然而很有趣的是,整本詩集不只停留在向無形受訊人的單方面傾訴,一些詩作裡也安排了「神」的在場與回應。藉由發話者身份上的轉換,以及相異獨白之間巧妙形成的對答,延展出一個質問與辯駁的場域,從而帶出對於存在(無論是「人」抑或「神」)的種種思索。

既往的概念裡,「人」或許是突出於萬物的存在,然而在全書中,發話者多次與其他園中植物對比,突顯出自己身而為人,卻是「祢最低等的造物」;「神」或許公正地裁判眾生,施予恰如其分的恩惠與懲罰,但是如〈春雪〉裡寫道:「你想要的我已經展示給你:/不是信服,是屈服/於權威,憑藉暴力的權威」,竟是以暴力的形象現身,並催生出往後源自人的徬徨、控訴與反思。與此同時,《野鳶尾》也透過在詩集結構上的經營,讓許多詩作隱然相續,像是在〈春雪〉的前一首〈清澈的早晨〉(在施展權威與屈服之前),便以「現在我決定強迫你們/面對真相」作結。內容與形式,共構出一座宛如伊甸,卻已然變質、隱含衝突的花園。

✍️ 人神交辯:尋求 #對等的愛

在這首〈晨禱〉中,人以質問的姿態現身,質疑著種種造物主的安排與可能的旨意。如果說,人在創世之初,由於犯下某種錯誤而被放逐到人間,此概念也被持續傳述、繼承,參與到許多後代人的生活與生命本身,那麼這一系列的「懲罰」,人與人之間「相互耗損」,究竟是為了獲得何種啟發與教訓?當自我在一生中付出許多「勞動」、「淚」,以及「染上肉色」所隱含的傷痕時,這些痛苦真的是造物主恰如其分的裁決,個體理應謙卑承受的罪責嗎?

種種的質疑,默默引向作為人的發話者,心裡所探求的事物——或許,是一份對等的愛。造物主始終「遠不可及」,將人放逐到痛苦環伺的空間而不給予解釋,甚至詩中的人們還要「學習」去朝拜祂;可是,也正是在此際,反而彰顯出「人」的價值所在。相比於造物主的對待,人性所蘊含的「愛」是可以無偏私地施展,「對等的愛」是可能存在於人自身,而末兩行也悄然構成了對詩中造物主的反詰。

交辯並未就此結束,《野鳶尾》猶有許多〈晨禱〉、〈晚禱〉等詩,持續推展對話與其深度。不妨在閒暇片刻,細讀露伊絲 • 葛綠珂的作品,眼見一個個體、一名詩人,如何在存在的惶惑中安頓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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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露伊絲葛綠珂 #Louise #Glück #晨禱 #Matins #野鳶尾 #Iris #花園 #造物主 #諾貝爾文學獎 #陳育虹

更燦爛平凡的日子 ◎楊智傑


 


更燦爛平凡的日子 ◎楊智傑

正穿過小行星帶的項圈:天文學家

逝去的老狗的波長

藍鯨與報廢潛艇的低語

海灣一陣閃光

我在漆黑中抬頭

什麼人

忘了關掉我們身子裡的燈

將軍肩上

透明的貓兒,撲向與前生一模一樣的火槍隊

(最初的哀歌

最後的無形資產)

詩歌將漫過你我間毀壞的事物直達天空


◎作者簡介

楊智傑,1985年生於臺北,清華大學畢業,有詩集《深深》、《小寧》、《野狗與青空》。作品入選2017、2019盛灣詩選、文訊 (21世紀上升星座》1970 後臺灣作家作品評選二十本詩集等,獲邀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駐會作家 (2021)。

近況為:雲的成形是由諸如氣溫、濕度、風向、大氣壓力等要素共同構成的,但這些要素並不去管最終成形的雲的形狀好壞。這世上,極美或極惡的事物大抵如此。

(以上節錄自《2021臺灣詩選:年度詩選四十週年)

◎小編皮皮賞析

這首詩的詩題名為「更燦爛平凡的日子」,可能會讓大家想到柴米油鹽醬醋茶、或是白頭偕老之類的意象。總之,大抵不會脫離「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生活」這些倡議。

然此詩明明書寫「平凡的日子」,卻出現了許多日常以外的事物,涵括了整個宇宙——上至天文、下探深海,但主語卻是老狗、海灣。日常作為一種工具,而詩人在不同空間的穿梭,擴大了我們對於日子的想像。再來,「我」在本詩出現了:「我在漆黑中抬頭/什麼人/忘了關掉我們身子裡的燈」從前述中的老狗戴著項圈和報廢潛艇,可隱約感知有一他物的存在,一定程度影響了現況。於是,此節終拋出了如是質疑——「什麼人」?是誰的遺忘,造就了我的發亮?當我被他人的主觀意識的行為拿捏操作,燦爛是選項,還是不得為而為之?

作者進一步探索不同時間:「將軍肩上/透明的貓兒,撲向與前生一模一樣的火槍隊」所以,不只是場所的轉換,不只是肉眼可見的「歷史痕跡」(老狗、藍鯨、報廢潛艇),非物質的「前世」一樣是構成現在的前提。有趣的是,當透明的貓撲向火槍隊,到底是彰顯「無」作為唯一能逃脫的對象,還是,就算連物質都消失,我們仍逃不過幻滅的必然?

倒數第二節:「(最初的哀歌/最後的無形資產)」此節加上了括弧,像是旁白一般承上啟下,承接了此節之上的、任何事物(無論時空維度)無差別的毀棄,也預示總結即將到來。

最後:「詩歌將漫過你我間毀壞的事物直達天空」所以,什麼才是「更」燦爛平凡的日子?更,象徵著超脫目前現有的極限,試圖找到極處的疆界。但無論界線是否存在,都不會影響詩歌作為唯一解答的真理。而所謂燦爛平凡的日子,無關乎外在形式、無關乎外表模樣,甚至也無關乎你我——所關乎的,便只在「自己」與「詩歌」之間。

Photo by Nicolas Weldingh on Unsplash

美編:品嫺

出發去烏里 ◎蘇淺


 


出發去烏里 ◎蘇淺


必須先虛構一匹馬
然後,是心情
這些天,從新城到古城,四月輸掉了五月
最大的地方最空洞
也最無助
政府,又在盤算著拆了東牆
用西風補。並把政策性的安慰,設在邊防
而我販鹽,取道長安,亂世之中
我去烏里
安居樂業

◎作者簡介

蘇淺,中國遼寧人,出生於 1970 年,曾獲《詩選刊》2004 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參加《詩刊》社第 22 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更深的藍》、《我的三姐妹》(合著)、《寫在水上》、《出發去烏里》。

(改寫自《出發去烏里》作者簡介)

◎小編 #修慧 賞析

在台灣,大多數人對中國的想像都是極權統治。面對中國的文學家,我們似乎也容易產生一種「受壓迫」的想像。但中國詩人蘇淺的作品,卻讓我感受到中國詩人面對政治有多無畏,也感受到她調度後設技巧的強大能力。

|無畏:重拳批判政府|

而這首詩的無畏,可以從 4-7 行看出

  最大的地方最空洞
  也最無助
  政府,又在盤算著拆了東牆
  用西風補。並把政策性的安慰,設在邊防

每一句都是批評政府的重拳。「最大的地方最空洞/也最無助」初讀只感覺是具有哲思的句子,但後面接著「政府」,又感覺所謂空洞、無助,指的正是無能政府治下,人民的空洞與無助。

「政府,又在盤算著拆了東牆/用西風補」,這兩句更是巧妙,說「政府拆了東牆」在中國本來就很有反叛性。當讀者以為詩只是直接化用「拆了東牆補西牆」,結果作者的下一句是「用西風補」,原本「誰補誰」的主次順序完全顛倒,而且補的是摸不著、看不見的「風」,批判意味又更濃厚了。

最後,詩的最後幾句說:

  而我販鹽,取道長安,亂世之中
  我去烏里
  安居樂業

雖然經過首都、體驗過繁華,但在亂世中,寧願做的是個販夫走卒,隱居一個小小的鄉里,很能呼應中國儒家所說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白話翻譯:如果天下有賢能的統治者,就將現身做事、貢獻社會;但如果天下是亂世、根本無法碰到賢能的人,那就隱居,明哲保身。)這也就暗示了,當代政府的無能,逼得人只能隱藏自己、明哲保身。


|後設:當代現實已經沒有理想,只能逃到虛構中|

但如果我們就這麼讀過去,恐怕會錯過這首詩最厲害的後設技巧。此詩的後設線索,在於第一行的「必須先虛構一匹馬」以及「烏里」這個詞。

詩的開頭的「必須先虛構一匹馬」,「虛構」兩字,把現實情節直接移植到想像的國度,以此開頭,有著「以下一切都是後設、都是虛構」的意味。

而「烏里」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地名,加上「烏」令人想到「烏有」、「烏托邦」,或老莊思想中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無何有之鄉」。但這個「不存在的地方」正是詩的最後,詩中主角的最終歸屬。

也就是說,這首詩在重拳批判政府、宣告自己將要明哲保身後,又透過「烏里」、「虛構」告訴讀者,這份「明哲保身、無道則隱」的理想或許本身就是不可能實現的烏有幻想、終將破滅。

也因此,整首詩的古典詞彙「販鹽」、「取道長安」、「亂世」、「邊防」通通都有了更深層的後設意義。

正因為當代是亂世,創作者才要虛構一個古代的情境:既然在當代,連想要明哲保身都不可能,那至少讓我透過詩的詞彙,創造一個古典的世界,在那個由詩句打造的虛擬的古代,至少有一個虛擬的烏里,可以讓我過簡單平凡的生活。


美編:林宇軒

#出發去烏里 #中國 #極權 #隱居 #儒家 #老莊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2022年11月18日 星期五

花壺•詩六首 ◎塔布拉答 J.J. Tablada

 



花壺•詩六首 ◎塔布拉答 J.J. Tablada

希望旅店

Hotel “La Esperanza”

翡翠海中靜泊的

En un mar de esmeralda

一艘船,

buque inmóvil

以你的名字為錨

con tu nombre por ancla.

蜻蜓

Libélula

蜻蜓堅持

Porfía la libélula

把自身透明的十字

por prender su cruz transparente

釘在光禿、顫抖的樹枝上……

en la rama desnuda y trémula…

飛魚

Peces voladores

黃金陽光的撞擊:

Al golpe del oro solar

海的玻璃窗大片小片地碎裂

estalla en astillas el vidrio del mar

12 p.m.

時鐘似一點一點

Parece roer el reló

咬嚙向午後,它的回聲是

la medianoche y ser su eco

老鼠分針般的尾巴……

el minutero del ratón…

英雄氣概

Heroísmo

忠誠的小狗終於揚眉吐氣告捷:

Triunfaste al fin perrillo fiel

被它的吠叫所嚇

y ahunyentado por tu ladrido

火車飛快地逃跑了……

huye veloz el tren…

La carta

我徒勞地在無法挽回的

Busco en vano en la carta

分手信中,尋找

de adiós irremediable,

一滴淚的痕跡……

la huella de una lágr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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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塔布拉答(José Juan Tablada,1871~1945),墨西哥詩人、藝評家、記者暨外交官。

塔布拉答是墨西哥現代詩歌與前衛主義運動的開創者,將日本俳句形式、中日等文化引介至拉丁美洲和西班牙語文學,憑藉著翻譯與新穎的創作模式,嫁接東西方語言、文化而探求交匯與新變的可能。其詩歌與精神也影響後輩寫作者,如詩人帕斯曾稱讚:「難道我們對真正的詩歌竟已無感到忽略了這位此世代最具靈動和純真視角、告訴我們文字可以讓人類與星辰、動物、樹根和解的詩人?」著有俳句集《一日……》、《花壺》,圖象詩集《李白與其他詩》等詩集。

(參考自陳黎、張芬齡譯《微物的情歌:塔布拉答俳句與圖象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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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諦聽自然與合成的詩藝――塔布拉答及其詩歌〉

最近幾週出版了一些新穎的華語詩集與詩選集,如《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恰逢四十週年的《2021臺灣詩選》等,也在同一時間,陳黎與張芬齡合譯、引介了一位出色而獨特的墨西哥詩人——塔布拉答(J.J. Tablada)。身處於19、20世紀之交,當西方譯者陸續引介許多東方文化與經典時,塔布拉答一方面參與其中,在文學刊物上分享異國譯作與藝評,另一方面,詩人也師法了日本「俳句」與東亞文化。學習形式、探究傳統、揣摩意境,同時結合自己的旅日經驗,藉以尋思一種觀看、體驗生活的新方式。重新設想習以為常的「語言」與「詩歌」,並在創作實踐中,挑戰既有西語文學的邊際與可能性。

塔布拉答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俳句」與「圖象詩」,如詩集《李白與其他詩》中可以看見,面對漢語圈熟悉的詩人「李白」,詩人如何挪借其生命風采與詩藝,並透過一系列圖象詩作來賦予新的詮釋。而趁著無主題詩選的機會,小編來和大家分享幾首塔布拉答的俳句與短詩,一同欣賞這位墨西哥詩人如何運思、經營情境,在僅僅三句左右的精簡形式裡。

✍️ 凝視微物 × 諦聽自然 × 經驗日常

這些作品選自詩集《花壺》(1922),裡頭收錄了「在園中」、「暗影時鐘」、「微型劇」等輯。從第一本詩集《一日……》(1919)開始,可以察覺詩人承襲並回應了許多俳句共同叩問的主題—— #自然與時間 ,以及它們如何在瞬間與隱含的推移變化中,為觀看者所經驗。靜如九重葛,卻在日落的剎那間,鮮活地燃燒起來;動如飛蛾,如常的飛行軌跡,卻偶然在詩人的視野裡,介入了一旁女孩對聖母瑪利亞的虔心祈禱。塔布拉答留心於每天的尋常所見,以個別物象為經,以「一日」由早晨到夜晚為緯,從每一個自然的截面中提取詩意。

凝視微物、諦聽自然,以身體作為四方感知的中心,世界因為自我的感官與想像而重新被發覺。或許對於當時20世紀以前的西語詩歌和語境而言,塔布拉答所揭示的,正是一種對自然與生活情景「 #能見 」的方法,並且在形式上,一洗繁多的修辭,讓詩歌所能承載的感悟與張力,濃縮、精練至兩三行之間。來到《花壺》亦然,如蜻蜓停駐於樹梢的瞬間,軀幹和羽翼交錯如「透明的十字」,「釘」在樹枝上的畫面,或許引人想起教堂十字架或耶穌受難的圖景,兩者無必然關聯,卻在三行內隱然交疊。

此外,《花壺》也將能見、能感的範疇,擴及到日常生活,甚至有意在精簡的詩行中,不僅止於描繪、經營出讓讀者沉浸其中的情境,在「 #微型劇 」一輯裡的作品如〈英雄氣概〉,也試圖營造出源於日常小事,具體而微的戲劇張力。一隻路邊常見的可愛狗勾,向著逝去的火車吠叫,歸來宛如為主人驅走惡敵的英雄一般。與此同時,《花壺》中的一些作品也涉及生活與詩歌常見的「你我關係」。「你」既能成為自己航向希望、賴以停泊安定的「錨」,又能在「我」追悼已逝關係的獨角戲中,雖不在場、也不真正缺席。巧妙勾連「你」與「我」,即便句數、音節數不多,也能為作品本身帶來加法、甚至乘法的效果。

✍️ 合成詩 與 抒情的解離

「 #合成詩 」(poemas sintéticos)和「 #抒情的解離 」(disociaciones líricas),分別是題在《一日……》與《花壺》兩本詩集名稱之後的副標題。看似難以理解,根據其前言與譯者的講解,其實談論的正是塔布拉答所追求、依隨的創作理念——作為一個跨界的嫁接者,將不同文化與文學的成分「合成」在一起,激發出新的視野與想像。或許會動搖、分解傳統概念的基礎,但是未知的可能性卻也從裂縫中萌芽而出,回頭挑戰既有敘事,並引起讀者們的讚許、質疑和再討論。

從此觀點來看,不只是在母語範疇和單一傳統內創作、實驗,詩人同時跨越尺度,游走在不同領域和邊界,而書寫也儼然成為跨界的行動。或許這也是為何,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帕斯,曾在塔布拉答過世時重讀他的諸多作品,不僅稱讚當中與萬物共感的「靈動和純真視角」,進一步也談到:「他還邀我們去冒險,踏上旅途。他邀我們睜大眼睛,學習離開我們生長的城市,學習離開已然成為惡習的那類詩歌;他邀我們 #尋找新的天空和愛 。」

選錄詩作之餘,小編也以此分享給大家,祝福往後不間斷的閱讀歷程中,如其所言,能持續發覺令人欣喜的,新的天空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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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塔布拉答 #Tablada #俳句 #花壺 #在路上 #微型劇 #暗影時鐘 #微物的情歌 #陳黎 #張芬齡 #墨西哥詩

奶奶 ◎胡家榮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雙囍出版 #文末抽書📖

奶奶 ◎胡家榮

木柵的街道

政大後山

巧連智

奶奶有大手

挖存錢筒的錢買漫畫

中午上早餐店

早晨起床

想到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晚起的蟲兒被鳥吃

天氣是晴朗的

時而陰鬱

我的頭痛

我的日子無數

奶奶有大腳

奶奶有大大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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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家榮,台北木柵人。東海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光上黑山》、《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合著對寫集《尤里西斯的狗》。

(簡介摘自《光上黑山,寧靜海》(雙囍文學,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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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二零一四年,胡家榮推出了第一本詩集《光上黑山》,以簡約、神秘的詩風收服了台灣的新詩讀者:顧城式的精煉與口語特徵,與邪典電影的冷色風格,僅僅以一本詩集就完成屬於他一人的風格。絕版數年後,在今年九月,詩人胡家榮在雙囍出版社推出了《光上黑山,寧靜海》,不只再版新編《光上黑山》,又追加了一倍篇幅之長的「寧靜海」一輯,據集中的繫年,其寫作時間應在「光上黑山」後不久,相比前輯,「寧靜海」的詩句更為破碎難度,有多首詩作可見對前輯的補述與延伸,彷彿就是「光上黑山」的漏網之魚,在曾經的選擇與遺忘之後,重回黑山鄰近、日落後的海域。

〈奶奶〉一詩屬於「寧靜海」一輯中,情節相對突出且完整的作品,說其相對突出,因為只有這一首點出了「木柵的街道」,這樣具名的場景。慣用「山」、「海」、「光」這種普及的意象,更有力代入人類共同的,原始情感的害怕與依附,詩人卻在此以具體地名入詩,就有要點明其為私人記憶的意圖了。第一段使用具體的地景與生活片段,又以「巧連智」這個少兒向的閱聽讀物說明了,敘事的時間正處於敘事者的童年,詩人陳列這些片段又不多加敘事連接,正凸顯了童年,在記憶中閃現回返的樣子。

「奶奶有大手」更是童言童語式的觀察,透過奶奶的手之大,表現了敘事者的小,這裡既是實際形象也是抽象感覺。時序這樣推進,敘事者在第二段已經進入了「買漫畫」來看的年紀,詩人寥寥數筆,寫嗜好和作息,卻極有效率地完成了敘事者的個性,尤其是「想到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兩句:這個常見的俗諺往往被用來提醒人應當把握一天地開始,要認真生活;我們往往也會聽到有人給它加上了後半句「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持著不如躺平的反對意見;然而,詩人進一步變造了「晚起的蟲兒被鳥吃」,更強化了一種悲觀的宿命感,不管早起還是晚起,鳥就是有蟲吃的,而蟲就是要被鳥吃的。

這樣的抑鬱,在第三段又更明確地變現出來,外在天氣晴朗與否彷彿都與敘事者無關,若悲觀地信仰了某種宿命,日子的前進與更迭,就沒有任何主動可為的積極意義。「我的日子無數」一句,就讓所有的日子都無差別,牢牢地被上一句的頭痛所綁定。最後一段,從奶奶的大手至此看見「奶奶有大腳」,小編推測,這裡是敘事者躺在床上側身去看奶奶的視角,也回應了二三段的頹廢與頭痛。奶奶作為照顧者的身分,手腳的大不只是兒時所見的相對,更象徵著一種可以從容,可以掌控生活的積極能力,「奶奶有大大的笑臉」更深刻的表現出這種形象。

詩人字句凝鍊,卻不艱澀,原因是胡家榮深諳句義指涉的方向性,寫了奶奶的陽光與積極,就不必贅述自身的陰沉與悲觀;越是輕描淡寫,對精神世界的把握越是入木三分。在《光上黑山,寧靜海》中,處處都是胡家榮極其個人主義的靈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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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刻珍藏《光上黑山,寧靜海》,重頭閱讀一位文學少年的脈絡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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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光上黑山 #寧靜海 #胡家榮 #雙囍出版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黃昏與清晨是同一件事了 ◎楊智傑


 


黃昏與清晨是同一件事了 ◎楊智傑

喝下一壺熱牛奶

雪人感覺

最溫柔的時刻就要到來

草在長

海浪在笑

書本、琴鍵、電話線

推知

時日已經無多

不斷眨眼的飛鳥

不斷

變慢的冰雪

當鬼的人從頭頂抓住妳

舉起手

就結束了一生的遊戲

而海浪在沉默

草在變短

愛與死是同一件事了

黃昏與清晨是同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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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智傑

一九八五年生於台北,南國孩子,人模狗樣。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等。有詩集《深深》、《小寧》、《野狗與青空》

(取自《野狗與青空》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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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楊智傑《野狗與青空》風格相當特殊,其語句相當簡單,但詩人卻有辦法透過矛盾事物的結合,扭曲它們之間的正常關係,詩意由此產生。

 

熱牛奶一般被視為安眠、撫慰人心的東西,但當喝下它的是雪人時,卻讓人感覺雪人是意圖自殺;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感覺,竟然是「最溫柔的時刻就要到來」。

 

接下來的四段,都是非常快速切換場景,以及對死亡愈來愈明顯的暗示(時日已經無多、變慢的冰雪、就結束了一生的遊戲)。我們彷彿可以看到,這雪人正在看著人生最後的走馬燈,回憶一生最殘酷與最溫柔的時刻,這些場景可能是他與「妳」相伴的時刻,也可能是失去「妳」後獨自所見的場景,這也暗示了,雪人是因為愛而死,或者以死完成愛。

 

詩人在倒數第二段,將前面的曖昧破題——「愛與死是同一件事了」。因此,對雪人而言,讓人感覺即將消逝的「黃昏」,與帶給人希望的「清晨」,也因此成為同一件事了。

 

詩人最後留白之處是,他沒有寫到雪人的融化,雖說「愛」與「死」是同一件事,但他終究是寫明了愛,而在收尾時不寫到死。這是詩人的溫柔,卻也使殘酷得以在想像中不斷被放大。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溫柔與殘酷是同一件事了」。

 

(部分觀點引自筆者,〈平常時刻的魔幻體驗:讀楊智傑《野狗與青空》〉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野狗與青空 #楊智傑 #黃昏與清晨是同一件事了

昨天與今天─記最後一名卑南人 ◎蕭宇翔


 


昨天與今天─記最後一名卑南人 ◎蕭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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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一名日本人,工裝軍綠

來到這裡,在空襲砲彈巨響壟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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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釋迦園,過度開墾

或雨水蛀蝕的關係而袒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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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自來水管線工程,荒蕪的

緩緩剝落土塊下,終於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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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瓦如剛剛摔碎,是你

正從卑南溪走回來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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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埋葬你的史前

腿上水漬風乾,一隻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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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吸飽血,遲鈍起飛

你從土台區走回家屋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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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略基準點與縱橫的輔助線

信步來到我面前,疲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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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於玉的閃光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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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鋸、鑽孔、旋截和拋光

你熟練,正如你被迫熟練於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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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完族人、愛人,最後是自己

你把夕陽帶進(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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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棺中(我們撬開)

平放一對玉玦(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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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板岩上的蛇紋曝光

抽身游進亙古的綠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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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忽然縫隙沙土填滿

林投葉風中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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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文化層上乃自然層上乃新都城

水泥包覆鋼筋包覆建地包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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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走過一名少年,蚊子飛落間

他看見──千年前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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綻放在耳朵位置:破損的環形

只有你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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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都蘭山,月形石柱和脛骨

只有你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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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鏃、石瑗、網墜和板岩片

燒灼的土塊棄置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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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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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曬乾了大地、禱告和血

這尚未癒合(也永遠不會)的史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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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瓦剛剛摔破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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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後不見來者,只有

侵蝕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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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如淚。只有你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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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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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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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現就讀於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M.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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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獲二〇二二年楊牧詩獎,為該獎項至今最年輕得主。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中興湖文學獎,創世紀詩刊開卷詩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以《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榮獲二〇二二年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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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天祐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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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詩獎得主蕭宇翔甫出版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的書衣上,斗大的字體標示著「這是我第一次認識生命」。在幼獅文藝11月號的採訪〈我是一個有洞的人──蕭宇翔談《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他也自陳:「詩歌是人類各種經驗的神經突觸,我不想只去網羅他人的傷痛,成為他人慾望的容器。文學不就是應該容納各種特別的情感狀態或人類經驗嗎?」而私以為,這種「認識生命」的野心和慾望,企圖將詩歌做為「各種經驗的突觸」的宣告便是解讀這首詩的關鍵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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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純粹物象的地景觀察裡,詩人或許虛構、或許真實地看見了一個來自史前的卑南少年。在純粹的物中,透過詩人思維的拔升、想像與穿越,時空的距離不再是隔閡,橫跨了四千年的兩個少年在物的面前對坐理解了彼此。過去的故事在巨輪轉動下,不僅沒有抹消,反而奇景似的傳遞到了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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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構史前人的生活與想像,是一場註定無法驗證的嘗試。客觀的物件究竟是甚麼樣貌,遺物究竟是甚麼功能其實不重要;試圖去求索那個實體根本不該也不會是詩人的重點,他觀注的是互動過程和關係的樣態與模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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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步說,我們可以將昨天與今天各自視為一個實體(entity),這些我們詩中看見的物件如「矛鏃」、「石瑗」、「網墜」和「板岩片」僅是表象,而詩人做的,便是穿越這些表面的土塊,以情緒為扁舟渡過時間的長河,直指彼此的內核。重要的是這個互為主體的過程,這個橫跨時空的互動。或我們淺白的說,那個「與」才是這首詩的精華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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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緒上的共鳴是一種互相靠近彼此的過程,不必徹底熨燙上彼此的胸膛,因為我者與他者之間本來就有絕對的差異。而詩人得以與卑南少年共鳴的基礎建立就是在想要「靠近他人」的「意願」。而蕭宇翔,懷著對他者,對生命的熱情與野心,在昨天與今天之間,在淚水與雨水間,與史前的卑南少年共享了一段魔幻的經驗。在那互動的過程裡,捕捉到了物所承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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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蕭宇翔 #人該如何燒錄黑暗

煙 ◎楊澤




煙 ◎楊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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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讀我──請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手紋的一隻掌

我是沒有五官的一張臉

我是沒有刻度沒有針臂的一座鐘

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銘辭沒有年月的一方

一方倒下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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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讀我──請努力讀我

非掌非臉非鐘非碑的

我是縮影八OO億倍的一個

小寫的瘦瘦的i

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

我是生命,我是愛,我是不滅的

靈魂,焚屍爐中熊熊升起的一片

一片獨語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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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澤,本名楊憲鄉,1954年生,台灣嘉義縣人。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曾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著有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人生不值得活的》、《新詩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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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天祐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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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短短的,僅兩節。楊澤於兩節之首運用的複沓在於強調懇切的語氣,希望讀者可以看到讀到真切的心內低語。第一節中依序出現的掌、臉、鐘、碑都具有強大的能動性,是可以掌控、決定的「強硬物」。掌可以「掌握萬物」,臉用以「辨識、區分你我」,鐘則在時空中錨定一個頓點,而碑文的存在則可以將時空凝於其上,成為永久的留存。他們固然強硬,但這首詩中卻也同時失去了他們的能動性與最「顯著」的特質。因此皆需要被動地,「等待解讀」。扁平化後的這些「強硬物」,只能等待讀者以片面的視覺感知他們所想傳達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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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之相對的生命、愛、靈魂、煙作為抽象物;與臉、掌、鐘、碑作為對比。是更為柔韌,與虛像的。但或許,真正的內在自我僅只是溫柔的幽微。我們的外在往往被社會要求強硬,但我們是否可以坦承,或說,準備好坦承我們的內核也僅僅是一個脆弱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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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將視角繼續放在作者於第二節中提到的「小寫的i」,作為英語五個母音小寫中最瘦弱的一個,我書寫時經常走鐘,下面那條豎往往歪斜、甚至斷裂;相較之下其他母音的結構都較為圓融,胖胖的包住整個脆弱的內核、可以抵抗世界的惡意,只有他是i斷裂、瘦小的。有趣的是,大寫的狀態I是最強壯的,宛如頂天立地撐開世界如盤古。作者刻意選擇以小寫的「i」自比,除了有形象上的差別外,同時連結到社會語言學的概念有關。男性(或具有權威之角色)慣以自我中心的代名詞I做為出發,作者作為生理男性,是否也被期待要成為一個如此「陽剛」的角色呢?在社會的規訓下,作者做出的抵抗,便是以小寫的姿態出現,作為一種「被動的抵抗」。與此同時,小寫的i除了可以視作一種陰性狀態,更可以與內在小孩之形象做連結。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我們何妨幼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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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作者在這首短短的詩中運用多種手法,試圖為在迷茫、模糊的煙裡為「自我」重新搏取一種敘述和定位。而那自我的定義是不需要被任何框架或是一個大的定義所束縛的。我們,也僅只是單純的,一個個小小的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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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 #煙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現代詩

黑山 ◎胡家榮


 


黑山 ◎胡家榮

在黑色的山裡

在夜裡無人的大街

在冬天流血的河流

如果事情能不再發生

如果我們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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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家榮,台北木柵人。東海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光上黑山》、《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合著對寫集《尤里西斯的狗》。最新出版詩集為《光上黑山,寧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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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此詩的詩題為「黑山」,全詩只有五行且無分節,雖篇幅短小,從中仍可感受到詩人強勁的下筆力道——首先,他以三個「在」為開頭,將情境清楚描繪。黑色的山、接續著黑的夜,放眼望去無人的街道,最後則是流血的河流。小編認為,大山、大街、大河的挑選十分精準,像是突然反轉的暗黑版童話故事,突然間能全部變樣,彷彿前述的自然、熱鬧、溫柔全是沒有揭開面紗的表象。而最後:「如果事情能不再發生/如果我們和平」,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就像一顆赤裸的電影鏡頭,沉默但甚麼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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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黑山 #胡家榮


關於詩的問題 ◎曹馭博


 


關於詩的問題 ◎曹馭博

——給公車鄰座的小詩人

「詩是什麼──」

我說,別問。

如同你不會去問

天空是什麼

宇宙是什麼

「天空就是天空,宇宙就是宇宙,

這是大人們告訴我的。

那我還可以知道些什麼?」

我們可以知道:

天空擁有雲朵與雷雨

宇宙擁有星球與我們

「詩人是一種職業嗎?」

我說,不是。

它是一種狀態

當詩找到你時

你就是詩人

「寫詩是一種技能嗎?」

我說,是的。

但它沒什麼用

它餵不飽我

也沒辦法發大財

但我獲得了生命的熱情

生命帶我到哪,我就去哪

「我也可以寫詩嗎?」

我說,可以。

「那我可以不寫詩嗎?」

我說,可以。

「那你可以現場寫一首詩嗎?」

我說,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現在的我寫不出來

我寫不出來。

「你寫詩多久了?」

我說,十年。

「這麼久?」

大概吧,也許是八年

我不確定。

我只知道

當詩找到我時

我就一直在寫詩

之後也會持續下去

《後記》

搭公車時被一個小孩搭訕。我不知道他幾歲,但他手上拿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宮澤賢治詩選,我正在讀策蘭的自傳。

「這個人是誰?」小孩問我。

「一個傷的很深的詩人。」

「寫詩的人是不是都很痛苦?」小孩繼續問我。

「大概是吧,但偶爾也有快樂的時候。」

「什麼時候會快樂呢?」

「當有人問他詩是什麼的時候──」

——曹馭博原於2019/7/19在個人臉書發表,收錄於《夜的大赦》(2022/04),此處為《夜的大赦》收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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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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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馭博

西元一九九四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文化部「第四十一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〇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詩類二十之一。

出版詩集《我害怕屋瓦》(啟明,二〇一八),《夜的大赦》(雙囍,二〇二二)。

(取自《夜的大赦》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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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夜的大赦》是曹馭博的第二本詩集,也是今年入圍金典獎的詩集之一,可說是今年佳作。曹馭博在這本詩集中展現多元詩風,既有與前輩詩人對話,也有對自身生命、詩意的各種探討與反思。

在這本詩集中,〈關於詩的問題——給公車鄰座的小詩人〉是其中語言特別簡單的一首,甚至還有後記讓人得知作者為何會寫這首詩,但這絲毫沒有減損詩的價值,在悲傷或挫折時閱讀,也總會給人力量。

這種動人不僅來自詩人的誠摯自剖,也來自隱隱的技巧運用。詩人先否定「詩是什麼」這種定義性的問題,將之連結到客觀、外在的環境;接著將問題轉向個人內在,探討「為什麼寫詩」。小孩的問題像一面鏡子,讓詩人說明自己寫詩的動機、自身的狀態、過去的堅持,以及未來會繼續寫詩的理由。

鋼筆人認為,只要你是創作者,甚至只是曾為某個東西努力過,那這首詩講的,就是我們如何為一件事物努力,並且在挫敗時詢問自己一切的初衷。

願所有創作者、所有努力的人,都能因為這首詩重新找到前進的力量。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曹馭博 #夜的大赦 #現代詩

十一月:無主題詩選 ◎責編品嫺


 


十一月:無主題詩選 ◎責編品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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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邁入年尾的十一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寫手們決定在沒有限制的狀況下,為喜歡的詩書寫賞析。不知道在這幾個月的閱讀中,有沒有新出版的詩集,驚艷到你了呢?又或者,有沒有哪一首詩成為了你生活的對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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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框架的書寫之下,我們回到了各自的閱讀經驗,誠摯地與每個人分享我們所喜愛的現代詩。詩的迷人之處就在於,或許能夠超越書寫的時間限制,與人生的困頓相互呼應,抑或是透過文學回歸了內心的平靜。無論詩的意義對你來說為何,都歡迎讀者們跟我們對話喔!

 ​

美編:品嫺

2022年11月4日 星期五

風簷──久旱後的夏雨天,窗邊懷人 ◎林彧



風簷──久旱後的夏雨天,窗邊懷人 ◎林彧

 

那一顆。是商禽。是辛鬱。那是

周夢蝶。余光中。楊牧。那一顆

疾馳的流星。漸被遺忘的。是燿德。

還有霧中遠行的。岩上。濛濛發光。

還有怒掃黑白棋子的。管管。什麼都不管了。

 

年少時光裡。我秉燭圈讀的一枚一枚鉛字。

入眼。驚雷動電。回想。掀漣起漪。人呢。

人都躲到姑婆芋下。撐起傘菇。無言。微笑。

順著湛綠的蘆葦葉尖。滑落吧。

我們正在排隊。準備快樂地回家。

 

 

  (雨,愈下愈大。避疫的雨天適合讀書,回想天上幾位老師與朋友,希望他們出把力:把雨水都趕到集水區去。

  關於辛鬱,我們都住在木栅,有一次在興隆路的一家小飯館相遇,他竟在離開時提早將我家四口的菜錢都順便埋單了。然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商公嫁女,只請十來人,酒足後,向明唱了一段《四郎探母》:而辛鬱以他低沉有力的北方腔唱了一首小曲:「房前的大路唉〜卿卿你莫走 房後邊走下 唉~卿卿一條小路啊〜〜~~~」數十年過去,那嗓音始終縈繞耳際。)

 

         二〇二一年五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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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彧,1957年生,本名林鈺錫,台灣南投縣鹿谷鄉人。畢業於世界新專(今世新大學)編採科。1983年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推薦獎;1984年獲《創世紀》三十週年新詩創作獎;1985年以《單身日記》獲金鼎獎圖書類出版獎。著有詩集《夢要去旅行》、《單身日記》、《鹿之谷》、《戀愛遊戲規則》、《嬰兒翻》、《一棵樹》、《彷彿在夢中的黃昏》,散文《快筆速寫》、《愛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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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宋代的文天祥在獄中寫下這首《正氣歌》,傳達出了自己心中的民族氣節;而當代詩人林彧收錄於詩集《彷彿在夢中的黃昏》中的〈風簷〉雖然也運用相同詞彙,但其所蘊藏的情感呈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風景。

 

〈風簷〉這首詩分為兩節,每節五行。第一節寫道八位逝世的詩人,但量詞卻選擇了「顆」,可以推測林彧眼/簷前所見的並非是這些詩人,而是這些詩人的象徵:可能是星星,也可能是第二節的文字或雨滴。若將其視為星星,在滿天的詩人群像中,這些星群並非展現出完全相同的樣貌,而是各自擁有著不同的個性、能夠被清楚「指認」,如同詩中所寫「逐漸被遺忘」的林燿德、「怒掃黑白棋子」的管管等。

 

這些詩人除了以夜晚的「星星」現身,更透過「詩作」來被看見。林彧以「分節」為「換幕」,在詩行進入第二節時轉換時空背景,回到年少讀著這些詩人鉛字印刷作品的時光。詩人的手藝在這裡顯現:「入眼。驚雷動電。回想。掀漣起漪。人呢。」短短一行中,林彧以短句讓虛實交融、古今難辨,心中種種的複雜之情在詩末三行推進至極致。

 

林彧不使用「問號」而選擇句號,因為一切早已有答案,由此也可見得「句號」在這首詩中使用得極其出色,但也令人極其悲傷。人呢?人早已不在了,但林彧卻寫這些詩人們「都躲到姑婆芋下」,如此的想像飽含人性的溫情,使得一切逝去的人事物更顯深刻。詩末滑落的可能是雨,可能是淚,但一切都不重要了,畢竟我們都如同這些水滴排著隊,準備快樂地回家

 

在這首詩中,「節奏」是林彧詩藝的一大重點。除了透過「換句話說」置換文法來調度語氣,更透過「短句」和「句號」形塑出這首詩特有的節奏感。大量句號的使用,暗示了其用途並不僅止於一般說明性散文中「意義單元結束」的功能,而更進一步配合了整首詩的氛圍,用以阻遏語氣、形成頓挫感;詩末「快樂的回家」搭配句號形象上的圓圈、圓滿之感,讓詩人視「死亡」為「回家」的態度讀來無比惆悵。

 

對於「死亡」,林彧也不全是以如此態度來書寫,也有以非常幽默、詼諧的詩作如〈弔亡〉:「驟然,走了,一群好人/留下遍地的壞蛋/感謝壞蛋。我的餘生/將以捏碎蛋殼為樂」這類發想自詞語歧異性的詩作,在詩集《彷彿在夢中的黃昏》中層出不窮,其大量運用諧音與時事的本領在書中展露無遺。

 

詩集《彷彿在夢中的黃昏》分為「在漩渦中」、「山中爬梯」、「然後呢」、「無來也無去」、「寄世。記事」、「隨想隨忘」與「一些不該被遺忘的」共七輯,其中「一些不該被遺忘的」輯中收錄了19841995年間未曾結集出版的創作,與書寫當代的作品並置,更突顯詩人的生命軌跡與寫作歷程之變化,是為書中最精采的對照與互讀,歡迎有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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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辛品嫺

#彷彿在夢中的黃昏 #林彧 #印刻文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滿腹的珠璣 ⌾譚俊瑩


 


滿腹的珠璣 ⌾譚俊瑩


在媽媽的肚子裡,藏著滿腹的珠璣

那是蚌與蚌的寶貝

艾倫佩姬現身說,她就是璣

璣是一種不圓的珠子

也許有人在墜落時,決定把自己打磨

好放進統一的盒子


我們的現代人,喜歡到各地去

搜羅家鄉以外的物產

剪貼客廳缺少的窗景

沒有誰願意,把世界打造成一模一樣的房子

誰要喪失各式各樣的旅行地址?

不過,社會偏要人棲居器官分發的性別房子

即使它再寬敞,可以容納三個新生兒

即使它再纖美,可以穿著貼身裙子

艾倫佩姬還是喜歡自己comfortable的寬鬆褲子


(註:璣的粵語發音與gay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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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譚俊瑩,八零後。曾用過多個筆名,例如,愷一、余清、傅鉞鍶,其他不再記得。廣州中山大學英文系學士,澳門大學中文系碩士,斷斷續續學畫、習字、攝影、自娛自樂而渴望一種多媒體的自我表達,不過最習慣文字的美感。出版有個人詩集《我喜歡我是現在的樣子》及《只有目的地能緩和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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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甯智聰 賞析


本詩從母親懷孕作引子,用「滿腹的珠璣」來代指嬰孩,「滿腹珠璣」本意形容人善於詩文,極有才氣。但筆者認為此處或許與宋人吳處厚所著之《表箱雜記》中的一句「只知外貌之粉澤,誰料滿腹填珠璣。」更為相關。


不論古今,人們總愛用第一印象作定義,性別亦然,在看見嬰孩的性器官時,便會烙上男、女的印象,以其外貌作性別的根據,就如上文般不曾料到裡頭尚藏「珠璣」。珠璣,珠可解作圓的珠;璣可解作不圓的珠,兩者都是蚌的產物,皆一直被含在貝殼裡,與母親把孩子懷在肚子的形象互相呼應。而兩者皆自蚌中誕生,暗示兩者具有平等的地位。第一段第三句出現了一個名字——艾倫佩姬(Ellen Page),筆者為其作個簡單的介紹,他是現今著名的加拿大演員,現在或許該稱其作艾略特佩吉(Elliot Page),直至2020年公開表示其自身為跨性別者以前,已被視作炙手可熱的女演員,年紀輕輕已在影壇達成多項成就。


作者以其作為詩中人物,以璣——一種不圓的珠子作自我介紹。珠子在世人的印象裡本應是圓的,不圓的不會稱作珠子,這種認知偏差與詩之主旨互相呼應。正如珠子就是圓的一般,人們總會覺得你的外貌、身體是男性,你就應為男性,女性亦然。若果出現認知上的不同,便無法想像,繼而無法理解。而跨性別人士,又或是同性戀者等LGBTQ族群正是社會上「不圓的珠子」,第一段最後兩句對「璣」的源頭猜測,諷刺的意味甚濃,那些天生的棱角被形容成為了適應社會,故特意打磨而成,而真實的世界實然是社會將這些獨特的「璣」硬生生磨成了「珠」。


第二段中描述了現代人喜愛到處旅遊以收集各地的特產,又或是欣賞各地獨有的壯麗風景,無一不在透露現代人都鍾情於「新奇」、「獨特」的玩意,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世界永遠都與別人採一樣的格局、模樣,總想探索外面的世界有什麼是自己未曾接觸、擁有的。但在性別這座房子裡,卻只能接受陳腐的非黑即白裝潢,容不下男、女以外的性別,無法接受其與自身的差異,此與上文提到現代人就喜愛與自己本來不一樣,沉迷於新鮮感的生活相互矛盾。而最後的三句中,「三個新生兒」亦暗示世人對於LGBTQ族群的誤解,即使是經過各方多年的努力,人們仍是不太了解這群與自己略有差異的群體,有些人以為這個群體即指男/女同性戀,除男、女以外,就只有第三性別。實然世界上仍有許多獨特的性別,如艾倫佩姬一般,其自身為女同性戀者,但因自身感到不適,繼而切除乳房成為男跨性別者,這顯然與人們所定義、認知的有所出入。而裙子則是對應「女性必須穿著裙子」的迷思,現如今仍然有許多場合在要求出席者穿著正裝時,默認女性的正裝必須為裙子。最後艾略特的喜好正是作者對於性別的態度以及想要傳達的訊息,只有「comfortable」真正令自身感到舒適的才是人的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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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_ 李昱賢
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滿腹的珠璣 #譚俊瑩 #我喜歡我是現在的樣子 #澳門詩 #艾倫佩姬 #艾略特佩吉 #gay #lgbtq #comfortable #Ellen #Page

2022年10月30日 星期日

夏蟲 ⌾霜滿林

 



夏蟲 ⌾霜滿林



能生在積水的綠洲

就別管沙漠的荒

飛蚊都貪生

貪不到被擊斃也情有可原

掌聲一響 血花一開

慈悲的佛手無人上銬

而等待孵化的地方

總是陰暗



橋梁崩塌壓住卡車

卡車壓住行人

而壓在行人腳下的蟻

正忙於偷歡

過於細小的生物

無法理解太大的意外

我抬頭望向晴空

一切都好



果盛瓜熟

終惹飛蠅來擾

揮拍再快

不及人家背上天生的翅

腳踏實地的人想飛

再堅持亦喚不到風

目送盜賊

回頭只好繼續留家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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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霜滿林,文字間的替代角色,著有詩集《南客喃喃》。另以筆名林格著有繪本《麻雀細細》、《所作所為》,短篇小說集《離調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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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雪堇 賞析


「蚊」、「蟻」和「蠅」作為詩中一閃而過的意象不足為奇,但作為詩中主要的書寫對象而自成一系列卻甚為少見。霜滿林寫的基本上都是短詩,配上其原創插畫最適合不過,而由其2013年的〈麥皮〉到2017年「詩意的存在」詩人聯展的〈斷髮〉、〈尾指甲〉、〈卷紙〉和〈可樂〉,以至這次他所選的〈夏蟲〉組詩,這些作品都以日常生活毫不起眼的小物為主題,每首都不超過十二行,但在他眾多詩作中相當突出,體現了他作為詩人對身邊事物的敏銳觀察和獨特的想像力。


以昆蟲為主題在寫作技巧上有很大可發揮的空間,作者在此採用的是偏寫實的表達方式。全詩分三部分,下筆的角度相異,反映了普通人三種不同的生存狀態,以小見大。


第一部分「蚊」開頭寫道:「能生在積水的綠洲/就別管沙漠的荒」,精警地點出小市民的狹隘思想,而這種狹隘情有可原。將「積水」比喻成「綠洲」,營造出明顯的反差,也暗示了主人公(以蚊為喻體)身分的卑微和生存環境的惡劣;「積水」和「沙漠」是小與大的對比,對主人公而言,能夠顧好自己就很不錯,也就無暇在意甚麼社會或世界大事了。由此去看把蚊子活生生打死的「慈悲的佛手」,此詞對在上者的反諷意味更顯濃厚,而結尾的「總是陰暗」再次暗示那生活在最底層的無奈。


第二部分「蟻」和第一部分一樣,都從主人公的角度出發,這裡則以螞蟻為喻體。兩名主人公作為小市民都有著類似的想法:「過於細小的生物/無法理解太大的意外」,但這隻「蟻」的處境比前者「理想」,首三行鏡頭自高至低反映怵目驚心的一幕,但他「正忙於偷歡」,形成強烈對比;兩部分同樣是自白,但「我」字在這裡才出現,「抬頭望向晴空」當然是作者擬人化的想象,但至少暗示了生活仍然允許主人公有樂觀的空間。


第三部分「蠅」則以另一角度書寫,蒼蠅作為害蟲,是被另一個小市民注視嘲諷的對象。相比起主人公「腳踏實地的人想飛/再堅持亦喚不到風」,蒼蠅偷取他人的勞動成果上位,而且仗著自己的優勢和機智,逃過追責的下場;但從最後一句「回頭只好繼續留家隔離」來看,主人公似乎正接受新冠疫情下的隔離措施,「不及人家背上天生的翅」此句所慨嘆的,可以是仕途不順,也可以是想出走旅行但無法起飛,在全詩三部分之中反映的困境最為輕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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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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