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裡讀彌爾頓 ◎Gary Snyder(柳向陽 譯)
派尤特溪,1955年8月
「啊地獄,我這悲愁的兩眼
能看見什麼?」(注1)
跟一位拿手錘的老礦工
一起工作,他能感覺
岩石內臟裡的
礦脈和劈理(注2),他能
炸開花崗岩,鋪設
風雪、霜凍和騾蹄敲打之下
多年不壞的之字形公路。
彌爾頓,一個無聊故事,關於
我們迷失的共同祖先,吃了蘋果的人,
有什麼用?
那個印第安人,那個使鍊鋸的男孩,
帶著一串六頭騾子
來到這兒紮營
急於吃西紅柿和青蘋果。
睡在馬鞍座毯(注3)裡
在澄明的夜空下
銀河傾斜到清晨。
松鴉啼叫
咖啡煮沸
一萬年後,這些山脊
將乾枯死寂,變成蠍子的家園。
冰川擦刮的岩石,佝僂的樹木。
沒有天堂,沒有墜落
只有風吹雨打的土地
旋轉的天空,
人,和他的撒旦
沖刷著心靈的混亂。
啊地獄!
火光熄滅
暗得無法看書,離路幾里遠
鐘馬(注4)在草地上叮噹響動
那堆用於填埋的松土
被刮過鬆散的岩石
弄髒了一條舊道
整整一個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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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彌爾頓《失樂園》第四卷。下文「吃了蘋果的人」,指亞當、夏娃。
注2:劈理(cleavage),岩體沿著一定方向大致或平行排列的密集的裂隙或面狀構造。
注3:馬鞍座毯(saddle blanket),墊在馬鞍下的薄毯、褥或毡,吸汗和保護馬背
注4:鐘馬(bell mare),一隻帶鈴的母馬,通常作為馬群或駕車的頭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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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美國詩人,翻譯家。出生於舊金山,就讀柏克利大學期間,因受禪宗影響而轉學亞洲語言與文化,並翻譯中國古詩,參與「垮掉派」詩歌運動,曾到日本修習禪宗。斯奈德多年來致力於生態保護生態保護,被譽為「深層生態學的桂冠詩人」;曾獲普利策詩歌獎和全美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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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如本月主編文所說,由起源來看,藝術與宗教向來是不可二分的。而在斯奈德這首詩中,我們更可以看到人類文明與自然事物牽連時,宗教如何急遽地佔領了其中的思考空隙,即使人的手作與目光,有能力在荒蕪與無序中開拓出秩序與規則,但這一舉一動無非會回到宗教式的實踐與想像,順從與對抗。這首詩的奇特之處,更在於詩人雖以宗教式的口吻與典故來敘事,卻有意鬆綁宗教與文明的指示,自然的教訓不假他者,只有直面地謙卑以對才有超越可言。
這首詩的開頭,引的是彌爾頓《失樂園》第四卷中的詩句,詩人以撒旦的視角觀看地上的人類,而有此感嘆:「啊,地獄!我這悲愁的兩眼/能看見什麼?這些異質的/生靈,被提升到我們從前幸福的地位,/他們怕是地之所生,不是精靈,/卻比天上光輝的精靈所差無幾……他們如此生動地/反映著神聖的面影,創造者的手/在他們身上灌注許多優雅的特質……」創造者,或者說神的手藝果然顯示在人的身上嗎?
斯奈德把這樣的感嘆,接續到他對身邊一個老礦工的觀察,老礦工能感受到岩石的脈搏,緊接其後更重要的可能是(詩人在這裡加重語氣,把炸開(blast)置於行首),他有破壞與建設的能力,能夠在荒蕪中鋪設出「風雪、霜凍和騾蹄敲打之下/多年不壞的之字形公路。」相較於彌爾頓筆下的亞當與夏娃,他們吃了蘋果的共同祖先,詩中的敘事者說,彌爾頓的故事是無聊的,言下之意是一個老礦工做的事情,比他們有用而且精彩得多,宗教、神話彷彿不值一提,這個聲音把比較的視野拉回到亞當夏娃與老礦工之間,並以可疑的判斷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敘事者的對立面。急著吃青蘋果的印第安男孩又是亞當夏娃與人類的再一次比較,對青蘋果的食慾,和對伊甸園蘋果──(可能是危險的)知識與智慧──的渴望,兩者間的異同,被輕描淡寫地藏於這裡的敘事之中。
透過對晝夜轉換的描寫,詩人自然地將目光轉移到一萬年後的自然之中,山脊將「乾枯死寂,變成蠍子的家園。/冰川擦刮的岩石,佝僂的樹木」;人的所作所為所想,彷彿短暫的噪音:「沒有天堂,沒有墜落/只有風吹雨打的土地」。下一段的「人,和『他的』撒旦」也因此變得如此重要,地獄的意義本質屬於「心靈的混亂」,斯奈德的另外一首詩也很直接地給予了地獄定義:「那麼地獄在哪裡?/在月亮裡。/在月亮的變化裡……」詩人的禪學背景,讓地獄不只是基督教的,也共享了佛教「無常之苦」的所見。
天堂與地獄只有之於人時才有意義,宗教可能提醒著人要敬仰自然,也可能反客為主讓人類離開了自然。「那堆用於填埋的松土/被刮過鬆散的岩石/弄髒了一條舊道/整整一個夏日。」這裡的弄髒(scrambling,或翻擾亂),也頗具意義,值得讀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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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 :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