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13日 星期四

致光之君•和歌六首 ◎譯者:陳黎、張芬齡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黑體文化 #臉書文末抽書

新書分享:《致光之君:日本六女歌仙短歌300首》

致光之君•和歌六首 ◎譯者:陳黎、張芬齡

006 小野小町

假寐間,

所戀的人

入我夢來――始知

夢雖飄渺,實我

今唯一可賴

 

059 伊勢

春夜夢裡

他再次出現在

我面前――

如今我知我再次等候著

那被我遺棄的人

 

068 赤染衛門

不要轉向――

暫且把目光留駐在

信太森林上,那

輕快翻動著葛葉的風

也許還會吹回來……

 

164 紫式部

此花與折它的

人的內心相通嗎?

在未綻露出的

花色下,我感獲

一股秘密的香氣

 

176 和泉式部

秋霧裡

看不見去向,

我乘的這匹馬

猶豫不決地懸在

一條穿越天空的道路上

 

276 式子內親王

我以愁緒度過的

今日終將成為

遙遠的昔日,

簷前的梅花啊

莫將我忘記

◎ 作者簡介

小野小町

平安時代前期女歌人。「三十六歌仙」中五位女性作者之一。日本最早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序文中論及的「六歌仙」中的唯一女性。

伊勢

又稱伊勢御、伊勢御息所,平安時代前期女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是當時最活躍、最受肯定的女歌人。與小野小町並稱為平安時代前期女歌人之「雙璧」。

赤染衛門

平安時代中期女歌人,「中古三十六歌仙」、「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被認為是編年體歷史故事《榮花物語》正編的著者。

紫式部

平安時代中期女性文學家,世界最早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的作者。有六十餘首作品被收入各敕撰和歌集中,是「中古三十六歌仙」、「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另著有《紫式部日記》。

和泉式部

平安時代中期女歌人,是「中古三十六歌仙」、「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和泉式部日記》,私家集《和泉式部集》、《和泉式部續集》,合起來歌作逾一千五百首。

式子內親王

平安時代末期至鎌倉時代初期的歌人。「新三十六歌仙」、「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有私家集《式子內親王集》。《新古今和歌集》收其歌作四十九首,是女歌人中最多者。

(引自本書作者介紹)

 

◎小編 #樂達 賞析

去年在黑體文化的支持下,陳黎與張芬齡老師合譯、出版了兩本重量級的日本和歌選集――《萬葉集》與《古今和歌集》,而每天為你讀一首詩也有幸能捧讀、為此撰寫賞析,陪同大家一同走入日本古和歌的世界。而在今年一月,日本放送協會NHK正式播映一部全新的大河劇――《致光之君》(光る君へ),而其故事原型,正是源自於平安時代創作出世上最古老長篇小說《 #源氏物語 》的 #紫式部 一生;與此同時,陳黎與張芬齡兩位老師的翻譯腳步仍持續邁進。不獨敏銳地觀察到,如要探究紫式部這名傳奇女作家,物語中、歌集裡收錄的眾多「和歌」作品,同樣也是理解作家/歌人重要的一環,更進一步發覺整個平安時代,無疑也是優秀女歌人輩出、多音交響的盛世。小野小町、伊勢、赤染衛門、紫式部、和泉式部、式子內親王,在六位女歌仙的作品裡,自然、情愛與時光流逝等母題持續演繹其中,卻又能在每個如訴、如嘆的口吻中,感受到一份份細膩幽微的心意,如何真切地面對無常的生活與愛情。波折、起落、多感而難遣,努力在每一個生命情境的當下尋求賴以依憑的事物,試圖安撫那躁動不安的心,回頭陪伴一路以來的自己。

愁緒並非無病呻吟,而是內心深深投入現實生活,認真追求、祈願、卻無端落空成憾的真實表露;夢寐與相思,也不只是對於現世不美滿,虛幻的補償或期待,它們更是許多孤獨的個體,面臨世間變化、始終只擁有自己,卻仍不願放棄繼續走向明天的,(或許僅剩)實際存在的生活方式。而和歌所使用的「平假名」――也被稱為「 #女文字 (おんなもじ)」或「 #女手 (おんなで)」,相對於彼時男性官員、文人常使用的漢文――更在語言與音韻上,悄悄承載著這些女歌仙的心聲絮語,使之流傳,向知音、向未知的聽者/讀者傾訴,並為自己在無可預期的時代流轉中,留下一席安處之地。接著,小編想各選一首歌作,和大家分享這部新和歌選集《致光之君》。

 

✍️矛盾卻賴以依憑的夢

小野小町以熾烈真摯的情感聞名,而在她的歌作中,不時會看見「夢」的參與,然而有趣的是,夢境卻遠遠不是單純遠離複雜現實的理想空間或純粹之境。許多糾葛、痛苦因夢而被延續,讓做夢者無法真正安寧,但一些現世無法實存的心願,同樣也可能因夢而偶然間、暫時成真。像是小野小町曾寫過一首:「我知道在醒來的世界/我們必得如此,/但多殘酷啊――/即便在夢中/我們也須躲避別人的眼光」(本書003)。男女幽會於彼時,仍是不得見光的事,很多大敘事之外的尋常男女戀情,也必須學會如何不被世界發現,秘密進展、小心翼翼地綿延;一如歌人即便闔上雙眼、關閉世界,終於進入獨屬於自己的夢中時,卻依舊擔憂、掛念著「別人的眼光」,彷彿虛實之間始終沒有真正能安放感情的所在。或許不免試問:一個平凡的人,尤其是在當時社會裡受更多限制的女子,究竟要如何去愛、如何繼續維繫著對感情的追求?而在上引第一首和歌中,「夢」更展露出那看似矛盾、卻成雙並存的特性――它本質上「飄渺」不實,就像小野小町另一首歌作感嘆「真與夢雖在/卻皆非真在」(本書026),但也偏偏讓內心深處的想望得以被正視、訴說出來,藉由「所戀之人」的現身,暫時撫慰了寂寞的自己。或許在生活中,在接連的減損消磨或無常變遷下,自我早已所剩無幾,而矛盾般的夢於此際,便成為「實我/今唯一可賴」的事物。不敢全然信賴、仍能根本上辨認出它的虛幻,但也心甘情願地接受安撫、肯定其存在,攜手共同將夢寐打造成賴以依憑、療癒心願的所在。

 

來到上引第二首伊勢所寫的歌作,夢與愛情再度顯影,卻是以另一種帶有張力的樣貌,在心底拉鋸著。就像去年每詩的和歌賞析中談到,和歌、乃至於往後興起的俳句,往往善於在簡短的篇幅、音節內,寄寓事物或情感裡隱微的衝突。在「春夜夢裡」守候、終於現身的人,往往讓人直覺地聯想到做夢者的心儀對象,而兩人之間的距離,或許便是現實中不得已的遭遇;然而在這首和歌裡,真正施加挑戰、艱難於這份等待的,反而正是自己。「如今我知我再次等候著/那被我遺棄的人」,雖然沒有交代任何前情提要,但這語句本身也足以揭示出在今昔與情感多變下的自我矛盾。或許曾經嚮往著某人,期待在未來某天能守候到對方的到來,但隨著時間或更多不可知的變化,我卻選擇「遺棄」對方、或是這份感情本身。本以為心意已決、戀情就此沉寂,卻又在相隔一段時日的未來,回頭感觸、悔悟到對方之於自己始終重要;「夢」於此刻,於是發揮其積極意義,成為一份關鍵的「契機」,讓自己得以深刻體會到或許被誤解或壓抑的內心真情。儘管這並不會決定往後發展(當初因自己「遺棄」而造就的既定現實,未必會提供再一次機會),但或如楊牧〈蘆葦地帶〉中,因對方的哭泣而終於體認到「這不是最後的/等待,因為我愛你」,伊勢在此也因為夢境,終於明白自己仍心懷對方,繼而選擇無論結果如何,都「再次等候著」。

 

✍️和歌的對話與敘事

下一首赤染衛門的作品,則巧妙發揮出和歌於溝通、社交上的作用。在譯者的附註中提到,這首歌作背後是源於一段感情關係的兩難抉擇――當後面會提到的女歌人和泉式部,被丈夫離棄後,遇到另一位男子敦道親王前來示愛。當此之時,沒有人能知曉原本的丈夫是否會回來,也無從預期新男人能否開啟轉機、帶來美好的新關係;換言之,任何選擇都可能迎來或好或壞的發展。赤染衛門便以和歌的形式,向和泉式部表示人情、現實際遇或許多變,先別那麼快變心動情,且先守住感情的堅貞,「暫且把目光留駐在」原本的丈夫身上,那陣風「也許還會吹回來」。更有意思的是,和泉式部竟也以和歌回答她:「那秋風似乎/冷冷吹不停呢,/一再翻轉/葛葉,彷彿顯露/其不悅之顏?」(本書246),認為前夫如冷冷且不悅的「秋風」般,對自己、對這份感情心死,夫妻之情早已不再。更進一層的言下之意,或許便是對於新男人、新感情到來的許可,接受敦道親王的示愛無可厚非,不失為一個選擇。一段人與人、女子與女子之間的「對話」,對於感情與生活發展的討論,竟然是以「和歌」作為媒介來進行。每一個物象不只表達其自身、構築出一幅畫面,更隱喻著言語之外的實際念頭與對象,從而間接反映出人物本身的所思、所感、乃至於性格。除了內在情感的直接抒發,更具有向外溝通、形塑性格的效用,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紫式部在撰寫《源氏物語》時,不只透過敘述來鋪陳情節發展、關係變化,更站在許多不同人物與情境當下,創作出一首首相應的「和歌」。

上引第四首和歌收錄於《源氏物語》第四十八帖「早蕨」,據譯者補充,對應到情節如下:女子「大君」的過世,不只讓她妹妹「中君」在山莊裡孤獨傷心地生活,也讓原本喜愛大君的「薰君」大受震撼而神情恍惚。後來出現「匂宮」,願迎娶孤身一人的中君;然而與此同時,從前愛著大君的薰君,卻發現自己對其妹中君漸生別樣情愫。在正月二十日的詩文宴饗結束後,心事重重的薰君來拜訪匂宮,匂宮有所察覺,於是折了一枝梅花回來,對薰君詠唱出這首和歌。花與香氣的隱喻,恰好對應了當下的情境狀態——從折花人是否真的領會到花朵背後心意的提問,來隱約探問對方,內心是不是別有一些「祕密的香氣」、未展露出來的心意?

如同赤染衛門與和泉式部的和歌對話,薰君隨後也吟出另一首歌來回答:「倘知我無意中看見/花,折枝奉芬芳,/竟遭人非難——/我早該用心/將其摘為己有!」(同為本書164),連忙表示否認及怨懟,要匂宮別胡說。至於真相是否被匂宮說中,往後又會有哪些故事發展,就留給大家自己讀啦,小編先不劇透。總之,在《源氏物語》這部小說中,可以看見「和歌」不僅表露出人物的心跡,用另一種更曖昧的形式進行對話,更參與了整體「敘事」的推進,突破了既定對於「和歌」此一文體的認知。

✍️致未來的讀者/聽者

至於上引第五首和泉式部所寫的歌作,則以某種非比尋常的畫面來隱喻此刻的生命感悟。面對「秋霧」所帶來的迷茫與阻礙,或許可以乘著馬一路闖過、突破難關,然而,這頭擁有動能的馬,卻被懸置在「一條穿越天空的道路上」——一幅簡練、通透的意象畫面,卻帶來某種嶄新認識生命情境的可能。縱然歌人並未選擇(或許也沒有能力)訴說出此刻現狀,但是這份和歌中所體現的,生命無法突破的「困頓」狀態,卻也能與人生許多不同時刻的相似情境連類相譬。源於個體的切身感受,擁有足可引起他者共鳴的可能性,而這當中的嫁接點,便是經營出具體意象的諸多和歌。許多歌作不單侷限於「呈現」自身,更邀請了往後任何時空的讀者/聽者參與其中,加入自身的體會與可能的共鳴,來共同完成這幅畫面。

 

回歸到原初談到的愁思。在最後一首式子內親王的和歌裡,歌人自己似乎早已體認到一切眼前的愁緒和鬱結,終將成為過去,遙遠得不足以影響自己;但很有趣的是,藉由引入「時間流逝」來消解眼下苦惱、促成釋懷與遺忘,其實也能進一步推到自我生命的有限性。換言之,在永恆的時間裡,不光是所有痛苦都被輕質化,連同自己的存在與曾經此刻的情意,相形之下皆會因而變得短暫、渺小、如此脆弱。或許這正是為什麼,式子內親王在試圖解開愁緒之後,卻又補上「簷前的梅花啊/莫將我忘記」——即便如此,許多人生當下的心思,曾經真切活過、體會過的種種生命寫照,對於時間而言或許無謂,但對個體而言,卻仍然擁有令人無可割捨的價值,之所以構成自我的意義。而這些不願被歌人捨棄的、碎片式的感思,同樣也可能企求著他者的理解或記憶;當式子內親王祈願「梅花」能記得自己時,眾多其他首和歌,相信也同樣封存著無數個生發於瞬間、卻鮮活躍動的心,致未來的讀者/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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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exels

 

#小野小町 #伊勢 #赤染衛門 #紫式部 #和泉式部 #式子內親王 #致光之君 #光る君へ #和歌 #平安時代 #源氏物語 #陳黎 #張芬齡


2024年5月29日 星期三

蜉蝣 ◎葉慈W. B. Yeats(譯者:楊牧)


 


蜉蝣 ◎葉慈W. B. Yeats(譯者:楊牧)


「你的眼神從來不對我閃爍厭倦的

現在陰鬱退縮到沉重的瞼睫後面,

因為我們的愛情正在衰蝕。」

             接着她說:

「雖然我們的愛情衰蝕,讓我們

再到那寂寥的湖岸小立片刻

於安詳的時光裏站在一起當激情

終於入睡,那可憐,疲憊的孩子:

羣星顯得遙遠,我們的初吻

也遙遠,而我的心啊多麼蒼老!」

冥默,他們踏着枯萎的葉子漫步,

他遲遲回答說道,手握住她的手:

「激情總是那樣耗損着我們遊移的心。」

樹木團團環繞,黃葉

飄落如陰鬱中暗淡的流星,偶爾

一隻老瘸的野兎拐脚奔下小徑;

秋天附着他身上:而此刻

再一次他們在寂寥的湖岸站立:

回頭,他看她將一把沉默拾來的

枯葉,潮溼如眼眸,正對

胸口和頭髮撳擁,撕碎。

           「啊不要傷感,」他說:

「莫為心懈而傷感——還有別的愛等着;

恨下去並且愛過往後無怨尤的時光。

永恆在前;我們的靈魂

即是愛,一不斷的作別。」

◎作者簡介

葉慈(W. B. Yeats)

愛爾蘭著名詩人、劇作家,192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一生創作頗豐,其詩吸收浪漫主義、唯美主義、神祕主義、象徵主義、玄學詩的精髓,幾度變革,終究熔煉出獨特的風格。其藝術探索被視為英詩從傳統到現代過渡的縮影,其生活經歷和精神世界也因與愛爾蘭現代歷史緊密相連,而愈顯豐富多采。艾略特曾譽之為「廿世紀最偉大的英語詩人」。

◎小編 #期末地獄的樂達 賞析


這首〈蜉蝣〉由愛爾蘭詩人 #葉慈 所寫,原文詩題的 #Ephemera 本指如「蜉蝣」般,某種生命僅不到一天的小昆蟲,後來便衍生出「短暫存在的人或事物(One who or something which has a transitory existence.)」之義。當感情終於走向衰竭,當人生迎來永不復返的告別,究竟有什麼行將消逝,又有什麼真正留存下來了呢?在五月結束前,小編想再來跟大家分享這首關於分手、愛、轉瞬與永恆的詩。

整首詩將畫面聚焦於某段情境——兩個曾深愛彼此的戀人,共有的激情卻早已在時光中消磨而「入睡」,而在關係正式結束以前,兩人仍有一些話想對彼此傾訴。初吻的記憶、曾有的甜蜜,如同此際遙遠的星和「陰鬱中暗淡的流星」般,模糊而無法召喚回來;野兔一如感情「老瘸」,所見所感的物象,皆蒙上了一層衰敗零落的修飾語。走過這段寂寥的景色,正如經歷整段轉趨疲憊、相互耗損的關係,畫面與情感緊密相繫,也正是在這段回顧的過程裡,引導出判斷句——「激情總是那樣耗損着我們遊移的心。」錯以為戀愛時的激情,便能彌合彼此之間的距離,讓兩顆猶在擺盪的心合一。

前面以來對於景色、人物動作等描寫,逐步加深了戀情的衰敗、變質,乃至於這份關係無法挽回的篤定。既知如此,身在其中的兩人,又將抱持著何種心態來為此作結,便會成為整首詩最精彩的地方;換言之,等在這一系列愛情消逝殆盡的事實後面,將會迎來由人發聲、提出的價值判斷,以此來承接前面的鋪排並超越之。曾經熱切相信過的感情,卻終究如蜉蝣般短暫易逝,身而為人,將能如何面對生命中的種種Ephemera 呢?「永恆在前;我們的靈魂/即是愛,一不斷的作別」在無窮盡的時間裡,真正構成我們自身的,便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無常告別,與那不曾隨事物消逝而停止追尋的「愛」——愛過也好、恨過也罷,無論何者,背後皆存在一個誠懇獻身其中的人,叩問著感情與自我;緣愛而起的行動,又何曾會因為外在的起落無常而心生怨尤?而當我們願意擁抱著種種必然的離別,並未曾因此放棄對愛的實踐,「我們的靈魂」也方才體現了它的意義,成就出足以超越現實際遇的價值。


文字編輯: #樂達

美術設計: #芃萱 @sunny__901205


#葉慈 #Yeats #蜉蝣 #Ephemera #愛情 #永恆 #離別 #衰蝕 #楊牧 #愛爾蘭詩

2024年5月24日 星期五

沙拉紀念日(節錄) ◎俵万智

 



沙拉紀念日(節錄) ◎俵万智

 

調整走得太快的時間

早晨的我

充滿莫名的預感

 

 

為了享受見到你之前的時光

我搭每站都停的車

前往新宿

 

 

故事已然開始

我手中的票

中途下車無效

 

 

你的身影

出現在剪票口之前

我在組裝時間積木

 

 

你從職場趕來

肩上的金線

是男性的象徵

 

 

夜間球賽的風

吹著你

葡萄柚色的側臉

 

 

想和你依偎到明天的心

留在月台

我搭上末班車

 

 

你從出差地

寄來的風景明信片

像一張不在場證明照片

 

 

當你掏出手帕

夏天的蝴蝶

停在你格子襯衫上

 

 

你說「這個味道真不錯」

於是,七月六日

成為沙拉紀念日

 

 

吐司烤得很香

我房裡的空氣

也成了夏天的味道

 

 

輕輕拍打白襯衫

拉平,晾起來

我的心也被陽光照得透明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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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俵万智

 

一九六二年,生於大阪府。一九八一年入學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在學中邂逅和歌詩人佐佐木幸綱,開始創作短歌。畢業後於神奈川縣立橋本高中任教國文,也一邊發表作品。一九八六年以「八月的清晨」五十首短歌榮獲第三十二屆角川短歌賞首獎,嶄露頭角。

 

 

一九八七年,出版第一本短歌詩集《沙拉紀念日》,口語體的靈動表現造成話題,旋即成為百萬暢銷書,刮起社會風潮。短歌詩集有《沙拉紀念日》(第三十二屆現代歌人協會賞),《風的手掌》與《巧克力革命》(第十一屆若山牧水賞)。此外也翻譯了與謝野晶子《亂髮》的《巧克力語譯亂髮》。評論方面有《心愛的源氏物語》(第十四屆紫式部文學賞),並著有小說《三角關係》,散文《旅人,鳥人》等,創作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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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1987年,時年25歲的青年女歌人俵万智推行歌集《 #沙拉紀念日 》,甫一出版,便暢銷於全日本,掀起一股熱潮。在有限的形式與音節數之內,俵万智的短歌並不取材於習以為常的自然或四季,反而將目光聚焦於每一天的「 日常」——尤其是當心有所愛、情思萬端之際,尋常生活裡,那些容易被忽略、卻曾短暫而真實參與過生命情境中的 #小事物 。一如小編喜愛的動漫《 #日常 》裡曾說過:「我們每天所過的日常生活,其實是由綿延不絕的奇蹟所組成。」藉著本次物件詩選的機緣,小編想邀請大家一同進入短歌裡、事物之外,許許多多宛如奇蹟般的日常。

 

 

 

整本《沙拉紀念日》由眾多短歌所組成,如同不同時刻下的側影、零星片段,共同交織出敘事者的日常寫照與點滴心思。當某個人逐步走入思緒裡,當原先獨屬於自己一人的內心,願意接納某個「你」參與其中時,在每次現實中的見面之間,不免令人雀躍、興奮、多情、任憑想像無限綿延。內心的「時間」不知不覺走得太快,還需時不時校準回現實,而兩人明明尚未見面,腦海中卻早已為彼此的相遇,譜畫出眾多情景,甚至懷著一些不可告人、情願成真的「預感」,留在心底暗自竊喜。

 

 

 

很有趣的是,準備與對方會合的路途上,「我」是如此珍惜這份期待之情,甚而為此「搭每站都停的車」,試圖延長那相見前種種紛陳多變的心意。期待遇見所愛的同時,不免也可能有所遲疑、擔憂、無端怯懦,善變得竟萌生出中途放棄的念頭;而正是在此際,「手中的票」連同內心一部分仍希望堅持下去的自己,便回頭提醒、鼓勵著同樣膽怯的自我。等到終於相會、準備說出對彼此的第一句話之前,在那片刻間,心裡或許仍不斷「組裝時間積木」,不斷構思接下來見面後,該說些什麼、行程有哪些、先去哪裡後去哪裡……,每段兩人相伴時間該如何安排妥當,別因自己的手足無措,破壞了彼此本可能實現的美好願景。

 

 

 

等到兩人並行度過共有的一天,究竟一起做了些什麼,或許不那麼重要。青春夢好,難賦深情,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細節或是動人的瞬間圖景(肩上金線、手帕、葡萄柚色的側臉、蝴蝶停在格子襯衫……),為這些難以名狀的美好情境留下座標,供記憶停泊、供自己一再回味。有的時候,某些物件也可能牽引起複雜的情思,像是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既是一份與對方相繫的重要連結,卻也同樣提醒著對方於此刻的缺席。但無論如何,書寫微物、捕捉瞬間的真諦,不只是在於珍惜當下,當中更揭示出一份誠懇擁抱日常、與生活相戀的自己,而當細膩的心與眼停留在瞬間,發覺事物們微小的奇蹟時,回望生活本身,許多尋常的際遇無不令人可喜。

 

 

 

七月六日,除了是小編樂達的生日🥳之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紀念日 」何不選在重要的日子,比方說,七月七日情人節?對此, #俵万智 在某次訪談中便談到:「我反而覺得讓平凡無奇的一天成為紀念日很有意義(そうじゃなくて何でもない日が記念日になることに意味があると思いました。)」從時間、名號、以及立下紀念日的原因來看,沒有一處存在什麼深刻寓意,但或許,也正是這些生活中無須預期的單純與偶然,留給身處其中的我們,幾分喜愛日常,與所愛之人、與自己安處的餘裕。也因此,當我只是單純曬著衣服,整個心竟也能「被陽光照得透明純白」,或許稍顯天真、卻不曾真的失重,因為心有所愛,明白對你、對自己、對事物與生活的喜愛,正是實際上默默推動一切的嚮導。

 

 

 

無論現實社會上經歷著何等荒謬,無論感情中遭遇過哪些挫敗與不堪,小編仍然邀請大家走進、傾聽生活,窺探背後支持自己度過每一天的嚮導。或許,那些無比尋常的小事物,也會幫助自己重拾生活的勇氣。七月六日,沙拉紀念日,也歡迎大家來留言區跟小編樂達說生日快樂(,,ω,,)(沒xD

 

 

文字編輯: #樂達

美術設計: #芃萱 @sunny__9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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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1日 星期二

手 ◎周夢蝶


 

手 ◎周夢蝶

 

於是那夜,那記憶

便沉鬱激越得有如一張睡著的琴

眾絃俱寂。在入耳摧心的剎那

是誰底冷冷的手

撥響滿天潑墨的雪意?

 

鏗鳴著山的我鐘的你的日子。

一朵玫瑰死後,所有的夏日都消亡了。

來得最早,而去得最遲

盲目的,宿命的那悲哀

醒自眾神默默的子夜,之後

又背著太陽,長日與我相對。

 

由巖之峙到波之迴

由麋鹿之驚而卻走

到霹靂之靜默——

路是如此飄渺、陡峭、多歧而又

無劍可按無淚可揮

何日是了?月在天梢

 

莊周夢裏的蝴蝶?蝴蝶夢裏的莊周?

當時間已朽而記憶不滅

是誰底冷冷的手冷冷地探過來

冷冷地扼著我底咽喉。

 

 

◎作者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1921年生,1952年開始發表詩作,後加入「藍星詩社」。1959年起在臺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書攤,專賣詩集和文哲圖書,並發表生平第一本詩集《孤獨國》。作品受佛法影響,喜愛用典,並以自我靈魂為起點,引禪意入詩,感悟現實的真諦。詩集有《孤獨國》、《還魂草》、《約會》、《十三朵白菊花》等。

 

 

◎小編 #樂達 賞析

 

  

這首詩選自《周夢蝶詩文集》中的「風耳樓逸稿」——本輯收錄了周夢蝶數十年來曾發表在報章上,卻未收錄於詩集中的詩稿,並以寄寓著蘇軾「萬事都如風過耳」的書齋「 #風耳樓 」來為這些散作定名。藉由本次物件詩選的契機,以「手」為起點,小編想來和大家一同回味老詩人的作品。

 

 

整首〈手〉在四節之內,巧妙經營著「時間」與「記憶」、存在著「你」的往昔以及今日自我之間的拉鋸,並結合結構和音韻上的設計,一步步聯繫、深化全篇的核心意象「手」。全詩起自一枚很有意思的詞——「於是」,作為具有承先啟後意義的連接詞,背後顯然存在或經歷過某些情境,隨後才能迎接出關鍵詞「記憶」,並率先透過琴的比喻來為它做出價值判斷。當琴已沉睡、「眾絃俱寂」如夜深人靜時,過往的記憶仍然沉鬱難解,卻又激越、搖撼著此刻的我,甚至那些記憶(以及背後牽連的某人)正如一雙手,冷冽得彷彿能深及、侵入此心,帶來幾分不寧。

 

 

來到第二節,「鏗鳴著山的我鐘的你的日子。」一句雖稍顯拗口,或許也為我們揭示出背後的癥結所在。「鏗鳴著山的」附加在「我鐘」之上,而「我鐘的」又附加在「你的日子」之上,前面以來的形容詞組,最後皆聯繫至唯一的他者「你」身上。其後下一句便迎來全詩最強烈的句子,或許也些微透露出這「記憶」之所以「沉鬱激越」的原因。「一朵玫瑰死後,所有的夏日都消亡了。」無論那玫瑰能指向某分感情、熱情或是任何你我關係,當它一旦死去,往後經歷的所有時間也將失去意義。玫瑰已死,心中曾經重要的某些事物也死去,在那些被截斷的往日淪為記憶之後,究竟還剩什麼遺留了下來?悲哀,「盲目」得不明所以、卻又「宿命」般捆縛糾纏著自己的悲哀,日以繼夜,在本應萬物沉睡的子夜中醒來、作用著,又在白天裡以陰影之姿,正面盯視著我。

 

 

記憶總是在事物真正消逝、離開我們之後,才開始形成。縱然我們不清楚這首詩中,心死而生的記憶究竟伴隨著「我」多久的時間,卻能深刻感受到從記憶生成以來的這條「路」,總是如此崎嶇跌宕,飄渺而不知所終。「巖」的森然對峙、「波」的迴環往復、「麋鹿」的驚心與逃逸、「霹靂」的沉默或不容置喙的壓抑……,每一種情境、每一份心理,或許正是在這一條無盡之路上所經歷過的種種;從而在第三節最後導出一句疑問——「何日是了?」藝術的終結是和平,但記憶的終結又在未來何時呢?無力的悲哀,無人回應;時間仍在走,月亮周而復始地,再度爬上天際。

 

 

 

而在最後一節,老詩人巧妙轉化了莊周夢蝶的典故。當活在莊周的夢裡,自己便活成一隻蝴蝶;而當活在蝴蝶的夢裡,自己又活成莊周——某種程度上,我們其實無法知曉下一刻的我們,究竟會活在何種處境下,又以什麼模樣存在著。既然如此,何妨在面對生命中的每個時刻,處之泰然呢?然而,在此處卻彷彿取消了背後可能的超脫或釋懷。長久以來被往日記憶、已然消逝的「你」所困住,輾轉走到現今的自己,一路以來,究竟是活在誰的夢裡呢?身為蝴蝶,卻不能活在自己的夢裏,莊周亦然,而我會不會其實也活在「你」的陰影、「你」的記憶之下?正如結尾幾句所寫,當時間早已腐朽、失去意義,「記憶」和記憶中的「你」宛如不滅暗影,依舊伸出「冷冷的手」,徹底扼住自己的咽喉,讓「我」無從發聲,毫無置喙的餘地。

 

 

甚至小編以為,當我們讀完整首詩,可以從頭開始看,「於是那夜,那記憶/便沉鬱激越得有如一張睡著的琴」之前所走過的路、經歷過的情境,又能在承先啟後的「於是」之後繼續蔓延,形成真正迴環往復的結構,一如日復日、無從逃脫的記憶。而在詩行之間,不時也會透過音韻銜接語句,記憶、俱寂、雪意,日子、最遲,相對、波之迴、無淚可揮……,流暢的聲音聯繫結合對記憶與心理的追溯,凡此,皆能窺見老詩人用心斟酌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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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 #樂達

美術編輯: #芃萱 @sunny__9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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