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30日 星期三

台中、台灣 ◎保羅.安格爾



台中、台灣 ◎保羅.安格爾 Paul Engle

       鄭愁予譯

在柔和又女性的谷地那雨呀柔和地落著

我覺出它在我的額上,雖暖意來自火車

而像一隻手在說:好涼。我要使你清涼呀

我在雨濕了的石路上滑倒了

我手中拿著的書從手中飛出去

落在一位苗條年輕正走過來的婦人面前

當我停步,她彎下身子把書撿起

彎身子與撿物形成一副長長而優雅的姿態

她的身子彎曲,全然就是臂膀的環抱

當她立定,我看見她背上的孩子

這孩子以安詳黝黑的眼睛瞧著我

當他母親動作時便有些搖晃

她為自己的行為驚訝,這婦人退後一步

她的表情莫測並有些害怕,握著書

好像這書會爆炸似的

啊,與她對視的這人是來自異國竟使她畏縮

又發現這書是她不會讀的語言

在通衢上雨水羞澀地在我們之間落著

我走向她,伸出我的手

她舉起書來,用一個無比美妙而

簡易的動作遞向我,像是她正把我的生命

還給我,或竟是光照這陰霾的大地

又像是她哺乳的那孩子,正從她的懷中

用黑色篤定的目光凝視我

她的手觸上我的手有著成熟的溫馨

就在這一刻,這書失去了重量

她瞧著我正端視她的臉,她忽然笑了

她又為自己的大膽駭住,她轉身而別

像水流一樣優美呀,順街走去

那孩子在她的背上快活地起伏

我在幻境中站著,多願意陷身在

一條中國街上,泥濘在我的膝上如同祝福

就讓泥濘落在我的頭和手吧

落在書上,那書似乎突然荒謬了

就讓雨落在我的口中吧,我的口從未言語

那麼,讓它落入我感戴甘霖的骨髓中吧

是了,在台灣,就是雨呀也是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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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1908-1992),是20世紀美國最具影響力的詩人與文學教育者之一。在愛荷華大學任教期間,其最重要的貢獻是於1941年至1965年間接掌「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這是美國首個創意寫作研究所(MFA),包括約翰.歐文、弗蘭納里.奧康納、雷蒙.卡佛等著名作家都曾在此受教。1967年,安格爾與其伴侶聶華苓共同創辦「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每年邀請來自全球各地的作家齊聚愛荷華,進行文學創作與交流。該計畫被譽為「文學的聯合國」。1979年,他們促成「中國周末」活動,使海峽兩岸作家四十年來首次在美國面對面交流,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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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本月的愛荷華詩選,將在今天這首〈台中、台灣〉畫下句點。這首詩作是保羅.安格爾在認識聶華苓不久後所寫下的作品,當時聶華苓正在台中東海大學兼課。詩作原文為英文,見於1965年出版的詩集《A Woman Unashamed and Other Poems》第60-61頁,由鄭愁予中譯之後刊於《現在,他是一顆星》。

〈台中、台灣〉描寫了一場異地邂逅的詩意瞬間:在台中街頭,一場細雨、一本書、一位母親與她背上的孩子,共同構成了一幅跨文化理解的圖像。詩中融合了異鄉人的感受、身體經驗與瞬間交流,呈現出一種主觀的細膩與溫暖。

整首詩以「柔和又女性的谷地」開篇,將自然景物給擬人化,台中因雨而溼潤的地貌進而以一種溫婉的女性形象現身。「雨」作為貫穿全詩的主要意象,既是自然的景色,也是感官經驗和情緒象徵──它輕柔地落在詩人的額上,像一隻「手」撫觸。帶來清涼與慰藉之餘,也成為詩中「婦人」的延伸象徵,傳達了柔軟卻深沉的生命感受。

詩人跌倒,書本飛出,由一位「苗條年輕」的婦人拾起,構成一個極具動態感的奇異畫面:「彎身子與撿物形成一副長長而優雅的姿態」,甚至進一步形容為「臂膀的環抱」,這不僅是動作的具象描寫,也讓讀者觀察到詩人是如何形塑一種女性的形象。這場互動看似簡單卻滿布張力:「她的表情莫測並有些害怕」、「好像這書會爆炸似的」揭示了語言與文化的隔閡,她驚訝於眼前異國男子,又困惑於一本她「不會讀的語言」,透露出歷史與地緣背景下的互不理解與不確定感。

在雨滴與沉默之中,兩人終於完成這個「遞書」的動作,此時詩人再次把簡單的動作提升到神聖的層次,再次賦予了對方人性的關懷和母性的溫暖。在整首詩的後段,轉為對「我」內心的描寫,從最初的跌倒與驚訝,漸漸轉為願意「陷身在/一條中國街上」,將泥濘視為「祝福」,雨水則化為一種靈魂的洗滌。最終詩人敞開自己,以「讓雨落在我的口中吧,我的口從未言語」象徵一種非語言的、深層的交流與感受;而直指主題的「是了,在台灣,就是雨呀也是婦人」則將自然與人、女性、土地、感性與救贖凝為一體,給予這首詩深厚的象徵層次與情感餘韻。

透過閱讀這首詩作,我們可以看到安格爾作為一位異國詩人對台灣印象的凝視,也能從鄭愁予的翻譯當中試圖摸索出原詩的節奏。正是如同詩中所述的這樣的偶遇,安格爾才會和聶華苓結為連理,後來也才有機會創辦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影響眾多的台灣文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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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保羅安格爾 #Paul #Engle #聶華苓 #愛河華 #國際寫作計畫


2025年4月29日 星期二

寒天的日記 ◎葉珊




寒天的日記 ◎葉珊

那士兵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輕輕
叩門,叩下一些樹枝

臂上停駐一隻受傷的鵪鶉

拘謹而抱歉地笑著

雁子落在水沼邊,冰寒的水沼

而帳幕,所有的帳幕

都在天亮前撤走了

我只看到一條淡綠的影子

躺臥在水氣裏,他說

像期待著什麼──躺臥在

拔營後的惆悵裏

那是一個站卡

總有些人在黃昏時坐下歇腳

看天色,看明天的風向

生火暖乾身上的衣裳

並尋找一些糧草

那兵士回來的時候

酒已經熱好了

搓著凍紅的雙手,凝視

他沉默的軍官,拘謹地追問

你期待甚麼?你也愛看

天色和臘月的風向?

我抖索地拾起樹枝

撥弄快熄滅了的炭火

(一九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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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王萍與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廣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曾被瑞典院士馬悅然譽為最有希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臺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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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今天要介紹的這首〈寒天的日記〉收錄於《燈船》這本詩集,當時楊牧的筆名還是葉珊。在詩集的自序,他寫道「我初到愛荷華大學,每週至少要讀二十首等待美國青年寫的詩,又要在課堂上討論,往往也聽美國教授和同學批評討論我自己的作品」,「舊有的信仰和技巧都受了些影響」。在愛荷華的期間,楊牧寫下至少十六首詩,討論了包含這首〈寒天的日記〉在內的無數作品。

全詩由四個詩節組成,畫面感和情節都引人入勝。全詩的第一行「那士兵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點明了時間與人物,接續的「受傷的鵪鶉」象徵著士兵的疲憊與柔弱。出現於詩中的意象不只作用於個別的詩句,更彼此交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結構──從「受傷的鵪鶉」到「冰寒的水沼」、「天亮前撤走的帳幕」、「臘月的風向」,展現出環境的惡劣和情感的迷離;這些意象一方面是物理空間,另一方面作為精神狀態的投射,塑造出一種臨時性與漂泊感。

厲害的是,詩作中的描述如「拘謹」、「抱歉」、「沉默」、「搓著凍紅的雙手」都非常節制,卻以此展現出了強大的情緒張力。結尾問句「你期待甚麼?你也愛看/天色和臘月的風向?」更以看似日常的對話,展現出深層的思辨:不僅是對軍官的詢問,也可能是自問:在無法預測未來的情況下,人到底還能期待什麼?這樣的語言風格與詩題〈寒天的日記〉相呼應:如日記一般低調記錄、毫無渲染,卻處處藏著內心深邃的波動與不安。

這首詩作寫於1963年,當時楊牧自東海大學畢業,赴金門當兵。詩中的「士兵」也許反映了楊牧當時的心理,同時也具有集體象徵意義,展現出那個時代台灣人的不安與反思。楊牧在隔年結束當兵的日子,前往美國愛荷華攻讀藝術創作碩士學位,此後他在文學的道路上也就進入了一段高速向前的時光。〈寒天的日記〉除了可以被視為楊牧在葉珊《燈船》時期的風格範例,也許隱隱之中也預示了他未來的發展。

#楊牧 #葉珊 #愛荷華

2025年4月28日 星期一

河想 ◎葉維廉



河想 ◎葉維廉

雲層下傾當鼓聲向上,白日啊

為什麼你逼進我的體内而釀造河流

為什麼當那無翼的飛騰向你

沒有根鬚的就站住,沒有視覺的

就抓住那巍峩,而兩岸

就因我的身軀而分開

進入一個内裏進入一個中間

哪一個内裡哪一個中間?

我那沒有次元的身軀如何例行地

掛懷着我曾經誕生那件事而欲問:

一泓清水曾否為接那月色而等待

一棵樹曾否為呈風的體態而生長

自從人群引出了慶典,腳步帶來了城市

那高高的雲層一再下傾鼓聲一再向上

海即以其無涯的顫慄承受著我們

以其無色的蔓延反叛一列列好奇的眼睛

白日啊,當你依山而盡,不識羞恥的女子

此時就以搖蕩的雙乳洗滌那些風

此時就公然以私處推出自然

  (人來人往

   同一個人

   同一個我

   人來人往)

此時冬天被否定後就沒有季節那個名詞

也就沒有年代歷──那些飄揚的年代歷

此時山被否定,一切發聲的器具

都成為天色,成為星之運行

進入一個内裏進入一個中間

哪一個内裏哪一個中間?

白日啊,既然我飲不盡我自己

告訴我如何可以看進自己的眼中

如何可以不成河──

那一條,那一條不流的洶湧的河。

        五一.九.廿八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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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葉維廉,活躍在亞美兩洲臺港大陸三地的雙語詩人、翻譯家、詩學美學理論家,對比較文學、比較詩學有所貢獻。1937年生於廣東中山,先後畢業於臺大外文系、師大英語研究所,並獲艾荷華大學美學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代文學》及《創世紀》成員,以現代詩及現代詩論崛起,並數度獲獎,包括教育部文學獎及入選十大傑出詩人。(改自《荒原》.艾略特詩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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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出生於廣東的葉維廉在1948年移居至香港,1955年赴臺接受了六年的大學教育,直到1963年動身前往愛荷華大學,在Paul Angel的門下學習詩歌與翻譯,獲得了藝術碩士學位(MFA)。

今天要介紹的〈河想〉,收錄於葉維廉的第一本詩集《賦格》。這本詩集在書名頁寫上「給妻及女兒」,包含了寫於1956年至1962年的十四首詩和一篇論述,展現出他早期的詩作風格。

這首詩的表達方式偏向抽象和內省,因此不太容易閱讀。若我們不以「全然理解詩中所有象徵之指涉」為閱讀目的,可以斷定〈河想〉是一首富有哲理性的詩,探討了自我存在、自然與時間的關係。詩中通過反覆的結構和抽象的語言,表達了對生命本質的深刻思索,比如以「進入一個內裡進入一個中間」的句式。

整首詩讀來,最大的疑問可能會是「沒有具體的情感投射」;而反覆強調對「內裡」和「中間」的追尋,如此抽象的語言未必能有效地觸動讀者的情感。另外,詩中的一些敘述比如「白日逼進我的體內」和古典文學互文,但是否有產生更進一步的新意?又比如「不識羞恥的女子以搖蕩的雙乳洗滌那些風」,難解而需進一步斟酌商榷。

作為葉維廉的第一本詩集,《賦格》所收錄的作品在篇幅上都不算簡短。透過這首〈河想〉,我們可以觀察到他在早期的詩作風格,和同時期的其他詩人相差甚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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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註:「裡」和「裏」按詩集之原貌呈現。

#愛荷華 #葉維廉


2025年4月27日 星期日

塵埃 ◎余光中



塵埃 ◎余光中

獨行於摩天大廈的陰影裏

我頓足復頓足,頓不掉太平洋對岸

帶來的塵埃。頓不掉

那透過破履吻著我倦足的

塵埃。頓不掉

那混凝著異鄉人的淚和母親的骨灰的

塵埃。

而昂首的摩天大廈們不識我,

滿街怒目的紅燈不識我,

向秋風數著一片片死去的春的巨黑橡

也不識我。

而校園的幽徑旁,曳尾竄過的小松鼠

亦以疑惑的小眼睛

打量我。

走過長橋,教堂的鐘敲過清遠的十二時。

長針和短針高擎著雙臂,

欲接住北美洲瓜熟的太陽──

而此刻,台灣正是午夜……

    大陸,正是午夜……

而伍子胥的簫呢?

而申包胥的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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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2017),詩人、翻譯家。出生於南京,定居於高雄。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畢業。其創作文類包括論述、詩、散文等。以詩歌創作為主,復以散文及評論揚名。1954年與覃子豪、夏菁等人創辦「藍星」詩社,並於公論報發行「藍星周刊」,與當時的現代詩社、創世紀詩社鼎足而立。曾獲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 十大傑出青年、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新詩獎、高雄市文藝獎、行政院文化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等多項殊榮。其著作有:《舟子的悲歌》、《五陵少年》、《天國的夜市》、《敲打樂》、《白玉苦瓜》、《左手的繆思》、《聽聽那冷雨》、《逍遙遊》、《分水嶺上》、《從徐霞客到梵谷》等作品。(來自高雄文學館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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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余光中在195810月獲亞洲協會獎金,赴美攻讀愛荷華大學的藝術創作碩士學位(MFA),隔年順利畢業。注意,這裡余光中所參與的並不是國際寫作計畫的駐村(IWP),而是有學位的課程,他和後來的葉維廉、楊牧等,也是極少數「畢業」於愛荷華的台灣作家。以詩集為線索,《鐘乳石》(1960.10)收錄了他19571958年的詩作,包含當時離台之前寫下的最後一首詩〈九月十一日〉,當中寫道「憂鬱的密度在增加」,這與當年7月喪母的哀痛有關。

在愛荷華就讀期間的詩創作,有許多收錄在了《萬聖節》(1960.8)當中,包含我們今天要讀的〈塵埃〉。這首詩寫於19581014日,當中也可以觀察到延續了母親離世的個人情感,並將其上升、擴展為行旅經驗、地緣關係和時代感傷。詩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我」漫步在摩天大樓林立的異國街頭,看似微不足道的「塵埃」卻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只是物理的灰塵,更像是一種甩不掉的鄉愁和歷史記憶。

第一節不斷重複「頓不掉」的「塵埃」,其實說的不只是余光中個人的,也是現代人面對過去與身份的困境。無論走多遠、穿上多少雙新鞋,心中那份對家鄉、對親情、對歷史的糾結依舊會如影隨形。當城市的高樓冷漠地「不識我」,連路邊的小松鼠也以「疑惑的小眼睛」看人,那種格格不入的孤單,也正是許多人在繁華都市中的體會。

延續第二節最後的「台灣」和「大陸」,整首詩最後結尾的兩句提問,把古代忠臣的悲情拉進了現代人的內心。在快速變動的時代裡,我們對理想、對家國的情感該如何安放?這首詩提醒我們:無論身在何處,這些如同塵埃的記憶和情感,都會跟著我們繼續前進,作為我們一路走來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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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