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8日 星期日

光良裏只是意會-談蘇運瑩歌詞之敘事策略 ◎賴宥杉

 








光良裏只是意會-談蘇運瑩歌詞之敘事策略   ◎賴宥杉

  

前言

筆者關注對岸音樂創作多以貼近生活的平實民謠為主,熱愛的創作歌手包含近年廣為人知的宋冬野、呢喃入懷的小眾歌手毛不易,以及由台灣音樂人李宗盛曾在北京生活十年半的結合創作帶領出來的助理兼徒弟-李劍青等人… 而在西元的2016年前後時,筆者與父親時常在睡前的相處時光運用影音平台回放<中國好歌曲>第二季,就是在當時銘記下了這位獨特的創作人-蘇運瑩;而除此之外,<中國好歌曲>亦有許多令筆者觸發情懷的創作,例如劉潤潔之<情歌貳>、劉雨潼之<等風來>,與唱出木心詩歌<從前慢>的劉胡鐵等人。

如果僅是一首琅琅上口的吹啊吹呀,我的驕傲放縱;其實並不會讓人如此記得「蘇運瑩」此人與創作… 筆者真切踏實地被她的作品驚豔則是使她獲得主打席位的那首<螢火蟲>;若說<野子>是她前行的意念,那麼<螢火蟲>則像是她為自己的音樂旅程攤開寫下的預言──

在文藝的任何創作上,筆者認為為自身的創作勾勒出脈絡與藍圖是很重要的。雖說重要,但著實也可遇不可求──而在藉由<螢火蟲>這曲創作後,蘇運瑩跳動靈現的筆調令筆者十分著迷;筆者也主觀地認可<螢火蟲>一曲為接收蘇運瑩創作的閘口… 「從東牆到西域相意暖洋──」,讓我們來看看精靈筆下的海。

  

正文

(1) 談蘇運瑩作品中的結構及語句置換之革新

    以作品<螢火蟲>、<精靈>為例

這兩首歌曲皆在通篇開頭處藉由他者回觀「自我」。像<螢火蟲>之「凝聚匯成的光,若不是你,我們也許飄散低埋…」 到了<精靈>則是「好像有時候會把自己吞噬,看高處山崖獨自呢喃…想想未來,想想朝夕;食物鏈子從縫隙裏看…窄小,卻能一眼致命。」

而接下來筆者要討論的是這兩首作品如何以不同的形式,堆疊出它們擁有相似脈絡卻各自獨立的層次與空間。在<精靈>中可以感受到創作者明顯地將詞彙搬成磚,以類疊的手法建構出時間的延續;「患得患失 患得患失,我要努力看向大地…經常從一個一個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天亮的尾巴,等待著一個一個一個一個,脈搏的悸動…」 而在<螢火蟲>當中,蘇運瑩將場域投射出去了;<精靈>是首偏向置放於胸懷裏自我纏繞的起跳飄離,而<螢火蟲>則是讓人以不在人間的視角去感受創作者為她自己、與我們準備的世外空間。 「海洋和浪緣在無際裏 圓圈著天際;邂遇是一條直線,笑臉是豐收的花綠… 靠過來聽迴響 艷過驕陽 心望守相,靠過來看山回樣 腳心一個方向 環繞過琉璃…」 筆者同望這兩篇作品時,在<精靈>中感受到的時間感為延續但凝固的,因它彷彿仍在等待…而空間也像是水平緩慢地流動與張望;而<螢火蟲>在時間與空間上都較於靈動閃現,彷彿真的像能撫摸到一隻螢火蟲身軀的紋路般,感官立體。

蘇運瑩曾說過她喜愛海,在她這兩首創作中,筆者接續著想探尋她如何透過字詞置換給予讀者她的海洋。

在這兩首歌中,筆者認為她唱著的海不是所謂太初即存的海;她的海──是她語言及旋律孵育而來的,我們首先看向<螢火蟲>。在<螢火蟲>中,在浪花以前,她為讀者借景山泉;而對於山泉,她也先提供了一個視覺帶入的角度,是天空;一切順流而下──「像路過森林一樣 天空雲麥灰染 也會像山泉一樣,只叮響不主張… 從東牆到西域相意暖洋 海洋和浪緣在無際裏 圓圈著天際…」 當歌曲唱到後方橋段,在海出現以前,她也利用相似的方法先切入別的視角,再使後方的浪延續而來──「彎沿的眼睛透過百合花欣相惜,一個位置一方富裕 準備停靠… 你是那跳耀著的百斑斕 我喜歡衝動的溫柔浪花 吸收寬廣一樣,同呼吸…」 她在<螢火蟲>中渲染開的海幾乎也讓人窺見大自然給予的平實及肯定,那就是水的循環;而我也認為兩匹不同的海,在<精靈>中的風格維持纏繞,在<螢火蟲>裏,便是生生不息的循環,如同她在音樂之路投放的力量一樣… 接下來回頭觀看<精靈>這片海。<精靈>這首歌一直以來讓筆者感受到的基調是在凝結固化的過程中去覺察脈搏的跳動──「我可以許願明天,在困境邊緣揣出希望…… 滾石破霜而來 滾石破霜而怒,怎麼安穩平靜… 意望遙遠 意望遙遠;滿載車船 我可以當,心倉馬龍的富人。」  <螢火蟲>中的海,是她自己是人們踏在浪上腳心一個方向、一同呼吸;<精靈>的海則靠近於在遠方凝視,也借代出在生命的困局中,人們如何抽離、如何意望遙遠、如何放空、如何重(從)新(心)拾起盼望與自信。

蘇運瑩在這些歌曲的基底中蘊藏了她清亮明透的海洋,使得讀著聽著的人們在她的聲線及句讀中有了段浮潛的時光。


(2)談蘇運瑩的創作軸心:時間當下的永恆性之觀察感觸

   以作品<螢火蟲>、<冥明>、<光良裏只是意會>為例

在以上的作品觀察中,我們彷彿找到了蘇運瑩心頭上最理想的海洋。而對許多人來說,海洋在時間與空間上也正敘述著永恆性這個概念;除了人們直覺眼光投注的那綿延的浪及繾綣交流的浪花聲響外,海洋蘊藏的廣闊空間及其包容的生命力也幾乎是超越人們思想範疇的… 從蘇運瑩在創作上對永恆概念的詮釋中我們也能找到她人生觀的些許脈絡。

<螢火蟲>中的「海洋和浪緣在無際裏 圓圈著天際… 永恆是盼耀過這一秒的時間」到<冥明>的「海鷗 眼睛 佔滿 海洋、海洋 懷裡 積蓄 金沙」…對筆者來說,感受到的是不同空間共構出不同層次感受的永恆;盼耀過這一秒的時間此句,與海鷗眼睛佔滿海洋這段詞彙鋪排,都使人感覺到光陰的暫留,恍若不同空間視角卻延續了脈絡…讓人對永恆點了頭── 若說要命名這些關於永恆的歸類,筆者認為上述是從視覺與現實接觸的實體觸發出來的類型。那麼時間永恆性的暫留是擦邊而過還是抓得住呢?到了<光良裏只是意會>蘇運瑩這樣寫道「抓住了一天撿光陰… 沒人能留的住所有奇跡,只有片刻 只想重來… 有天時間給予一切未知,只聞路程 只聽朝遺……」從歌詞的開頭就已經明白她虛實交錯的開展下,這回的永恆觀似乎更為抽象;不藉由海不藉由生物,只聞路程只聽朝遺──在筆者對於這些歌曲來回聽閱過後,很個人的感思到或許<光良裏只是意會>中,去擷取永恆的載體或許為愛。這首歌唱到了後段「拼命掏空以愛為名的賜騙,只有片刻 只想重燃;誰曉得年歲留下痕跡,誰知心愁解開心愁,誰何苦為難愛人?誰一直在等待相遇… 總會有答案,莫心急壞了定律的好事;總有揚長道理,好心的激沖也不能耍臉皮…」也能呼應到在她個人的創作比較中,<光良裏只是意會>的確屬於較為私我、心中來回的確認及囈語。

在此節的最後,筆者將談到蘇運瑩在這幾個創作上埋入的人生觀;它們傳遞的其中一個共通點在於──心嚮往之,身隨附之… 有想法之時不猶豫,去做;想得到什麼,別猶豫了就去靠近──「像燕子歸途把氣味丟村莊,所以欣賞垂簾 就要目睹垂簾、欣賞曇花 就要青睞曇花;不去想別去看 浸濕後陽光爛漫… 」(作品<冥明>) 時間是永恆的,但時間未必選擇等待你;她的創作是不疾不徐,卻終究永遠在路上的──「相照富欲,肝膽同戀」(作品<螢火蟲>),「不求馴麗,只為灑脫…」(作品<冥明>)──光良裏只是意會……一切都在繼續,為何不去努力? 由此可以想見蘇運瑩對創作之掌握、人生規劃之鋪排…翩若驚鴻,一切恰在好處。


  (3)談蘇運瑩幻氣繚繞的平實寫作情懷

以作品<生活倒影>、<野子>為例

蘇運瑩大部分的創作在情境上可能讓大家認為有建植理想國的趨向;或者場景幾乎皆在她愛的海、森林,沒什麼旁人或高樓、卻可能有著老虎;有種時常不在人間的錯覺。畢竟芬多精與浪花其實不是大眾天天的日常、柴米油鹽不太會被放進童話…但以下要列舉討論的就是她風格比較特別的創作,她在歌曲間終於也播映下了灰階的紀錄片──

「嘿年輕的小夥子,你怎麼看起來沒有精神?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告訴阿嬤,阿嬤幫你出出主意… 阿嬤家裏養的雞鴨鵝、魚鳥菜葉,我每天都給它們澆水,覺得很幸福。生活就是這樣的,你能學會堅強、還有發現身邊的美好──你看對面的高山多漂亮。」這是穿插在歌曲<生活倒影>中的一段海南島的黎族話,展現了此作中民間的象徵與氛圍;海南三亞其實就是蘇運瑩的故鄉,所以人們也可以間接理解她反應到創作中那些對自然之美的敏銳與來由,皆是她成長路上的滋養、耳濡及目染;除此之外,另一首要談到的她的成名之作<野子>,也帶著她故鄉的意涵──因為野子一詞即是海南話「野孩子」的意思。

<生活倒影>是一首蘇運瑩藉由觀察半山腰上工作的茶農而寫下的創作:「半山腰上的人 他還好嗎?為什麼看起來總有悲傷眼睛。路過他的人們也許會問候、也許會就走;也許還沒等他回過神 就已是朝夕又交替…」、「風輕輕拂過半山腰 他的眼睛總有些落寞,雲輕輕蓋過他頭崖 他的眼睛總是有淚痕──」 創作手法明顯平易近人很多,詞句充滿了先前歌曲中未有的懷舊情調與美感、憐憫;很簡單的行文,卻讓人對旋律有異常鮮明的記憶;充分表現了蘇運瑩對社會基層勞動人民的關懷!在筆者眼裏是很成功的突破之作。

<野子>這首歌,除了副歌語調琅琅上口之外,筆者最欣賞的是蘇運瑩在此作中氛圍的建構──「幻如一絲塵土 隨風自由的在狂舞…我要握緊手中堅定 卻又飄散的勇氣…」一開始語調鋪陳在平實的用字遣詞中,到轉折處又切入特別且隱含寓意的詞彙;蘇運瑩最代表性的風格在轉瞬起伏間呼之欲出,同樣地是如此恰到好處!──而這兩首作品除卻語境在生活經驗上讓人擁有共鳴,在體裁上還有另一個相似可對比之處;<野子>是在歌曲最高潮的地方提出對唱答──「是你嗎會給我一扇心房…讓我勇敢前行;是你呀會給我一扇燈窗,讓我讓我無所畏懼……」 而<生活倒影>則是在旋律終了前,給出一種安舒了的釋懷,彷彿給予生活一個和好的允諾──「悲傷過去迎來朝陽。他終於笑了,他終於笑了…他笑得好看。」

蘇運瑩的赤誠來自於她對音樂很接近本質的那股純粹、對自己生命價值與感受的深信。觀看她的訪談記錄也像是從枝枒回望樹根的歷程──談起表演,她謙遜地說任何舞台皆是合作及享受;談起創作,經由生活提煉而至的情緒也都幻化為作品的養分與活過的證明;在她的舉手投足間,除了旋律歌聲森林大海,我們更能見著愛。


三.參考資料:

《心宇宙》合輯歌詞──〈野子〉〈螢火蟲〉

《冥明》專輯歌詞──〈冥明〉〈精靈〉〈光良裡只是意會〉

《幻》專輯歌詞──〈生活倒影〉

 網易云iwini汪峰工作室訪談節目──〈蘇運瑩的自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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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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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蘇運瑩 #歌詞敘事 


2021年2月27日 星期六

穿梭於複疊時空的精靈――李蘋芬新詩的時間敘事,以〈白色的門〉、〈在母親的房間〉與〈那樣的人〉為例 ◎蔡牧希

 


穿梭於複疊時空的精靈――李蘋芬新詩的時間敘事,以〈白色的門〉、〈在母親的房間〉與〈那樣的人〉為例      ◎蔡牧希


前言

李蘋芬於2019年4月底出版第一本詩集《初醒如飛行》,集結多首得獎作

品以輕靈之姿迴旋於文字與韻律之間,光影時或乍現,譜出意象的多重交響之曲。

詩人自言:「詩意的發生總是從譬喻開始,因此詩集名以譬喻形式呈現。

『初醒』意味每一天的開始,都是面對世界的新穎開始,若古典詩表現了渾然飽滿的物我合一與同質性,現代詩中,更多的是我與世界協商和質疑的過程。藉由『飛行』一般的思想馳騁,以詩的形式,將外在世界轉化為內在風景。」(註1)

本文欲由〈白色的門〉、〈在母親的房間〉與〈那樣的人〉三首詩,探察詩

人如何沿著多重時序的敘事結構,飛行於碎裂的生活間隙,建構全新內在的風景,並將日常真實一一轉譯,投影到讀者意識之湖。

  

二、打開白色的門,進入更迷人的所在――一場真實的詩風暴

李蘋芬於2019年道南文學獎作家講座曾以「明天,我們把暴風雨搬進

來」為題,講述詩作的概念與呈現方式。她以瀨戶內海藝術季的作品Storm House為例,其設計概念,是讓群眾置身於日光燈閃爍的室內,以水瀑營造暴雨來襲的環境。

而「製造」具體風暴屋的呈現,就是詩人在作品「刻意營造」的概念。在詩人的刻意營造之下,「詩」可以構築某種空間、凝縮不同的時序。

「我坐在水中/水坐在白色裡面/白色的石頭。手臂。風箏。」開篇以水與白色的概念錯置,先破除讀者既有的概念認知,重新構建自我的詩空間。在「每一扇白色的門」之後,都有一個漂浮的世界,時間與空間在意念飛騰的瞬間,寂然解構。「我向棲身夢中的人們告解/白色在印象派裡翻灑/起身為瀲灩的雲/容易生皺/容易散」述說的是門後的世界。而開啟潛意識之門後,真實的告解逐步上演,如雲彩一般,既真實而又虛幻,正如陳義芝評析此詩:「彷彿宇宙洪荒無形的關卡,是時間、空間、形象、聲音所幻化──等待她開啟的渾沌之門」(註2)。

在思緒跳躍之際,令人不免質疑,究竟敘事的真實性何在?若詩篇的真實性

或敘事線無法被讀者理解,詩行只是作者孤獨的囈語。米克․巴爾

(Mieke Bal) 在《敘事學:敘事理論導論》(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提到:「真實的價值意思是在行為者結構範圍內,行為者的真實性。」(註3)


楊牧〈詩與真實〉:「虛與實,對一個持續完整的創作生命說來,彷彿又是實與虛,這二者矛盾相生,若有若無。」(註4)虛/實在時序的跳接之間恆常相生,在夢與醒的邊境,時間已悄然變形。

「總在寅時,我醒轉他方/當未知的神/赤腳通過/這一扇不再是門的門/這一葉,眠床如舟」。詩篇裡具體的時間點一旦出現,醒轉與眠夢之際的裂隙,即刻融合。詩人的想像不斷暈染真實生活,席捲真實的生活意識。


素材的時間跨度,可以區分為「轉折點」(crisis)與「展開」(developement)。所謂的「轉折點」(crisis),表示事件被壓縮進一個短暫的時間跨度; 「展開(developement)則「顯示出一種發展的較長時期」(註5),較為接近真實的生活經驗。

在此詩之中,詩人善於在短暫的片段時間內,孕育室內的風暴,並且消解醒與夢之間的疆界:「我總是醒來/伴隨暈眩/焰火自水中微微顫動/欲望在廚房的邊緣迸碎如蘋果/掉落。讓我們去喚醒/不識歌謠的女巫/去潛水,去跳舞,去推開/每一扇白色的門」

 白色是所有光線的總和,也是生活現實的各式光譜。當酸甜苦辣所有的生活知覺,在詩人的筆下凝於此時間的轉折點,我們終於在生活的深淵,找到一處夢與生活的棲息地,不僅打開潛意識的大門,也讓內心的風暴有一個真實的出口。

  

三、打開白色的門,進入母親的房間—―新的空間維度

李蘋芬〈在母親的房間〉一詩,在人物繪像之外,打造出另一個時間維度的

空間。「母親住進來以前/我安置每一件傢俱/她的地圖漸小/從窗台開始,學習樹的學名/生衰的方位與影子/默記不同深淺的蟲蝕」詩人有意識地藉由擺設,安排空間的語義內容(註6)。在敘事結構中,空間可以「靜態地」(steadily)或「動態地」(dynamically)起作用。詩題〈在母親的房間〉,以靜態空間的形式奠定主題化的固定結構。生命與衰亡、光與影的對位關係,在時間光譜上,拉開時間的縱深。而蟲蝕所暗示的時間線索,讓時序隨著詩句往回追溯,同時沿著語意順流而下。

    「她住進公寓房子/我的眼睛像她,鼻子不像/在母親的房間/神祇有人的知覺,祂們橫臥,戀愛/與貪嗔。她給我平安與永恆的錯覺/我們一起簡居防火巷/走進傾斜的頹牆,我們一起生活/乾燥,而顯得一致的日常/沒有燭火甚至沒有風」

「母親」進入房間之後,「我」的出現,終能進一步為人物形象定錨。但詩人並未在「母親」的人物特徵上做更多定義,反而打破時間序列,將神祇降為與「我們」同為眾生,有愛恨貪嗔;又或將我們提升與神祇同高,進入靜謐的平安與永恆。因此,時序的交錯將過去與未來混而為一(註7)。在「乾燥,而顯得一致的日常/沒有燭火甚至沒有風」的寂靜裡,「房間」成為靜物畫式的描述,並將場面凝固起來(註8) 

詩的第三、四小節中,「房間」成為背景裡模糊的環境。「睡眠的海洋高溫擴張,漫淹記憶的窪地」,隨著睡眠漂流,詩篇的「母親」從單一人物形象,衍伸為母語、土地或國家的象徵:「(她曾是,其他孩子的母親/她曾有,海峽另一端的生活/方言走音成一千種聲腔/我的舌已不能模仿)/她在北方的炕上烘起一爐子熟爛的冬/她曾圈養一群雞,一座黃土院子」,描繪出母親的群像。眾多意象的聚集,在第五小節化為對原鄉的盼望:「她展開世界地圖/指出太平洋上突起的島,我們的島/它是疣,感到痛/它是密封的氫氣,兀自膨脹」,此處不住高漲的希望,在世界地圖上卻無所依傍,只能如氫氣球孤獨地飄浮,而後不知所向。

最後兩節的焦點,又回視到「母親」的人物形象上:「母親很少,從詩裡認出我/好像我同她一樣/都是鉛版上的一個姓名,被重複印刷/但是她知道嗎/每一次印刷/就像一樣的魔術背後有不同的呼吸」。在重複而單一的鉛板上,「詩」與「姓名」被賦予生命與呼吸,其語義與象徵不斷擴充,與「我」同步成長,逐漸遠離母親原本的認知。

詩的最末節:「我睡在母親的枕上/她把失眠遺傳給我/將我留在月台。不期然下一班車的來臨/讓空調把晨曦轉進來/輕輕的,輕輕⋯⋯」,將「房間」此一環境,悄然過渡為「月台」。已然失效的物理環境,亦將母親與潛意識海洋封存。在無眠的夜裡,「我」終於能擺脫單調的日常,期待晨曦輕輕地灑進來,重新組構自己的意義世界。

  

穿梭於複疊敘事時空——〈那樣的人〉

李蘋芬〈那樣的人〉(註9)一詩,綰合時間與空間的敘事變化,進一步臨摹眾生

的孤獨群像。

詩的開篇先解構「一般人」的組成:「大概有那樣的人/見過之後,錯身進入,不同建築/領子邊上,被他人的髮掠過/有那樣的人,為他編造集體記憶/鬆動鎖鍊般的骨節/以為就此可以碰觸,可以相視」。

這種跳躍式的人物臨摹的手法,如楊牧自述其「戲劇獨白」體的技巧:「我在使用一種詩的策略發展那特定的故事,但又不一定順頭中尾的次序呈現,二就像古來那些啟人疑竇,卻回味無窮的傳奇之類的敘事文學一樣,行於當行,止於當止,或發端於敘事末而徐徐倒敘或以跳躍的方式省略,銜接,有話則長,無話則短。」

是以「一條孤獨的線/如何複疊成空間/有時我不貪心,把誤認看作遊戲/揣想一種最好的遇見」在時序折返的敘事線上,人的物理特殊性已然泯除,進入到一個更高的時空精神次元:「後來,我談起拯救/無從抗拒質變,冰封的花和白日執念/某些默契懸在危險的線上/易脆,有時不可見」,在真實與隱密之間,生活與意識的碰撞,讓個人不斷產生質變。而詩人走在時空的鋼索之上,極度真實卻也隱密的心跡,多重意義的歧異性與不確定,正與詩的美學不謀而合。

  

結論:讓我們也成為那樣的人

李蘋芬靈慧地在時序的罅隙,擾動一場密室的詩風暴,讓讀者隨著思緒的

飛行,不自覺改變了日常的節奏。如此走在新的理解軌跡上,我們看似亦步亦趨,卻能在另一個日常的裂隙裡,搬進一場暴風雨,開始敘述自己的生命時空。


註:

1.李蘋芬,《初醒如飛行․序》,啟明出版,2019年4月

2.陳義芝,〈推薦序:插下一面風旗——讀李蘋芬詩集〉,收於李蘋芬《初醒如飛行》,啟明出版,2019年。

3.米克․巴爾(Mieke Bal) 《敘事學:敘事理論導論》,246頁。

4.楊牧,〈詩與真實〉,《一首詩的完成》,洪範書店出版,2011年,206頁。

5.米克․巴爾(Mieke Bal) 《敘事學:敘事理論導論》,頁250。

6.米克․巴爾(Mieke Bal) 《敘事學:敘事理論導論》,「空間方面的語義內容,可以像人物的語義內容那樣建立起來」,頁160

7.胡亞敏,〈敘述〉,《敘事學》,頁71

8.胡亞敏,〈故事〉,《敘事學》,頁165

9.李蘋芬〈那樣的人〉,發表於《聯合報》,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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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蔡牧希
圖片來源:蔡牧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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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天真又世故,決絕中顯真情:讀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莊丞志





 

天真又世故,決絕中顯真情:讀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莊丞志


初次見到詩人帕麗夏,是在2018年的「太平洋詩歌節」,她打扮中性,表情淡然,迅速簽完名就進入會場。沒有跟她交談,也沒機會聽到她的座談,但她身上就是散發著一種魅力,使我直覺這個人如果寫詩一定很有趣,當下就上網查了她的名字,找到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讀帕麗夏的詩,會有一種誤入童話世界的感受,小動物、擬人化的玩具等物件時常出現在詩中,如「節日只差燈光了/樹枝腋下結出糖果/士兵暫時還只是玩具」(〈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從海邊退走的男孩/誠心與每一塊石頭告別/他說:再見,獅子,再見,兔子/再見,小豬兒。」(〈男孩之死〉)。但這絕對不是純粹天真可愛的幼兒頻道,而是一個細緻複雜的成人世界,殘酷與童趣並存,這是一名詩人的隱密心靈。《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是帕麗夏第一本詩集,收錄55首詩,寫作時間介於2011年至2017年間。能夠辨識主題的,大致圍繞著親情與愛情以及情緒的抒發。在這些常見的題材中,帕麗夏的語言靈巧,意象清新,特殊的視角經常帶給人驚喜,有別於部分小清新(?)詩人的矯揉造作也無法開創出新意,帕麗夏顯得既認真又誠懇。

帕麗夏寫親情既輕盈又哀傷,情緒拿捏恰到好處,如她在〈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一詩塑造出哀而不傷的氛圍,更透顯出一種堅毅的質地:


節日只差燈光了

樹枝腋下結出果實

士兵暫時還是玩具


揭開湯鍋蓋子

歌聲也從教堂屋頂飄出來

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

白愛我吞食蔬果的一派天真


每一扇遵命的窗戶

每一扇樸素的窗戶

嘴與耳朵一樣彼此傳遞

今晚人人頭頂分到一放煙花

和一噸火藥的吻


今天下午白雲劇烈

我在鐘聲中遊蕩,直到對它置若罔聞

直到教堂和藍天

以一種誠實垂直出現


首句塑造出將來未來,情緒布景皆完備但主角尚未降臨的氛圍,成為這首詩的背景音樂。的二段從揭開鍋蓋轉換到歌聲從教堂屋頂飄出,意象轉換迅速但以「飄出」做為接點卻不至讓人感到突兀。接連幾句情景的描寫早已為這首題為紀念的詩安排好適切的氛圍,「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一句輕巧的連結上主題,情感表露節制,卻又能在後半部渲染開來。結尾,以劇烈形容白雲,製造出風雲湧動的畫面感,連用兩次「直到」將壓抑的情緒一次釋放,最後兩句教堂與藍天、誠實與垂直更新了整首詩的畫風,給人一種嚴肅而帶有希望的感受。

第一首寫親情的詩就讓人印象深刻,但我認為帕麗夏寫愛情更讓人驚豔,〈保羅的春天〉一詩具有韻律感,在輕盈的音聲間,詩人慘忍打斷愛情美好的想像,將那逼人的現實推至讀者面前:


斧頭開花,石頭開花

炎熱的古老的白花在開

鞦韆是從不搬運的

樹下好多芳香的骨頭


舌頭開花

你吻過的眉心開花

「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


春天的眼睛在貓尾巴上

招搖著,是你的寵物

牠擅用你的步子,使地板的縫隙也開花


一個呼吸清晰的

「愛」,立刻在吻中老去

我聽見你聽覺裡的蝴蝶,全部飛起


整首詩連用多次開花,韻律與意象配合,塑造美好的愛情想像。但「鞦韆是從不搬運的」、「芳香的骨頭」隱隱透顯著危機,緊接著兩句「『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愛』,立刻在吻中老去」不僅打破花開的韻律感,更把讀者從美好的愛情想像中拉開,巧妙又殘忍地揭開愛情的常態。最後一句似乎又將愛情中兩人連結在一起,一面營造精緻的畫面感,但順著整首詩的脈絡看下來,這樣的愛情更像是無法收拾的殘局,早已貌合神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詩人探究這個巨大的命題時,往往無意間將真情表露無遺,詩人寫的是寫實殘忍的愛情,有時深陷其中,有時卻又決絕的將自己剝離開來,這種時候就體現出帕麗夏詩的另一個特點: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念著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刮去(〈翌日〉)


或是:


我要在這裡建一座圖書館

這需要比食物更多的書

比書更多的食物

因為我需要活很久

老實說,我對死亡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對你的愛也必須活著

──必須活著,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牆中信〉)


從上面摘錄的兩段可以見到詩人對身體感的營造,將雨水化成鱗片再一片一片刮去,或將愛情比喻為鐵鎚對釘子的命令,不論是愛或是不愛,詩人都以暴烈的方式處理。但似乎能夠看到,詩人一邊傷害自己,臉上卻是一片淡然的表情。上引的兩首詩都偏向主動的自我傷害,此處的身體感塑造便顯現出詩人的決絕與堅毅。

除了抒情之外,帕麗夏的敘事詩也相當可觀,且看這首〈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裡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裡,自己單手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菸

開了一陣子新車,人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裡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裡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前段的結構鬆散,漫無目的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刻劃出父親的形象:樂天、一事無成。整首詩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賦予這首詩意義,父親以為最重要的是橄欖,敘事者以為是自由,但父親早已擁有自由,前述種種皆是父親自由的生活,整首詩的結構得到收束。

在這部詩集末尾,出現幾首題材、語言都有別於前的作品,詩人似乎開始拓展寫作的疆域。例如〈排隊〉,語言變得稀釋,意象不再接連而生,談論的主題也從親情、愛情轉換成對時間流逝的焦慮。或是〈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


有些風景讓我唸出從沒背過的古詩

千里,暮雲,更上一層樓,有燕兒回來

雨巷子裡,有人在滴水的屋簷間,連著線跳回家

他頭上也是,千里暮雲平



有時,紅燈,停車,有撐傘的美人經過

此刻,給誰自由,我都不會心疼


好似,前方路口,看羅馬衰亡星下,麻雀跳格子

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


詩人化用古典詩詞資源,重新組裝拼貼,敷衍一則在現代都市相遇離合的故事,頗有新意。王維的「千里暮雲平」不斷被拆解拼裝,結合「更上一層樓」、歸燕等古典意象,讓古典詩詞在現代語境中作畫,最後一句「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完全消解王維原詩的廣袤與氣勢,反而顯得俏皮可愛。


綜觀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已經十足展現詩人的才華,語言與意象皆讓人驚豔,但仍有些許不足之處。例如上引的敘事詩〈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雖然末句收束了整首詩的結構,對自由的辯證不足,可能招致內涵過於單薄的批評。或者是〈排隊〉這首詩略顯單調,沒有展現詩人的語言魅力。但這些並無損帕麗夏是一名優秀詩人的事實,不管是關於親情與愛情的描寫,或是後來新的語言風格的嘗試,我認為都非常成功,期待她繼續創作,也必須繼續創作,「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


參考書目與註解:

唐捐,〈銀河的一小片肌膚〉,收於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臺北市:聯合文學,2017.12),頁14-25。

帕麗夏,〈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頁28-29。

帕麗夏,〈翌日〉,頁30-31。

帕麗夏,〈保羅的春天〉,頁32-33。

帕麗夏,〈牆中信〉,頁44-47。

帕麗夏,〈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頁54-55。

帕麗夏,〈男孩之死〉,頁136-137。

帕麗夏,〈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頁144-145。

帕麗夏,〈排隊〉,頁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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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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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帕麗夏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路邊野餐》超現實手法探討 ◎佘威澐


 

《路邊野餐》超現實手法探討   ◎佘威澐

  

一.

畢贛的作品不多,《路邊野餐》既是他第一部劇情長片也是唯一的詩集。畢贛自幼生活在貴州凱里,此地的山水與苗族的風土民情深深地影響了他,正是因為父母在小時候到城市去打工,年幼的他才得以發展出孤獨的心境,細細品味周遭生活的一切。《路邊野餐》的時間並不是線性的,主角陳升為了母親的遺願前往尋找被拋棄的姪子,進入了一個名喚盪麥的小鎮,在那裡過往的片段與想像的未來融合了。《金剛經》這麼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二.

超現實手法常見於詩詞創作的運用,藉由顛覆日常經驗的說法達成某種情緒的渲染,轉化、誇飾等修辭時常可見於作品中。「顛覆」更精確地說是將事物進行解構,重新拼貼以形成表達的特別意涵,可以是事物本身的形象,抑或其背後隱微的文化意涵,通常反邏輯卻能有令人耳目一新或引導人更深入思考的效果。《路邊野餐》二十四首詩作依照電影中出現的先後順序收錄,原先為旁白而存在的詩作至此剝離情節,物件在詩人的調度下給每一首詩增添了獨立觀看的可能性。


2.

今天的太陽像癱瘓的卡車

沉重地運走整個下午

白醋 春夢 野柚子

把回憶塞進手掌的血管里

手電的光透過掌背

仿佛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


作者以癱瘓的卡車比喻太陽,將一整個充滿白醋、春夢跟野柚子的下午運走,而從形容詞「沉重地」看來天氣並不好,也許雲的厚度僅能使光提示此時是白天。如果詩的主體是一位中年人,三樣物件的青春意涵似乎代表著他能回到青春的方式,只剩下坐在後車斗裡看著外頭景物時的回想與作夢。


後三句,回憶成了能進入血管的物質,而手電筒的光可以穿透手掌。常說人年紀越大皮膚會變得越薄,與最後一句「看見海豚」並視,又可以連結到小時候大家都會在光源附近擺弄手姿,陰影投射到牆上形成某種動物的遊戲。這是個白無聊賴的下午,身處頓挫之中卻自帶寧靜。


3.


忍耐,被困花心和尚的胸口

執著盤腿的上方

投下蜿蜒數千公里的眩暈感


焦慮,女人的鬍鬚長滿山坡

蠟染鮮花,捂住流水的微笑

聲音當作圈養的白兔關進竹籠


痛苦,舉著鮮艷的誤會趕赴行程

同路人畏懼毒蛇擺動的尾巴

冷血的體溫將它融化


虛脫,水井與月亮的交歡

又是孤傲的敗軍撤退水蒸氣

野外的時鐘修煉成了擺渡人


混亂,觀看結果的樹子和夏夜

降落了許多故事無法挑選

深色的夢飛過或者沒來


死亡,黑暗猶如掉落的速度

閱讀周圍斑斕的石頭

嫻熟的盛滿毒酒


消失,憑著比鳥兒更輕巧的骨骼

追趕一條痙攣的公路


故事在蜿蜒的山路發生,我們俯視花心和尚的旅程,他常常為各種情緒感到眩暈,一開始就必須學會忍耐。


女人本無鬍鬚,古老神話中盤古開天闢地,自覺任務完成便任由肉體消亡,所有部位都成了自然的造物「髮為草木,毫毛為鳧鴨」這邊的處理感覺像一切的既有都形成後,還有某種原始的事物被保留了下來。聲音可以被囚禁,這邊既是指上一句的流水聲,也代表一切聲響。雖然表面上講著人類將自身屏蔽於自然之外,但其實也指向了彼此相處間越來越深的溝通隔閡,最後看見的只是被蠟包裝著的情緒。


時間無理由的推進向前,以想像填補不可知的人們必定發覺其中的誤會,接著「冷血的體溫將它融化」一句,似乎自然當中仍然有所禁忌之物,是我們不得觸碰的。蛇的意象包含了禁忌與神祕,如果不是意外碰見或故意探詢,牠並不會主動接近,但敘事者竟能在冷血的凝視之中找到一份熟悉感(將它融化)。這好像說人類覺得日常的算計使得心靈已經無法再像當初茹毛飲血時純真時,殊不知無關進化與否,我們都活在他者目光注視的陷阱之下,同時也如此對付彼此。


進入第三段,作者安排了一個詞「野外的時鐘」,它是指月亮還是水井呢?月亮作為環繞地球的自然星體,陰晴圓缺早已成為時間的尺度,它存在(也修煉)許久。如果擺渡是將對方送往終局之所在,那麼月亮這樣背景式的物件顯然足以成為一項選擇;水井的水位會隨著不同季節而有高低的變化,雨季時高一些,旱季時低一些,甚至水井本身就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一口井可能會因為遷徙或水脈不再而荒廢。綜合上述以及「孤傲的敗軍」,可以感受到雖然這些事物到最後都會消亡,但是他現在還持續的存在著,擺渡與時間對峙的眾生。


敘事者的旅程終於告一段落,當初面臨選擇時都無法預知發展,只有回望才發現故事在落筆的當下已經無法修改。這條公路上有著處世的七種狀態,我們先是不斷的循環於忍耐、焦慮、痛苦、虛脫、混亂,身處迴圈之中,無論經歷了多少教訓,苦難依然持續著。詩人對於死亡的描述就如投井自殺,快速下墜的同時石壁上的青苔就像過往一樣掠過眼前,最終為致命的冰冷所包覆。但死亡是通往安寧的必經途徑,斷開與他人的連結,也擺脫了世間的輪迴。


詩人將山路上可見的景物融入詩中,告訴讀者人生是由甚麼組成的,每個轉彎各有不同,偶爾能夠回望來時路卻身不由己的被推向前,唯有漸漸熟悉才能身輕於燕,如花和尚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19.


命運布光的手

為我支起了四十二架風車

源源不斷的自然

宇宙來自於平衡

附近的星球來自於回聲

沼澤來自於地面的失眠

褶皺來自於海

冰來自於酒

通往歲月樓層的應急燈

通往我寫詩的石縫

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

騰空的竹籃裝滿愛

一定有某種破碎像泥

某個谷底像手一樣攤開


可以這麼說-宇宙就是「平衡」的最佳表現,許多星座保持上千上萬年不變,太陽系的所有行星形成後便依循規律自轉、公轉,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存在,便是平衡,那些地上的小事在時間與規律的眼下微不足道。星球為甚麼會與回聲有關呢?有種說法,星星被看見時它才真實存在,只有當人們抬頭望向它的時候,星球才會展現它的面目。這是一種回聲,像山谷裡的呼喚,只有喊了,山谷才會答應。皺褶之所以來自於海,都是因為星星的緣故,那些與地球互相作用的引力使得水面掀起波浪,打起了皺褶。但皺褶並不是永久的,每一顆微小的水珠在經過低點後總會衝往高點,與其它的水珠周而復始的創造出波浪。「冰來自於酒」來自於日常的生活體驗,作為最容易取得的酒類,啤酒通常是冰的,在詩人的想像中,冰就應該要用酒來說明,如此這份冰涼應該是令人歡愉的了。


前面的詩句呈現一種萬物皆有情,而且用的是甚至帶有些許正面意味的描述,但到了後段才真正體現出這首詩的深刻之處。有人離開了,詩人說他們一定會再回來,然而最後兩句我們讀到了一種破碎的訊息。泥土的奇妙在於,我們認為它是鬆軟的,但是它卻可以跟水以不同比例混合後用來興建房舍,甚至可以用來燒製陶器。這樣多用的泥土在這裡作者給了它一個無力的印象,它甚至在還沒有為人所用的時候就碎了,放棄了任何能將它塑造起來的機會。這首詩帶有宿命的意味,事物之間、行動與結果總是分不開,所有的一切都會循著某種規律將相對創造出來-人也是如此,有人離開了就會回來,竹籃騰空了就可以存放無處可去的愛。總會遇見值得給予的人,但愛只要存在,就有破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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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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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畢贛 #路邊野餐 #超現實 


2021年2月24日 星期三

從意象與結構捕捉詩集《小寧》的敘事體感 ◎李修慧


 從意象與結構捕捉詩集《小寧》的敘事體感    ◎李修慧


詩人楊智傑的第二本詩集《小寧》於2019年出版,收錄多首與台灣2012年以來一系列社會運動相關的作品,融合年輕人對於時代的惶惑,敘事中又有抒情,也間雜有知性哲理,引起注目。

此外,《小寧》中的每一首敘事詩讀來氣氛統一、整合性強,雖融合敘事、抒情與知性,卻沒有斷裂感,楊智傑接受《幼獅文藝》訪問時,曾引述廖偉棠的話表示,他重視詩作的「體感」:「詩作用的方式並非意象而是氛圍⋯⋯是整首詩的氣味。」

本文將透過「意象」和「結構」兩個面向,探討楊智傑《小寧》中的敘事詩為何能有高度統合性?又如何營造一致的「體感」?

  

意象:環環相扣、中心意象

首先,在意象方面,楊智傑每一首詩中的意象,都隨著詩的發展「環環相扣」,此外,每首詩都能找出一個「中心意象」貫穿全詩。以下將以〈返鄉夜車〉說明詩的意象如何環環相扣、中心意象又如何作用。

〈返鄉夜車〉


阿銘,誰錯過末班車又回到這裡

靜靜濱海小廟

微亮線香

收攏逝去之物,永在之物的獨眼


縫合,省道盡頭的黃昏——


無路可退了,就不再迷路了

砂石車揚起一個塵世

泥濘中

我們卻閉上了雙眼,卻暢泳流水線

在工地制服內

藏好,一顆22K電鍍的心


像孩子王卸下紙王冠

放棄

最後的權力。阿銘

就在那光潔、整齊的明日受降吧


看水蟻翅膀

晨風中

隨吊扇飛升。迸散、虛無、透光


阿銘,總有一天我將成為你

像正午稻浪間

一支稻草人安穩倒下,從此海風徐徐

晴空無敵


穿過我們的只剩下光——


詩作開頭,楊智傑勾勒出一個錯過末班車的身影,或許孤單的站在車牌旁,或許頹喪的坐在候車椅上,無論何者,都散發出孤落的氛圍。而車站旁立著一間小廟,暗夜中,只有線香熒亮。

接著,作者將文字的鏡頭,聚焦在線香頂端的熒火,隨著鏡頭拉近,原本細如針尖的火越來越大,視野之外的其他物件都被那唯一的光收攏、蓋過。透過鏡頭的拉近,那熒火於是看起來像一顆巨大的、熒紅的瞳孔。

而透過「眼可以開闔」的物理狀態,詩人連結到「縫合」。偌大無車的省道盡頭,與熒火同樣暖色的黃昏,在暗色天空、灰色地面的夾縫間,像是一道暖紅的縫線,正逐漸消退。

當黃昏消退,黑夜完全籠罩,楊智傑以簡潔的一句話「無路可退」,既說明黑夜完全籠罩,也說明主角阿銘的人生狀態。在砂石車遍地的工業區鄉村成長,阿銘的身影又出現,但這次不再是錯過末班車的頹喪狀態,而是仍然年輕、的他,為了避開揚起的沙塵、為了逃避那無可迴避的荒涼,阿銘閉上眼。閉眼的動作,又接連到同樣需要閉眼的「暢泳」,但阿明暢泳的場域,並非流水,而是工廠流水線。

作者在這裡,終於直白道出阿銘迷途、錯過夜車的原因:他是流水線的工人,被工地制服、資本體制緊縛,肉做的心,就算鍍上一層金屬,也必須藏好。

接著,作者再從「心」這個較為性靈的詞,連接下一段的「孩子王」與「紙王冠」兩個充滿童貞感的詞彙。詩中,敘事者以呼告的語氣奉勸阿銘,連最後僅有的事物,也一起放棄吧,資本主義下,人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阿Q的當個孩子王。只要放棄僅有的權力,就能迎向整齊的、光潔的景象。作者從整齊、光潔,再跳接到同樣具有光潔感的白蟻琥珀色的翅膀,白蟻隨吊扇飛昇,透光的瑩翅落下時,同時也迸散、死亡。

讀到這裡,我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前一段的「整齊、光潔」所指的正是天堂的景象;而阿銘所放棄的、那僅有的事物,或許正是生命;第一段的身影,也許是無腳的幽魂阿銘;線香,可能隱含生者給予阿銘的祝禱。

最後兩段,作者從「透光」連結到更平曠的光亮景色:正午稻浪、晴空無敵,在這幅晴空豔陽的好景色中,稻草人倒下,回歸稻浪。那倒下的,也許是稻草人、也許是阿銘、也許是在這個資本主義的世界汲汲營營的其他年輕人,但唯有倒下才能卸下重負,才能重溫被光穿透的輕盈與救贖。

解讀整首詩後可以發現,楊智傑善於鍛造鎖鏈般的意象:小廟→線香→線香的熒火→熒紅的獨眼→黃昏的縫線→省道盡頭→路→無路可退→砂石車→沙塵→閉眼→暢泳→流水→流水線→工地制服→像制服一樣包裹他物的電鍍→電鍍內的心。

這些意象或許難以統合出一個主旨,但若沿著詩的順序,它們就像一條鎖鏈,A意象勾著B意象,B意象勾著C意象,A與C或許並無關聯,但透過B的連接,一切就渾然天成。最後,整串意象娓娓帶出敘事的主體、以及主體所遭遇的故事。

此外,〈返鄉夜車〉中,也可以觀察到一個重複出現的「中心意象」:光。從最初小廟中一炷線香的熒紅火光,隨著文字鏡頭的拉近,變成獨占視野、泛著紅光的巨大獨眼,接著,詩作的帶出同樣屬於暖色系的「黃昏的光」。

而詩的中段,隨著阿銘的故事逐漸明朗,光的色澤也開始由夜晚神秘、孤落的紅光轉變為白天的白光。首先是電鍍銀白的反光,接著,當敘事者奉勸阿銘放下最後的事物,走向死亡,出現了「光潔、整齊」的明日,再連接到晨間的光,以及水蟻翅膀半透明的透光模樣,最後,作者建構出正午、晴空,一個更平曠明亮、視野及寬的光,詩的末尾甚至收束在「只剩下光」。

透過「環環相扣」的技巧,意象得以持續延伸,支撐起敘事詩中的故事與細節。但由於有概念相同的「中心意象」凝聚整首詩,詩作的每一小節即使在不同的場景中游移、跳換,也不致太過發散而顯得虛無,讓整首詩仍然保持相似的體感,密度一致、氣氛統一。

  

結構:以背景敘事、以抽象換場

在結構方面,楊智傑的敘事詩中,可能安插著不同時空的場景,透過這些細筆描繪的背景,讓背景補足沒有明白說出的故事遠因。另外,在不同的時空場景間,楊智傑善於以極富張力的抽象哲思跳接換場,也使換場不過於突兀。

以下將以〈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說明:

〈1996——沒有一場雨因而淋濕我〉


2012在故鄉海產店

遇早婚

初戀女友小媛。西北雨暗暝

伊看看窗外,又低頭

轉開地下電台

說舊情綿綿一直播、一直播也好。一世人平安

怎樣,都好⋯⋯

 

(窗外只有細雨,輕撫矮泥牆

剝蝕一排

褪色的壯陽藥海報)

 

最後。我們選擇了雨

歷史卻未選擇

在熄滅我們的雨中化為烏有

烏有是盛放紫丁香

雨中

泥濘的工地

烏有是省道旁

名叫「薄紗誘惑」的檳榔攤裡,穿吊嘎

顧店的老頭

 

烏有,就是時代。穿過小鎮工業區

霓虹閃爍的KTV

穿過排氣管,轟鳴的海岸路

長長暑假

女孩

熱辣短褲與背心

 

(與前座,男孩緊繃的褲襠。)

 

1996在黑暗裡,過彎,失速——彼時我們所擁有的

不正是自由

落體,墜落的自由?

 

2012,卻已沒有一場雨,願意前來淋濕我⋯⋯

 

騎樓躲雨的外籍工人,倚牆

靜聽菸絲燃燒

小媛恍惚凝視街道

任細肩帶

自白皙手臂輕輕滑落。「那是菸燙的、這是酒瓶⋯⋯」她指著眼角

這是十七歲

一起摔車的痕跡

 

我笑了。「我也已經很少哭了」她說

 

新的傷口覆蓋舊的。這,就是歷史

在一滴冷氣水的凝結裡

化為烏有

放晴了,我拉起小媛

跨上破機車

直直衝向明亮的港口。我們笑著,唱著

這是2012

但再快一些,這就是1996

 

(我站在雨中/沒有一場雨因此淋濕我/

我該為誰一無所有/又該為誰從此溫柔)


這首詩講述一名受暴的女子,但女子受暴的事實,在詩的中後段(第8段)才被揭曉,且並沒有特意說明這些傷口為何造成、由誰造成。然而,在整首詩穿梭過去與未來的場景中,已經補足故事的情節。

作者描述,小媛生活的地方,來自敘事者的「故鄉」,一個沒落的工業小鎮,省道交織、充滿工地、地下電臺盛行。此處曾經繁盛一時,但如今只剩廉價的外籍勞工,連檳榔攤也請不起薄紗誘惑的小姐,只剩老闆在顧店,牆上的壯陽藥廣告,也早剝蝕一片。

而在這個曾是工業重地的小鎮,以肌肉、血汗掙錢陽剛遺跡隨處可見:早期,這裡曾有氣盛的年輕人,在此飆車,轟鳴整條海岸路,女子熱辣短褲,男子褲襠緊繃。這裡也曾充滿男性需要的情色娛樂:KTV霓虹閃爍、檳榔攤取名為「薄紗誘惑」、牆上壯陽藥海報貼了整排。

當小媛的故事,放置在這個充滿陽剛氛圍的沒落工業區,讀者便能透過這些線索,猜想小媛受暴的來龍去脈:從「早婚」來推斷,小媛的傷口可能來自丈夫對她的家庭暴力,或許是早婚的育兒壓力、也許是蕭條的經濟,讓丈夫將所有不順遂都轉化為肢體暴力,轉嫁到妻子身上。

但若從小媛「任細肩帶/自白皙手臂輕輕滑落」來看,小媛或許是情色產業的一環,也許是台灣偏鄉情色卡拉OK、色情小吃店的性工作者,在工業小鎮裡,消費者不外乎工人,而情慾與暴力皆是權力的展現,被酒瓶砸傷、被煙蒂燙傷,可能是性工作者必須承接酒醉客人的高張情緒,也可能是在不對等的產業中,女性工作者服務男性客人時,不可避免的職業傷害。

作者透過這沒落的小鎮景象、充滿陽剛的暗示,間接告訴讀者小媛為何受暴、如何受暴,完成「敘事」。

而「以抽象換場」方面,這首詩總共建構了五個場景:窗前聽著地下電台的小媛(以及窗外海報)、省道旁的檳榔攤、過去小媛與敘事者飆車、小媛說明自己的傷口、小媛與敘事者跨上機車奔向港口。在這些場景間,作者透過高張力、富有哲思的抽象句式作為橋樑。

例如,作者第一場景過渡到第二場景時,以「最後。我們選擇了雨/歷史卻未選擇我們/在熄滅我們的雨中化為烏有」來連接。這三句將「歷史」如此龐大、厚重的名詞,與「烏有」這樣破敗、消極的詞做連結,拉扯出巨大的張力。

而從第二場景的檳榔攤,要過渡到第三場景的飆車時,作者以「烏有,就是時代」當作橋樑,同樣是將龐大、沈重的「時代」一詞,與虛無的「烏有」劃上等號。

而在第三場景與第四場景間,作者寫道「彼時我們所擁有的/不正是自由/落體,墜落的自由?」將正向的「自由」與負面的「墜落」相連,也令人思考,小媛的早婚、小媛以性工為職業,是否也是擁有不受限的自由時,錯誤的選擇所導向的代價?

而第四場景與第五場景間,作者以「新的傷口覆蓋舊的。這,就是歷史/在一滴冷氣水的凝結裡/化為烏有」作為橋樑。傷口新舊交雜本已令人比酸,但作者有將「傷口」如此日常、個人的意象,以短促而決絕的語氣與「歷史」連接,下一句又反過來,將歷史凝縮到更微觀的「一滴冷氣水」中,最終甚至走向「烏有」。同樣三句話中,描繪抽象的「歷史」,富有哲思與大小拉鋸的張力。

這些連結不同場景的「橋樑」,或兩句或三句,涵括抽象的「時代」、「歷史」、「自由」、「墜落」等辭彙,將極具張力的詞彙互相連接,像是為時代下的短注,而這樣的短注,適用於每個破落的場景,因此地已連接「橋的兩端」。

此外,每隔幾段就重複出現的「烏有」、「歷史」,也隱約展現出一種相互聯繫的韻律,營造出統一的體感

此外,作者在寫景、進行單一敘事的同時,也透過這些抽象短句為時代下註解,隱然暗示:小媛的故事也將發生在同時代的每個沒落小鎮,暴力與權力的傾軋不是個案。

  
徵引資料:
洪崇德:〈給相聚時刻與同代人的詩――訪談楊智傑〉,《幼獅文藝》2019年5月,頁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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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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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楊智傑 #小寧 #意象 #結構 #敘事體感

2021年2月23日 星期二

林餘佐《時序在遠方》意象統整與詩境分析 ◎林亮彤


 

林餘佐《時序到遠方》意象統整與詩境分析   ◎林亮彤

  

前言

在整理整本詩集時,會發現下圖中幾個物象、意象大量出現,將其分為四組,一為三種環境森林、海、城市與潮溼意象,二為時序,生機到腐朽的時間線,三為神、肉身與鬼的相互關係,最後是習字、字彙的字主題,想在此探討本書環境的建構、角色之間的關係以及習字、書寫、時序的核心主題。

  

環境-潮濕意象的大量運用

在《時序在遠方》中,潮濕兩字極常的出現,且透過雨、霧等天氣描寫,使環境濕氣更重。提到的環境可分為森林,海邊、城市三種,森林部份會包括溼地、溪流等會出現在其附近的地形,以及生活在森林裡的動植物,兩棲類、菌類等等,而海邊大多和過去記憶連結,分作兩種,一種是寫作者的家鄉茄萣,有關童年記憶的部分,如〈我將日子寫在水上-寫給居住多年的家鄉〉、〈茄萣,魚塭裡的身世-給父親〉、〈我們的海〉,另一種是學生時代的花蓮,〈近況,洄瀾〉,還有例外是〈序詩 習字:以水的質地〉中,「潮汐與時序一同推移,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以潮汐推拉的意象和時序做連結。城市則是會出現摩天輪、巷弄、超市等等與人類聚居地的景象,而在這三種環境中,潮濕意象在其中大量出現,作者習慣讓土地保持濕潤的狀態,大雨、雨季、大霧等天氣現象不停運作,泥土會在雨的作用下變成泥濘,所以森林有了沼澤、溼地,如〈肉身光影〉「每當大霧過後便遷徙/逐下一個潮濕、肥沃的土壤而居」「等待來年便長成雨季:大雨滂沱/每一處溼地都站著幽靈」。且因濕氣太重,不僅僅是森林裡,連城市裡的地下室長出菌類,肉身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漸漸隨之發酵、腐敗,甚至與菌類同化。〈木製的人生〉「長出香菇。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讓我們都長成菌類」。〈寫神〉「11返潮:屋內大濕,我像被神醃漬的蔬果,逐漸發酵、腐敗。」

  

神、鬼、肉身之間的關係

在文本中,作者很常描寫在時序、環境等等變因下,「肉身」的轉變、處境,如〈肉身光影〉「光影摩擦肉身/時序像刀自體內竄出」。可藉此推測肉身有代指人或是作者本身,將個體差異模糊化,去寫一個人類、呈現人存在的輪廓。以〈序詩 習字:以水的質地〉「然而,逝者如斯,肉身是破盆/涉水量不足的我們,終生牙牙學語」、〈果醬:彷彿無人在場〉「愛慾、人事隨著穢物/柔軟地填入我們脆弱的肉身」可看出,肉身大約等於我們,包含作者的我,也含人類這個概念。

神與肉身的關係,在〈寫神〉、〈時光:與神習字〉、〈時光:與神交談〉、〈果醬:彷彿無人在場〉等等詩作中以不同的面向陳述,在〈寫神〉中,即便神掌握時間、命運等等世界規則上的能力,神還是隨手就剝奪人的所有,明明知道人的命運卻不提醒。與人是絕對上下位關係,如同世俗的勞資關係,地位相差懸殊,老闆愛得少,且絕不特別眷顧。在 〈時光:與神習字〉中,人要習字要向神借光,而神一樣掌控時間,且將人類、世界整體當作風景取景、觀看著,對比出人類習字的艱辛。而在〈時光:與神交談〉中的神與人呈現出較為不同的部分,神勸人妥協於時間,然人有自由意志,選擇說了不順從的回應,在這首神雖然同樣高高在上,但神與人間仍是有空間去商談的,人也表現出了不想屈服的意識。「「時光是無所不在的刨刀,你得學著柔軟一點,才能全身而退。」祂說/「我將成為祢最不情願的恩典」我說。」

鬼與肉身的關係較神與人之間親近許多,鬼魂在人間,在任何土裡,隨處可見,如〈薄霧:靜物被描繪的早晨〉「土裡飛出透明的鬼魂/繁殖出更多的雨季」、〈肉身光影〉「等待來年便長成雨季:大雨滂沱/每一處溼地都站著幽靈」,但即便如此之近,人與鬼還是區隔的前後階段,不能直接成為鬼魂〈木製的人生〉「木製的我們成不了厲鬼/吃不了元寶蠟燭」,只能等待,在〈立自己的墳,養自己的鬼〉大意便是人養著小鬼,等待死亡;〈遇見更好的自己〉「此後,我也透明如鬼魂/獨自寄居在偌大的城市,等待一次輪迴」,活著只能像是鬼,等著腐朽、死亡以及輪迴的到來。 

不同於神在詩境中代表著命運、時間這種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鬼魂代表的是某段被遺忘的,很是幽微的記憶,在第五篇中收錄的〈青春〉中,作者是這麼寫的「青春。鬼魂安靜地蹲在某處,像是時光中的一句伏筆,又像昔日被遺忘的支線。直到以微醺的肉身招魂,所有的逝去愛恨情慾才漸漸顯形。穢物從嘴裡吐出,有如附身後所言的詞彙,渾沌不明。我們的青春原是一則斷簡的聊齋。」

若說鬼魂與青春相關,在〈肉身光影〉中,作者提到的「肉身是招魂的道場,我們都是/某人的孤魂野鬼」。可確定肉身是容器的這個世界觀,而我們呈在裡面,把人抽出替換,肉身便可招魂,招得是別人的魂,在人生過程裡,人們都有被和某人相處的記憶影響過,這記憶或許已經埋藏在識海深處,可能在喝酒、某個因緣際會下想起,便如同招魂、被附身的過程。

  

時序變化與核心主題:書寫、習字

「字」在本書大多數詩中,是為貫徹全詩的核心主題。字彙、句子等本非實體物象,卻是潮濕的〈我將日子寫在水上〉「日常的對話都漾著水漬/潮濕的字彙適合放進肉身」,是能被浸濕、泡水的,〈如果大水過後〉「字彙彼此交疊成句子/泡過水的句子顯得有些渙散」;字本身也能被拆解成偏旁、部首去結合詩中主軸意象。如〈遇見更好的自己〉「喜愛的字彙都被掩埋/只剩下小小偏旁竄出頭來/像座孤墳埋著幽靈」就結合了鬼魂意象,〈清晨河畔〉「有些字彙微微發光,水部偏旁的念頭/逐漸渙散卻也漸漸清澈」是和水這一主題聯繫。

在〈序詩 習字:以水的質地〉中,字彙是會隨著時序變化老死,也會在大雨降臨後新生,「潮汐與時序一同推移,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大雨過後,象徵之林茂密/新生的詞彙閃著水滴靜靜結在枝枒上」似乎字本身就有生命,是會和肉身一起被時序改變,有生老病死,而字和肉身相關的行為是書寫,作者謙卑的將其寫作習字,「然而,逝者如斯,肉身是破盆/涉水量不足的我們,終生牙牙學語」,時間流逝的太快,連字彙都會死亡,何況脆弱的肉身,我們終將來不及、也做不到完全學會;書寫,習字成為作者在本書中探討的核心問題。

  

結論

《時序在遠方》中,作者大量以水入詩,水的變化是物象轉意象的主軸,整個詩境有時是充滿著狂風暴雨生猛的雷電、大雨過後的清新,或是陰暗潮濕的小角落,肉身在其中隨著時節流轉,時序的兩端分別是腐朽、生機,而神和鬼環伺在側,物象意象之間互相連結,潮濕、時序、神、鬼、人、字彙環環相扣,構建出沉靜幽微的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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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 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 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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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林餘佐 #時序在遠方  


2021年2月22日 星期一

生之初:跨越二元的陰性書寫――以林思彤〈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生日為之一種安魂〉、〈生日為之一種回爐〉為例 ◎蔡牧希

 


生之初:跨越二元的陰性書寫――以林思彤〈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生日為之一種安魂〉、〈生日為之一種回爐〉為例     ◎蔡牧希


前言

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此名詞為法國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所

用,她主張女性必須書寫自己,修華特(Elaine Showalter)則進一步說明,此為語言及文字中對女性身體及女性差異的刻寫。陰性書寫同時質疑語言的中立性,因為其為表達父權的工具,是以提倡非線性、循環性的寫作方式。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所提出的「他者」(the Other),即點明女性在二元性的表達方式裡,相對於男性主體(the Subject)始終是附屬的次要者。

本文欲以林思彤詩集《艷骨》中〈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註1)、〈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註2)與〈生日為之一種回爐〉(註3)為例,說明其如何以陰性書寫的敘述模式,意圖打破社會二元性的框架,並以文字重新定義女性的存在本質。

  

二、以「生日」為旗,跨越二元的雙線敘述――〈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

林思彤《艷骨》中,輯一〈艷骨,與畫皮〉為陰性書寫定調,詩人雖以生之痛楚痛鐫刻靈魂,但其詩的敘事話語,卻呈顯溫柔的生命特質。〈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與〈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三首生辰詩,可視為詩人對生命的回顧與表態,以及對現世的反省與期許。在冷眼對視的同時,詩中的敘述者不僅為詩人本身,更可視為女性書寫者的群像發聲。

在敘事學裡,「敘述者」指敘事文中的「陳述行為主體」,或稱「聲音或講話者」,與「視角」一起,構成「敘述」。而所謂的「真實作者」與「敘述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敘述者」是真實作者想像的產物,是敘事文本中的話語(註4)。

〈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是詩人對上一個生日的道別。整首詩分成「願/不願」的雙線敘事(註5),不同的選擇,導向不同的結果,而所有的願與不願,終是殊途同歸,在時間盤點之後,不得不開啟下一輪生辰。

林思彤有意識地融合「作者」與「敘述者」的意識,雙線交織而為立體的女性樣貌。「我再不願卸下面紗/露出過於天真的臉龐/再不願穿上高跟鞋和靴子/只想裸足踩在絲綢上」,開篇詩句所揭露的生之矛盾,不禁令人莞然一笑。「面紗」意在遮掩,但「天真」卻極為坦誠。在隱/現的二元對立上,詩人巧妙綰合語意―蒙上面紗,為的是保有自我的天真。而「高跟鞋和靴子」看似社會給予女性的性別符碼,也被敘述者拒於千里之外,寧可更真實的體會世界的觸感。

「我再不願說話寫字/不和這個世界/解釋些什麼/再不願辨認人們話裡的含意/不願臆測人心或人性/再不願傾聽他們的祈禱」生辰之詩持續許願,詩篇卻沿著「不願」的敘事線往下衍伸。當話語與書寫成為個人表意工具,放棄言說看似對自我生命的棄權,卻呈顯「可說而不願說」的倔傲。在傳統的父權社會中,當統治結構為了證明自身的正當性,不得不壓抑、藏匿、掩蓋與抹殺的第一對象,即是女性自身(註6)。男性社會僅僅保留女性的稱謂,而女性的存在卻遺留在永遠的視覺盲區裡。是以在此,敘述者面對用來撰寫文明的文字及話語,奪回主動與選擇權,自我記憶的陳述是以更為真實。

「只想從面紗空隙透氣/我再不願去冒險和愛/寧可夾死在窗縫或門縫/也不施捨憐憫的眼神」此段對父系社會的壓迫並未詳述,但生活的壓迫與窒息感,躍然而出。若外部的壓力傾軋而來,此女性的敘述者亦不願屈就,寧可背對世界,不再重演服從的女性角色。女性對家庭的「服從」,以往被視為其社會特徵。當敘述者「我」從傳統的框限中解套,不再服從的種種決志與宣言,在荊棘遍佈的當世,走出一條自己的女性之路。

「我再不願漫長的等待/只祈求乾脆的結束/我再不願轉世為人/不願這世界增加負擔/不願人浮於世的每一天/都像坐牢/我犯了名為希望的罪/卻不願被寬恕」父系社會中,女性的等待與求全,亦在敘述者的許願下,再度落空。自古而來的「閨怨」之作,集結的不僅是表象的癡情相待,亦隱含被辜負與漠視的怨懟。

在眾多的「不願」之後,敘述者的話鋒一轉「我所不願的皆未發生/這是我唯一的刑罰」。語意的翻轉,在詩末開展更為廣闊「未定義」的疆域。當不願之事未曾發生,換而言之,所願就能如常發生嗎?世間是否存在二元的對立標準呢?敘述者對世人拋擲了一個大哉問。正如存在主義所言,人生的意義是通過人的決定創造出來,並非由外在的規範所定義,而是在於人擁有可以作出自由決定的意識。

  

歸返少女的陰性書寫――〈生日為之一種安魂〉、〈生日為之一種回爐〉

〈生日為之一種安魂〉此詩,開頭「只有在純然的黑暗中/我才願意交出自己的臉/將一封信安放在抽屜/希望所有的語言/都能找到專屬的收件人」詩篇在黑暗中啟程,期望所有的語言都有所指向,在還未有收信人之前,她寧可選擇不言說,以安靜度日。「這一天我想安靜地過/不憑弔往日不憧憬來日」在默然之際,時間彷彿靜止,外界的喧嚷與熱鬧,全都與她無關:「我坐在沒有門的房裡仔細撫摸身上的刺青和疤痕/聽見好多人經過的腳步聲/他們說愛我送來好多禮物/我回報栩栩如生且得體的微笑//每年的第五十四天,我都在尋找/一個為何至此的原因/轉身側身讓路給鬼魂/我聽著那少女在黑暗中/唱歌的聲音/給還有盼望的未來」

在生辰之日,敘述者與自我對鏡相望,回到生命洪荒之時,在混沌初始,一切尚未定義,愛與傷害將未發生。而所謂的「少女」,在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中,仍擁有生命的自主權,亦未成為次要的「他者」,在獨立的童年期與順從的女人期之間徘徊(註7)。

當此之時,文本裡的時間線陡然拉回:「我知道那是自己/我認得那是尚未出生的自己/我認得那是黑色的絲絨/伸手撫摸才知道柔軟和溫暖」生命又回到存在的本質,超脫皮相衰朽的命運。時序上以時間閃回在線性敘述上折返,正好體現了陰性書寫循環式的寫作模式。

〈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一詩,進入火煉的時期。開篇以「改名」重塑自我的面目:「這一年,我將/使用半生的姓名捨去/自願回爐,期望以嬰孩的純潔/面對這個世界。有時候/好多於壞,更多時候/不好也不壞的世界」在歷經生活的磨難與波折後,敘述者沒有太多的怨言,只是更明白世事無常,以及「好/壞」二元對立的荒誕。正如莫泊桑〈女人的一生〉裡,經歷背叛、失婚傷害的女人所說:「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的好,也沒有你想像的壞。」

「這一年哪,流了太多眼淚/卻無法降溫,火宅中/一樹又一樹的桃花瘋長/卻始終沒有好果子喫/那麼炙熱,我在火中贖罪/回爐就是重煉,再受一身炮烙」無論是以愛戀為隱喻的桃花,或是生命果實,在現實火爐之內,全部化為灰燼,而此之後呢?敘述者以分號與前生劃開界線「生日為之一種回爐/煎熬數年,我送給自己/一本學位論文/和手腕上的紅色分號/這就是人生的隱喻/每日寫了又刪,刪了又寫/仍舊是分號;沒有句點」。沒有句點的人生,是希望從無開始,一切淨空之後,再度回歸生命的本相,重新計數下一個生辰:「生日,為之一種回爐/一個人清清白白/如此甚好」。

  

四、結論

林思彤有意識地融合「作者」與「敘述者」的意識,雙線交織出立體的女性樣貌,具體表述陰性書寫的循環模式。其豐富的敘述方式,使其詩獲得更為自由的敘述邏輯,亦在作者/敘述者的換層敘述上,呈現陰性本體的複雜性,使敘事中的人物與事件,得到內外遠近多角度的表現。

當「我」在詩中勇於「不願」、「安魂」甚至再度「回爐」,此意識上的煉淨,不僅是對自我生命的詮釋,亦為許多的「他者」找到回家的路,重新面對初生的自我。

  

註:

1. 林思彤,〈不願―寫給即將結束的三十六歲〉,《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6頁。

2. 林思彤,〈生日為之一種安魂〉,《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7-28頁。

3.林思彤,〈生日為之一種回爐〉,《艷骨》,台北:匠心文創,2020年,29-30頁。

4.胡亞敏,〈敘述〉,《敘事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36-37頁。

5.「書寫語言本文是線性的(linear)……,在敘述本文中,甚至可以說到一種雙線性:句子序列中的本文與事件序列中的素材的雙線性。」,出自米克巴爾〈故事:諸方面〉,《敘述學:敘述理論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4月,95頁。

6. 孟悅、戴錦華合著,〈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緒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3-4頁。

7.西蒙波娃〈少女〉,《第二性》,貓頭鷹出版社,2004年12月,3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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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Teresa Wu

圖片來源:Teresa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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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林思彤 #不願 #生日之為一種安魂 #陰性書寫



2021年2月21日 星期日

「裂縫」所在——《天裂》的敘事技巧 ◎呂穎彤

 


「裂縫」所在——《天裂》的敘事技巧    ◎呂穎彤

  

一、前言

黃裕邦(Nicholas YB Wong),生於1979年,香港詩人,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及香港城市大學英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現任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一級講師。作為土生土長香港人,他未曾居住過英語系國家,但卻主要不以母語中文創作,而是寫英語詩。他於2012年出版首本英文詩集《Cities of Sameness》,2015年出版《Crevasse》,並憑此書榮獲美國LGBTQ文學獎——蘭布達文學獎(Lambda Literrary Awards)男同志詩歌組別首獎,作品除了書寫性向、身體、慾望外,亦討論文化差異、邊緣人物的掙扎等。得獎作品《Crevasse》於2018年翻譯成中文版本《天裂》,譯者為徐晞文。

如同名字一樣,《天裂》這本詩集就像是一道裂縫,指的並不是陷落,而是一種不落兩邊的狀態。在語言的使用上,黃裕邦本來就選擇了一個奇特的位置,在自己的土地上以外語寫作,故不能把他的作品歸類為外國文學,但同時又無法輕易稱之為香港文學,處於一個曖昧的位置。因此當《Crevasse》翻譯成《天裂》時,同樣的狀態再次被挪置到翻譯文化上,《天裂》並不落在「外譯」或「內譯」、「歸化」或「異化」的任何框架之內。在香港,所謂「外譯」,指的是香港中文文學翻譯成任何語言出版,如此之下,似乎惟有以中文創作的香港文學作品,才能歸類為「內」。1而「內譯」指的是香港文學翻譯成任何一種語言並在港出版,《天裂》本應屬於此類。2然而,香港特殊的翻譯文化底下,《天裂》因使用英語創作,無法被歸類為香港文學,不是「內譯」,那麼與之相對的「外譯」在如斯情況下也就失效。黃裕邦自動選擇成為被翻譯的對象3,顯示出他「拒絕絕對的定義、拒絕草率的分類、拒絕單純的歸化或異化」4,也因而永遠處於懸置的裂縫中。

無論是黃裕邦或《天裂》,本身已經擺出明確的姿態,寧可置身裂縫,但不願輕易被概括或總結。從詩人的敘事詩亦能窺探出這種特質,下文將分析〈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詩中,他如何使用人物塑造、製造話語權的角力,及營造曖昧氛圍,以達至「裂縫」的質地。

  

二、人物塑造

〈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敘事詩都以人物作為敘事中心,並藉由塑造人物形象,製造出不落兩邊的夾縫感。詩人選擇敘述的人物,都先以邊緣或弱勢的形象登場。

〈MR.〉(〈先生〉)中的「He(他)」以同志與病人的雙重身分登場,他「leaning almost too close to a man(跟一個男子幾乎挨得太近)」5,而且「in the same tee(穿同款T恤)」6,暗示他同志的身份。在香港的語境下,同性戀處於較為邊緣或弱勢的位置,故「He」是社會中游離分子。同時他亦患有肝病,「his liver a budded rival of his own cells(他的肝臟長滿苞芽,與自身的細胞為敵)」7,體內的細胞受到攻擊,身體狀況每況越下。此外,詩人透過視角的描述,減弱「He」的機動性,使用被動句「got spotted(被發現)」8,使之成為被凝視的對象,剝奪其主動性。詩人以各種細節將「He」塑造成社會中的少數,然而開首「He taught me about empires(他教過我帝國歷史)」9,卻首先定調了他屬於社經地位高的一群,他應是一名叫歷史教授,而且教帝國歷史,很有可能是白人。如此之下,邊緣的、弱勢的身份,與他高學歷、中產的形象碰撞,拉扯出一道裂縫,「He」成為一個無法輕易定義的人。

而〈眾母親〉中有媽媽與外婆兩位女性人物,兩者同樣是相對弱勢的存在。她們被「母親」的身份所束縛,只能選擇「從泥土或廚房裡出來」10,彷彿終其一生都必須肩負為家庭炒菜煮飯的責任,直到死後歸於塵土,生命呈被困的狀態。而且兩位母親均有殘缺,甚至已經死亡,「我媽」半盲,「如今生命於她是一團漆黑的渾沌」11一句,可以想像母親把自己的人生交付家庭,大半輩子過後,她自己生命的模樣其實模糊不清,而「外婆」則已然離世。似乎母親的角色是造成詩中女性陷入弱勢的原因,然而母親卻也是生命的源頭,「她身上曾有一個洞,她從洞裡擠/出了我媽,我媽又擠出了在座/每一個人」12,她們掌控生命的主導權。由是,強與弱兩種力量拉扯下,母親的形象難以定型,產生裂縫。

由此可見,詩人擅長並置人物的邊緣與主流、無力與掌控,造成力量的拉扯,形成角色形象的曖昧,達到不落兩邊的狀態。

  

三、詩中的話語權

詩人透過翻弄詩中的話語權,造成自己與人物的角力。〈MR.〉(〈先生〉)和〈眾母親〉中,詩人看似掌握全盤的話語權,無論是教授、媽媽或是外婆,全是被敘述的對象,讀者對於人物形象的掌握,均來自詩人的描述,而讀者也只能相信這些描述,人物基本上沒有發言權。〈MR.〉(〈先生〉)中的「He」曾獲得一次的發言機會,但唯一一次的發聲卻是示弱,「 point pens feckless, upside down in a mug,/unpaired(圓珠筆/沒精打采,倒插馬克杯內,不成對。/歷史並非重複出現的錯誤)」13,教授將自身比喻為圓珠筆,甚至使用「feckless(沒精打彩)」14、「upside down(倒插)」15等形容,讀者容易聯想到其男性生理上的不足。看來在詩中的對話場域下,詩人凌駕筆下的人物,全盤掌握話語權。

但細讀之下,卻會發現其中的弔詭之處,詩人其實才是弱勢的一方。詩人逐步翻轉兩者的權力關係,一開始「People like us traveled a lot(我們這種人經常出門)」16,以「我們」連結教授與自己,兩者關係平等。及後詩人慢慢透露自己的話語,其實早被教授掌控,「History not a mistake repeating but/a red smudgy rabbit stamp I once had for recounting/facts on time and exactly as he said.(歷史並非重複出現的錯誤,/而是我完全照他所說地複述史實,/而得到一隻髒兮兮的兔子蓋章。)」17「我」只能複述教授的話,而憑此獲得獎賞,教授是可以選擇給予獎勵與否的角色,權力結構上,明顯詩人在下。

正當讀者覺得教授才是真正有話語權的人,但實際上,詩人與教授的權力角力貫穿全詩,始終糾纏不清。「He」大概為白人男子,他教授「empires(帝國歷史)」18、「Reformation(宗教改革)」19、「Renaissance(文藝復興)」20等西方文化有關的內容,而「我」的身份與「He」呈對立狀態,「我」是香港學生,黃種人。「我」在學習不屬於自己文化的歷史與藝術,但在香港的語境底下,這些關於西方或英國的內容,似有若無地與自身有所關聯,因此「我」將永遠擺擺盪於接受與不接受、抗拒與迎合之間。

至於〈眾母親〉,外婆似乎並無話語權,但詩中能夠窺探出詩人對她的憐憫,給予外婆許多表達的機會。她雖然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甚至要由家人以外的他者「瞎眼靈媒」21言說來生的可能,作為亡者也處於失語狀態。然而外婆卻得以透過詩人的敘述,為自己的念頭與慾望發聲。詩中的後半部多次以外婆「垂涎」22、「試圖理解」23、「渴望」24、「但願」25表達她的思緒,她利用詩人言述為自己發言,翻轉了被遞奪話語權的狀況。

  

四、氣氛營造

〈MR.〉(〈先生〉)和〈眾母親〉前者利用碼頭的場景營造浮沉之感,後者則利用時空的曖昧性,讓詩中的人物、氣氛均處在裂縫狀態。

〈MR.〉(〈先生〉)對於場景的描述不多,但大抵可以知道地點在海傍。詩人並非透過對環境仔細的描寫來營造氛圍,而是先設定敘事的場面,然後抓住其特性,以聯想的方式跳接到象徵或思考性的語句,從實到虛。首節教授以同志的身份在碼頭登場,下節「從異性戀/的海岸轉戰至不那麼異性戀的土壤」26一句,承接碼頭的場面,以香港冷硬的海岸比喻異性戀,從實景轉至象徵。然後再往下過渡到第三節,已完全脫離海傍的場景,但擷取水的意象,「Mass increased,/buoyancy gave in. His body knew it(質量增加/浮力投降。他的身體也知道的)」27,突出水上升與下沉的角力拉扯。這種浮載浮沉、無統一定性的狀態貫穿全詩,無論是詩人和教授的關係、香港與西方、異性戀與同性戀都是懸浮的,無法輕易歸類與定義。

而〈眾母親〉雖然有清晰的事件與人物,但詩人透過抹去既定的時空概念,使全詩隱約帶著些微神秘與曖昧的氣氛。第一節「母親節是春天已過,夏日未至的時節」28已為整首詩定下基調,帶有不確定的性質,春夏交接是個難以言喻的時間點,它甚至不能稱為季節,既無春日的霧與濕,也無夏日的光與熱,落入一種晃蕩不明的時空。而下面探討兩位女性的生命,透過破除時空的框架,營造神秘、曖昧的氛圍,帶出她們的生命情狀。例如以帶有神秘學性質的靈媒入詩,靈媒用吟唱的方式,「以真假嗓音交替唱著」29外婆的下輩子,預言是關乎未來,因此時間的流動在此出現寬闊的跨度,模糊時間的界線,營造迷離詭祕之感。另外描述外婆處於生死之間,外婆依舊能夠思想,有所慾望,但卻是已死之人,詩人把外婆放置到「陽間」的空間,譬如「她垂涎脆炸春卷以及/迷你蛋撻的蛋黃/她伸出關節內腫的手,卻只能抓住/指縫間的凜冽寒氣」30,並置溫熱的食物與外婆的鬼魂,製造出外於生死的異空間。整首詩的情節、主題、人物都相對明確,然而每一節卻也都籠罩在一種隱然的不確定中,非春非夏,非生非死。

詩人無意塑造非常立體的場景,而是透過該場景的特質,加以放大、渲染,製造出或飄蕩或浮沉,捉摸不定的曖昧、神秘感。

  

五、總結

正如引言所述,黃裕邦在香港文學中屬於主流之外,《天裂》本身的成書方式,也是非常少見的特例,然而詩人並非邊緣,並非少數,他不落兩邊,身處裂縫中,懸浮著。他要顛覆固有,而這樣的姿態,他選擇以詩呈現。因此〈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敘事詩背後的狀態,是不輕易選擇任何一方,從人物塑造和調動詩中的話語權兩種手法,可以窺見詩人習慣先讓定下框架,然後將之與相異的元素並置,或者翻轉,打破讀者原先的既定印象,及後在透過氣氛的渲染,加強詩中不確定及曖昧的狀態。

黃裕邦的詩的狀態,那些裂縫,那些懸浮,很難不讓我們想像到他的城市香港,以及她的文化身份,同樣也是擺盪於一切定義之間,拒絕輕易的歸納。

  

註釋

1宋子江,〈《天裂》與文化翻譯——香港是個翻譯的革命?〉,載《天裂》(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8),頁17。

2同註1,頁18。

3同註1,頁20。

4同註1,頁21。

5黃裕邦著,徐晞文譯,《天裂》(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8年),頁58。

6同註5。

7同註5。

8同註5。

9同註5。

10同註5,頁60。

11同註5,頁61。

12同註5,頁63。

13同註5,頁59。

14同註5,頁59。

15同註5,頁59。

16同註5。

17同註5,頁59。

18同註5。

19同註5,頁59。

20同註5,頁63。

21同註5,頁61。

22同註5,頁62。

23同註5,頁62。

24同註5,頁63。

25同註5,頁63。

26同註5。

27同註5。

28同註5,頁60。

29同註5,頁61。

30同註5,頁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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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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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黃裕邦 #天裂


2021年2月20日 星期六

角落裡一雙眼睛正好斜望你: 敘事詩作的鏡頭運用──以詩集《光隱於塵》為例 ◎韓祺疇

 


角落裡一雙眼睛正好斜望你: 敘事詩作的鏡頭運用──以詩集《光隱於塵》為例  ◎韓祺疇

  

一、前言

日常的題材不會使詩歌變得平庸,只要把平淡的場景加以調度,不難挖掘其中藏匿的詩意,香港詩人周漢輝於2018年出版第二本詩集的《光隱於塵》,正是作出這樣的美學嘗試,光與塵的互相隱現,便是詩與日常的藏顯。《光》獲得2020年文藝復興純文學類大獎,此前周漢輝已屢獲港台的文學大奬1,2014年獲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2018年代表香港參與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評論人鄭政恆形容:「毫無疑問,他是我輩中,最出色的詩人之一。(所謂我輩,指七八十年代之間出生)」2。截止本文撰寫的2021年1月,有關《光隱於塵》的書評不多,論者多以其單首(或三至四首)作品作為評論對象,計有鄭政恆〈我與你:香港詩人周漢輝〉3、吳美筠〈複調與多重視角的生死相聚──評周漢輝〈禮儀〉〉4、鍾國強的〈結束與開始,天上與人間──讀周漢輝〈阿們〉〉5和〈茶與水,那些消逝中的光影──讀周漢輝〈姑姑〉兼及中年的詩〉6;或把周漢輝放置在同代作者中,指出他有異同輩人的寫法與關懷面向,例如《聲韻詩刊》第34-35期的「香港青年詩人專輯」收錄了鄭政恆〈香港詩人的個性〉7、關天林〈十八羅漢,各自證果:「香港青年詩人專輯」引論〉8、余文翰〈詩意的承擔──略觀香港青年詩人寫作〉9,都特別點出周漢輝詩中鏡頭技巧的自覺運用,和對基層生活、宗教主題的發掘。

礙於篇幅,本文雖以《光隱於塵》作為評論對象,但主要挑選其中〈迴轉〉、〈無傷〉和〈阿門〉三首,分述其中不同的鏡頭技法,繼而說明這些寫法如何呈現詩集的概念,構成其「光隱於塵」的詩學概念。

  

二、香港敘事詩的承接與革新

1994出版的《十人詩選》中,也斯在序文裏陳述「生活化」的定義,希望在當時「政治主導的壯麗言辭」與「堆砌典故的偉大文本想像」兩種主流之間,書寫非政治化的個人日常生活10。此後成為了本土詩歌一個重要論述。如果循敘事詩的傳統往上回溯,則有1969年古蒼梧、戴天主持「創建學院詩作坊」,他們反對超現實主義,強調明朗的詩句、口語,影響李國威、關淮遠、鍾玲玲、癌石 (張國毅)、關夢南、李家昇等學員11,1970年代中關夢南、葉輝等人創辦《秋螢詩刊》,幾度停刊又復辦,周漢輝正是從《秋螢》中成長的詩人。但與他的前行者不同,周漢輝雖然重視日常情味,但在《光隱於塵》裏更展示對敘事技法的自覺摸索,於前代香港詩人的作品中少見。周漢輝詩作的敘事和關注面向也多向電影取材,如他曾在訪問中自道:「我很喜歡侯孝賢導演曾說到的『藝術就是距離』。以往我傾向熱情投入、充滿能量,自從轉寫平實的寫法後,便覺得距離很有用,距離令你看很更清楚。」12

但必須提出,敘事詩只是香港詩歌的傳統之一,與周漢輝生於同一年代的詩人,例如關天林《空氣辛勞》對字辭的尖銳摸索、陳子謙《豐饒的陰影》擅以時政入詩、羅樂敏《而又彷彿》透過山海思索哲理,儘管詩風相異,都對香港詩歌各有開拓承繼,其中風貌可參考吳耀宗所編的《香港新詩80後22家》。

  

三、文本分析:詩作裏的鏡頭技法

(一、)蒙太奇:〈迴轉〉13

詩作講述在老人院工作的「你」是單親媽媽,但這所安老院卻會把老人安置在天台上,赤身露體地洗澡,事情被揭發後,安老院倒閉,「你」因而失業。〈迴轉〉一詩密度甚高,幾個場景包括「與女兒在壽司店」、「在安老院工作」、「在教會崇拜吃聖餐」,反覆轉換但不散焦,靠住食物來凝聚 「你」一生的盼望與苦難:「你再喝/一口熱茶,從前日子歷歷流過/是你來為苦難命名,婚變,失業/迫遷,誕女,杯中霎餘風暴與閃電」。

詩作的蒙太奇場所轉換,共有五處,除了運用視覺上物件的重疊,也借用宗教典故作嫁接。以下舉其中兩例,說明其場所跳接以及連結兩處畫面的媒介:


1. 「軍艦壽司航去,你喝一口熱茶/杯中霎餘風暴與閃電──擱下」(壽司店)跳接到下句的「杯子筷子,純熟戴起手套口罩/一列老人早脫光衣褲,向你蠕進」(老人院),借放下餐具這一動作進行轉換,運用視覺作重疊;


2. 「生活在門牆以外,而安老院/明天開始停業整頓。最後晚餐/(…)/眾口吃掉簾邊日暈,霉牆上/聖母塑像合掌中漸暗了臉色──」(老人院)跳接到「當光復照,她轉換姿勢和神情身形豐滿起來,懷抱著聖嬰」(教會)。此處的嫁接較為複雜,從老人院結業前吃的最後的頓晚餐,轉接到教會為紀念《聖經》中最後晚餐的事跡,所舉辦聚餐;同時在畫面呈現上,借老人院的聖母像與另一教會聖堂的塑像作為參照物,讓時空轉換,所以聖母塑像才會「轉換姿勢和神情」,因為在畫面漸暗與陽光復照之間,詩行所述的時空已經改變。


由此回看詩題〈迴轉〉,既指涉迴轉壽司,也是「你」人生之迴轉,為老人喂食、洗澡。其後糞污排泄物、糊狀飯菜、肥美的三文魚、聖母塑像等景物,不斷在詩作中交替,像是人世繁盛與虛弱的兩面,被作者翻來覆去,驟現在眼前。〈迴轉〉一作厚實,用詞極其濃縮,如:「朽軀」、「緩嚼」、「接啃」,加上畫面短促嫁接,營造獨特的敘事語感,與一般強調通暢易明的敘事詩,大為不同。其中一大分別,是因為周漢輝的作品雖多有真實藍本,亦以生活細節架構故事,但敘事涵接卻以想象力居多。若要勉強類比,就彷似記錄片與電影,周漢輝的詩作像後者,即便走寫實風格,也免不了營造情節。因而這種手法雖有其魅力,也並非無往不利,像何福仁評〈守山人〉一作,形容〈守〉雖是好詩,收結卻「過於戲劇性」,並指周漢輝的作品「美中不足的是,稍嫌意象繁密,像搖得很厲害的鏡頭,反令焦點模糊起來」14。另外,〈迴轉〉在場景的嫁接上,多使用破折號,雖意在提醒讀者,不致在層層轉移中失焦,但未免有濫用之嫌,令行句變得累贅囉嗦。


(二、)倒向回轉鏡頭:〈無傷〉15

〈無傷〉一作中,詩人把一宗樹木倒塌事件,以倒向鏡頭的方式呈現,回溯「你」在意外前的種種。把詩作的倒向時序弄清後,整首作品與現實事件的時序對應就變成:


現實中事件時序先後,1為最早,括號內為詩句對應的現實事件


5.(你死後,街燈熄滅,下了一場雨)


細雨後街燈亮起,你

也醒來,向光點了點頭


4. (你受了重傷,胸骨從皮肉露出,流血不止,在呼喚中失去呼吸──打呵欠、打噴嚏指涉呼氣和吸氣)


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

打呵欠止血,打噴嚏吹掉傷痕


3. (第二件塌樹意外發生,你被塌樹壓倒)


而樹未倒下來,你下班再路過

停住:想看幾片又一年的落葉


卻見葉子飛回枝頭,你仍守著崗位

代替在此受傷的同事:昨天也有塌樹



2.(第一件塌樹意外發生,原本看守此處的保安受了傷,工人們以電鋸鋸去樹枝,清理現場,之後下了一場雨,你代替同事看守塌樹處崗位)


工人們收拾電鋸,斷樹們一一接合自己

那麼雨水是朝天灌溉的,陽光是收成


而你正坐在管理處,面對噪音投訴

有時勸解,有時只好同怨


1.(你待業在家,後找到一份保安工作)


像當保安前,待業時你總是

清早躺著聽鄰居鑽牆、敲鑿


以此概念重讀詩作,就能發現「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打呵欠止血,打噴嚏吹掉傷痕」「工人們收拾電鋸,斷樹們一一接合自己/那麼雨水是朝天灌溉的,陽光是收成」,其實是極為高超的敘事手法,詩人把倒播的鏡頭畫面,描寫得不動聲色,令讀者誤以為是正常的物理活動,即便是「可以把胸骨塞回皮肉下了」,也只不過是超現實的寫法。但在詩作的結尾揭盎回轉鏡頭的概念後,前事種種就翻轉成新的景像。而詩題「無傷」,既是指把鏡頭倒播,一切意外就不曾發生,也判批城市的冷漠,在一單樹木倒塌意外後,工人們清理現場,彷彿一切無礙,然而過了不久又再次有同類意外,釀成致命死傷。〈無傷〉一作寫死亡,但筆調克制,倒轉鏡頭的寫法也拉遠了讀者與事件的距離,但仍見其中的悲憫與控訴,不落俗套,避開了周漢輝詩作中偶有累贅之嫌的缺點。

 

(三、)空鏡頭:〈阿門〉

空鏡頭是周漢輝詩作時有的手法,透過定鏡,任由事物演化,展示他對人間種種不動聲色的觀望。鍾國強評〈阿門〉16的空鏡頭運用,有以下說法,值得參考:


周漢輝顯然喜用鏡頭的切換來表達言外之意:向逝者―─親人、甚或至親的人(詩裡沒有明言,但如依〈姑姑〉的脈絡觀之,當可如是理解)―─道別,「你」卻沒把焦點完全放在「儀式」和「靈柩」上,而是一再「分心」:先是「凝看天花板漏滲水滴」,繼而「偷看靈柩旁的一朵水花起起滅滅」。這種貌似與逝者「疏離」的述寫,一如詩的開首寫「你」位於「末座」的「距離」,都是一種正言若反的手法:親人離世觸發的思緒與記憶、死別傷懷與往生寄盼之間的容隙,在在需要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來消化。此所以兩個穿插其間的空鏡頭,是緩慢的、悄靜的「水滴漏滲」;是「一朵水花起起滅滅」,而不是「一朵朵水花起起滅滅」。」


空鏡頭當有借物喻情、引發聯想的作用。「一朵水花起起滅滅」,自然聯想到時間之流上的人之生死。這隱喻其實稍欠新意,但配合全詩的生(嬰孩/嬰兒車)―死(靈柩/輸送帶)、開―關、昇―降等一系列關連喻象,亦能恰切地起呼應作用。17


生死議題重大而沉重,借用水滴這樣微細而輕盈的意象,不是平靜過後的舉重若輕,而是把悲痛藏得更深遂。空鏡頭在〈阿門〉作裏支撐起整首詩作,主題與技法的鋪展互相補充,但仍需提出在一些作品中,空鏡頭的出現未能起到點睛之效,反覺刻意,例如〈大尾督環保行〉寫作者帶年幼學生郊遊,敘事結構相對顯淺,以景托情,借人事流露情意,但結尾的「天空飄過第一朵雲」18,無論是營造氣氛還是連結主題,都未如〈阿門〉般引人深思,或可再斟酌。

  

四、結語

《光隱於塵》的大部分作品都以「你」作為第二人稱敍事,時刻與人物保持距離,但作者對「你」的生活全盤掌握,亦間有俯瞰/遠景觀察的視角,令這種第二人稱敍事已幾近是全知的上帝角度,同時又提醒我們其實對人物的遭遇無能為力。周漢輝的詩作從不避人間險惡,甚至詩中所述一宗慘劇的餘悸猶在,另一層艱苦又再掩至;然而他的作品也並非賣弄悲情,人世的苦況恆常,但暗地裏總會存有盼望。書名《光隱於塵》叫我們相信在蒙塵的世界裏,光明才是本質,但我更喜歡「只有大暗生自微光」(〈山海十四行〉)的形容,就像〈阿門〉的結尾:「雜物圍堆起一棵鳳凰木/花燄借外光點燃你的瞳仁」,平常的事態也有其光芒,縱使這「點燃」其實是呼應前文裏,輸送帶盡頭火化靈柩的烈燄。絶望與希望互為表裏,我們在日常裏思考死亡和生存,更貼合詩中的種種人事。

  

參考資料:

1包括青年文學獎首獎、秋螢新人詩獎、城市文學創作獎首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首獎、大學文學獎首獎、中文文學創作獎首獎、聯合報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獎等。

2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162至169。

3同上註。

4同上註,頁154至161。

5同上註,頁148至153。

6同上註,頁142至147。

7宋子江編,《聲韻詩刊》(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7年4月第35期),頁7至8。

8同上註,頁20至25。

9同上註,頁9至13。

10王家琪,〈本土詩觀的角力史──從七十年代說起〉(香港:《字花》,2016年第五十九期)。

11杜家祁,〈現代主義、明朗化與國族認同 ── 香港六十年代末「創建學院詩作坊」之詩人

   與詩風〉(香港:文學論衡第18-19期,2011)。

12黃柏熹訪,〈凝望城市的「沉默」人物——訪詩人周漢輝〉(香港:《虛詞.無形》,2019年  

   11月),網站:https://p-articles.com/heteroglossia/1108.html。

13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39。

14關夢南編,《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7》(香港:白綠出版社,2018年)。

15同註13,頁34。

16同上註,頁138。

17鍾國強,〈結束與開始,天上與人間──讀周漢輝〈阿們〉〉,周漢輝,《光隱於塵》(香港:石磬文化出版社,2019),頁150。

18同註13,頁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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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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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周漢輝 #光隱於塵  #鏡頭

2021年2月19日 星期五

張寶云《意識生活》中的意象分析及散文詩結構討論 ◎賴星宇

 


張寶云《意識生活》中的意象分析及散文詩結構討論 ◎賴星宇

  
緒論

本篇研究的主要目標為張寶云《意識生活》中重複出現的意象使用,又更集中關注「花」的意象,以及散文詩結構的討論,以此兩項切入點嘗試分析張寶云在詩集中所匯聚出來的整體風格。張寶云在本詩集中大量運用有靈信仰相關的詞彙,例如神祇、宇宙、輪迴等等意象重複出現,散落於詩集各處,又復形成某種疊加狀態,使讀者不斷進入意識的漂流感───此一現象為意象所帶來的閱讀效能。當閱讀至<天宇深處>一輯,詩人的文字終解下現代詩的分行拘束,如同詩人囈語般自然流轉而出,<天宇深處>:「宇宙深處傳來了永恆的聲音。這聲音如此曲折,我該對誰去感激這一切?」同樣是詩人內部經驗的展現,此種散文詩的書寫方式更顯真實,似乎是詩人在面前作禱,聲音與其蘊含的力量猶然在耳邊流轉。全詩集鋪散出了詩人寬廣而綿綿不絕的意識化世界,上至天宇下至人世,前世今生透過詩中的語句一一串連,讀者將從此本詩集進到一段旅程,一場冒險,一起在意識生活中起舞。
  
(一)意象的統計與發現

首先我關注到的是詩集中重複出現的和有靈信仰相關的詞彙。我抓取了幾個意象:神祇、宇宙、輪迴,並對跟這些意象相關的詞彙進行調查:
「神祇」共出現9次:草山之夜無、給小孩子1次、天宇深處3次、老戰1次、意識生活4次。
「宇宙」共出現4次:草山之夜1次、給小孩子1次、天宇深處1次、老戰無,意識生活無。
「輪迴」共出現11次:草山之夜8次、給小孩子1次、天宇深處1次、老戰0次、意識生活2次。
次數最高的是輪迴,接著是神祇、宇宙。有時會以不同字詞但相似的意象出現,如44頁<草山之夜>:「第一次親吻/隔著許多轉世/終將放光的此刻/曼陀羅花都開了」,此處的「轉世」即被歸類於「輪迴」的統計之中。又如86頁<太魯閣歌調>:「我聽聞天風的歌/從古道裡傳來神靈行經的樂音」,此處的「神靈」也被歸類於「神祇」的統計之中。綜觀統計結果,全詩集共75首,相關意象出現了24次,這些意象在詩集內部世界各處散逸。
而我在統計的過程中,注意到另一個更為頻繁出現的意象「花」:
「花」的意象共出現17次:草山之夜5次、給小孩子2次、天宇深處3次、老戰7次、意識生活無。
這些跟花有關的意象出現並不全是同一種花的型態,或花的本體,有時是一種概念,如26頁<聽海>:「我聽見石頭開花的聲音」在此是以開花的意象為石頭賦予想像的聲音;30頁<河濱>:「台詞的花/仍然開了/花試圖恢復它的香氣/花香/令人想念的襲人的花香/邊緣微微炭化著」花在此處是作為一種逝去的美好、浪漫抑或情懷;70頁<美德>:「發動一整支軍隊去效忠一朵小花的開放也是一種美德嗎?」則是將一朵小花譬喻為政治領袖;95頁<某寂靜荒涼山頂上的詩人L>:「他的假如/如此緊迫地靠近植物譬如一朵朵早春的山桃或櫻花」,則有可能是詩人將早春或櫻花的植物譬喻為自身。
根據統計結果與對意象的觀察,花的意象繁複的在詩集中出現,並指涉了許多不同的情感與主題,它連通起詩人的神祕想像、人間的現象、以及詩人自身情感的抒發。花的效能有可能是將三者合而為一,成為構建詩集中繁複龐大的詩世界的骨架。花可以是<黑色蘑菇>中象徵好好生活的「幾朵真正的玫瑰花」;可以是<形下>中在白日間令人眼花撩亂的紛雜訊息;可以是<天宇深處>中在意識的岸邊不斷輪迴開展的「一朵花的睡眠以及開放」;可以是<謝謝親親寶貝>中兒子摘採給母親純然的心意與愛:「你送給我/路邊摘採的小花」。
隨著閱讀的進行,花的意象於詩中逐漸開展綿延,不斷擴出新的理解、新的定義、新的故事。在此驗證上述效能,花連通起詩人所想所述,構建起詩人龐大的意識國度。

  
(二)散文詩結構討論:放下現代詩的形式,成為流暢而真摯的文字召喚

在第三輯「天宇深處」中,現代詩的分行與音韻被重新組合,詩中多出敘事的詞彙和標點符號,建成了完整的敘事動線,而不被現代詩固有的分句分行所拆解。如68頁<天宇深處>:
「我聽見沙漏滴落,我一回首便遇見這小小的明朗,我看見意識裡的生活。宇宙如搖籃,我和眾生微細的意識脈脈相連。我們沉睡又復佯睡,我們醒自岸邊,一朵花的睡眠以及開放。」
詩中的語句像是詩人正在說話,正在敘述自身的經驗,而不為現代詩的結構所拆解,似乎拆解的效能在這些語句中不合適也不需要存在一般,真摯的敘事模式即為詩人所構建詩世界的面貌。假使我們將其以現代詩的形式分行:「我聽見沙漏滴落/我一回首便遇見這小小的明朗/我看見意識裡的生活/宇宙如搖籃/我和眾生微細的意識脈脈相連/我們沉睡又復佯睡/我們醒自岸邊/一朵花的睡眠以及開放」會發現這樣的分句方式和這首詩本身的結構、音韻不太協調。
又如63頁<女兒性>:
「但她擁有人間的眷顧,她是永遠的春花與秋月。她有長長的睫毛與星星般的眼睛。她對我說話、她說:我將不曾老去,我開放在自己的子宮裡、我有完整的包覆,我不沾惹陽氣。我是全部月亮的光明。我擁有至深的夜,那是我所屬的嘆息。我隔絕男子的覬覦,我隔絕日的照射。」
詩句讓人不禁聯想到古老的咒語。詩句似乎非常適合詠唱,非常適合以一種詩歌的形式被展演,標點符號如音樂中的節拍般提供穩定的節奏進行,此為以散文詩結構書寫的效能。
散文詩的結構同時能夠使詩人以帶有力度的口吻書寫下自身的情緒,<上升中的煙硝>:「沮喪,為自我所擊潰,不想承認被某一事務徹底擊潰消散,想維持自尊但仍舊飄搖的形走稜線。/困境拘囚,內心的力度恰好折彎一座島嶼,仍在盡力摒擋恐將曳曳舉起白旗的最後一點拚搏。/大用時為無用。」幾乎可以看見詩人咬牙慢慢吐出這些字眼時因極度用力而顫抖不已。詩人專屬的語彙在此章緩緩吟詠而出,詩意作為一種感知已不需要分行結構營造,自然而通透,展現出詩人強烈的語言風格。

  
結論

詩人在2018年出版此詩集,集合神秘體驗、宗教學、對生活和社會的感知,輕盈的指領我們探索詩人透過詩集所呈現的內在宇宙。詩人在詩身上下的工夫,其敘事技巧——囊括意象處理與散文詩的吟詠,以及尚未統計到的詩集較零碎卻也反覆出現的詞彙,恰為詩宇宙的座標,經緯交織定位,探索每一塊美麗的星系與星球。其中意象處理的部分更為一種神秘體驗:或者說對讀者來講,在閱讀的過程中反覆輪迴於前世今生、跟神明對話、跟自己對話、跟宇宙對話⋯⋯閱讀此本詩集即為一種珍貴的神秘體驗。我以上述的結論總結研究,希冀透過較為系統性地分析,能夠以更細緻的方式觀看一本如此珍貴而讀來又動人不已的詩集。
  
參考書目:
張寶云《意識生活》台北:斑馬線文庫,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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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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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張寶云 #意識生活  #散文詩

2021年2月18日 星期四

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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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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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馬永波 #致永恆的答謝辭

2021年2月17日 星期三

靈魂交響曲──讀黃燦然《我的靈魂》 ◎AKI


 

靈魂交響曲──讀黃燦然《我的靈魂》  ◎AKI


一、作者介紹


黃燦然(1963年-),出生於福建省泉州市,1978年12月開始移居香港,1984年9月考入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現於香港大公報任職國際版翻譯工作。


二、詩與語言


黃燦然的詩作具有鮮明的風格,他的詩中經常展現生活中的日常,在語言上有著濃厚的抒情性,在敘述觀點上他總是以較為客觀的視角切入,大部分的詩人是在詩中建立並形構出自我,而在黃燦然的詩中,他試圖隱去自我,他詩中的「我」成為閱讀中帶領讀者進入詩境的鑰匙,他的取材並非以帶有主觀的眼睛去挖掘內心層面,反而是客觀的凝視這個世界,生活中難以言說的道理以及感受,黃燦然試著用詩來把握。


〈黑暗中的少女〉


一張瓜子臉。生輝的額、烏亮的髮

使她周圍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堅定、從容、健康,

眼裡透出微光,隱藏著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親,一臉憂悒,顯然受過磨難

並且還在受著煎熬,也許丈夫是個賭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癆死去了,

也許他在塵土裡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


每天凌晨時分我下班回家,穿過小巷,

遠遠看見她在黑暗中跟她母親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沒敢多看她一眼,

唯恐碰上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


以〈黑暗中的少女〉為例,黃燦然在詩的開頭,以瓜子臉、生輝的額、烏亮的髮、使她周圍的黑暗失色,他運用精簡的描述輕易在讀者心中勾勒出「黑暗中的少女」的形象。開頭以「一張瓜子臉」將少女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拉近,隨後接「生輝的額、烏亮的髮、眼裡透出微光」,這三個明顯的光源與少女周圍的黑暗形成對比,少女如同一個發光體,她周圍的黑暗與整理的垃圾襯托出她的堅定、從容、健康。詩的第二段寫少女母親的出場以及對於少女父親的臆測,反覆運用「也許」、「或者」這類猜測的判斷句式,剛好呈現出一個關於像「我」這樣的路人,旁敲側擊眼前這個少女可能背負著某種命運,情感的徘徊使得詩中瀰漫一股抒情氛圍,而少女所經歷的磨難又如同她身處的黑暗,更加襯托出她的明亮。在最後一段中,黃燦然將鏡頭轉向到「我」身上,讓讀者跟隨我下班回家的步伐穿過小巷,少女與我在相同的場域中碰面,透過我的眼睛觀看少女的生活情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從遠處看少女與她的母親在黑暗中整理垃圾,但又沒敢多看她一眼,因為擔心那微光會懷疑起自己的信仰。透過「我」的心境轉折襯托出少女信仰的堅定。詩在相信與猶疑之間產生張力,黃燦然運用簡潔精確的語言呈現深邃的詩意。


三、詩與節奏


黃燦然在評論集《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中提到他同意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的看法,認為講究形式更多是會解放想像力,而不是限制想像力。他認為講究形式的詩人在各方面重複自己的機會很少;而不講究形式的詩人總是很容易重複自己,因為他的經歷大部分用於「發明」每一首詩的形式。


黃燦然提到他自己在學習形式的同時,也學習使用標點符號,他認為標點符號既是文字的一部分,又是音樂的一部分,能使文字和音樂都更加豐富和多樣。語言無法表達的情緒可以透過聲音傳達,這正是詩中音樂性所追求的境界。黃燦然的詩歌音樂主要指的是「詞語的音樂」,不仰賴任何修辭、不模仿其他音樂形式,使詞語本身有著自己的生命在流動。


〈否定〉


對於你,事業初成者,對於

你調遣幾十個手下的未來計畫,

你印堂上隱約升起的權力光暈,

你越來越接近於主管級的笑聲;

和你,成家立室者,對於

你努力顯得不經意地把話題

扯到太太逐漸隆起的肚子,

新居,請教去哪兒買搖籃;

還有你,剛踏入社會者,對於

你一臉稚氣所掩藏的狡黠

和「請多多關照」背後

「等著瞧我吧」的暗示,

他,那個白髮憑窗者,

和他,那個灰鬢倚欄者,

還有他,那個禿頭踱步者,

都有足夠的資格和理由

一一予以否定:他們都曾經

熱情地投入生活──

    如石沉大海。



以〈否定〉為例,整首詩十九行,由「對於你……和你……還有你……他……和他……還有他……」這樣一個長句組成,而這些長句的運用不單單只是表達他想說的話,也在閱讀過程中使人感到新鮮。他詩中使用長句可以視為是一種音樂經營,在〈譯詩中的現代敏感〉一文中,他提到:「詩行的長短排列和標點符號本身已構成視覺上的節奏感。」在他詩中也確實能看見他以標點符號形成「視覺節奏」中的作用。「聲音節奏」與「視覺節奏」,當這兩者合而為一正體現黃燦然詩中展現出來的詩意。


四、詩與生命


黃燦然在提過他有幾年的時間都處於生病的陰影下,儘管他已不大生病,處於一種享受健康的狀態,他在享受著健康時容易忽略的生命的歡愉,也因此他認為病即健康,健康即病。他在生病前,對生命的理解都是承受痛苦;生病之後他漸漸發現生命應是歡愉的。他把語言視為有其獨立生命的東西,把詩人視為語言的載體,所以認為詩人寫下來的詩已不是他的詩,而是順應他的語言的命運。


〈黎明曲〉


維多利亞公園朦朧的輪廓

被朦朧的人影塑造著,然後我看見

周圍的摩天大廈已接住最初的曙光。

我在高高的單槓下徘徊,心中的紋理

有露珠在滑動,而我知道,我已飽含

黎明的元氣和空氣。我開始吐納,

拿煙味和酒味換健康的前景,而我知道

我已不再清新。眼前沒有月桂樹,

身邊也沒有長春藤。這些晨運者

都是心靈脆弱者,一場重病曾經

差點奪去差點被他們揮霍掉的生命。

現在他們像我一樣,活在地平線的

另一側,陰影既是他們想擺脫的,

又是他們辨別並珍惜明亮事物的地方。

那個為了苗條而嘔出膽汁的少女,

那個因身上的贅肉而淚水倒流的婦人,

那個想偷偷征服厭食症的年輕母親,

她們都擺出努力的姿態,跳躍,

壓腿,彎腰,深呼吸,緩步跑,

穿行於抬不起頭來的男人中間。

這些體育陰暗面的證人,把日子

押在早睡早起上。而我為自己

這過來人加旁觀者的身份感到抱歉。

歸途中我注意到,在遠方,在一座高樓的天台

碟形天線盛住一縷霞光。就寢前

透過臥室的窗囗我看見,在另一座高樓的天台

一樣的裝置盛住一樣的霞光,

它正在減弱、消退、淡去,

它是我,一個晝睡夜起的人,

就寢的精確鐘面,它說:

再見,白天。


以〈黎明曲〉為例,他表示一九九二年的一場大病使他如同換了血,健康是陽,生病是陰,而他有機會看到人生和世界的陰陽。詩中「朦朧的輪廓」、「周圍的摩天大廈已接住最初的曙光」好像有一種希望是若隱若現的感覺,儘管自己已不再清新,重病曾奪去生命,但彼此都還是在地平線上另一側活得好好的,因為曾被籠罩在陰影之下,所以陰影既是他們想擺脫的,又是他們辨別並珍惜明亮事物的地方。正因為黃燦然將語言當成表達他對生命理解的媒介,也因此他詩作的質量乘載自己的生命體悟,他認為歡愉趨向平靜,甚至來自平靜,他的詩歌色調因生命體驗而明亮起來。


五、結語


《我的靈魂》按時間編排收錄黃燦然從1994年至2005年期間的詩作,透過觀察日常生活的場景,將捕捉到的碎片做延伸,慢慢形構詩的身體。藉由時間的催化,黃燦然的詩與生命形成緊密的連繫。


黃燦然在詩集《游泳池畔的冥想》自序中提到,對於善的追求成為他詩歌的基調,那是經過對詩歌和人生的長期思索,發現了光明與善。但之後在與凌越的訪談中,黃燦然說自己繼續思索下去,最後發現人生的真相是不分黑暗與光明,也不分惡與善。當他看到這個真相,並不意味著他是不分黑白、不分善惡。但是他之外尚有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有責任揭示真相,就像他有責任去表明他的立場。如同《我的靈魂》最後一首詩〈來自黑暗〉的末兩段:


但我仍生活在陰影裏,

部分是我過去的陰影,更多

是周圍那些在黑暗中、鬱悶中

和疾病中的人們投來的

巨大的陰影──


它時刻提醒我(我甚至

聽見它低語):「你的世界

已被光明和黑暗分割,現在

你就像一棵樹,雖然也仰望天空

但永遠屬於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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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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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黃燦然 #我的靈魂

2021年2月16日 星期二

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論林燿德長詩〈軍火商韓鮑〉 ◎陳顥仁


 

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論林燿德長詩〈軍火商韓鮑〉 ◎陳顥仁


一、前言


林燿德生於1962年,雖然年僅三十四歲就與世長辭,但對台灣文壇留下的影響卻是不容忽視。長詩〈軍火商韓鮑〉(註1)被視為是林燿德的自傳詩,全詩共60節,長達數百行,以法國詩人尚·尼可拉·阿爾居爾·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的生平作為敘事長詩的基底,並以此寄託自己與創作、與文學,甚至文學際遇的關係。而本篇論文將著重在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長詩中所展現的詩語言狀態,及詩人如何操縱實象與虛象,創造出詩語言的特殊質地。

日前,讀到顧城詩作〈美〉(註2):


我所渴望的美,

是永恆與生命;

誰知它們竟水火不容。


永恆的美,奇光異彩,

卻無感無情;


生命的美,千變萬化,

卻終為灰燼。


筆者以為,這幾乎可以說是創作者所必然遇到的矛盾,而林燿德也不例外。於筆者而言,林燿德的形象可以說是「一個永遠的眺望者:踩在灰燼裡,陷得很深,眼睛裡都是遠方。」詳細將於本篇論文分節敘述。

  

二、踩在灰燼裡:林燿德的實象書寫


首先,將從林燿德對於實象的書寫策略開始,筆者將再細分為兩項:語言的陌生途徑,及語言的表現形式。


(一)語言的陌生途徑:性的、殘忍的、暴力的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可以明顯地將主題分為:宗教、性、文學等,而如新批評理論所說,詩人借用一種「陌生化」的途徑使語言產生詩意,而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中,即是藉由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畫面和文字,來使讀者產生一種陌生感,如同第4節(註3):


「4

十八歲,他吸毒,蟄存在整個

巴黎最骯髒的角落,自瀆

,在自己飽實的陽具上

吐口水,苛薄地唾棄那些

被稱為詩人而活在中古時期

的騙徒們。他在迷濛的意識裏

想像革命與屠殺的風景,

發現自己即將供應這個都市

一部賣淫者的憲法。」


林燿德將詩人韓波加入巴黎公社之時的社會狀況,以及想像韓波當時不為社會所見容,甚至也不齒與社會為伍的狀態,大量描寫進入詩中。包括毒品、自瀆、陽具、騙徒、革命、屠殺、賣淫等等。林燿德替一個實際的年代重新造景,是為了凸顯林燿德想表現的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美學觀點,而這樣的視角及畫面也就形塑了林燿德詩中的實象氛圍。進一步,這樣的實象也就成為林燿德敘事詩中的詩語言質感來源。


(二)語言的表現形式:並置的、鋪排的


林燿德經常將許多意象並置在一起,在沒有連接詞、主詞受詞的情況下,以單個意象的狀態,同時呈現給讀者。在這樣並置的狀況下,讀者會自行在閱讀過程中,重新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細節建構起來,但同時,這也是一種沒有留給讀者呼吸、喘息空間的書寫方式,讀者必須連貫地、毫無停頓地接收所有的實象。這也跟林燿德所選用的意象主題:性、殘忍、暴力產生呼應,成為完整的一個意象組織。如第31節(註4):


「31


韓鮑曾經目睹

生長六對翅膀的大天使

飛越黑色的夜空


韓鮑曾經目睹

兩個酋長都使用他所販賣的槍枝

將彼此的腦漿轟出腦殼


韓鮑曾經目睹

一個更年期的慈祥修女

以歪斜的姿態被姦殺在荒野之中


韓鮑曾經目睹

自己在自己的夢境裏

將背後的翅膀一對一對撕裂下來」


林燿德藉由鋪排「韓鮑曾經目睹」這一句型,將幾個畫面重新並置,儘管這幾個畫面可能沒有直接關聯,但藉著相似的句型,也做到了使讀者同時接收而無障礙的狀況。而在這幾個句子之間,也能見到黑色夜空、槍殺、姦殺、撕裂翅膀等等的意象,就像是不間斷地呈現給讀者,所有不舒服的、不適的場景畫面,而且這些畫面是一個一個接踵而來,進而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一種壓迫的力量。

而筆者所謂「踩在灰燼裡」,正是在描述林燿德在詩中相當重視顧城所謂短暫的、將化為灰燼的生命之美,藉由一個個體,去感受這個世界,不排斥裡頭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恨、所有的不舒服。


三、陷得很深:林燿德的虛象變形


在這個章節,將探討林燿德又是如何處理詩中的虛象,並以兩個方向進行:「緊的語言狀態」,以及「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一)緊的語言狀態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也常用典故。如第6節(註5):


「6


母音E是霧靄與天幕

交綏後的純潔色澤。

凋萎了白之後的白

純潔被火藥炸碎之後剩下空茫。」


若以平常的詩語言觀之,「母音E」一詞可能因其「母音」、「聲音」或是聲響「E」的特性,產生一自由闡釋的多義,但當讀者進入韓波的文本,韓波在其代表作〈母音〉中,曾明確表示──A是黑色、E是白色、I是紅色、O是藍色、U則是綠色。縱觀〈軍火商韓鮑〉一詩,其他以「母音」借代的句子,就可直接看出,這裡的「母音E」確是實指顏色「白色」。

如此一來,「母音E」便失去了一個詞語生動的變化性,因為它有一個實際的典故,因此這些詩中的名詞便受到了綑綁,對比於鬆的、可以多重解讀的一個原本面貌,林燿德所使用的虛象,便進入的光譜中緊的、限定的那一端。名詞與其象徵物有了沉重的牽連──非此不可,讀者沒有其他的詮釋空間。這樣的虛象策略限制了讀者的閱讀空間,但也固定住讀者的視野,讓讀者直接接受林燿德腦中的意念。


(二)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在翁文嫻教授的〈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的「變形」問題〉(註6)中提到:「『折疊』是力求句子詩質稠密,不令之平與滑,最佳狀態有尺幅千里的效果,雖然不一定能如是,但總見到不斷經營的苦心。……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是洛夫,他的《石室之死亡》系列,凌空劈出了中國現代語言這一面折曲的風景,此詩據稱已超過三十萬字評論。」

翁文嫻教授將「變形」一概念分為四類: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句與句之間的夢幻連接、將內心衝突擴展為系句畫面、不斷分裂的語言。而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即是筆者認為林燿德與洛夫所共享的變形特質,也就是「不同詞性被擠壓相處的句法」(註7),且見林燿德〈軍火商韓鮑〉中的第22節(註8):


「22


。魏蘭沒有回答

他瘖啞成一堵牆

牆縫間睜開無數眼瞳

憂傷瞠視

韓鮑髮絲狂舞」


即令人想到洛夫《石室之死亡》第一首「任一條黑色之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同樣都是一堵牆,洛夫的是石壁,在被注視之時鑿出血槽;而林燿德的則是瘖啞的牆,在牆縫間還睜開無數眼瞳。

牆本身無法言語,而瘖啞本身也非一個動詞,牆縫間更不是一個可以睜開眼睛的主體,如此這些不合理的、不同詞性被擠壓在一起,產生出一個超現實的畫面,這就是林燿德一個重要的處理虛象的模式。

回到一開始談到的,林燿德提供的一個「緊的語言狀態」,加上「洛夫式的變形」,即可從虛象的策略中,清晰見到林燿德對於詩語言的控制,其絲毫不放任、要求掌控全部畫面的性格,這也就是筆者為何稱之為在灰燼裡「陷得很深。」


四、眼睛都是遠方:林燿德的嚮往


除卻實象和虛象的運用策略之外,筆者認為,在林燿德疼痛的、不適的、控制的文字質感之外,還有一種遙遙指引著這些意象的方向的,林燿德嚮往的遠方。可見第14節(註9)、第20節(註10):


「14


當我 離開的時候:

世界將  會變成什麼

除了  這疲累的城市

無所不在   ,蹲踞

新人類的 古代幻覺,」


「20


我的棕髮沾附精蟲黏溼

的渦流。我已經

無法尋獲 古代」


林燿德也有疲倦的時候、離開的時候,但在第14節,儘管有許多缺席、許多未完成,但有一個不曾離開、無所不在的「新人類的古代幻覺」;在第20節中,儘管真實的身體依舊在精蟲的黏濕裡,處在一個生命的困頓裡,但這樣的困頓,其實是面向一個無法尋獲的「古代」。

由此可以見到,林燿德所給出來的所有性的、殘忍的、暴力的實象,其實都是「當代」,都有一個隱藏的「古代」與之相對,那裡有所有的平靜、那裡有所有的平安。

翁文嫻教授在討論顧城的論文(註11)中也提到,「(顧城)是用現象來表達心內感知的美,那些美萌生於象,亦只能回到現象界中尋訪,這是一大片無邊涯之境,非個人區區意識所可主宰、變形、指示就可以及至的。」,對筆者而言,相對於顧城所發展出來的「無我」詩學,林燿德似乎就是在這個光譜的另外一端,借翁文嫻教授之語,即是「藉由個人意識主宰、變形、指示」其詩歌文字,所開展出來,具有強烈林燿德自我色彩的詩學道路。


於是筆者說,林燿德眼睛都是遠方。因為林燿德的眼裡有這一個遠方,因此才竭盡所能的扭曲現在、折疊當代,所有的變形都是一種對遠方的思念,儘管這個遠方可能曾經出現過,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


五、結語


在〈軍火商韓鮑〉的註(註12)裡頭寫道:


「註:


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R. Barthes1915-1980)在

《寫作的零度》一書中指出:現代詩始於韓鮑而非波

特萊爾。這種看法至少在本世紀已成為詩史的共識。」


由此可見,林燿德對於自己的詩作,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的確是以一個現代詩的繼承者、甚至是開創者自居。

而在詩的最後,第59節(註13)與第60節(註14)提到,「睜開眼睛/幽光在軍火商的意識中折射」、「漶散的瞳睛,這迷惘的漩渦/多麼類似一個/誕生的星系」,對於上一章提到的當代的終結,在林燿德的詩的末尾,卻給出了一個意象:死亡之後才誕生的星系。這可能是在詩人韓波過世之後才日益壯大的現代詩潮流,也可能是林燿德詩的一個祕密指向。而林燿德在當代作為一個以技術見聞的詩人,其結構、敘事技巧、主題內容等等的開創性,著實替當代華文文學開啟了一個新的篇章,而在本篇論文中所探討的,林燿德的詩語言則呈現出了一個相對於普遍性、相對於客觀現象的個人主觀特質,這樣的詩語言將林燿德的詩密度提高到一個險峻的高峰,但也將他限制在一個固定的位置,難以左右上下、朝四方開展。

正如林燿德詩所言,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

  

註1: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頁67-138。

註2: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頁27。

註3:同註1,頁74-75。

註4:同註1,頁110-111。

註5:同註1,頁76

註6:翁文嫻,〈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之「變形」問題〉,《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52-77。

註7:翁文嫻,〈「變形詩學」在漢語現代化過程中的驗證〉,《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11-40。

註8:同註1,頁99。

註9:同註1,頁90。

註10:同註1,頁96。

註11:翁文嫻,〈「賦」體美學探討之二──顧城詩「呈現」界域的存在深度〉,《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頁288-315。

註12:同註1,頁138。

註13:同註1,頁135。

註14:同註1,頁136。

  

參考書目

專書與期刊:

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台北:聯經出版,2011)

林燿德,《鋼鐵蝴蝶》,(台北:聯合文學,2006)

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

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

翁文嫻,《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

翁文嫻,《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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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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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林燿德 #軍火商韓鮑 

2021年2月15日 星期一

陳東東詩作後設敘事技法探討 ──以〈窗龕〉、〈旅行小說〉、〈未裝修〉為例 ◎楊凱丞

 





陳東東詩作後設敘事技法探討 ──以〈窗龕〉、〈旅行小說〉、〈未裝修〉為例 ◎楊凱丞





前言

陳東東是1980年代中國當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之一,藏棣稱其為「漢語的鑽石」、楊小濱則關注其詩作中的後現代都市寓言,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詩作呢?在2020年7月的一則訪談中,他如是提及他的創作觀:




寫作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從世界之內去想像世界之外,去發現世界之外,把世界之外納入世界之內,擴展我們的世界之內,然後又從新的世界之內再次出發,投身進新的世界之外。




訪談中關於邊界、自我與世界之間層層包裹的結構想像,令筆者聯想到後設敘事的作品特色:透過自我指涉(self-reflexivity)凸顯其內容的虛構性,打破虛實的邊界,邀請讀者跟著作品一同進入作品嬉戲。

觀察陳東東於2001-2003發表的詩作,其中不乏出現近似於後設敘事的作品,本文試圖以〈窗龕〉、〈旅行小說〉與〈未裝修〉三首詩作進行分析,看陳東東如何將後設敘事技巧應用於詩創作中。





陳東東的後設敘事技巧分析





〈窗龕〉:框景邊界的建構與破壞




何謂窗龕?「龕」,是牆壁上的凹陷部分;「窗龕」,則是牆上凹陷的一扇窗戶。在詩的第一節是如此描寫窗龕:「現在只不過有一個窗龕/孤懸於假設的孔雀藍天際」讀者彷彿置身在一個建築內部空間,抬眼可見這個牆上的窗龕,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孔雀藍的天空,然而,要注意的,這是一個「假設的孔雀藍天際」,我們不禁要懷疑,此刻從窗戶外面看出去的窗框中的藍天是真正的現實嗎?或著這個藍天很可能是作者,也就是詩作第一節末行中的「建築師」,透過窗框,建構出一種「駭人風格」的景象?

在第二節,讀者化身為詩中的角色「你」,從建築師(作者)建構出的框景中,看見「另一個自己,笨拙地騎在翼指龍背上」,這似乎是一個超現實的虛象,而這個虛象的自己「衝鋒般地隱沒在大湖的玻璃鏡中」,湖面如同鏡面,主角看見自己衝進另一個鏡面世界中,然而下一秒卻「坐到梳妝台邊上」,帶著睡意回到現實。原本讀者以為窗龕外如鏡的大湖是虛象,但這個大湖卻又是通往現實世界的交界,那麼現在窗龕的兩面,到底哪邊是虛象,哪邊是現實?

同樣地,第三節中「你」又再一次「透過窗龕」,看見「一堆錦繡」、「內衣褲凌亂」、「一頭無聊偃仰的母獅」、「幽深的後花園」,隨著這些零碎的、蒙太奇式的、帶有性意味的畫面接連閃現,在第三節末行至第四節首行,「你」終於明白,窗龕外的景象是「你」「能預料、能虛擬」的,是被建構出來的虛象,是「魚池的反光」、是「一個倒影」、是「一個被幻想的幻想回憶錄」罷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詩的第五節中提到「語言與世界的較量」,「較量」帶著比較、對照的意味,好比是一條界線、一道介質將語言與世界這兩者劃分開來,而劃分的動作就如同窗龕隔開的「你」所認為的虛象與現實,如同詩人所說「窗龕的超現實/現在也已經是你的現實。」你透過窗龕所見的,並無孰虛孰實。但「你」感到困惑,在第六節「你」向設計窗龕的建築師(詩人)求證,建築師回答:要「自己俯瞰自己」,只要拉高視角,脫離窗龕之外,「你」就會發現,你窮極一生觀察、對照、試圖分辨的虛象與現實,語言與世界,一切都是「詞的蠻荒」,一切都混同在白日夢裡渾渾噩噩,無法分辨清楚。

如詩題名,「窗龕」是陳東東意圖在詩中建立真實與虛構交界。「窗龕」從本詩開頭被建立,一面暗示著其虛構性,一面又呈現種種無法分辨虛實的框景,在詩末最終被超越,瓦解,這種「自我指涉性」與「企圖消抹真實與虛構界線」的作法,是後設作品常見的特色之一。





〈旅行小說〉:時間之流的往返




詩的第一節開頭:「探勘者來信說不過是冰。」,暗示詩作中存在兩位角色,一位是探勘者,另一位是說出這句話,彷彿正讀出信件內容的收信人。

緊接著下句「不過是冰──」,破折號彷彿電影運鏡,讀者跟隨信件上的文字,進入探勘者的世界。詩人旁白提醒讀者:我們所見的「一艘破冰船」、「白晝」和「宇宙之光」並不是讀者所處的真正現實,僅是一封信件裡的「故事」、「紙張」與「言詞」所構成。

第二節中,這一封信在被閱讀、被「炫耀展現在現在」的過程裡,卻裂解出雙重的時空。一個時空是屬於探勘者的,是由「走馬燈」、「往昔盡頭」、「舊詞句縫隙」、「幻燈片」構築成的「過去時空」;另一個是讀信人專注閱讀信件的「現在時空」。

起人疑竇的是,在第二節倒數第二行提到這個「現在時空」是誕生在「記憶的晚境」,是誰的記憶?且在讀信人的專注中,竟包含著「探勘者蒼老的驚訝、恐慌與滿足」,我們不禁懷疑,讀信人與探勘者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時間關係,會不會其實這兩個角色根本是同一個人呢?

第三節詩出現了第三個角色,是一隻龍。這隻龍源於讀信時「驚訝、恐懼與滿足」的情緒,它是探勘者過去的歷險經驗,它從信件活了過來,跨越虛構(信件)與現實之間的「魔山刀鋒」、「彎曲的窟窿」,來到「閱讀的天窗」,以上帝的全知視角觀察那位正在讀信的人,竟是「當初未將自己捕獲的男主角」。

透過「龍(經驗)」的第三方視角,我們得以將「探勘者(過去時空)」與「讀信人(現在時空)」的身影重新疊合,原來讀信人即是過去在冰上歷險的探勘者,「讀早年的信」這動作意味著一種記憶的回溯,然而信裡提到的「冰」,其透明脆弱、會逐漸消融的性質也表現了記憶逐漸崩解、消逝的狀態。

詩題名作「旅行小說」,借著以上的線索,我們最終能拼湊出這個故事的全貌(圖一):一位垂垂老矣讀信人在書桌前,讀著自己早年在冰上探險的經驗:白晝下與嚮導犬的八萬里長征,沿岸看見的一艘破冰船,然而腦中逐漸衰退的記憶裡,卻只剩下一片白茫的冰,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能發出咕噥的問句:為何……只剩冰。













圖一

這種往返於時間之流的後設技巧,讓人聯想到張大春的《將軍碑》,讀者跟著失智(記憶逐漸崩解)的主角一同觀看、穿梭於現在與過去的記憶中。

將詩題與詩作整體來看,《旅行小說》呈現出一個故事(讀信人讀信)中包裹另一個故事(信中的冰上歷險),而這種如同俄羅斯娃娃層層疊套的敘事結構技巧,在《全裝修》中有更成熟的演示。





技法三:拉軌鏡頭(Dolly out)的視角轉變




在上一節中,我們提到故事包裹故事的敘事結構,《全裝修》的題記即引用W·史蒂文斯《彈藍吉他的人》的詩句:「詩是這首詩的主題。」開宗明義揭示這首詩本身帶有的後設性質。那麼在敘事層面上,詩人是如何處理一首主題為詩的詩?容我借用電影鏡頭術語「拉鏡頭(Dolly out)」來形容這首詩的後設敘事技巧。

「Dolly out」,意指攝影機架設在一條軌道上,逐步遠離被攝物的鏡頭運動,能夠呈現被攝物與周圍環境的關係,被攝物帶有渺小感、孤獨感與悲劇性。除此之外,這個鏡頭運動還能有後設敘事的功能,以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為例,在(圖二)我們所見是一對母子露宿於牆邊,但隨著鏡頭dolly out,在(圖三)我們改變對既有現實的認知,才意識到原來母子露宿只是一場戲,整部《痛苦與榮耀》其實是一部電影中的電影。



          圖二






          圖三

由上述舉例再看〈未裝修〉,從詩作的第一節的第一段到第三段,我們可以看見一個「月全食之夜的沙漠」,一名色目人正騎馬奔馳,讀者以為我們正身處在一個異國西域的世界裡,但在第三段末行,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先前所見,只是在「衛生間牆上這片瓷磚的/裝飾圖案裡」,映照在磁磚上的「落日之光」,反射在客廳的「那個人」身上,第一節詩最後的畫面,定格在「那個人卻正以更為誇張的霓虹腰身/將腦袋頂入液晶顯示屏」。

在詩第一節,詩人利用空間的轉換,彷彿架設一條軌道,攝影機從一塊沙漠圖案的磁磚開始緩緩後退,接著衛生間逐漸進入畫面視線,攝影機持續後退,離開衛生間,進入更外層的客廳,看見一個彎下腰的身體,接著是整個人,攝影機繼續dolly out,我們最終能看見一個人沉迷在電子產品居家生活全貌。

第二節則在描述客廳裡的「那個人」,在魔幻虛擬世界(「帝國時代」、「海盜」、「追風馬忽必烈」)與現實居家生活(「溫州炒房團、衛生間、浴缸)兩者間來回穿梭,詩人透過「一個遜於現實之魔幻的/魔幻世界是他的現實」,這種循環結構的句法,讓讀者在第一時間閱讀時容易為了分辨其語意上的差異而感到混亂,達到了現實與魔幻無法分辨的效果。

到了第三節「這情形相當於一首翻譯詩」,我們原先認知的現實再度被推翻,攝影機再度dolly out,我們在前兩節認知的居家生活,是被翻譯過的,來自更外層的世界:「溜著小狗忽必烈的那個人/將一頭短髮染成了金色」。在這層世界中,染成金髮的「那個人」卻發現自己是「被設想的」,暗示了好像在這層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位隱藏的作者正在虛構他。我們得以知道整體故事結構(圖四):































圖四



在第三節第二段到第三段,染成金髮的那個人,離開有電腦的客廳,走進浴室,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磁磚畫,彷彿又進入了「魔幻記憶」裡,但這個記憶會是誰的?是色目人的記憶裡嗎?於是騎馬的色目人、客廳裡的那個人、溜小狗的那個人,這三個角色原本看似各自獨立的現實,在此刻形成了空間輪迴的結構,也呼應了「現實之魔幻、魔幻之現實」的概念。

同時,我們也因為這種軌道鏡頭推移的敘事方式,認知視角必須跟著不斷轉變,無法判斷每一個閱讀當下是否為「最後真正的現實」,讀者只能跟著詩人進入他的敘事迷宮裡一同遊戲,如同詩末發出的那一聲驚嘆:「天啊,我在哪兒。」



結語


陳東東透過抹除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帶領讀者穿梭時空,並不斷改變讀者的認知視角打造了一座後設敘事迷宮樂園,邀請讀者一同嬉戲,然而只有嬉戲如此簡單嗎?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彷彿一則當代中國「全面監控」的社會情境隱喻,或許,他的詩作隱隱呼喚著當代中國人,去意識到那條看不見的邊界的存在,試圖消抹與解構,才能在時空歷史的洪流之下保持自我的精神性。



參考資料

專書

臧棣,《後朦朧詩: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中國詩歌 九十年代備忘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論文

楊小濱,〈驅力主體的奇境舞台:陳東東詩中的都市後現代寓言〉,臺灣詩學學刊第三十一期,2018年5月
姜濤,〈一首詩究竟又在哪兒──陳東東〈全裝修〉解讀〉,《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


電子媒體
譚智鋒,〈陳東東:我不會允許我談論自己的詩歌寫作〉,《明報》,(來源:http://www.cnpubg.com/book/2020/0722/52204.shtml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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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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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東東 #窗龕 #旅行小說 #未裝修 #後設敘事 


2021年2月14日 星期日

夏宇畫面敘事中的場景、情節與人物—— 以《Salsa》中的〈心理分析〉、〈排隊付賬〉為例 ◎王秀如


 

夏宇畫面敘事中的場景、情節與人物—— 以《Salsa》中的〈心理分析〉、〈排隊付賬〉為例    ◎王秀如


前言


關於敘事詩的範疇,林秋芳的<現實與美學的交錯--《中國時報》敘事詩文

學獎的美感建構>將敘事詩的題材歸納為:1.歷史2.現實事件(社會事件)3.神話和故事。構成手法則分為:1.核心情節推展2.人物獨白及人物形象3.雖為敘事,仍保有抒情性。

本文以故事題材為挑選角度,從夏宇《Salsa》詩集中選出較有故事感的詩作為敘事詩來探討。並以核心情節的推展和人物形象這兩個面向品讀。又關於夏宇如何在詩中推展情節,已有不少前行研究成果,下一節繼續探討夏宇詩推動情節常使用的特殊手法。

  

畫面敘事

翁文嫻和蔡林縉皆為文探討過夏宇詩中的畫面敘事,年代較早由翁文嫻所作

〈台灣現代詩在白話結構上的貢獻〉一文提出,夏宇的詩類似古典詩的寫法,羅列事象、呈現景物,讀者須從精簡的敘事中細細領悟各景象交盪碰撞出的幽微火花。翁文嫻後來在〈《詩經》「興」義與現代詩「對應」美學的線索追探--以夏宇詩語言為例探研〉中進一步闡述,若將古典詩詞興應的觀念放進夏宇《Salsa》詩集的解讀,這本詩集所動用的景象畫面比以往更加繁複、虛擬畫面大幅增加,並且「真實生活、虛擬生活、劇場佈景與聚焦的觀念、各畫面同時出現同時互相詮釋、意義折射(p140)」各種實虛畫面交錯,互為彼此之興同時是彼此之應,隨著畫面相繼出現使閱讀者心中的意義詮釋隨之滾動,讀者能夠進入到詩中創造劇情。關於這種畫面挑接必須由讀者自行串接前後畫面之間發生了什麼的特殊手法,翁文嫻認為很像電影蒙太奇的剪接技巧。

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以零雨、夏宇詩作為例〉中延續翁文嫻畫面敘事的概念,指出夏宇將書寫主體隱匿而成為像攝影機般的存在,字、詞、句有如鏡頭切片,而這些鏡頭「可以時而『特寫』、時而拉遠成『遠景鏡頭』,可以長拍、可以快速剪接,定格、橫搖,無所不能。(p265)」並且他同樣提出讀者被邀請進文本中進行意義建構的觀點。

綜上所述,夏宇的詩具有一連串畫面的視覺感,並且最終意義的詮釋取決於讀者如何解讀畫面之間的關聯流動,以此為出發點,下兩節嘗試視覺化詩句,分析〈心理分析〉和〈排隊付賬〉畫面中的場景、情節和人物,進行意義詮釋。

  

〈心理分析〉畫面中的場景、情節與人物

若以情節發生的場域劃分,並以室內場景(以下簡稱內景)、戶外場景(以下

簡稱外景)細分,此詩共有兩個場景,一是第一段鋼琴彈奏的畫面,二是詩中的她和他互動的空間,假設其為諮商室,如下:


  場景(皆為內景)

  場景一:放著鋼琴的空間

  場景二:諮商室


將詩句所呈現的畫面依序羅列,發生於場景一的畫面標為1開頭,場景二的畫面標為2開頭,如下:


  畫面

  1  鋼琴彈奏,曲名「她是分裂的」,琴音消失,恢復靜止。

  2-1她和他對坐,進行心理分析,她示意他可以分析自己的手指。

     插入想像畫面:他聞她,他們隔著玻璃非常想要。

  2-2她說:「分析我」。兩人隱微的情緒是愉悅的。

  2-3他命令她唸一頁書,他注視她,她濕潤了。她故意做出一些擾亂挑臖的動

     作。

  2-4她對他的問題全部回答是,使他無法分析。她自我強迫式的想被責備,並 

     做出會被責備的舉動,直到想要尖叫。

  2-5她說:「我尋找一種尖叫」他解開她的鈕扣。她說:「把我的頭髮放下來。

     我幾乎快被解放,但是,還沒有。」

  2-6她自言自語:「我還不想,至少還沒有那麼想,我想先尖叫。」

     插入想像畫面:她一片片切開手指。

  2-7他以為她的手指是薑。

     想像畫面:切掉兩根手指後剩下三根。

     他興奮勃起。


純粹觀看畫面,在這些有如蒙太奇跳接手法的連續畫面中,進行意義詮釋,畫面1,暗示「分裂」的琴音響起又靜止,渲染不詳氛圍。畫面2-1,兩位主角出場,必須保持專業醫病關係的諮商過程出現詭異動作(他聞她),因此我將之詮釋為想像畫面,在影片呈現手法裡,穿插角色幻想畫面常被用來具現角色內心狀態,或者不能對人言的暗自奇想。她幻想他湊近嗅聞自己手指,雙方產生情慾。畫面2-2,她命令他,使主從關係換位,然而兩人嘴角微露笑意,有些不應該發生的越界情緒正悄悄發生。畫面2-3到2-5,她的一連串脫軌行為逐漸擾亂並影響了他,把他帶進她的世界,當他動手解去她的衣扣,性慾突破壓抑驅動實際行動。畫面2-6,在一種極度壓抑卻又即將衝破壓抑的飽滿張力中,瘋狂的、手指像薑一樣一片一片被切開的畫面呈現。驚心動魄且痛。畫面2-7,有著心理師素質的他所看到的她的手不是手而是一塊薑,一大塊有著五根突狀的薑。但是觀看的我們知道那仍是手,也許詩中處於理性邊緣的他也同時知道那其實是手,但此刻他眼中看到的是薑。想像的畫面中,暢快的切掉兩根,暗喻的血腥使他興奮而勃起,外顯的勃起則象徵分裂迷亂突破理性的防線。

這樣的故事,我會這樣解讀兩位主角的性格:


  人物形象

  女主角:年紀比男主B略大,長髮,穿著人民裝。想要被解放,擅長以混亂

          控制他人。

  男主角:職業是心理師,聽話的。


詩中最後一句「清晨兒子式的勃起」,連結「心理分析」的知識背景,聯想到「戀母情結」,因此詮釋為她比他年紀大。整首詩雙方的互動,身為被分析對象的她其實掌握較多操控權力,顯示他容易接受指令的聽話性格。

倒推回來,從畫面情節的滾動和人物形象的表演,我會這樣解讀這則故事的核心情節:


核心情節

諮商室裡,心理狀態分裂的女主角企圖迷亂心理師,心理師陷入對女主角的情慾,並且也精神錯亂了。


〈排隊付賬〉畫面中的場景、情節與人物


同樣以場景和依序羅列的畫面分析這首詩,如下:


  場景

  場景一:超市裡的收銀機旁(內景)

  場景二(幻想畫面):超市門口(外景)


畫面

收銀機排隊結帳的隊伍,輪到女主角結帳,她悵然若失有點發楞,在想

事情。

  2  插入幻想畫面:她追出去,但不見男主角。

  1-2收銀機旁的她,內心絮叨。

  2-2幻想畫面:他可能在門口等她。

  1-3收銀機旁的她,內心絮叨。

     幻想畫面:大家排隊買球賽的票,緊密的隊伍不容拆散。

  1-4 (回到稍早畫面)女主角愛上排在前面的男主角,希望時空靜止在當下,但 

     是男主角結完帳走了。

  1-5 (回到稍早畫面)他們還在排隊,她觀察他的購物車發現他們有很多共通

     點。

     插入幻想雜景(左右畫面並置):他們在不同公寓吃同樣食物、用同樣肥皂

     和肥皂盒。

     接續幻想雜景(回復單一畫面):後來他們相戀同居,他們做愛、一起旅行、

     一起購物。

  1-6收銀機旁的她(特寫),男主角早已結完帳離去,她內心絮叨:「他為什麼不

     愛我?剩下我待在原地,世界因為他又要分成兩半」為一段未發生的戀情

     情傷。


    以畫面觀看的方式閱讀這首詩,清楚呈現詩中她的大量幻想,以及實虛交錯,在她內心的獨白絮叨中,觀者看到她的猶豫、想望以及想望中的甜蜜情感和最後的失落。我會這樣解讀兩位主角的性格:


  人物形象

  女主角:有點小迷糊,有時遲到、賴床、失眠,個性溫柔、靦腆、玻璃心、

          想太多,時常上演內心小劇場。

  男主角:有點美好的樣子,令人愛慕。


由於詩中對於男主角的性格和內心狀態未多所著墨,因此僅針對外貌條件描述。倒推故事核心情節如下:


核心情節

單身的女主角在超級市場排隊結帳時對排在前面的男主角心生好感,幻想和他在一起後各種甜蜜生活樣貌。他結完帳離去,她猶豫該不該追出去,就在她設想各種可能時,一切為時已晚,她失戀了。


三個共象


以場景而言,這兩首詩皆以內景製造封閉感,營造出人物「走不出去」的感

覺,〈心理分析〉中的她和他彷彿關在小房間中捉對廝殺,〈排隊付賬〉中的她被困在收銀機旁徒然幻想追出超市而實際上永遠沒有追出。

以情節而言,這兩首詩都出現鬼打牆似的重複循環,〈排隊付賬〉裡的她反覆演練各種可能結果,不斷自我懷疑所有所為和不為所將導向的各種可能。〈心理分析〉裡,「手指-薑-切掉」的聯想反覆出現,詩中的她亦反覆命令他分析自己。

而內景所製造的封閉感以及鬼打牆般的重複循環給予讀者的觀感刺激是一種龐大的焦躁和壓抑,並且循環累積找不到出口的狀態下達至飽脹欲破的張力。以壓抑製造張力可說是這兩首詩的第三個共同特點。

  

小結

夏宇的詩作迷人而難懂,常常偏離一般人的慣性思維,本文嘗試挑出《Salsa》

中具有故事感的〈心理分析〉和〈排隊付賬〉作為敘事詩探討,羅列畫面分析場景、情節和人物,回到純粹觀看,不去評價詩句所呈現的景象是否合理,在影像的世界中虛擬、幻想和現實交錯,觀者受邀進入文本進行意義詮釋、內心有所興應觸動,每個人讀出屬於自己的版本。

   

註:

夏宇,《Salsa》(臺北:夏宇出版,唐山發行,1999)

林秋芳,〈現實與美學的交錯--《中國時報》敘事詩文學獎的美感建構〉,《中

國現代文學》第14期(2008年12月),頁85-100。

翁文嫻,〈台灣現代詩在白話結構上的貢獻〉,《創世紀詩雜誌》第140-141期

(2004年12月),頁99-109。

翁文嫻,〈《詩經》「興」義與現代詩「對應」美學的線索追探--以夏宇詩語言為

例探研〉,《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31期(2007年9月),頁121-148。

蔡林縉,〈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以零雨、夏宇詩作為例〉,《中外文學》

第38卷第2期(2009年6月),頁229-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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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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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夏宇 #salsa #心理分析 #排隊付帳 

2021年2月13日 星期六

〈舞和音樂〉中點的關係、線的排列及立體的面 探析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及其象徵性 ◎田書菱


 

〈舞和音樂〉中點的關係、線的排列及立體的面 探析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及其象徵性    ◎田書菱



我們要全數參加的

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一、前言——討論夏宇的詩的敘事的可能?

讀夏宇的詩總像是被邀請進一場華麗派對,突然開始、狂歡、移動、暫停、終止,如同〈舞和音樂〉中的結尾,讀者們輕易地被詩人攬進一個集體的概念之中,全數參加/閱讀,卻沒有人能夠明確地說出參加了什麼/讀了什麼,卻跟著夏宇一起來到了詩的斜對面了。

夏宇的詩常是被放在後現代的脈絡討論,如林耀德所說:「要破解夏宇詩作的奧秘,首須理解她作品中後現代主義的傾向。」,他認為,夏宇瓦解傳統意義的主題、藏匿主題、剝離主題,抽離意義縱容讀者自行設定的各種可能和猜臆。

緊接而來的問題是,夏宇的詩在寫什麼?夏宇為什麼而寫,她的詩裡有終極目標嗎?詩到底有沒有一個核心狀態可以去追求呢?後現代的情境終,不停地去中心化,那中心到底去到哪裡呢?對夏宇而言,寫詩或許並沒有如此後現代,她以吃蘋果比喻寫詩,而詩的核心概念其實簡單到就像吃蘋果最後碰到的蘋果核,寫詩最終仍會碰到一個核心。

「我通常傾向於把事情翻譯成一個幼稚的情況,所以到底有沒有那個蘋果核的存在呢?是有的,而且我極願意去相信它,而且是一廂情願極其浪漫地去相信它。我其實是為這個蘋果核寫詩的,但我沒有辦法更深入地告訴你那是什麼東西,我只能告訴你那就是一個蘋果核,就是這樣子。」

本文以夏宇2000年出版的《Salsa》詩集中的一首長詩〈舞和音樂〉,分析夏宇詩中的敘事方法與意義之間複雜的關係,討論其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及其象徵性,以更逼近詩的內裡,試圖接近夏宇所謂「詩的蘋果核」。

  

二、從〈舞和音樂〉接近夏宇的蘋果核

〈舞和音樂〉是夏宇少數的長詩之一,詩的篇幅一旦拉長,必然涉及結構安排、情節調度,更需要動用敘事策略與思考,下略將此詩分成五個部分描繪整體輪廓:


不管是先有音樂再編舞

或是先有舞

再配樂


當大家正打著毛線或拼圖

對現在造成強烈的視覺效果

對未來也相對詮釋了

而就抽象面來說,每一樂音間隔處

所進出的舞,那關係

第一部分首先確立詩的主題:舞和音樂。舞是視覺、音樂是聽覺;舞是具體、音樂是抽象;舞是肉體、音樂是精神。夏宇一開始便揭示了音樂和舞的關係,是由音樂帶領舞,舞和音樂的先後關係彷彿無法確定或是不重要?

接著夏宇在當下和未來、具體與抽象之間來回,具體在當下看到打著毛線或拼圖的視覺,卻是朝向未來做出詮釋的行為。隨後,立刻退回當下的抽象層面,音樂似乎帶領著舞的進出,音樂創造舞的空間,音樂和舞在此有了觸發與被觸發的關係。


使得我們的行徑都不像是發明出來的

連我們的出生

連我們要去馬達加斯加這件事

大家都贊成開車去

實在是一輛爛車。音響還不錯

音樂也還可以。但為什麼

我們忽然到了斯德哥爾摩

我們強烈地感覺被解決

被空間代換、打發和耽誤

而也同時那麼想念卡薩布蘭卡

一切互相推卸

愛就因磨蹭懸宕

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

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第二部分繼續討論音樂和舞的互相發生,因為音樂進入體內,人的內外彷彿被置換,行徑被觸發,開著一輛破車移動到斯德哥爾摩,接著身體感覺被解決、內外空間開始翻轉,時間被拉帶過去,空間隨之移動到間卡薩布蘭卡中,愛在過去被懸宕、在現在被發生。隨著車廂內移動的表面下靜止的自己、身體的表面和裡面、空間的轉移、時間的過去和現在,大家意識到結構主義。透過這個部分夏宇點到音樂所觸發了身體狀態改變,連結隨後段落將帶出本詩的兩個循環意象——排隊、信/書寫。


意思是你隨時可以參加

你隨時可以排隊

用你的行李或網球拍

像個知道內幕的人

一天寄出50封匿名連鎖信恐嚇

每一個收到的人重新抄寫

50份寄出去而且

限定對方在收信10天之內——


否則、否則、否則。無邊的抒情死亡拜物

永久性通信好友。集體

匿名書寫的瘋狂需要。


你就設法傳一張紙條給戲院帶位員:

「把我包括在外面吧!」心理分析

一旦開始心理分析

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就像那些永遠

掃不乾淨的地整理不完的花園那些

焦慮模糊的信那個太過自覺

永遠不肯完成他的勾引的人。大家


大家在岌岌可危中只能大家

把一切訴諸暗喻。大家

第三部分,首先出現本詩第一次的「排隊」意象(將在第四、五部分重複),接著帶出「信/書寫」循環意象,書寫帶著與音樂類似的共用——發出聲音、集體狂歡式抒情,匿名取消了個人性,夏宇並藉此探討信、書寫、心理分析、暗喻、無邊的抒情死亡拜物,當語言被形式化、物質化,真實情感衰敗死亡。

  

食欲不振。更別提搭上火車

才又發現風景正全數向前面倒退的事。然後

不管音樂從機器裏出來

或是現場演奏大家都感覺

那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

置於裏面。那些信

就找到它們的不光榮面了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

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

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

屆時還是得排隊的

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

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

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

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

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

「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

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如此這樣我們到了尼泊爾

尼泊爾肯定是一個側面

對那些雲來說

連我們的死

連那些信

死那信箱坡面


除了證明一開始說的「關係」

連已經學會十字繡這件事情

是比什麼都充分得多得多的清醒

連打毛線這件事情如果萬一

我們並不怎麼喜歡面對面地打

因為容易分心一打錯就得重打

這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

如果你決定要和貝婀一起打   

你要記得保護瑪蓮

如果你決定要和傑霍姆打

你也不要忘記保護丹尼爾

這是大致生活守則

如果不小心碰到皮耶和綠西就糟了

到現在為止

還沒有人保護他們

我們就想辦法繞

到了他們的背面

還沒有誰打進去過呢這背面

他們好像也不是那麼反對

如果可以治療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

綠西她甚至更啟示了她的正面

但也還真有這樣的一個時刻

大家對正面完全不予賞識的

第四部分再一次開始移動,從火車前進與風景倒退帶出前面、後面的同時存在,開始進入各種關係的討論:音樂和機器及演奏、舞和舞者、信的光榮面與磨損面。接著透過排隊的循環意象帶出更多「面」的進出翻轉舞動,並打破時間的線性關係,再進一步深入更多關係的討論,重複前面短落的移動與抵達、信、打毛線的意象,從「信」和「打」毛線,夏宇接著巧妙地連接到愛滋病廣吿語,拉到「性」的層次探討關係。


即使配上音樂

編了舞


在現場演出時的

自我毀滅傾向一直遭到忽視

更視而不見的是盡可能地

尋找不妥善的修辭狀態

以便於大家之不一致及不和諧的

直到繳不起房租

把整棟房子放棄

連同房東

(那不一致不和諧之極致的)


房東說:「就另一方面來說……」

房東說:「最難的是開始。」

房東還說:「更難的是結束。」

那中間呢?

有誰敢忽視中間呢--

有時候稱為

「肉體的脆弱」等等

和音對位洗衣坊麵包店


星散這些美好日子裏如此呈現的

長久慎密的共謀中

所邀請的朋友們都各有所長大家果然

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吟詩

有的演講也想盡辦法儘量

不與對方發生關係就來到的

的黑暗面之之

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

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

或者排個什麼隊吧

我們要全數參加的

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最終部分再一次回到舞和音樂,在現場的不一致及不和諧中,直到繳不起房租,結構彷彿開始鬆動,開始、中間、結束都變得困難。而每個人自我在集體中、肉體與精神彷彿各自有各自的主體與目的,是不是共同在音樂中、在同一個關係中,已經不重要,不值得討論了。

  

三、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點的關係、線的排列、立體的面 

〈舞和音樂〉主題關於空間與時間,夏宇透過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當下的意象跳動在點與點之間,因不斷「否定」而推進,而詩中反覆的出現幾個意象,意義因「重複」而轉換,並挑戰了時間的線性概念。本節分析〈舞和音樂〉中,「否定」與「重複」的空間設計敘事策略,探討夏宇如何在詩句之間調度點的關係與線的排列,以創造出詩的立體空間。

(一)否定的否定——「面」的進出翻轉舞動

在〈舞和音樂〉裡,不斷出現關於「面」的字眼,包括表面、外面、裏面、正面、背面、前面、後面、光榮面、磨損面、抽象面、黑暗面、側面、面對面、斜對面,夏宇透過「否定」在各種面之間翻轉進出,讓意義隨之舞動起來。

  

愛就因磨蹭懸宕/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把我包括在外面吧!」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心理分析/心理分析一旦開始就像那些永遠/掃不乾淨的地整理不完的花園那些/焦慮模糊的信那個太過自覺


食欲不振。更別提搭上火車/才又發現風景正全數向前面倒退的事。然後/不管音樂從機器裏出來/或是現場演奏大家都感覺/那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置於裏面。那些信/就找到它們的不光榮面了


夏宇詩語言中,「表面」是可以「深入」的,「外面」是可以被「包括」的、「前面」是可以「倒退」的,表面、外面、前面的本質被否定、被推翻,都可以被放置於「裏面」,再連帶出舞和舞者都盡可能想把對方置於裏面——「舞」和「舞者」,在夏宇詩中被視為獨立個體,舞自此被異化了。跳舞的人沒有擁有舞、唱歌的人沒有擁有歌、舞和舞者可以發生關係、對話、相融,可以置於裏面,被創作出的對象,脫離了創作主體,有了主體性。

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 ──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一文中指出:「物質的關係在被決定之前都必須經過『再』三考慮,就算是彼此關係暫時得到確定,也不得不因為『否定』的力量而『再』一次斷裂並『再』建立新的網絡, 所達致的思想形象便是一個越來越盤根錯節且無窮旋轉翻動的詩語言面。」而這些無限翻轉的詩語言,其目的或許如同海德格所認知的「真理的本質」,真理是由否定而得到徹底貫徹的,真理在本質上即是非真理。在夏宇的世界中,彷彿也不存在所謂絕對的真理。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如此這樣我們到了尼泊爾/尼泊爾肯定是一個側面/對那些雲來說/連我們的死/連那些信/死那信箱坡面


信的不光榮面是書寫者的磨損面,不光榮與磨是關乎靈魂的事,夏宇以齒輪形容之,再延伸齒輪的意象帶出「時間」的主題,藉由「排隊」的概念打破時間的線性關係,夏宇的時間之間是圓形關係,空間上逆時針不斷往最前面邁進,時間上卻反而不斷進入重新開始的循環,前面之前其實是後面。

空間與時間規則在辯證後被翻轉,夏宇提出另一個否定——「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緊接著再給出否定一個否定——真正的意義在「這句話的外面」。在此,夏宇詩中的意義是極度自由的,隨時成立而又隨即被推翻,點與點、面與面間的規範不存在。點和線的關係被打破後,接著的段落隨即就翻轉到空間上的「側面」到達尼泊爾這個點,彷彿看見地球上兩點構成的球型行徑軌跡,在不同面之間,夏宇最終給出了一個立體的空間。

(二)重複「排隊」——時間線的空間感變化

在〈舞和音樂〉裡,夏宇重複使用打毛線、排隊、信/書寫、旅行的意象,每當相同意象再次出現在不同段落,意義疊加,有推進全詩情節的作用。蔡林縉〈在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 ──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一文中也探討德勒茲「差異」與「重複」的概念:「重複是一種僭越,其質疑規律亦與一般性的概念相抗衡,採取的途徑則是追尋藝術的現實。」

於是,夏宇詩中重複的意象也像是一種對既定意義的質疑,以〈舞和音樂〉中重複最多的「排隊」為例,在每個重複之間,明顯可觀察到排隊的意象隨著詩的排列意義變換。


意思是你隨時可以參加/你隨時可以排隊/用你的行李或網球拍


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或者排個什麼隊吧/我們要全數參加的/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上為全詩中關於排隊的段落節錄,共三次排隊的意象。第一次排隊是直觀的層次,屬於空間的「線型」排隊;第二次排隊打破了直線關係,是時間循環中呈現「圓形」排隊;第三次排隊,則跳脫線與面的關係,打發時間的排隊變得可有可無,意義隨機而偏移著,是為「無秩序」的排隊。


在〈舞和音樂〉中,結合排隊本身帶有空間感的意象,重複出現變換著空間,出現三次便有三種空間串聯、疊加、翻轉,連結到時間的線性、循環性、隨機性特質。重複的「排隊」,於是讓〈舞和音樂〉在時間線上有了空間感的變化,最終,在重複中反而重新獲得自由的可能,以自由、恣意、傾斜的姿態,大家一起來到「斜對面」了。

  

四、〈舞和音樂〉空間策略下所呈現的象徵性

延續上一節夏宇詩語言的空間設計策略分析,本節進一步探討在「否定」及「重複」的空間敘事策略下,〈舞和音樂〉中所呈現的象徵性及其意義,更接近夏宇在這首長詩所帶出的「當下」與「集體」概念。

當下——給時間以時間


在〈舞和音樂〉這首長詩裡,夏宇以「否定」及「重複」的策略佈置整首詩的空間,匯聚多個當下的空間,在破碎的情節中拼貼、翻轉、重複、推進、再翻轉,以解消關係的理所當然。進一步追問:透過打破關係的空間設計策略,夏宇想要幹什麼呢?


翁文嫻在〈如何在詩中看見思想〉一文指出詩歌的深度不在題材,而在於其句子與句子之間的思維狀況,「夏宇就是『不要幹甚麼』,一般能『幹什麼』之類的內容都夾在回憶事件或想望,對夏宇而言都阻礙了『當下』的把握。」在夏宇的詩語言遊戲中,重複或是否定不過是在提醒讀者——每個瞬間當下所發生的關係。再看一次〈舞和音樂〉的這個段落:


那麼我們是那磨損面了。/試想有另一現在是那軸/凡有靈魂的都被暱稱為齒輪/屆時還是得排隊的/往逆時針方向移動買好了票最後一個人就發現/他已經到了時間的最前面/再更前面。那麼他怎麼樣/按時進場呢?他肯定自己/是在一個週末之間但是是在/「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


在前文探討否定的概念時,推翻點與點、面與面間規範後,夏宇提出一個「否定的否定」——「『我相信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在它們看不見的那一面』這句話的外面」,蔡林縉以「否定的等式」的威力形容這句詩,「在不可見之外,比看不見更難以捉摸,意義在自身缺席的最外部,夏宇儼然已經透過詩語言指出那個比思維更遙遠的『域外』。這樣的『域外』要如何重新被納入思考? 」


 在夏宇的詩中,真正的意義始終不在裡面或外面,反而不斷成立在對立面的重新翻轉中,翁文嫻如此談論,「首先是有趣的,然後又會有各類變化中的,可能致你命的意義。」夏宇詩句變化中的意義是致命的,作為讀者唯有不斷回到當下:


星散這些美好日子裏如此呈現的/長久慎密的共謀中/所邀請的朋友們都各有所長大家果然/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吟詩/有的演講也想盡辦法儘量/不與對方發生關係就來到的/的黑暗面之之/不值得討論的了大家結結巴巴/只想在那裏打發一下時間/或者排個什麼隊吧/我們要全數參加的/但還不知道要參加什麼呢/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此這樣大家一起來到了斜對面了


如同這個段落,描述出一個鬆脫發散的無聊片刻,但是這個當下又彷彿是經過長久慎密的共謀而來,大家各有所長卻也結結巴巴,排個隊或者參加個什麼都好。如前文翁文嫻所說——夏宇就是「不要幹甚麼」,她也認為「夏宇最愛揭發這當下的訊息,以至引出如迷宮般,有如地圖般的分叉歧路式的種種理解或誤解。」


在夏宇詩的空間中,當下無限變幻著、隨時可以理解也隨時可以誤解,時間在這之中也隨之展開。如同蔡林縉探討夏宇詩中的重複概念時,他提出「透過語言重複,將思維的螺線一次次藉由重複更趨近『當下』,向意識的深處與存有的狀態不斷逼近,每一次重複的『當下』都是前一個『當下』的『當下』。」夏宇詩語言總是連結到時間的深刻探索與反思,關於時間的意義,最為深刻而直接明瞭的仍是〈給時間以時間〉中,


自從時間成了時間

我們就得給時間以時間

存在也就這樣存在了也不難

就被當做存在般了解。


     回到〈舞和音樂〉一詩,在重複、否定的敘事策略下空間無限變化,時間的線性概念隨之被打破,而「當下」無限展開。於是,全詩最後以傾斜的姿態大家一起來到斜對面了。

集體——精神與肉體的狂歡


承上對「當下」的探討,閱讀夏宇總必須重新掌握著每個「當下」所發生成立的狀態,給予自由的理解,跟著她前進、後退、歪斜、進行一次次精神與肉體互相涉入的時空遊戲。


第二節導讀整首詩曾提及,在這首詩的主題中,舞是視覺、音樂是聽覺;舞是具體、音樂是抽象;舞是肉體、音樂是精神。透過這首詩的主題,夏宇在音樂和舞的關係之間自由穿梭,在詩裡創造出空間中,進行肉體與精神的來回辯證,明確直白地切入她向來詩中所鍾愛的「肉」的意象。


而就抽象面來說,每一樂音間隔處

所進出的舞,那關係


使得我們的行徑都不像是發明出來的

連我們的出生


在詩句前三行,夏宇給了模糊含混的音樂和舞的先後關係,緊接著進入上述的段落,兩者關係稍有推展,彷彿是音樂帶領著舞,透過音樂的進行或間隔,舞進出發生了,於是呈現出了一個集體的肉的狀態。然而我們還是沒辦法那麼確定舞和音樂、肉體和精神的先後關係,是集體「肉」的狀態再配上精神,或是精神控制著「肉」的狀態,如同舞和音樂的關係,仍無法確定或是不重要?

而隨著舞和音樂的關係進出發生,產生了我們的行徑、我們的出生,帶著一點點「性」的暗示意涵,是我們的集體行為與關係,彷彿感受到某種進出中,產生了「肉」的愉悅狀態。


連我們要去馬達加斯加這件事/大家都贊成開車去/實在是一輛爛車。音響還不錯/音樂也還可以。但為什麼/我們忽然到了斯德哥爾摩/我們強烈地感覺被解決/被空間代換、打發和耽誤/而也同時那麼想念卡薩布蘭卡/一切互相推卸/愛就因磨蹭懸宕/被發生了當大家深入表面大家是/那麼強烈意識到結構主義

接著,繼續討論音樂和肉體的互相發生。我們的身體在爛車裡,音響傳出的音樂進入體內,身體同時前進,彷彿暗示著肉身所構成的移動行徑,是由精神所觸發。

隨著音樂我們突然到了到斯德哥爾摩,眾人對音樂侵入沒有反抗是否是斯德哥爾摩症候,被侵入對侵入者產生強烈的情感,感覺被解決,隨之肉體被代換,內外空間開始翻轉的同時想念發生,時間點便從現在拉到過去,空間轉到卡薩布蘭卡。卡薩布蘭卡是《北非諜影》的英文片名,或許跟電影的愛情故事有關,也或許無關,總之,在此愛被發生了,而愛發生的理由是磨蹭懸宕,接著深入表面,整個段落一連串的肉體語言彷彿帶著一點性的暗示。而〈舞和音樂〉後半有更直接討論肉體和性之間的段落如下:


連打毛線這件事情如果萬一/我們並不怎麼喜歡面對面地打/因為容易分心一打錯就得重打/這沒什麼關係重要的是/如果你決定要和貝婀一起打/你要記得保護瑪蓮/如果你決定要和傑霍姆打/你也不要忘記保護丹尼爾注/這是大致生活守則/如果不小心碰到皮耶和綠西就糟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保護他們/我們就想辦法繞/到了他們的背面/還沒有誰打進去過呢這背面/他們好像也不是那麼反對/如果可以治療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綠西她甚至更啟示了她的正面/但也還真有這樣的一個時刻/大家對正面完全不予賞識的/即使配上音樂/編了舞

注:以上四行為法國衛生部預防愛滋病廣告語


夏宇巧妙地利用「打」,創造出本詩中最富音樂性的段落,同時輪番上演的人名彷彿與詩句共舞,而其中夏宇引用了四行預防愛滋病廣告語,並且在詩末以注說明之,在廣告語之後,是一連串背面與正面的肉體狂歡,精神上自我吞噬和互相侵略。〈舞和音樂〉自此在集體狂歡式的夏宇詩語言中,讓讀者聽到了音樂、看到了舞。

  

五、結語——當詩語言配上音樂、開始跳舞 

〈舞和音樂〉是夏宇詩一次音樂和舞的「互相發生」,透過這首長詩所調度的空間設計策略,詩語言因「否定」而推進、意義因「重複」而轉換,音樂和舞因此被異化,突顯了精神和肉體的獨特質感。

在詩句進行與結構開展之時,夏宇透過打毛線、排隊、信/書寫、旅行以及各種「面」等日常瑣碎事物的意象,將材質、形式、關係重新混搭、翻轉,展現對既定空間結構關係及線性時間概念的反思,最終得以回到「當下」給時間以時間,在配上音樂、編了舞的詩句中,參加一場精神與肉體的集體狂歡。

讀著〈舞和音樂〉,一句句自然而然地會漸漸在心中聽見音樂的節奏、看見一個個舞動的場面,總會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描寫的這個段落:


「他想要一段無邊無際的音樂,一些絕對的噪音,一些美好而歡樂的吵鬧聲,可以將一切都覆蓋、淹沒、窒息,讓話語帶來的痛苦、虛浮和空洞都沈沒下去。音樂就是對語句的否定,音樂就是反話語!他很想和薩賓娜久久地擁抱在一起,默默不語,不再說話,讓肉體的歡愉匯流在音樂的狂歡喧囂之中。在這幸福滿滿的喧鬧想像裡,他沉沉睡去。」


音樂是對語句的否定、音樂是反話語,音樂和吵鬧聲及噪音相同能夠覆蓋話語,翁文嫻在〈如何在詩中看見思想〉論及「詩的內蘊」,也曾引用米蘭.昆德拉:「如果詩人不去尋找『在那後面某個地方』的『詩』,而是『介入』到一個為人們早已熟知的真理(它自己站了出來,就『在那前面』)的服務中,那麼他就放棄了詩的自身使命。」夏宇的詩總挑戰著那些屬於「前面的」,她的詩語言是音樂的、噪音的、混雜的、翻轉的,而夏宇的蘋果核終是「在那後面的某個地方」,在〈舞和音樂〉裡,當話語退位,你我不再說話,就讓肉體的歡愉匯流在夏宇詩語言音樂狂歡喧囂的想像之中,擁抱著一起睡去。

  

參考資料


1. 專書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尉遲秀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台北:皇冠文化,2004)。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孟湄譯,《小說的藝術》(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 )。

夏宇,《Salsa》(臺北:唐山出版社,2000)。

翁文嫻,《創作的契機》(臺北:唐山出版社,1998)。


2.論文

期刊論文

江長威,〈詩,如何過火?想詩、談詩、念詩、玩詩——《中外文學》三十週年系列座談之二〉,《中外文學》32卷1期(2003.06)。

林燿德,〈在速度中崩析詩想的鋸齒:論夏宇的詩作〉,《文藝月刊》第二〇五期(1986.07)。

學位論文

蔡林縉,〈夢想傾斜:「運動—詩」的可能──以零雨、夏宇、劉亮延詩作為例〉(台南: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學位論文,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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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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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2日 星期五

柏樺敘事詩歌的多重敘事元 ◎王治澤


 柏樺敘事詩歌的多重敘事元   ◎王治澤


摘要

柏樺是第三代詩人的代表,盡致的平凡抒情使他獨具個人風格特色。在敘事詩歌上,不乏抒情作為連結,但其敘事特色依然顯而可見。其關於記憶、歷史以及現實的模擬,使得他的敘事詩歌呈現多重敘事的維度。本文將從這三部分,分別處理柏樺敘事詩歌「記憶素」\「從史素」\「模擬素」之敘事元敘事素,論證其敘事詩歌的多重建構與意義。

關鍵詞:敘事元敘事素、第三代詩人、平凡抒情

  

壹、前言

《夏天還很遠:柏樺抒情詩集1981—2019》收錄了第三代詩人的傑出代表,柏樺創作的抒情詩歌200餘首,時間從1981年至2019年,跨度四十年,分彆為 《夏天還很遠》\《麥子:紀念海子》\《禮物》\《生活,真好》\《年少是一種幸運》\《祖國或前世今生》\《江南來信》\《今夕是何夕》等八輯,是詩人編訂得最全面最滿意的一本抒情詩集。

柏樺寫於1981年的成名作〈表達〉,從出道便以抒情著稱。前行研究者們多著重於柏樺詩歌的抒情主題與身體美學的研究頗多,其期刊研究論文兩百餘篇,多有創見之研究者,不外乎黃粱、李商雨、李慶華等人。他們對柏樺詩歌語言、風格、意象多做闡釋與解析。就「抒情」而言,黃粱對其象徵個體化抒情特性,情境空間特徵與漢詩風格,論證了柏樺早期詩歌的特色與關懷。後者承續如是李慶華,在原先抒情層面,更深入論其柏樺詩歌終而的抒情歸宿。就「語言」而言,李商雨從柏樺對其詩歌的現代性審美切入,提出柏樺詩歌的元語言,更加確立柏樺詩歌的藝術自主性,以及柏樺對美孜孜不倦的追求。李商雨也對柏樺詩歌的身體性,立基於尼采的身體哲學和透視主義,論述其中呈現的快感、頹廢、逸樂的風格特色。

柏樺敘事詩歌比重雖不高且少,單就敘事詩歌的前行研究更是鮮見。其一方面重在敘事詩歌的作品並不多;二方面,大部分詩歌作品融於抒情中敘事,使得敘事效益來得沒抒情高。如果就《夏天還很遠》這本精選集,放諸在其四十年的時間跨度中,能見其殊異的多重性。柏樺在這類重在敘事的詩歌,對其處理方式,有著一定的敘事本根。美國敘事學家傑拉德·普林斯提出的元敘事(metanarrative)概念。其元敘事有其敘事信號,即之於從柏樺敘事詩歌文本中清釐出其背後一如語境或意識等之敘事本根主題。

普林斯提出的元敘事有兩層可能性的界定。一層是「當一個話語的主題是敘事,我們就可以說該話語是元敘事。」這層是相對語言表面或話語表面的一種界定。另一層是相對嚴謹並且更意義的界定,因為它是複合式的,接近傅柯所言之「話語」(discourse)。把話語當成一個事件(event)而不僅是傳訊的媒介,同時更要認清意義符號在話語中的主宰地位。因而在面對柏樺敘事詩歌時,其相關的「語境」或「意識」得以含括進來,其敘事意義也得以延展。

筆者將瑞士語言學家斐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相關於構成語言的另一個主要單位:詞素(morpheme),借用過來形成論文的結構進行論述與辨證,柏樺敘事詩歌的多重敘事元。

  

貳、敘事三重要素

如果說閱讀顯然依賴於被閱讀的文本,那麼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它也依賴於閱讀該文本的閱讀者。「素」是構成語言與詞彙的最小單位,而其敘事元雖不是最小單位,但確是其鞏固敘事的元素(或作中心),這些幾重元素構築成柏樺敘事詩歌的特色。故而,柏樺敘事詩歌中的敘事元筆者將其大致歸結為三類:記憶素、從史素與模擬素。「三素」構築了柏樺敘事詩歌的面貌,而其三素的含括指涉意涵則顧名思義。


一、記憶素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高山與流水〉\〈風在說〉即為敘事元記憶素。這類記憶素相關記憶。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1984)帶出記憶等於幸福的意味,詩中的受話人「我們」,其人應是友人。

1983年,西南農業大學任教前夕與張棗在四川外語學院見面半小時。讀到張棗的幾首詩,但不肯相信竟然有一個人與我寫的一樣好。匆匆離去,知道半年後,我在寂寞中試探著把他作為一個對話者向他發出了召喚。

這時的柏樺雖才不到三十歲,但足見他對過往的懷念與感慨時間的流逝,這無疑是為何柏樺詩歌重於抒情的原因之一吧。

〈高山與流水〉(2010)柏樺1975年作為知青下鄉到巴縣白市驛區龍鳳公社(現龍鳳鄉)公正大隊(現村)務農。這段知青歲月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令他縈繞又難忘,真是美呀!「唯一的欠缺就是日出而作後的寂寞」(每日晚間知青點組織政治學習),從此對這類學習感到恐懼,神經也極度脆弱。他說交談需要天賦,他也的確有這樣一個不畏風雨地與他往來50公里奔波的好友張棗,他們寫詩、談詩、改詩。「現在他已到退休的年齡了(還剩最後一週)」\「而我終於抵達!我終於走過了人生多少艱難……」作者所帶出的感慨一如題記:「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過去的光陰單剩下回過頭「昏昏燈火話平生」,供人留念。

〈風在說〉(2011)講了三個故事:老師的死、父親的死、友人之死。全詩分成三部分,分別代表了「青(少)年\中(青)年\老年」,以各種味道構建記憶的階梯,「你越逼近死亡,越愛聞香」\「臘豬頭在灶膛已煨了一晝夜」\「他獨有的尿味、皮膚味、香水味」。一切都像風一樣從青(少)年時代,穿行到中(青)年時代,再穿行到老年時代,柏樺敘事的多愁善感盡致體現。

敘事元的記憶素敘事詩歌除了明顯的取用記憶外,其「外在物件」作織網構結形成他的記憶素的敘事風格。〈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掛鐘\椅子\信封\書籍\日曆\樹幹」;〈高山與流水〉「斯巴達克斯\電影台詞\炊煙」;〈風在說〉「學校\剪刀\臘豬頭\睡衣\醫院」等的外在物件,帶給閱讀者極強的畫面感,而於柏樺這些物件就像鉤子串聯勾勒出帶著溫度的記憶圖騰。


二、從史素

〈路易十六之死〉\〈查理一世之死〉\〈嘉靖皇帝的的一生〉這類即為從史素,相關著冰冷的歷史。

〈路易十六之死〉(2011.9.19)一個尋找與自己命運相同的人,無非就是英國的查理一世。根據史實「我從來沒有起過與人民為敵的念頭」登上斷頭台時「滔滔說道:我是無罪的而死的,我寬恕我的仇人;你們,不幸的百姓們……」然後「十點十分,他三十九歲的生命結束了」「一個最善良又最軟弱的國王,經過了十六年半一心謀求幸福的統治之後,被他的祖國斬首」。

而於〈查理一世之死〉(2011.9.20)一個從容上斷頭台的國王。「我的頭髮礙事嗎?」「劊子手鞠躬道:請陛下把頭髮塞在小帽裡。」「無論陛下幾時給我信號,隨陛下尊意,我願意等著。」「不到一分鐘,國王伸出兩手,劊子手一斧下去就將國王的頭砍掉。」注意尾端創作日期,可以發現,寫了〈路易十六之死〉隔天才寫了〈查理一世之死〉,要尋找命運相同的人的路易十六微妙地,與查理一世聯繫在一起。而查理一世又是歐洲第一個被送上斷頭台的國王。柏樺透過國王與侍衛或劊子手的來往對話,伸延了敘事素的空間。

兩國王之間,存在的同質點在於,一方面歸咎於女人,即他們的妻子。路易十六偏愛他的妻子成了法國國王中的一個另類,不耽於美色,唯一沒有情婦的國王。也不喜歡治理國政,愛好鑽研機械原理。當時路易十六夾在強勢的貴族勢力和洶湧的人民勢力當中,加上在國內幾乎沒有什麼建樹和能力。在政治立場方面,他或許是同情平民境遇的。原因在於路易十六想通過削弱貴族,來加強皇權,所以他更有可能跟平民聯合,而不是跟貴族狼狽為奸。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奧古斯特-瑪麗·米涅(François Auguste Marie Mignet)說,如果路易十六當時堅決抵制改革,當一個暴君的話,他起碼能保住皇位,至少不會被送上斷頭台。

相比於英國的查理一世,自從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後,英國成為了一個信奉新教的國家。可是查理一世卻娶了個信奉天主教的王后——亨利埃塔·瑪麗亞(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的妹妹)。後來在王后的影響下,查理一世逐漸變得開始偏向於天主教,這就讓信奉新教的英國人感到非常惱火,畢竟新教才是英國的國教,查理一世還是其最高領導者。後來他長達十一年的暴政,在經過多年激烈角逐後,最終國會派打敗了保皇派,查理一世也因此成了階下囚。

二方面,兩位國王的歷史風評好壞不一,但大部分仍歸結於好的方面。就其柏樺的處理:一個是為國而死的善良又最軟弱的路易十六;一個是原有結實身軀,長命希望的查理一世。這兩位也許有著必死的必然性,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也沒有落下作為國王的尊嚴。若說是為他們翻案,難免落入偏執的窠臼,倒是他們的生命,都為各自的國家開啟了新的篇章。

〈嘉靖皇帝的一生〉(2012)如同前兩位國王處理死亡。從一開始的不死藥到各種追求永生的學問,最後卻略帶追悔莫及地發出「我想回去、去、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他感到恐懼,這恐懼是十七歲時就已釀造好的。

柏樺取用真實歷史的線性發展年表作各種敘事填補,讓兩位在現今只活在冰冷歷史長河裡的國王,經過對話或設計,兩位國王猶如活生生地展現在閱讀者眼前,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也留下了為人的那種溫度。而對於嘉靖皇帝似有似無地彌補了他十七歲的缺憾,即使「人們看到我哭了又笑了,人們也注定看到我的死」也罷。


三、模擬素

〈七天日記〉\〈臨行前的一生〉\〈五十年後〉為第三類敘事素:模擬素。「模擬」具有「模」與「擬」,是一個相互對立的對象。「擬」是對「模」進行仿擬刻畫,再生出模的「擬像」,故而存有虛實辯證的意味。

不同於前兩者敘事素,模擬素筆者認為更接近於小說敘事情境,雖然前兩者也都能如此,但不同之處也許就偏重取向而言,一個記憶、一個從史。模擬素更像是兩者的結合體,形成多元且龐雜的敘事素,並帶有一種超現實的敘事,這也是我為何將其定義為模擬素的因由。

〈七天日記〉(2014)以七件小事「那退了休的男教授忙兩件事」\「女人並非只為自己哭泣」\「體會了五十歲的反烏托邦」\「一個男人要是沒有肚子,那就是殘廢」\「照片上的你並非現實中的你」\「那年輕的岳父走路像少女」\「那裡浸信會的人層出不窮」透過對現實或現象仿擬出其「模」物,來對其現實或現象作出他的看法。

〈五十年後〉(2016)在按語上,就提示了「不是此地,不是此時:他們殺的是時間,一個未來的窮苦貧民。」而為何要殺時間?

一天,五十年後的一個晚間 

在本市一家小超市收銀台邊,

你發現一個紅臉白鬍子矮男人 

你一下町住了他,看了很久……


在回家的路上,你哭出聲來:

「中學時他身上有股橙子味。」

主角仿佛穿越到了五十年後的世界,從「紅臉白鬍子矮男人」嗅到了「他身上有股橙子味」。從十五歲畢業分手時,到五十年後的晚間,這中間只是一線之隔,哭聲飽滿了期間的無盡意味。

〈臨行前的一生〉(2016)「那對母女臨行前兩個半小時還在吵架……」柏樺道出「三千年後,你們乃屬於同一考古層。」這樣的不爭事實。「老年人談論死亡不是恐懼而是迷信。」柏樺對現實拋以冷絕的眼光或視角呼籲現世,就像別以為「屁股是充滿拯救的彌賽亞」似地。

柏樺的敘事詩歌,立基於其上三個敘事素:記憶素\從史素\模擬素。各有其獨立的指意系統,即敘事學所談的「敘事要點」(the point of narrative)。此三種敘事素因其敘事要點也帶來了不同的敘事效益。敘事元記憶素,柏樺身體性的自主是很強烈的,畢竟攸關他的經驗,多在處理箇中情感,偏於抒情。敘事元從史素,重描歷史先人,將其活化賦予溫度,彌補缺憾,有著一定的歷史意義。敘事元模擬素:則映照世事現實更深,就像我前面談及的,前兩者的結合形構了第三者的存在,對現實與現象的仿擬,訴諸柏樺的價值關懷取向。

  

叁、結語

如是柏樺這一批五〇年代出生的詩人,他們歷經文革與商品化的過渡,而毛時代氛圍是他們共同的經驗。朦朧詩派的出現應了文革(1966-1976)後,政治道德秩序、價值觀念混亂且頹荒情緒漫瀰時候,但那個時代卻養育了柏樺,柏樺後來也才深切感受到「什麼叫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

柏樺被劃分在第三代詩人群,也就是朦朧詩之後的先鋒派,單從柏樺敘事詩歌的文字與辭藻,多少見得漸沒有毛時當下那種含蓄的象徵主義主義特徵。他的成名作〈表達〉還是看得到一些影子,如含蓄的意象。承如李商雨言:「柏樺對象徵主義的偏離更體現在他對詩歌中書寫平凡的看中。平凡是他對詩歌最重要和最具標示性的特徵之一」。確實,無論是抒情詩歌還是敘事詩歌,柏樺更趨向表達他對現實予以的真實的訴諸,從以上的論述例子可而得之。因此對於柏樺敘事詩歌的多重敘事元研究,得以建構出他的敘事詩歌架構與取向,即三種敘事素取向。

  

肆、主要參考資料

一、柏樺著作

柏樺,《夏天還很遠:柏樺抒情詩集1981—2019》,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20。

二、近人論著

(一)專書及專書論文

【美】查爾斯·E·布萊斯勒(Charles E.Bressler)著,《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第五版)》(Literary Criticism: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 5th Edition),趙勇、李莎、常培傑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14。

【美】傑拉德·普林斯著,(Gerald Prince)《敘事學:敘事的形式與功能》(Narratology: The Form and Functioning of Narrative),徐強譯,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13。

羅振亞,《朦朧詩後先鋒詩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二)期刊論文

李慶華,〈回憶、意象與抒情的三重變奏——柏樺詩歌個人化寫作初探〉,《區域文化與文學研究集刊》,2012年00期。頁209。

李商雨,〈精緻的詩、「輕」之美與審美現代性的追求——柏樺詩歌的詩學、社會學討論〉,《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19年01期。頁205。

李商雨,〈快感·頹廢·逸樂——柏樺詩歌的身體美學初探〉,《安慶師範學院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2月第35卷第1期。頁61。

柏樺〈柏樺自選文學年譜〉,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05年第1期。頁229-233。

黃粱,〈大塊抒情,坦蕩吟詩——漫步在柏樺詩歌的溫潤境界裡〉,《青年作家》2007年02期。頁309-315。

(二)網路資料

智慧士官,〈法國歷史唯一被處死的國王路易十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2018.4.3)《每日頭條》,https://kknews.cc/zh-tw/history/pnn5m5e.html。2020年12月20日點閱。

夜讀史書,〈查理一世為什麼被送上斷頭台?選錯另一半導致的悲劇〉(2019.12.5)《每日頭條》,https://kknews.cc/zh-tw/history/rnkzj2n.html。2020年12月20日點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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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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