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6日 星期二

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論林燿德長詩〈軍火商韓鮑〉 ◎陳顥仁


 

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論林燿德長詩〈軍火商韓鮑〉 ◎陳顥仁


一、前言


林燿德生於1962年,雖然年僅三十四歲就與世長辭,但對台灣文壇留下的影響卻是不容忽視。長詩〈軍火商韓鮑〉(註1)被視為是林燿德的自傳詩,全詩共60節,長達數百行,以法國詩人尚·尼可拉·阿爾居爾·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的生平作為敘事長詩的基底,並以此寄託自己與創作、與文學,甚至文學際遇的關係。而本篇論文將著重在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長詩中所展現的詩語言狀態,及詩人如何操縱實象與虛象,創造出詩語言的特殊質地。

日前,讀到顧城詩作〈美〉(註2):


我所渴望的美,

是永恆與生命;

誰知它們竟水火不容。


永恆的美,奇光異彩,

卻無感無情;


生命的美,千變萬化,

卻終為灰燼。


筆者以為,這幾乎可以說是創作者所必然遇到的矛盾,而林燿德也不例外。於筆者而言,林燿德的形象可以說是「一個永遠的眺望者:踩在灰燼裡,陷得很深,眼睛裡都是遠方。」詳細將於本篇論文分節敘述。

  

二、踩在灰燼裡:林燿德的實象書寫


首先,將從林燿德對於實象的書寫策略開始,筆者將再細分為兩項:語言的陌生途徑,及語言的表現形式。


(一)語言的陌生途徑:性的、殘忍的、暴力的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可以明顯地將主題分為:宗教、性、文學等,而如新批評理論所說,詩人借用一種「陌生化」的途徑使語言產生詩意,而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中,即是藉由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畫面和文字,來使讀者產生一種陌生感,如同第4節(註3):


「4

十八歲,他吸毒,蟄存在整個

巴黎最骯髒的角落,自瀆

,在自己飽實的陽具上

吐口水,苛薄地唾棄那些

被稱為詩人而活在中古時期

的騙徒們。他在迷濛的意識裏

想像革命與屠殺的風景,

發現自己即將供應這個都市

一部賣淫者的憲法。」


林燿德將詩人韓波加入巴黎公社之時的社會狀況,以及想像韓波當時不為社會所見容,甚至也不齒與社會為伍的狀態,大量描寫進入詩中。包括毒品、自瀆、陽具、騙徒、革命、屠殺、賣淫等等。林燿德替一個實際的年代重新造景,是為了凸顯林燿德想表現的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美學觀點,而這樣的視角及畫面也就形塑了林燿德詩中的實象氛圍。進一步,這樣的實象也就成為林燿德敘事詩中的詩語言質感來源。


(二)語言的表現形式:並置的、鋪排的


林燿德經常將許多意象並置在一起,在沒有連接詞、主詞受詞的情況下,以單個意象的狀態,同時呈現給讀者。在這樣並置的狀況下,讀者會自行在閱讀過程中,重新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細節建構起來,但同時,這也是一種沒有留給讀者呼吸、喘息空間的書寫方式,讀者必須連貫地、毫無停頓地接收所有的實象。這也跟林燿德所選用的意象主題:性、殘忍、暴力產生呼應,成為完整的一個意象組織。如第31節(註4):


「31


韓鮑曾經目睹

生長六對翅膀的大天使

飛越黑色的夜空


韓鮑曾經目睹

兩個酋長都使用他所販賣的槍枝

將彼此的腦漿轟出腦殼


韓鮑曾經目睹

一個更年期的慈祥修女

以歪斜的姿態被姦殺在荒野之中


韓鮑曾經目睹

自己在自己的夢境裏

將背後的翅膀一對一對撕裂下來」


林燿德藉由鋪排「韓鮑曾經目睹」這一句型,將幾個畫面重新並置,儘管這幾個畫面可能沒有直接關聯,但藉著相似的句型,也做到了使讀者同時接收而無障礙的狀況。而在這幾個句子之間,也能見到黑色夜空、槍殺、姦殺、撕裂翅膀等等的意象,就像是不間斷地呈現給讀者,所有不舒服的、不適的場景畫面,而且這些畫面是一個一個接踵而來,進而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一種壓迫的力量。

而筆者所謂「踩在灰燼裡」,正是在描述林燿德在詩中相當重視顧城所謂短暫的、將化為灰燼的生命之美,藉由一個個體,去感受這個世界,不排斥裡頭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恨、所有的不舒服。


三、陷得很深:林燿德的虛象變形


在這個章節,將探討林燿德又是如何處理詩中的虛象,並以兩個方向進行:「緊的語言狀態」,以及「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一)緊的語言狀態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也常用典故。如第6節(註5):


「6


母音E是霧靄與天幕

交綏後的純潔色澤。

凋萎了白之後的白

純潔被火藥炸碎之後剩下空茫。」


若以平常的詩語言觀之,「母音E」一詞可能因其「母音」、「聲音」或是聲響「E」的特性,產生一自由闡釋的多義,但當讀者進入韓波的文本,韓波在其代表作〈母音〉中,曾明確表示──A是黑色、E是白色、I是紅色、O是藍色、U則是綠色。縱觀〈軍火商韓鮑〉一詩,其他以「母音」借代的句子,就可直接看出,這裡的「母音E」確是實指顏色「白色」。

如此一來,「母音E」便失去了一個詞語生動的變化性,因為它有一個實際的典故,因此這些詩中的名詞便受到了綑綁,對比於鬆的、可以多重解讀的一個原本面貌,林燿德所使用的虛象,便進入的光譜中緊的、限定的那一端。名詞與其象徵物有了沉重的牽連──非此不可,讀者沒有其他的詮釋空間。這樣的虛象策略限制了讀者的閱讀空間,但也固定住讀者的視野,讓讀者直接接受林燿德腦中的意念。


(二)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在翁文嫻教授的〈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的「變形」問題〉(註6)中提到:「『折疊』是力求句子詩質稠密,不令之平與滑,最佳狀態有尺幅千里的效果,雖然不一定能如是,但總見到不斷經營的苦心。……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是洛夫,他的《石室之死亡》系列,凌空劈出了中國現代語言這一面折曲的風景,此詩據稱已超過三十萬字評論。」

翁文嫻教授將「變形」一概念分為四類: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句與句之間的夢幻連接、將內心衝突擴展為系句畫面、不斷分裂的語言。而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即是筆者認為林燿德與洛夫所共享的變形特質,也就是「不同詞性被擠壓相處的句法」(註7),且見林燿德〈軍火商韓鮑〉中的第22節(註8):


「22


。魏蘭沒有回答

他瘖啞成一堵牆

牆縫間睜開無數眼瞳

憂傷瞠視

韓鮑髮絲狂舞」


即令人想到洛夫《石室之死亡》第一首「任一條黑色之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同樣都是一堵牆,洛夫的是石壁,在被注視之時鑿出血槽;而林燿德的則是瘖啞的牆,在牆縫間還睜開無數眼瞳。

牆本身無法言語,而瘖啞本身也非一個動詞,牆縫間更不是一個可以睜開眼睛的主體,如此這些不合理的、不同詞性被擠壓在一起,產生出一個超現實的畫面,這就是林燿德一個重要的處理虛象的模式。

回到一開始談到的,林燿德提供的一個「緊的語言狀態」,加上「洛夫式的變形」,即可從虛象的策略中,清晰見到林燿德對於詩語言的控制,其絲毫不放任、要求掌控全部畫面的性格,這也就是筆者為何稱之為在灰燼裡「陷得很深。」


四、眼睛都是遠方:林燿德的嚮往


除卻實象和虛象的運用策略之外,筆者認為,在林燿德疼痛的、不適的、控制的文字質感之外,還有一種遙遙指引著這些意象的方向的,林燿德嚮往的遠方。可見第14節(註9)、第20節(註10):


「14


當我 離開的時候:

世界將  會變成什麼

除了  這疲累的城市

無所不在   ,蹲踞

新人類的 古代幻覺,」


「20


我的棕髮沾附精蟲黏溼

的渦流。我已經

無法尋獲 古代」


林燿德也有疲倦的時候、離開的時候,但在第14節,儘管有許多缺席、許多未完成,但有一個不曾離開、無所不在的「新人類的古代幻覺」;在第20節中,儘管真實的身體依舊在精蟲的黏濕裡,處在一個生命的困頓裡,但這樣的困頓,其實是面向一個無法尋獲的「古代」。

由此可以見到,林燿德所給出來的所有性的、殘忍的、暴力的實象,其實都是「當代」,都有一個隱藏的「古代」與之相對,那裡有所有的平靜、那裡有所有的平安。

翁文嫻教授在討論顧城的論文(註11)中也提到,「(顧城)是用現象來表達心內感知的美,那些美萌生於象,亦只能回到現象界中尋訪,這是一大片無邊涯之境,非個人區區意識所可主宰、變形、指示就可以及至的。」,對筆者而言,相對於顧城所發展出來的「無我」詩學,林燿德似乎就是在這個光譜的另外一端,借翁文嫻教授之語,即是「藉由個人意識主宰、變形、指示」其詩歌文字,所開展出來,具有強烈林燿德自我色彩的詩學道路。


於是筆者說,林燿德眼睛都是遠方。因為林燿德的眼裡有這一個遠方,因此才竭盡所能的扭曲現在、折疊當代,所有的變形都是一種對遠方的思念,儘管這個遠方可能曾經出現過,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


五、結語


在〈軍火商韓鮑〉的註(註12)裡頭寫道:


「註:


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R. Barthes1915-1980)在

《寫作的零度》一書中指出:現代詩始於韓鮑而非波

特萊爾。這種看法至少在本世紀已成為詩史的共識。」


由此可見,林燿德對於自己的詩作,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的確是以一個現代詩的繼承者、甚至是開創者自居。

而在詩的最後,第59節(註13)與第60節(註14)提到,「睜開眼睛/幽光在軍火商的意識中折射」、「漶散的瞳睛,這迷惘的漩渦/多麼類似一個/誕生的星系」,對於上一章提到的當代的終結,在林燿德的詩的末尾,卻給出了一個意象:死亡之後才誕生的星系。這可能是在詩人韓波過世之後才日益壯大的現代詩潮流,也可能是林燿德詩的一個祕密指向。而林燿德在當代作為一個以技術見聞的詩人,其結構、敘事技巧、主題內容等等的開創性,著實替當代華文文學開啟了一個新的篇章,而在本篇論文中所探討的,林燿德的詩語言則呈現出了一個相對於普遍性、相對於客觀現象的個人主觀特質,這樣的詩語言將林燿德的詩密度提高到一個險峻的高峰,但也將他限制在一個固定的位置,難以左右上下、朝四方開展。

正如林燿德詩所言,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

  

註1: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頁67-138。

註2: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頁27。

註3:同註1,頁74-75。

註4:同註1,頁110-111。

註5:同註1,頁76

註6:翁文嫻,〈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之「變形」問題〉,《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52-77。

註7:翁文嫻,〈「變形詩學」在漢語現代化過程中的驗證〉,《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11-40。

註8:同註1,頁99。

註9:同註1,頁90。

註10:同註1,頁96。

註11:翁文嫻,〈「賦」體美學探討之二──顧城詩「呈現」界域的存在深度〉,《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頁288-315。

註12:同註1,頁138。

註13:同註1,頁135。

註14:同註1,頁136。

  

參考書目

專書與期刊:

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台北:聯經出版,2011)

林燿德,《鋼鐵蝴蝶》,(台北:聯合文學,2006)

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

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

翁文嫻,《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

翁文嫻,《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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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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