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台灣 ◎錦連

 

台灣 ◎錦連

離開乾淨的城鎮

我走進了骯髒的城鎮

骯髒城鎮的住民

這疆土上的路標都指著相反的方向

這疆土上的一切完全是黑白顛倒

合理的事情往往是不合理的這個國度

不合理的事情往往是合理的這個國度

這個國度是我的家園

這個國度是我所熱愛的故鄉

是我出生成長及死後也願長眠於此的美好家鄉

這個國度在地球毀滅之後名字仍然叫做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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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 至 1982 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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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這首詩原載於2005年1月的《文學台灣》第53期,作為跨越語言、政權、甚至世紀的詩人,此時已步入高齡的錦連,將如何以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為名,為之書寫呢?11月25日寫給〈挖掘〉的每詩賞析中,小編宇軒也寫道:「他們是我們的祖先,而我們也正在挖掘自身的來處與未來」,挖掘、祇有挖掘,但我們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土地上挖掘呢?未來與此刻又將定錨何處?今晚,小編想跟大家分享錦連的〈台灣〉。

全篇起始於一場遷徙。「乾淨」與「骯髒」簡潔劃定出兩處不同空間,以及遷徙前後的今昔之變;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整首詩除了詩題「台灣」,再無其他地方另外標舉出任何地名,也沒特別從台灣加以細分出當中的不同地域或城鄉。如果整個空間始終固定在「台灣」整體,那有沒有可能這場遷徙所跨越的並非地圖上的疆界,而是這座島所經歷的不同時代?換言之,以空間來書寫時間,藉由空間上的移轉來書寫出時間上的推進。同一個城鎮、同一座島,隨著時代更迭而由「乾淨」走入「骯髒」,既有秩序也被失序所取代。

失序。理應作為嚮導指引人們的路標卻「都指著相反的方向」,甚至「一切完全是黑白顛倒」,價值淆亂而失序,彷彿是這一個骯髒城鎮/時代的核心。荒謬與不合理隨處可見,異常狀態反而成為大環境下的正常。一如第三節,強制將「合理」與「不合理」兩個相反事物畫上等號,這樣不容質疑的判斷句所引起的矛盾、困惑、錯愕、迷茫、不可理喻等等,或許正指向那些時代下的人心所感。語言修辭與時代政治上的主宰,在此也交會合一,共同將「這個國度」改寫為一個凌亂的所在,不復從前乾淨或本應實現的公理正義。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選擇留在此地,我仍想用接續的四句,無比堅定地宣示:在語言上,如果「這個國度」能在價值判斷句中被定義、改造,那「我」更能用同樣的手段,將它奪回、捍衛這所愛的土地,「我的家園」。

於是在最後兩節,不只是讓「台灣」從那些扭曲的主宰中取出,重新為「我」、甚至無數同樣熱愛這家鄉的「我」所有,更用比時代環境變遷還更長久、可謂是永恆的時間尺度,賦予這座島與這份「愛」,一份足以戰勝種種時代動盪的堅毅與強大。這或許看似只是語言上如宣言、鼓舞人心般的呼告,但在文本之外,真的見證過、也實際跨越了許多政治變革與紛亂的詩人,更用他的生命經歷回頭印證了這點,這分最不容動搖的價值與信念。

這首刊於2005年的〈台灣〉,某種程度上,也像是終於走到新世紀的老詩人,同時站在人生歷程和台灣歷史上的定點,回頭對既有的銘記,更是對往後新生的一份肯定。往後,日子在走,時代在變,一切的合理與不合理仍可能淆亂失序,不過人心中的熱愛與堅持依然。


更像是回頭為這片土地獻上最誠摯熱忱的告白,致我所愛的故鄉:「這個國度在地球毀滅之後名字仍然叫做台灣」。


#台灣 #我的家園 #我所熱愛的故鄉 #錦連 #跨越語言一代

2025年11月25日 星期二

挖掘 ◎錦連


挖掘 ◎錦連

許久 許久

在體內的血液裏我們尋找著祖先們的影子

白晝和夜 在我們畢竟是一個夜

對我們 他們臉孔和體臭竟是如此的陌生

如今

這龜裂的生存底寂寥是我們唯一的實感

站在存在的河邊 我們仍執拗地挖掘著

一如我們的祖先 我們仍執拗地等待著

等待著發紅的角膜上

映出一絲火光的剎那

這麼久? 這麼久為什麼

我們還碰不到火

在燒卻的過程中要發出光芒的 那種火

這麼久? 這麼久為什麼

我們總是碰到水

在流失的過程中將腐爛一切的 那種水

晚秋的黃昏底虛像之前

固執於挖掘的我們的手戰慄著

面對這冷漠而陌生的世界

分裂又分裂的我們底存在是血斑斑的

我們祇有挖掘

我們祇有執拗地挖掘

一如我們的祖先 不許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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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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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詩最初刊登於1965年4月的《笠》詩刊第6期,而後收錄至1986年出版的同名詩集。錦連以一個反覆、執拗、近乎原始的動作「挖掘」,向前鋪敘、同時向後開展出了深沉的詠嘆,整首詩彷彿從土壤最深處逼出一種久經磨難的歷史感。

「在體內的血液裡我們尋找著祖先們的影子」作為敘述的起始,當中的「血液」一方面象徵血統的傳承,一方面也牽動著人們的記憶與認同。然而,接下去的詩句卻寫道「他們臉孔和體臭竟是如此的陌生」,這種陌生感從何而來?我們不難聯想到台灣歷史的斷裂,以及殖民帶來的文化失根。那些本該親近的來源,反而因長期壓抑、扭曲與遮蔽而變得「陌生」,錦連以極為樸素的語言,呈現出了這種刺痛的歷史傷痕。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有許多的重複:「許久」、「我們仍執拗地」、「這麼久」……是這些不斷出現的詞句,在強調之外更逐步累積一種壓迫、焦灼的情緒。是的,挖掘不單僅憑藉著蠻力,還必然伴隨著無法預期究竟會是多久的「等待」。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是錦連呈現出的一種不得不的生命姿態。

詩中的水與火相互拉扯,指涉著台灣人在各種沖刷和燃燒當中,不斷地掙扎與等待。隨著整首詩作邁向結尾,語氣也越來越沉重:「分裂又分裂的我們底存在是血斑斑的」,這裡的「分裂」既是個人也是群體的,既關乎歷史也影響未來。在晚秋黃昏的虛像之前,我們只能看見那雙顫抖的、卻仍執意往深處挖去的手。

李敏勇解讀這首詩時,表示:「挖掘」與其說是在土地挖掘,不如說是在精神的土壤挖掘,是意志與情感追索的努力。在這片冷漠而陌生的世界裡,我們仍然挖掘;挖掘之後所期待的那絲火光,正是重新照亮自身存在的開始。而也正因為「我們」執拗地挖掘、忍住淚水,才重新認得:他們是我們的祖先,而我們也正在挖掘自身的來處與未來。

這首詩收錄於《暗房與光:臺灣白色恐怖詩選》。如果將末句的「不許流淚」視為一種志氣或信仰,那麼我們從2025年的保有自由民主的此刻回望,也許能帶給當年寫下此詩的錦連,一絲遲來的寬慰。

2025年11月23日 星期日

樁事──太子文化建設大樓X棟 ◎錦連

 

樁事──太子文化建設大樓X棟 ◎錦連

電梯    住  戶

1        小王子麵包兼咖啡室

2    公務員退休為糖尿病苦惱的老先生夫妻

3    中年寡婦和她兩位身材魁梧的兒子

4    和兒子同住每天熱衷於分析股市行情的專業大戶

5    出入打扮時髦的摩登小姐

6    資力雄厚的地產商一家人

7    澎湖腔調濃厚老實和藹的銀行家經理及家眷

8    正為腎臓病透析情事煩悶的我和妻子

9    日本本田汽車工廠駐台負責人東鄉先生和太太小孩

10    退休大學教長和家人

11    常常偷偷丢下煙蒂受住戶警告的不明人士

12        牽著一隻愛拉屎小狗的長髮少婦

13        年輕建築師一家人

14    專攻十九世紀英國文學的老教授和他的愛狗

*     *     *

前幾天深夜說是有人從十四樓墜落

驚動警衛及幾家住家而引起騷動

結果慘死在中庭的竟是老教授的愛狗彼得

老態龍鍾的牠陪伴老教授二十多年並患有白內障和氣喘

傷心欲絕的老教授揮淚寫下這麽幾行字

狄更斯先生!這不是您所說的「什麼時代,什麼時代」

此時的台灣是「是非顛倒全民抓狂起肖的時代」

我的彼得是不堪其擾憂憤而死的

我要挹注所有儲蓄

在附近的文化中心被拆除的獨裁者銅像土基上

建造一座他的雄偉塑像讓後人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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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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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樁事〉刊登於2008年的《文學台灣》。1996年,錦連和妻子從彰化移居高雄,所寓居的大樓就是副標題所寫、位於苓雅區的「太子文化」,可以推測出這首詩是錦連以自身的生活情境為出發的作品,隱隱對應著社會現實。在另一首詩作〈搬家〉中,錦連寫道「十二個大紙箱的書籍/被運走之後/我的老巢頓成一個虛靜的空盒子」,可以見得他對於「家」的空間有著深厚的情感。不過,錦連在這首〈樁事〉節制地表現這部分,反而選擇了更富有故事性的片段來表現──前半部以表格的圖像方式呈現,模擬大樓總共十四樓的住戶名單和電梯樓層,富有都市感;後半部則以一般的敘事方式講述「彼得」的墜樓過程,以及想像中的理想,結合了情節豐富的「故事詩」和形式特殊的「圖像詩」。

如果將詩中的敘述對應實際的地理位置,可以推測「附近的文化中心」隱隱指涉著與「太子文化建設大樓」距離5分鐘路程的高雄文化中心;而這首書寫於2008年的詩中,所謂的「獨裁者銅像」在2007年3月被拆除,可以說確實是一首回應現實社會時事的詩作。有趣的是,錦連在這些編號當中也藏了自己的身影,也就是住在8樓的「正位腎臟病透析情事煩悶的我和妻子」;不過,「我」在這首詩中卻隱身,代言了「老教授」而以他的身影出現,傳遞出批判、諷刺的思想,甚至要為「憂憤而死」的狗豎立銅像「讓橫人瞻仰」。回顧最一開始寫詩的錦連,從看著銀鈴會的朋友們被迫離開家鄉和文學事業,到現在他能夠放開書寫,也許在某個程度上實現了他的理想,詩人們真正的憑藉了詩「從天涯海角/向圓心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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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22日 星期六

當我要啟程之前 ◎錦連

 

當我要啟程之前 ◎錦連

從苦心慘澹攀登過來的山頂

可以瞧見遼闊的平原和連綿的山脊

腳底下有一條小徑直通谷底

回頭眺望的往時記憶裡並沒有懊悔


在那谷底必有一泓清澈的深潭

當我要在那潭水照一照自己的時候

兩鬢斑白的這臉上

起了皺紋的這臉上

歷經風雪而失去了潤澤的這臉上

是否會發現欺瞞和卑屈的影子?

在喪失了希望之光輝的我的眼底里

是否會浮現出乞求憐憫的眼神?⠀

——如今和那一天相似的心思

重現於他的胸懷

從他的雙眼

就是再掉下了眼淚

又有什麼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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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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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珮綾賞析

錦連的〈當我要啟程之前〉是一首站在歷史岔路口寫下的詩,也是詩人戰後初期所寫下的作品。詩人年少時在日治時代成長,以日語思考、以日語書寫;戰後,他又被迫迅速轉身,投入另一種語言與政治秩序。他的生命如同兩座山脈之間的狹長谷地,被語言與記憶的風雪持續沖刷。也因此,這首寫於戰後初期、原文為日文的詩,帶著跨語世代獨有的矛盾與透明度,像是自我審視,也像是時代替他寫下的影子。


而詩裡的山頂與谷底,並非單純的人生隱喻,而更像是歷史在他身體內部複寫的地形。他費盡力氣得以攀登的山——也許曾是殖民教育、文學啟蒙、個人的志業;而谷底那一泓深潭,某種程度上隱喻了戰後陌生的新世界。在山頂上回望,他看到不是懊悔,而是必須誠實面對的自己:那張歷經歲月而失了潤澤的臉,是否仍能承受自己的凝視?是否在某些瞬間,為了生存而出現些許卑屈?這些問題並不是私人道德的自責,而是整個時代共同的困惑。面對語言更替、身分位移、價值突然倒轉的年代,誰又能毫髮無傷地走過?


也因此,詩人站在深潭前想要照見自己的時刻,其實是在問:「我是否仍然是真實的我?」這個問題既沉重又溫柔。他並沒有否認歷史的複雜,也不把自己放進英雄大敘事。他甚至容許自己在啟程前落淚。因為那是他先於文學,先於國家,最能信任的存在——不是被殖民、不是被新政權規範,也不是哪種文化意識形態強迫的語言,而是從身體、記憶、靈魂深處湧出的誠實。


所以,當詩的結尾寫下:「從他的雙眼,就是再掉下了眼淚,又有什麼不可思議?」這不是軟弱,而是一種抵抗。是跨語世代對世界最後的堅持:我願意在啟程前,先對自己誠實。


這首〈當我要啟程之前〉看似寫人生轉折,其實是錦連在語言斷層與歷史震顫之中,為自己找到的立足點。他沒有揮舞旗幟、沒有喊出豪語,只是用最簡單的句子,讓一個在兩個世界之間顫動的靈魂,靜靜站在我們面前。讀完以後會覺得,那不是一首告別的詩,而是一首重生的詩;不是戰後的殘響,而是在混亂之中重新長出的、柔軟卻真實的勇氣。

2025年11月21日 星期五

那個男子──故事詩 ◎錦連


那個男子──故事詩 ◎錦連
從日本東北的偏僻村落
那個長工 帶著簡單包袱在基隆碼頭下船
因飢荒不得不棄鄉離村的那個長工
隻身渡海來到新殖民地台灣
一九二○年代坐上基隆到台北的火車
一路凝視兩條鐵軌下了要當鐵路局道班工的決心
他相信有這樣堅硬鐵軌的地方
一定一輩子能養活自己
揮舞鐵鎬在抽換枕木的那個男子
一直注意因河水暴漲的橋墩水位 那個男子
從此以後 那個男子不知變成怎樣?
已經經過了將近一個世紀 那個男子不可能還活著
在哪裡告別人生 被埋在何處?
那個男子粗獷的身軀 容貌 舉止動作 手勢
它還留在這空氣中 風景中 這歷史的影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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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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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那個男子──故事詩〉原詩為日文,由錦連自行翻譯後收錄於2003年《海的起源》。錦連出生於鐵道家族,父親和哥哥都服務於鐵道部,錦連再後來也進入鐵道部工作。身為第一代進入鐵道部工作的台灣人,錦連的家庭生活和鐵道工作相互交織,無論是日常交通或是休閒娛樂,往往都和鐵道部有著緊密的關聯。
這首詩或虛構、或記錄了一位1920年代從日本東北來基隆求生的男子,是如何進行危險的「道班工」工作:除了必須面對被火車撞上的危險,也會遇上天候不佳、河水暴漲的情形。在錦連的筆下,這位男子的動作非常生動,無論是揮舞鐵搞、抽換枕木或注意水位,都呈現出了他建構故事的出色能力。除了情節完成而令人好奇,整首詩的每個詩節都是由兩個詩行所組成,如此的「雙行體」就彷彿鐵軌般不斷前進,直到了詩作的最後一行,為故事留下了無盡的餘韻。
〈那個男子〉以一位陌生男子的故事為原型,標題之下更註明了「故事詩」,顯示出錦連有意識地要去形塑一種新的詩創作類型,這樣的嘗試並不少,比如他也曾寫過幾首副標題為「電影詩」的左品。1920年代,正是台北到基隆鐵路通車的年代,錦連選擇了一個不會被特別注意到的角色,目的並不在於重現「歷史」,而是試圖找出一種「歷史的影子」──畢竟歷史是經過篩選的,這些小人物往往不會被記錄下來,只會成為歷史背後逐漸被遺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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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20日 星期四

順風旗 ◎錦連


 順風旗 ◎錦連

阿母

您時常講:世間真濟人擺嘛會曉「彼個時舉彼個旗」

我幾落擺問您這是甚麼意思?

您笑笑講:憨囝仔咧!舉「順風旗」就是了!

阿母

今仔日是您過身後的生日也是「對年」

我坐飛龍機由高雄趕去林口頂福陵園追思祭拜

我要跟您講:「我還是順風旗舉未起來」

阿母 安呢嘜按怎?

是不是彼支旗太重或者我太固執無夠力?

無敢是我槌槌憨憨唔知世事?

我實在是無法度 安呢是嘜按怎了?

阿母 毋擱無管是吃政治犯的或者是大小尾鱸鰻

或者是西裝撇撇擱有結油炸粿的教授佮文人墨客

攏總嘛輕輕著會當舉起來高高高的呢

嘛攏毋免結力又擱面嘛攏未紅呢?

阿母 我已經是七時擱加二歲的老伙仔了

我一生安呢堅持毋願讓步 敢不對?

算是離墓仔埔無介遠的我 舉未起來是無要緊

毋擱「阿六仔」若來 咱子孫猶原攏舉未起來者 不知會死棋未?

註:台商講「台胞」是「呆胞」,「六」是「陸」,講「大陸仔」是「阿六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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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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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儘管台語是錦連的母語,但錦連的詩作多以日文或中文書寫,這首刊登於1999年《文學台灣》後收錄於2003年詩集《海的起源》的〈順風旗〉,是錦連少有的台語詩。整首詩透過五次的「阿母」進行呼告,當中也在兩人的互動之中穿插了許多問句,思辨的過程彷彿也看到他隨時間變化的世界觀和憂患意識。不同於華語,這首以台語寫成的詩作呈現出不同於華語的語感,包含「槌槌憨憨」的生動形容,以及「高高高」獨特的台語三連字等,展現出了現代詩的另一種樣貌。

相較於其他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和政治表態的詩人,錦連可以說是相當節制的一位,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在詩中寫道「毋擱無管是吃政治犯的或者是大小尾鱸鰻/或者是西裝撇撇擱有結油炸粿的教授佮文人墨客/攏總嘛輕輕著會當舉起來高高高的呢」;而相對於這些能夠輕鬆舉起旗子的人,錦連本身可能擁有滿腔的熱情,卻因為種種的原因而無法正面展示。在母親過世一年後,錦連寫下了這首詩──身為一位跨語世代詩人,錦連從日本時代書寫到當代台灣面對被稱為「阿六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創作主題的時空跨度可謂非常寬廣。以「順風旗」如此勇敢直面國際政治情勢變化的題材來說,除了展現出錦連的身分認同、和母親的情感關係,同時也實際演示了本土語言在現代詩的書寫使用,可以見得錦連在日語、華語、台語的創作上都有著動人的作品,同時也側寫了一代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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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9日 星期三

追尋逝去的時光 ◎錦連

 

追尋逝去的時光 ◎錦連

⠀⠀⠀──第一部.一九四一.台北經驗

我緩緩地在淡水河堤岸走來走去

雙眸順著觀音山優美的稜線移動

一兩艘陳舊的黃土色舢板順流而下

暮靄瀰漫的河面反照著夕陽的餘暉

我坐下來楞楞地眺望良久

想起久臥病房的母親憔悴的倦容

幼小弟妹們那種無助不安的眼神

我忍不住那般難過的鄉愁和椎心的悲涼而啜泣

十四歲的我是個在人海茫茫的都市發愁的懦弱少年

歲末我聽到日軍突襲珍珠港的消息

忽然出現不少穿著國防色團服的行人匆匆來去

整天「大本營發表」和雄壯的軍歌響徹全市

人們似乎都陶醉於勢如破竹進攻的皇軍捷報

我不懂什麼是戰爭卻知道每月八日是大詔奉戴日

學生每天都要誠惶誠恐地向東方宮城遙拜

愛國婦人會的女士在街頭找小姐歐巴桑幫縫千人針

皇民奉公會的宣傳部長是台灣文人的後裔

十四歲的我是懵懵懂懂不經世事的青澀少年

有時候從大橋頭晃到三重埔大龍峒

遍走永樂市場第一劇場大稻埕

從太平町走過有日本刀劍店的一排平房到西門町

望一望吉野館和兩三家戲院的海報和照片過過廳

穿過齷齪的幾條小巷溜進古老的龍山寺

夾在皮膚乾癟抽煙打盹無所是事的老人中

坐在小圖書室微暗走廊的矮凳

我興奮忘我地耽讀吉川英治的日文三國志

十四歲的我是個多愁善感的纖弱少年

有憲兵站崗的乃木館是怪肅靜的

宏偉的總督府只是坐鎮那裡誇是森嚴的面貌

而前面廣場卻往往是空盪盪地看不到人影

多數本島人居住的大稻埕處處能聞到發霉的封建氣味

日人商店和公家機關較多的城內確實是精華的小巴黎

只想是乘電梯我也去過摩登的橘本百貨公司

也進去寬敞的廁所看看沖水馬桶並拿幾張衛生紙回去

附近的新公園有盛裝的情侶們並肩漫步且附耳低語著

十四歲的我是漫無目的四處打轉的傻傻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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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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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詩〈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部.一九四一.台北經驗〉刊登於1999年的《文學台灣》,收錄於2003年的詩集《海的起源》。在生涯晚期,錦連雖然能夠流利地創作中文詩,但仍然經常先以日文創作,然後再自行翻譯為中文,這首詩就是如此。不同於直接書寫於日本時代的日文詩,錦連在後來以日文重新回頭書寫過往的記憶,代表著一種記憶的追尋;全詩每個詩節的詩行數量相同,錦連透過這樣規律的語言結構來回憶自己14歲的生活回憶,對日本時代的閱讀經驗和城市景觀有詳細描述。

1941年,錦連從旭公學校(今南郭國民小學)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進入位於台北泉町的「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就讀。當時能夠進入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就讀的人,除了要從「國民學校初等科」畢業且身體健康,還必須是鐵道從業員的「子弟」。對於錦連來說,這些條件他都符合,也就順理成章地從彰化北上台北讀書,成為「中等科」的「第一期生」;也正因為在講習所就讀的這段期間,讓他對台北的空間有著濃厚的記憶。從淡水河堤岸、觀音山、總督府、乃木館到大稻埕,錦連透過詩行勾勒出他記憶中的台北,當中包括了許多有趣的情節,比如愛國婦人會的女性拿著「千人針」──一人一針縫出一千個針結、祝福士兵避免被砲彈擊中的護身符──在街頭的場景,以及去百貨公司「看看沖水馬桶並拿幾張衛生紙回去」的經歷。這些或「現代經驗」、或「封建氣味」的記憶,展現出了台灣在緩慢現代化的歷程中,錦連是如何接觸、面對這些當時新奇的種種事物。

1941年,當時14歲的他不會知道自己將在兩年後順利結業並任職於鐵道部,也不會知道三年後他們全家將為了躲避美軍空襲而搬遷至設有防空避難所的花壇,更不會知道四年後太平洋戰爭將會全面結束,而他也因此而免於服役。無論是懦弱少年、青澀少年、纖弱少年或是傻傻少年,是這些不以正面形象示人的樣貌,成就了錦連記憶中的老台北,同時成就了當時「十四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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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8日 星期二

我的病 ◎錦連

 

我的病 ◎錦連

我坐在荒涼的鄉村樹下

正傾聽著像下雨聲似的紡織廠傳來的

不 像從奇異的另一個空間傳來的

織著無精打采的時間的聲音

然後向疲憊的自己的灰色影子

懇切地告別之後 離開了那裡

我記憶裡的過去──

想起來我是經常如此的 週期性地

從無法重見的車站出發

一直朝向不可逆料的另一站奔跑

那裡可以展望不熟識的四季風景

而載著期望和不安奔向下一站

那是無法醫治的我的病

那種疾病纏繞著我的一生

週期性地 並且不可避免地──

沿著模糊而無助的山脊

我的哀愁無限地延伸著

甩開悔恨的過去到乾透了的沙漠去吧

起風而飛揚的沙塵中

為了那柴黑的孤獨

像觸摸了不可知的世界的琴線

我和我所走過的驛站都在發抖

而我的痛楚穿過空洞的心裡城鎮

將把哀愁撒散在像彎頭釘般敗北的路上

那裡時間早已停止

而祇靜靜地流著永遠不語的絕望的

記憶的沙

如今我得在此等待 我祇得在此等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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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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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我的病〉刊登於1988年的《笠》詩刊,相較於前面幾首詩作,可以明顯看出錦連在中文的使用變得成熟許多,詩作當中也充滿了各種畫面感強烈的象徵。錦連將自己比喻為「火車」,經常週期性地從「無法重見的車站」出發,朝向「不可逆料」的另一站奔跑;而根據詩作中的描述來推測,鄰近彰化市的和美在紡織產業的發展非常蓬勃,也因此這列能聽到「紡織廠」聲音的「火車」出發地點可能就是彰化。若和生命經驗相互對照,錦連從1943開始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直到1982年,退休後的他也繼續住在彰化直到1996年遷居高雄,符合詩中的敘述。

這首詩寫於錦連退休後幾年。離開鐵路工作的錦連,儘管不用每日以這些鐵路相關的瑣事為己任,卻仍舊放不下操持了一輩子的行當,透過退休後(自己)和退休前(疲憊的自己的灰色影子)的對比,在詩作當中呈現出了移動的生命故事。整首詩越到後面越顯精彩,除了「像觸摸了不可知的世界的琴線/我和我所走過的驛站都在發抖」生動地展現出了內心的波瀾,最後一節的「空洞的心裡城鎮」也將複雜的心緒表達得淋漓盡致;搭配「時間早已停止」的情境,「記憶的沙」也再也無法流動,身為一列火車的我儘管花再多的時間「等待」也彷彿無意義,卻也不得不如此。

回頭看整首詩對鐵道的書寫,「我和我所走過的驛站都在發抖」生動地展現出火車行經車站晃動的體感,而用於固定鐵軌的「彎頭釘」也成為了錦連筆下用於表現自己無可奈何的素材;當中的心緒延展到了整首詩的最後,錦連情不自禁地重複了兩次的「等待」,強化了情感的渲染。對於錦連來說,這個「無法醫治」甚至「纏繞著我的一生」的病,除了是生理上的症狀,同時也隱隱指涉了過往永遠也無法回返的時光──這些「我記憶裡的過去」都終將消逝。鐵道工作之於錦連,就是一座永遠思念的心裡城鎮,而他也透過了抒情的文字在往後的日子,繼續一筆筆刻劃著記憶裡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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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7日 星期一

操車場 ◎錦連


 操車場 ◎錦連

當醉漢放出的熱尿浸透騎樓下的鬆土

號誌樓從沉睡中驚醒

忽然電動轉轍器發出喀喀的咳嗽聲

悄悄地 黑亮的長蛇滑進疲憊的操車場

如今 幾乎沒有片刻喘息就要開始排隊了

高空二隻眼睛虎視眈眈的監視著夜

焦灼的照明燈下

彎刀鐵軌淒涼的亮著

黑黝黝的貨車老是被撞來撞去

軋軋 軋軋地

載著過重的憂憤 一輛輛地

被摘下堆放

無助地飄去──撞上而鋃鐺地被勾掛

在焦灼的眼光下

在喀喀的叱吒聲中

在哀切的寒夜裏

排隊遲遲的未能完成

雖然我確實體認到有絕對的意志在推動著時間

然而 為何我老是牽掛著它?

在淚乾涸眼底佈滿了血絲之後 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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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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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操車場〉最初刊登於1976年的《笠》詩刊,而後收錄於1986年出版的笠詩社台灣詩人選集《挖掘》當中。一般的「鐵道詩」大多會選擇針對火車行進的畫面或鐵軌延伸的形象進行描寫,但這首詩作選擇了火車在夜間調度停放的細節作為切入點,從一個非乘客的特殊角度仔細描述,這和錦連本身在鐵路局工作的身分背景息息相關──除了長期在電信室工作,他也曾服務於彰化火車站的調車場,負責處理列車不載客時的編組和調度作業。

不同於〈火車旅行〉的「黑色原木」和〈軌道〉的「蜈蚣」,錦連在這首〈操車場〉當中以「黑亮的長蛇」來比喻長長的火車;而在高處設置的「照明燈」也在錦連筆下成為了活生生的兩隻眼睛。除了明確的時間和空間,我們也可以感受到聽覺和視覺感官的強烈摹寫,配合「長蛇」、「眼睛」等體感十足的比喻和結尾收束全詩的獨白,沉浸在如劇場的氛圍之中。錦連以一種全知的視角,向我們娓娓道來一位「操車場」調度員的工作細節,從一開始的「醉漢」到最後的「我」,無疑表現出了這不只是一份身體的勞動,更是一種精神的活動。這時的「我」就彷彿「貨車」一樣,被囚禁於時間當中,同時被「絕對的意志」所控制。

寫下這首詩的錦連,當時已經在鐵路局服務了三十幾年,如此重複的工作成為了他心底最深厚的記憶:當「排隊遲遲的未能完成」,錦連也只能隱忍著憂憤,在焦灼的眼光下不斷調度貨車和鐵軌。在整首詩的最後,「我」所牽掛著的「它」是什麼?是這一次尚未完成的排隊,還是這樣的生活?追索過往,反覆的問句展現出了詩人對鐵道工作的牽掛──也或許是一種放不下的責任,也或許是一種放不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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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6日 星期日

火車旅行 ◎錦連

 

火車旅行 ◎錦連

(見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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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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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原先以日文寫成的〈火車旅行〉創作於1950年代,由錦連自行翻譯後收錄於2008年出版的詩集《守夜的壁虎》。不同於一般的「分行詩」,錦連的這首〈火車旅行〉以「圖像詩」的形式呈現,也因此若直接閱讀詩中的文字敘述,可能無法了解這首詩所要表現的意涵。

在詩的開頭,錦連將「火車」比喻為「疾馳的黑色原木」,如此的圖像思維延續到了往後的詩行,包含叉叉、空心圓圈、實心圓圈、長箭頭的符號。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這些符號,會發現✕、●、○正好對應了鐵路平交道的號誌:「叉叉」以及底下兩顆並列、交替閃爍紅光的「圓形燈面」。在兩側的柵欄放下而火車即將經過的期間,車輛和行人會看到鐵路平交道的號誌開始閃爍,這列「疾馳的黑色原木」因而能夠「裸露」、安全地通過,像是詩中的箭頭一樣往遠方駛去,成為「長長的一條線」。

錦連的這首〈火車旅行〉和林亨泰1956年所寫的〈ROMANCE〉、詹冰1967年所寫的〈水牛圖〉,都是戰後初期的「圖像詩」代表作。對於生長於日本時代的跨語世代詩人來說,相較於繁複的意象或艱澀的語言,他們更加直覺的創作方式比如傾向安排文字擺放的位置、設計各種隱喻的符號。這樣的特色除了能讓詩作在文字敘述之外更加生動,還可以結合符號的設計,讓閱讀的體驗增添一些聯想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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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5日 星期六

軌道 ◎錦連

 

軌道 ◎錦連

被毒打而腫起來的,

有兩條鐵鞭的痕迹的背上,

蜈蚣在匍匐 匍匐……

臉上都是皺紋的大地痒極了。

蜈蚣在匍匐,

匍匐在充滿了創傷的地球的背上,

匍匐到歷史將要湮沒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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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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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錦連從 16 歲開始在鐵路局工作直到 55 歲退休,詩作時常可以見到火車的相關元素,也因此有著「鐵道詩人」的稱呼。這首〈軌道〉是錦連鐵道詩的代表作,當中的火車軌道並不是由金屬拼接而成,而是「被毒打而腫起來」的「鐵鞭的痕迹」;在錦連富有想像力的筆下,所有鐵軌經過的地方都成為了「創傷」,火車則是不斷匍匐前進的一隻隻「蜈蚣」。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畫面感強烈的文字並不是憑空而產生的:詩中的視覺安排除了對應了錦連工作時,遠遠看著一列列火車來來回回的景象,同時也顯現出他對整個地球甚至是歷史發展的感嘆──儘管「列車」渺小如蜈蚣,但它們會繼續匍匐下去,直到歷史將要湮沒的一天。

有趣的是,「臉」、「皺紋」和「蜈蚣」本身是富有身體感和生命力的意象,搭配上「鐵鞭」如此工業體系下的產物,看似瀰漫著一股超現實的氛圍,整首詩卻實實在在地表現出了台灣人面對現代化的想像。在這首詩當中,錦連表面上是以「軌道」作為詩題來書寫一首詠物詩,實際上是將生命經驗中的深刻感受作為創作的發想,傳遞出自己對時間和空間永無止盡的領悟。透過匍匐的蜈蚣,我們不只可以看到錦連如何揮灑創意、建構一個新奇的情境,更可以窺見文字背後所暗藏的哲理和思緒,了解這位長期在鐵路局工作的詩人是如何看待人生。

這首〈軌道〉最早刊登於 1956 年的《南北笛》季刊第十期,當時原本的詩題是〈鐵路〉。1956 年,也是錦連第一次公開發表中文詩的年份。作為跨越語言的一代,錦連積極地透過「翻譯」來練習中文;儘管在創作上可能不如日文熟練,但我們可以從這首〈軌道〉看出錦連是如何在原先擅長的日文外,嘗試以另一種語言來進行創意寫作。值得一提的是,錦連曾經將這首詩謄抄於「台灣鐵路管理局工務電報用紙」的背面──因為日夜在鐵路局電信室進行報務工作,有時他會隨手將詩作謄抄在身邊易於取得的公務電報用紙上。正面的「保密防諜」對照著背面的「蜈蚣」,錦連筆下的一行行詩句也正如一列列火車,為我們記錄下了戰後初期最珍貴的時代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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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4日 星期五

誰在敲門? ◎錦連

 

誰在敲門? ◎錦連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乞丐 我就開門
 你可以隨便吃喝並拿去生活必需品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刑警 我就開門
 你可以搜遍每個角落然後押走我的憂傷和鬱悶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推銷員 我就開門
 你可以放置新產品並搬走我發霉的老舊思維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風和雨 我就開門
 請吹進來把我滿是塵埃的心靈掃洗乾淨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跋涉人生的崎嘔旅程而疲憊不堪的人 我也開門
 你可以借宿一夜藉以撫慰你難癒的內心
這麼晚 是誰在敲門?
 如果是寂寞得快發瘋而即將遠渡重洋的朋友 我馬上開門
 你無須說半句告別的話就帶走我的一本詩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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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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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是一首語言清晰的詩,不需要解釋即可感受到詩中的「我」暗藏著複雜的情緒。
從形式來觀察,整首詩在節式和句式的結構呈現出規律的樣貌:六個詩節都固定三行,且第一行皆為相同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為了服務這樣的「規律」,某些較長的敘述被安置於同一詩行,一方面營造出綿長而深切的情感,另一方面卻可能受制於媒介而被迫分行。這樣的形式緣於錦連有意識的設計,如此對詩作一體性的追求同時也和內容相關。
觀察這六段敘述,六個假想的敲門者彷彿錦連生命裡的不同倒影:乞丐是社會底層的苦難、刑警是被監控的陰霾、推銷員是新時代的物質繁榮、風和雨則是心靈的潔淨與重生。句式隨著詩節的推進,「我」面對最後兩個假想的敲門者,心態和情緒上也不再只是「就開門」,而是更進一步的「也開門」甚至「馬上開門」,由此可以發現敘事者我對「寂寞得快發瘋而即將遠渡重洋的朋友」非常重視。不過,這位朋友究竟是誰?為何自己會包容對方不說告別的話,且希望對方帶走詩集?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先前曾賞析的詩作〈懷舊之歌〉,描述了朱實和淡星因為四六事件而離家、入獄、渡海、下落不明的過程。1949 年,剛接觸銀鈴會而步入文學社群的錦連和這群朋友分離,在往後長達數十年的白色恐怖時期,更被迫生活在無形和有形的恐懼裡。如果將詩作裡的「我」對應至錦連,而「寂寞得快發瘋而即將遠渡重洋的朋友」對應至那些因四六事件而被迫離鄉的文友,則不難理解為何全詩最後一行的情緒會如此曲折深刻。
這首詩最初收錄於 2003 年出版的詩集《海的起源》,詩末附註完稿日期為 2002 年中秋節。在已然出版眾多作品、獲得文壇肯認的這個年代,寓意團圓的滿月照映著世間,錦連心中想必有許多話想說。雖然提筆寫下這首詩的時刻已然解嚴,台灣也完成了首次政黨輪替而步入更成熟的民主化歷程,但政治高壓的記憶對錦連來說,仍然是永遠抹不掉的痕跡。
在這首詩中,「門」不只是空間的阻隔物,更是錦連和世界的中介——門內是詩人的心緒,門外是時代的呼喚。也因此,這首〈誰在敲門?〉不只是關於「誰」的提問,更是一首關於「我為誰而敞開」的詩。當錦連筆下的敘事者我開門,也就表示其直面了這些長達半世紀的心結,讓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和解。在全詩最後的「你無須說半句告別的話就帶走我的一本詩集吧」,錦連向我們展現了他最溫柔,也最堅定的一顆心:在時代的風雨之後,仍然願意以詩,替所有敲門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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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2025年11月13日 星期四

凌晨兩點半敲打莫爾斯電鍵 ◎錦連

 


凌晨兩點半敲打莫爾斯電鍵 ◎錦連

朋友呀

你也睡不著覺嗎?

弦月在半空中發亮的此時此刻

我們如情侶用最微妙的語言互相傾訴

──我們像卑躬屈膝的奴隸般

白天都互相戴著假面具

朋友 告訴我 你的痛苦

朋友 聽我說 我的憂傷

我們雖然不相識

 但用心靈互相彌補吧

因為你我都眷戀著別人

 才在這深夜裏用通信器互送訊息

像我的親人

 我將為你的明日祈福

再見 朋友

 現在可以安穩地入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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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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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這首詩作〈凌晨兩點半敲打莫爾斯電鍵〉收錄於1950年出版的詩集《過渡期》當中。鐵道員之間除了透過電報來傳遞訊息,也會有其他通訊設備如這首詩作中所寫道的「通信器」。除了以「ㄐㄌ」來代表「基隆」、以「ㄊㄞ」來代表「臺北」的「國音電碼」來快速傳遞訊息,也會透過敲打長短不一的莫爾斯符號(Morse code,摩斯密碼)來遠程通訊──透過不同符號排列成的文字,組合成有意義的字句。錦連在就讀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時,選修的電信科課程就是修習「摩爾斯電報通信技術」。在錦連的另一首詩作〈莫爾斯信號〉中,他稱讚這種傳遞訊息的方式「平凡」但「不可思議」,因為它能夠「從北回歸線的那一邊/嘴偷偷地貼近耳邊/低嘀咕嘀咕/南方的歌謠」。

詩中的「我」和「你」雖不相識,卻「如情侶」一般傾訴著彼此的痛苦和憂傷──或者說,正因不相識才能如此。在1950年代的臺灣,「電話」的門號主要供應政府公務和軍事用途,在當時的電話並未普及的情況下,較容易取得的「收音機」和「通信器」也就權充了穿越空間限制的「電話」,讓人們接收、傳遞訊息給遠在天邊的人,這和我們今天網際網路的匿名環境有著幾分相似。錦連在電信值夜室裡的休息時光,除了有一台短波收音機可以聽外國廣播,還有一台可以敲打摩斯密碼的通信器,此時的他也才真正脫去了「白天都互相戴著」的「假面具」,顯露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樣貌,期待在遠方有個不知名的人能夠理解自己。

按照摩斯密碼的規則,兩長一短的「——.」代表英文字母G,一長三短的「—...」則代表英文字母B。以此來解碼,錦連在整首詩的最後所寫的「——.—...」,實際上是Good Bye(再見)的簡寫「GB」。在2008年詩集《守夜的壁虎》自序裡,錦連就表示自己「在戰亂時代,向著不可逆料的茫茫未來,拍發無數摩爾斯電碼」,可以和這首詩相互對應。

在這首詩中,錦連寫下了戰後初期一位電信室的報務員如何在深夜進行電報工作和文學創作。也許這些滿載著愛恨的呼喊在當時並沒有獲得相應的回音,但透過這首詩作,錦連讓自己深夜的心緒轉譯為文字被留下來,傳遞給所有的讀者──在這個意義下,這首詩就彷彿摩斯密碼,而所有讀到的讀者都是恰好接收到訊號的陌生人。詩作最後的「再見」除了是時空背景之下人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身為訊號發送者的錦連也透過詩作將情感傳遞給了未來不可知的讀者:再見,就讓這首詩成為我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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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2日 星期三

懷舊之歌──獻給朱實兄與淡星兄 ◎錦連


 懷舊之歌──獻給朱實兄與淡星兄 ◎錦連

在逆境中歌詠熱情的

一群青年詩人

高唱生命之歌

一群青年詩人

認識諸兄沒多久

覺醒的喜悅

我們熱血的聯歡

何其短暫

反動的風暴中

你們拋棄學院

離家 入獄

渡海已下落不明

留下來的我們

在恐慌和義憤裡顫抖

離散的淚水

在懷舊的心中滾流

傷心流淚之後卻使我們感到

從天涯海角

向圓心凝聚

必然地會被吸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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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錦連(1928 -2013),本名陳金連,出生於彰化,台灣鐵道協會講習所中等科暨電信科畢業,1943至1982年服務於彰化火車站電信室。錦連為「跨越語言一代」之重要詩人,相繼參與文藝團體「銀鈴會」、列名「現代派」成員,亦為「笠」詩社的發起人之一;他既有日治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薰染,受到現代派洗禮,且長期致力於台灣新詩的本土化,其所累積的文學成就,極具指標性意義。(摘自《錦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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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出生於1928年的錦連,自幼成長於台語和日語的生活環境,這首〈懷舊之歌──獻給朱實兄與淡星兄〉原詩就是以日文創作,後來才自譯為中文。1945年,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原先作為「國語」的日文也隨之變成了中文;而行政長官公署在1946年規定取消各家報紙的「日文欄」後,以往擅長以日文書寫文學作品的台灣作家們便沒有地方可以公開發表詩作,僅能透過幾位朋友籌辦的「同人刊物」來交換閱讀作品、練習中文創作同時聯絡彼此感情,「銀鈴會」的刊物《潮流》就是如此。

1942年,台中一中學生朱實(原名朱商彝)、張彥勳、許清世三人創辦了一個名為「銀鈴會」的小型藝文組織。儘管是並未公開運作的同人團體,但作為唯一從日治時期延續到戰後的藝文團體,除了邀請楊逵擔任顧問,後來也在錦連、詹冰、林亨泰、淡星(本名蕭翔文)等作家的加入後越來越活躍。在錦連的日記集《那一年(1949)》當中,3月7日「值夜班」的他從同樣任職於電信室的湘雲小姐手中接過了《潮流》,之後的錦連也就認識了這群人,並在4月有三首投稿的詩作獲得刊登。在11月14日的日記中,當天「值夜休」的錦連寫道:


友人來訪再一同出去找朋友,這樣浪費了一天的時間。完成一首詩「給淡星.朱實兩位」。傍晚林耀堂回彰化。想寫小說但尚未決定主題,因此不容易下筆。這幾天也寫不出好詩來。


日記當中所寫的「完成一首詩」就是這首〈懷舊之歌──獻給朱實兄與淡星兄〉,而詩作的主題就是關於「銀鈴會」的朋友們。

出現在詩中的每個詞句,都各自對應著當下的歷史事實:所謂的「逆境」所指的是台灣人民在時代變革下的種種艱難處境,包括語言政策、社會氛圍、經濟狀況、政治光景等和原先預期不相符的情形,讓多數生長於日本時代的台灣人民無法適應,而銀鈴會的這「一群青年詩人」就在如此的逆境當中,持續書寫著各自的理想,直到遭遇了詩中所寫的「反動的風暴」。

1949年,是錦連開始公開發表日文詩的年份,也是發生「四六事件」的年份。3月20日,台灣大學和師範學院(現今的台師大)兩位學生因為腳踏車雙載而被警員擅自關押並動用私刑毒打,而後以學生為主的群眾和警方產生了多次對峙;在錦連第一次於《潮流》刊登詩作的隔幾日,軍警在4月6日清晨攻入宿舍、拘捕了一百多名學生,開啟了往後長達數十年的「白色恐怖」時期。

在四六事件之後人人自危,許多有志於改革社會的人們被拘捕,包含錦連這首詩所獻給的朱實和淡星。朱實在四六事件發生後,逃往了中國而後定居上海;淡星則因為四六事件而被捕入獄半年,直到1980年代才重新開始藝文活動,參與笠詩社的運作。無論是拋棄學院、離家、入獄或是渡海,這些人們都是在體制之下被迫改變原有的生活,詩作的題目「懷舊之歌」正代表了錦連對種種變故的感嘆。回頭閱讀錦連的日記,他寫下了「這幾天也寫不出好詩來」這一句話,也就表示他認為這首〈懷舊之歌──獻給朱實兄與淡星兄〉不算是「好詩」。也許唯有在自由開放的環境裡談論文學創作和社會改革,這些富有熱情的理想也才能真正醞釀出一首首的「好詩」,如「圓心」般重新匯集詩裡的「我們」和「你們」──「在逆境中歌詠熱情的/一群青年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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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鐵道博物館「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由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11日 星期二

靈感的守夜人:鐵道詩人錦連專題 ◎主編林宇軒

 


靈感的守夜人:鐵道詩人錦連專題 ◎主編林宇軒
本名陳金連的錦連(1928-2013)出生於彰化,一生和台灣鐵路的發展緊密連結,在文學史有著「鐵道詩人」的稱譽。從日本時代、戰後政治高壓到解嚴民主化的歷程,值夜班的錦連隨著時間軌跡不斷前進,艱辛地跨越政權和語言的轉轍,見證了人們是如何從暗暝行到天光。
談及和鐵路的關係,錦連的父親最早在基隆火車站擔任處理貨物的「驛夫」,而哥哥和他也因此受到影響,將鐵路工作視為職志。以第一名成績從旭公學校畢業後,錦連至專為鐵路職員子弟開設的「鐵道協會講習所」修業,學習隧道、橋樑、機關車、枕木、軌條等鐵路的專門科目。也許可以這麼說:對錦連而言,鐵道不只是他的事業領域,更是家族生活的一部分。
除了透過詩作和訪談,我們還可以從帶有回憶錄性質的散文,得知錦連的生命故事。在《台灣今昔物語》書中,〈貝沼隊與TAREKI〉提到戰時有「架設機關炮」的火車、〈塞翁失馬〉談及戰後初期的「車票密售事件」、〈鐵道怪談〉記錄了當時諸多的奇聞軼事……正是這些活生生的經驗,讓我們得以一窺這位鐵道詩人的傳奇。2025 年七月底,籌備多年的國家鐵道博物館第一階段正式開放,藉由柴電工場、澡堂等古蹟建築的修復與展覽,錦連和其同代鐵路工作者的生活景觀也才終於被我們所看見。
錦連身上的歷史傷痕是不可忽視的部分。甫出版的《暗房與光:臺灣白色恐怖詩選》由向陽和陳允元主編,輯一「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名稱即是取自錦連 1987 年的詩作,書中收錄了〈誰在敲門?〉、〈地獄圖〉、〈挖掘〉、〈火柴〉、〈鐵橋下〉、〈日夜我在內心深處看見一幅畫〉共六首錦連的詩作。本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專題,除了介紹錦連不同創作時期的中日文詩作風格,也將帶領讀者們從白色恐怖的視角,仔細探查錦連筆下暗藏的歷史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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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專題之部分賞析出自財團法人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執行國家鐵道博物館籌備處「錦連文物展示前置調查計畫」之內容,特此致謝。

2025年11月2日 星期日

2025 十月:今晚你想來點……飲食詩選回顧~


 


2025 十月:今晚你想來點……飲食詩選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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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魚鰭、#樂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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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你想來點?今晚我想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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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你想來點~選擇障礙專用讀詩點餐神器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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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雙主編之一 #魚鰭🐟(拜託不要吃我 >”<)。轉眼間來到10月尾聲,每天為你端一道菜、一首詩的 #新詩流水席 也將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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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漢輝〈香港飲食詩系──情詩三首〉(10/2)到洛夫〈午夜削梨〉(10/30)酸甜苦鹹鮮交織味蕾,複雜編織起文學與人生的群像齒頰留香,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外,同一道菜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詮釋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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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詩句我們讀到許多對於 #味覺、#食物 與 #餐桌 等意象描寫,詩人從不同面向切入,直指人的身體感受,開啟文學對話的通道。事不宜遲,讓我們一同回顧十月小編們的精彩選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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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豐盛展演,個體與他者、與自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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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料、料理與食用,飲食開展思考的路徑,既私密又公眾。在「吃」與「被吃」、「獨食」與「共食」之間,詩人以遠近各異的鏡頭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反思自身身處其中的位置,意圖梳理各種親情、愛情與友情等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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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漢輝〈香港飲食詩系──情詩三首〉(10/2)藉香港飲食:杏仁霜、魚湯與西洋菜描繪人關於愛情、生存與希望的渴望和失落;周予寧〈思春期飲食指南〉(10/3)以「吃」與「被吃」寫青春期成長之於社會的妥協與抵抗;鄭琬融〈有喉嚨的生物〉(10/5)從「喉嚨」出發連接社會與個體,直指捕食、吞嚥過程語言壓抑的暴力;瞇〈切鳳梨時,關於心的幾種隱喻〉(10/7)以鳳梨芯喻人心,訴說人類情感的複雜難理;崔舜華〈我竟也愛你到秋天〉(10/9)自湯麵的平凡日常細膩書寫對貓的心意;邱映寰〈滷肉飯加乳酪〉(10/14)則從有趣的音韻親密語言,隱喻關係中的親近與隔閡、脆弱與溫柔;邁克爾.翁達杰〈剝肉桂的人〉(10/19)肉桂濃郁的香氣,勾勒嗅覺與身分認同的聯繫;潘家欣〈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10/22)在料理母親骨灰時,召喚視覺、觸覺與嗅味覺,步步叩問生命存在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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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向外的聯繫與對應,飲食更是一種自我照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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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過熟〉(10/8)在烹煮大骨湯的過程中寫骨骼的脆弱及頑強,慢燉時間更熬煮自身;余秀華〈西紅柿〉(10/10)在切開番茄的同時切開自我,流出酸甜的汁水;李蘋芬〈奶茶沙丘〉(10/13)以珍珠奶茶為意象,回應豐饒與不斷流失消解的命題;騷夏〈吃佛的人〉(10/15)透過「佛」的多義性與岐義性直面多被遮掩的慾望;侯馨婷〈深夜烘焙〉(10/16)從夢幻的烘焙過程帶領讀者來到可樂餅的聯想與品嚐,輕撥事務的悲喜;柏森〈吃茶〉(10/29)寫泡茶的乾淨凝鍊在茶桌上的相互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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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意義的延展,人與社會、與地方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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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與餐桌亦是權力運作的交會之所,餐桌上的座位、吃食的順序與方式等,都是文化和位階的隱微展現,也是不得不在共處相同空間時,被迫接收甚至是被迫出聲抵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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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慧〈飽食〉(10/17)以餐桌上對峙的戲劇張力,直擊社會中男性凝視的話語與權力;陳千武〈咀嚼〉(10/23)深入口腔的糜爛質感,批判政治時局的迂腐暴力;隱匿〈誰不是要飯的呢〉(10/24)承接時事議題,反思權力與金錢在當代社會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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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店、市場與地方特產,將特色小吃作為切片,寫日常瑣事,回扣時間流動之間,味覺與記憶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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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雪的人〈我獨坐在麵店〉(10/12)描繪巷口麵店店面與味道隨著時間變化的拆遷;顏艾琳〈第二市場的故事味〉(10/20)結合當地特色與歷史,寫台中在地小吃的各種聯想;陳坤婉〈阿爸的歡喜〉(10/27)藉水潤餅、柿餅與米粉等新竹特產,寫溫柔細密的父女親情,也走過新竹的海岸線、護城河與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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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作為指涉,好餓好餓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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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又吃了甚麼呢?吃飽了嗎?有人說,台灣人對吃的執念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閱讀本身即是一種攝食,而我們不斷咀嚼每一個文字,讓語言成為生長的養分。當文字被賦予氣味、口感,勾得人食指大動,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再去買宵夜,但又怕變胖,生活本身充滿矛盾,我們總是貪心地難以抉擇,#選擇障礙🥢 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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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本身是對生活的選擇,食物經過口腔咀嚼、流過食道再抵達腸胃,甚至到最後消化後排出,串聯起外部和內在、身體和生存。和誰吃飯?去哪裡吃飯?還是要自己煮?要吃水煮餐還是炸雞?吃東西終究是攸關日常的事,我們終須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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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十月選詩的食物範圍橫跨水果、街邊小吃、茶飲、香料等,甚至還有睡著的我(?詳見10/26平田俊子〈第三水曜海域〉),「食」作為人的慾念,是對於飽足飽滿的想望,是日常極為平凡與不凡的情感投射,也是文學不斷捕捉的感受,連接不同感官,引起讀者無限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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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感謝各位讀者參與~歡迎多多留言回饋小編們,或是分享你的美食口袋名單,吃貨魚鰭將會衷心感謝 ✮⋆。°✩⋆˙希望大家喜歡這次詩選,我們下回有緣再見 𓍊𓋼𓍊𓋼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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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魚鰭 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短影編輯:魚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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ᰔᩚ 2025年十月「今晚你想來點……飲食詩選」編輯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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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牧希、一尾、Echo、啊比、浮海、藝蓁、汶融、C南、雙雙、柄富、竺軒、張郎、晉晉、魚鰭、李文靜、焦糖的奴才、樂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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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芃萱、襄陵、藝蓁、冠宏、樂達、魚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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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詩選 #美食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 #文學 #新詩 #味覺 #飲食 #吃

午夜削梨 ◎洛夫

 



2025/10/30【本日菜單】

食材: 韓國梨

調味:冰涼汁水的腥甜

營養成分:

午夜的詭譎 77%

冷 1%

渴求 3%

一刀剖開的俐落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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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削梨 ◎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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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而且渴

我靜靜地望著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韓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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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確是一只

觸手冰涼的

閃著黃銅膚色的

一刀剖開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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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慄著

拇指與食指輕輕捻起

一小片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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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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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跌落

我彎下身子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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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滿地都是

我那黃銅色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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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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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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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姓莫,1928年生於湖南衡陽,淡水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東吳大學外文系。1954年與張默、瘂弦共同創辦《創世紀》詩刊,對台灣現代詩的發展影響深遠,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荷蘭、瑞典等文,並收入各大詩選,包括《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洛夫寫詩、譯詩、教詩、編詩歷四十餘年,著作甚豐,出版詩集《時間之傷》等廿二部,散文集《一朵午荷》等四部,評論集《詩人之鏡》等四部,譯著《雨果傳》等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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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李文靜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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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被譽為「詩魔」,詩作常見超現實的魔幻風格。這首〈午夜削梨〉更是營造出一種冷寂、詭秘的暴力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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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猶如電影中的空鏡一般,把畫面定格在「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韓國梨」。畫面外則是又冷又渴的「我」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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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因為口渴,於是產生了吃梨的渴望。第二節寫切梨以及對於韓國梨的觀察,「觸手冰涼的/ 閃著黃銅膚色的」,梨的表皮被詩人喻為皮膚,一顆梨便仿佛漸漸有了人形。當「我」把梨一刀切開時,刀刃剖開的不再是清脆的果肉,而是如同插進足以致命的胸腹。這一刀想必會使汁液噴湧,如殘酷的殺人場面,但「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則刻意弱化了血腥的想像,詩人營造可怖氣氛的巧妙之處不在於渲染誇張畫面,而著重描寫「我」的心情——「戰慄著/ 拇指與食指輕輕捻起/ 一小片梨肉」,明明只是要寫拿起一片剛切好的梨子,此處情感的描述卻讓「我」如同劊子手般,剛為梨子執行了死刑,現在更要撿那散落的一小片手或腳或身體的任何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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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無罪」一句,與「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有異曲同工之妙,似乎都是為了減弱想像畫面裡的那抹猩紅與驚悚。但詩人並沒有就此讓詭秘的氣氛停住,他要「刀子跌落」,要「我彎下身子去找」,並且在這裡設置最後的驚嚇機關——「啊!滿地都是/ 我那黃銅色的皮膚」。若回到第二節,黃銅膚色原本是比喻韓國梨的表皮顏色,這裡卻直接轉化為「我」的皮膚,梨子和人瞬間置換,那麼當初真正被一刀剖開的,胸中藏有深井的,究竟是「我」,還是那只韓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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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全詩再次回到「午夜的茶几上」,看到的不再是「一只韓國梨」,而是詩人洛夫留給我們的一道詭譎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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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李文靜 @dear_y_19

美術設計:#芃萱 @sunny__9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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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菜單】

狀態:還有卡拉OK那種豐盛飽足的流水席

建議備料:空蕩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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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 #午夜削梨 #詩魔 #梨子 #水果 #魔幻 #暴力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飲食詩選 

吃茶 ◎柏森 󠀠

 



2025/10/29【本日菜單】

食材: 茶葉

調味:平靜有層次的茶香

營養成分:

溫暖 30%

日月的漬印 40%

滾燙炙熱 10%

人間氣味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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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 ◎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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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時,茶泡好了

在早晨光還未熱

先飲下一杯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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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大半輩子的茶

從不正式

不說順序

他說茶香

是茶的

氣味,這不用太多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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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米隨日月

留下漬印,在杯內

層層疊疊

淺淡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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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茶衍成一日當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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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起

要不要泡茶了,又一次

為我沏下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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搣起的茶葉蜷縮著

落放壺中,敲出清脆

沸騰的水

綻放葉身,反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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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茶的事

他時常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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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

似乎就這瞬裏

平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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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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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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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台北人,春日生。稀有的雙生肖命格。修讀哲學,喜愛馬勒。現寫有評論、散文等,詩作各散。出版詩集《灰矮星》(逗點,二〇一九)。獲二〇二三年新詩學會優秀青年詩人獎。詩集《原光》曾入圍周夢蝶詩獎,獲二〇二四年楊牧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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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C南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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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日子、無須多言的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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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的質調很穩很淺,相比炫技,本詩更像是一種召喚,淺淺的拉出一個簡單的場景,我們看著動作,日子就過了。泡茶是個很routine的事,例行到我們幾乎覺察不到差異,但一切都貴在累積,「茶米隨日月/留下漬印,在杯內」,茶是要養的,一遍一遍的澆灌,茶杯在一次一次的沖泡下,惹了一身茶氣,他再也不會有別的用途,當拿起,茶香就會竄升,就該是泡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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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就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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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作中,茶被屏除一切象徵,簡單、乾淨,我們可以看到詩作對以短語短句呈現,且隨著詩意的進發,單節所用的詩句數更少,有三句、兩句甚至一句作結的。如此大膽的剪裁會增加詩的核心乾癟化的風險,然而當茶的諸多體感被放大,隨著詩的推進,茶愈來愈立體——我們看到茶香、茶漬、蜷縮的茶葉落入壺中便敲起聲響,反而在這種剪裁下穩固而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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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詩又極為克制,幾乎不將茶與其他意象做連動,讓茶只是茶,例如第二節「他說茶香/是茶的/氣味,這不用太多知識」,於是整首詩更加聚焦,茶的形貌變得純粹,宛如spotlight下周邊的細小高光,我們在設計中屏除掉了多餘的資訊,茶香就是氣味,毋須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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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茶位處一日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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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詩的後半段,茶有了第一個連結,從「久久,茶衍成一日當中的事」開始,我們明顯看到茶被放置在一天的進程裡,我們要泡茶,正如我們要過日子,日子會過,此時先前純粹化的茶香被置後,茶成了一種我們必須且必定會做的事,詩至此話鋒一轉,「又一次/(他)為我沏下日子」,茶第一次與意象做連動,成了一種奉獻,為你做一件日常,無他,詩中的「他」只不過想為你,縱使簡單日常,但他一遍遍的想為你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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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個場景進一步被召喚,這讓我們想到家中的長輩,譬如爺爺奶奶,已經無法同你聊那些生命力滿滿的故事,學校離他們太遠;政治他們力不從心;國際觀與理財,他們的腦袋已旋轉不過來,但他們仍想與你連結,於是化作後來,他們每每在一個隨意的時間點:「吃飽了嗎?」「會不會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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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的「他」似乎也是一位這樣的長者,煮茶,他花了一輩子沏了無數盞茶,這成了他的生活也是他的連結,於是他時常問起,「喝茶吧」這是他愛你的方式。在詩的末段,我們觀看他用他熟悉的方式,搣起茶葉、煮水、沖壺、煮茶是他一輩子的事,他現在只想為你,那個瞬間,你與他平靜,如你們的一輩子那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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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C南

美術設計:#芃萱 @sunny__9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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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菜單】

狀態:老陳精細的削減

建議備料:韓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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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森 #吃茶 #原光 #茶 #平靜 #詩 #水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飲食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