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1日 星期六

山海經 ◎李魁賢


山海經 ◎李魁賢

從山脈的冠冕

透示森林安寧的清秀

但靈鷲絕跡 松鼠放肆

支撐著青翠形相的杉木

中心被啃嚙而枯槁

缺乏資源的島

連雨水都無法蓄積

沿山坡層層

不自願地沖失

成為周圍海洋的泡沫

唯有刻蝕班駁的岩層

始終涉入水深處

承載著島的負荷

對抗衝擊而來的海浪

發岀幾聲無人聽見的吼聲

島的剖面依舊是

不變的結構

有地熱

維持著溫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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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魁賢(1937年-)臺灣詩人、文化評論人、翻譯家。1953年開始發表詩作 。現任世界詩人運動組織(Movimiento Poetas del Mundo)副會長。曾任台灣筆會會長,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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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首先,作者以山海經為詩名,《山海經》是一部先秦古籍,載有怪奇悠謬之說、薈萃珍奇博物的神話地理志。在中國古代的四部分類法中,視為山川地志(史部地理類),或博物之書(子部小說類)。[註2]而在此詩中,可視為自然環境之代稱。

本詩手段以形容環境秀麗為開端,山脈森林清秀,看似美好,但下行「但靈鷲絕跡」馬上進入轉折,鷲即為老鷹,而近年來因農藥濫用而毒死老鷹的新聞屢見不顯。如同當地生態環境好壞指標的老鷹消失了,失去天敵的松鼠開始氾濫繁衍,啃食原本青翠的杉木,成了枯槁的模樣。接著「缺乏資源的島/連雨水都無法蓄積/沿山坡層層/不自願地沖失」先天條件帶來的挑戰,與後天人為導致的生態失衡問題開始一一浮現。台灣山區地勢陡峭,加上降雨特性,使得雨水大多流入海洋;而安靜的山坡地從來無法主動做些什麼,它的不自願,來自人類的作為。我們在山坡地上的各種過度開墾利用,讓山坡地失去可以抓緊土壤的植披,山坡地便只能非自願的流失了。且若柔軟的土壤成為了海洋的泡沫,那也唯有堅硬的岩層,能乘載島嶼的負荷。

最後,作者云「島的剖面依舊是/不變的結構/有地熱/維持著溫暖的心」顯示出作者對於台灣這座島嶼,仍沒有完全放棄關懷,台灣依舊是台灣,結構如常。儘管尚未完全毀壞,但如何維持生態的平衡,無疑是個需要大家繼續思考的問題。

[註1] [註2]資訊皆擷取整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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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照片: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人類世 #李魁賢 #山海經 #維持著溫暖的心

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人類之夜 ◎巫時


 人類之夜 ◎巫時

⠀  
總是以為能看得見。
好不容易,我閉起眼睛
而又睜開
就看見了自己的光。
此刻一萬種聲音皆寂寞
我用手指向月亮
感覺尖銳
紅色滲出了半圓
影子開始壯大,眼前的地圖
進入伸出黑手的時代
樹木長成了森林
我曾經熟悉的迷宮
⠀  ⠀ 
我跟隨著我微弱的光
小心翼翼踏出
決定方向的那一步
在半空中停駐
許久許久,然後降落
終究無法飛起來
我拍散看不見的枝葉
繼續探入
那些粗糙而富有年齡的手掌
輕輕(或不經意)和我摩擦
時間之流湧現
而不致暈眩
我仍活著面對黑暗……
⠀   
有一段小徑
我持續行走,偶爾奔跑
用身體畫出弧形
枝條和樹幹
未曾停止生長,總是
先我一步
將天空一點一點包圍
還剩下一點點時間
我靜止不動
試著張開嘴脣
無有回音
我決定坐下來
盤據在纏繞的一切
伸出手(指)
搓揉又搓揉……
⠀   
火光乍現。
在我闔上眼睛之前
感覺刺痛
而醒
我舉起枝條,燃燒
像一隻候鳥
萬年之後
將再次舉手
向天空,向紅色與藍色
那些會移動的星星
發出光芒
作為告別
⠀  
--
⠀  
◎作者簡介:
  巫時
⠀  
  二十歲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跨過了某條再也回不去的界線。於是想在那些獨一無二的視野消失之前,讓目光停駐在裡面,之後便可以好好地和它們說聲再見。
⠀  
  個人報台「背德的信仰」:mypaper.pchome.com.tw/causation
  (以上簡介來自詩集《厚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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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哲佑賞析  
⠀  
「人類世」是一個全新的地質概念,許多科學家認為「人類」出現迄今,所造成的生態影響不亞於冰河火山等自然現象,人類甚至造成了地球第六次物種大滅絕。而在「自然」或「生態」的討論之下,環境保護與生態保育的聲浪往往和人類的科技文明相對,甚至敵對;身處其中的我們,是否真能擺脫人類的視角,尊自然為上位?又或者,難道人類真的不能改造地球,讓地球成為專屬樂土?
⠀   
這些問題難以解決,甚至可能涉及倫理。但在此,或許我們可以先思考「人類」之不同其他物種的神祕性。比如巫時的這首〈人類之夜〉,探源了人類出現類似「神啟」的過程,不把自然的純樸純真視為理所當然,甚至自然可能威脅了人類的存在。
⠀   
第一段睜眼見光,是在經歷了千萬次的「好不容易」,而這種啟蒙讓月亮有了象徵,讓陰影開始瀰漫,最後一句「樹木長成了森林/我曾經熟悉的迷宮」,木成為林,進而成為迷宮,「曾熟悉」彷彿隔開了「人」與「動物」的不同:不是靠直覺,而是靠認知與學習。接下來的飛行也饒富興味,詩裡寫著「在半空中停駐/許久許久,然後降落/終究無法飛起來」,這是成為神,或者返回神格的徒勞努力嗎?無法升天,那只能被納入時間之流中,用人類自己的感官面對黑暗。
⠀   
但是周遭的樹木和枝條卻是一點一點包圍天空。在此,「樹木」,不僅可逕而指認為「自然」,其「黑暗」的象徵又更明顯了:它們形塑迷宮,讓人落入時間,遮蔽住向上的視線。而「我」對此的應對,竟是拿出自己的手指來摩擦取火。此處取火的意義可能有二,第一是以自身來取火,彷彿是燃燒自己(人類)換來光亮,甚至也暗示自身不同於外在的清明;其次是,這火光是要燃燒起「枝條」,袪除懾人的黑暗,燒出自己的天空。
⠀  
這是人類的使命或宿命嗎?詩的最後言,萬年之後將會再次發出光芒,像星星告別。姑且不論這裡的神秘論(哪顆星星?是外星文明嗎?),如果人類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那麼所謂的「自然」或「生態」,都只是籠罩在身上的黑暗而已。而若積極一點的來說,發光才能被記住,毀滅才有再生,那所謂的生態保育也並非唯一真理,所謂自然的和諧,可能只是我們心中樂園的投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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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人類世 #巫時 #厚嘴唇 #背德的信仰

2020年10月29日 星期四

時光 ◎羅智成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 ​ ​ ​
時光 ◎羅智成
  
當我回到地球 人類已離開許久
森林已收復了城市 鷗鳥還在河口逗留
無數棄置的錶心像貝殼遍佈沙灘
有的積著海水 有的還在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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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羅智成(1955),出生於臺北市,臺灣詩人、作家、文化評論者、媒體工作者。
詩人林燿德稱他是「微宇宙的教皇」,楊牧形容他:「羅智成秉賦一份傑出的抒情脈動,理解純粹之美,詩和美術的絕對權威,而且緊緊把握住創造神秘色彩的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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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張木木賞析
「人類世」作為科學、地質學的概念,最早於2000年被提出,主張要劃分新的地質年代,因為人在地球上所進行的文化、工業活動,已經將地質、生態推向不可逆的階段。這樣的命名,使人類不再能以生態系中的例外自居,不能獨善其身。
羅智成得詩作,描述與人類世相反的想像,當人類於地表的活動消失,將曾掠奪的歸還,此刻,沒有人跡的地球,會是什麼模樣?
  
會是:「森林已收復了城市 鷗鳥還在河口逗留」,人制定的生活方式與規章,隨著城市的消失而不復存在,文明產物被純淨的生命覆蓋,河口也不再是利益的集散之地,那裡有逗留的鷗鳥。
  
會是:「無數棄置的錶心像貝殼遍佈沙灘∕有的積著海水 有的還在走動」,所有由人類創造的概念,在人類離開的那瞬,好像都失去了意義,地球不再需要時間。扣回主題時光,沒有了人類強加在地球的規則,地球的時間是靜默的,是安詳的,有的積著海水,沉溺在流動的生態中,有的還在默默地走;但是時間的概念不再被需要,也不再具有指涉。時光還在靜靜地淌,但時間的意義已被抽光。
簡短的四句詩句,但充滿了符號與畫面感。整首詩沒有提及任何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但從人類離開的那一刻起,彷彿就透露人無法挽救、收拾自己所種下的殘局。我們遺留的物質、制度與規章,在自然的生態中都不再重要,羅智成想說的,或許就是這種悲傷,突然意識到這些年建築的文明,在失去能夠乘載的處所之後,居然什麼也沒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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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 #生態 #人類世 #人類文明 #羅智成


 

2020年10月28日 星期三

毀滅與再生:人類世(Anthropocene)◎責編一尾

 

 

毀滅與再生:人類世(Anthropocene)◎責編一尾
        
我心有所愛
不忍讓世界傾敗
    
——羅智成〈一九七九〉
    
安娜・羅文豪普特・秦 (Anna Lowenhaupt Tsing)在《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以最快速度在廣島重新復甦的「松茸」來談論二戰後的日本地景:「支配原子是人類控制自然這春秋大夢的最顛峰,卻也是該夢想覆滅的開端。廣島的原子彈造成許多巨變。突然間,我們意識到人類有能力破壞地球的可居性,無論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為之。這份認知在我們目睹污染、大規模滅絕與氣候變化後更是清晰。」
     
從工業革命以來到兩次世界大戰,人類在地表示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如隧道、礦坑以及原子彈和核災對於地球生態的影響,人類好像成為了完全主宰這個地球的生物,在地質年代上地質學家認為我們從11700年前開始的全新世(Holocene)進入了人類世(Anthropocene)的時代。
     
進入人類世,是否也代表人類文明更進一步了呢?在肺炎疫情影響全球的現在,似乎很難判斷,而人類文明的發展有些人看到了科技的進步充滿信心,也有人認為社群媒體以及資本主義掌控的世界,使得文明傾頹,我們似乎難以在網路世代裡真正的做到傾聽,彼此間的互信在社群媒體的發展下也加深了歧見。二戰的核子彈、近來的核災、網路社群媒體和Covid-19疫情,在在的都大幅度改變我們所認知的世界,而「詩」為我們在這個人類世儼然降臨的時代提供了什麼想像?本週我們以羅智成、李魁賢、巫時和謝旭昇的詩領路,試圖帶大家重新審視我們週遭的一切。


延伸資訊:

人類世:跨學科的愛恨情仇
https://kam-a-tiam.typepad.com/blog/2018/06/人類世跨學科的愛恨情仇.html
人類世:形成中的地質年代
https://sa.ylib.com/MagArticle.aspx?id=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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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 #生態 #人類世 #末日松茸 #人類文明 #地質 #一尾
   


2020年10月27日 星期二

玉山學第0章 ◎須文蔚

 


玉山學第0章 ◎須文蔚

  —走進玉山時請關手機

 

一群登山客的手機在塔塔加鞍部上還懸

念著都會,不肯靜默,也不停止震動

不斷依偎在人們的臉龐,描繪著

亞熱帶平野上罹患躁鬱症的風景

  

鐵杉用寒帶植物慣有的漠然佇立路旁

頭的松蘿煽動如鉗山風

從十餘個瞳孔中拔出終端機、電腦主機和

一長串等待主人閱讀與回覆的電子郵件

當眼睛忍不住酸疼作勢流淚時

白雲跳躍過稜線纏綿住視線,密密包紮

從視網膜到心中掛念網路而扯開的創傷

 

高山芒用紙質葉舌吐露玉山的寂寞

薄霧往返他們披針形的葉尖,撥奏

蒼天飄渺無法聽見的冥想,遠方

雲瀑不斷以數字低音般頑固

接連撞擊山谷並向人間俯衝

協奏一首無言歌

 

突然

一群登山客的手機在塔塔加鞍部上咳嗽起來

埋怨著過早降臨的寒流與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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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須文蔚,1966年生,東吳大學法律系學士,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系碩士、博士。曾任《創世紀》詩雜誌主編、《乾坤》詩刊總編輯、公視文化基金會董事、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暨系主任、花蓮縣數位機會中心主任等。創辦臺灣第一個文學網站《詩路》,著有詩集《旅次》與《魔術方塊》、文學研究《臺灣數位文學論》與《臺灣文學傳播論》等。現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改自博客來與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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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來到大自然的平靜是人的生存裡難得的奇蹟,鐵杉、白雲、芒草,遍地飄搖的植物與景色,本應當是替日子裡,輕微痠疼積累的治癒。然而隨著科技的日新月異,手機的存在除了將我們與外界聯繫,卻也將那些引致我們回到俗世的因子,如影子伴隨我們的形體。而詩人觀見了此一現象,便以不厭其煩地引領著我們體會那些天地之間的大美,並試圖讓我們知道科技與自然相悖的本性。

 

此詩便從這樣的絮叨開始:「走進玉山時請關手機」,開門見山點出詩的命題。首段彰顯了手機的作用,不在記錄風景,而是替我們懸念著都會,靜默與震動一再地告知我們與塵世的聯繫,那樣只脫離一半的離開,卻更是我們身在群山裡,卻將其帶上來,來自平野的躁鬱,透過科技重新掌控著山裡的諸遊人。

 

次段則試圖脫離都市喧囂,將萬物的運行軌跡凝在眾人之前,讓自然的靜穆和溫柔安撫著我們飽受公事與螢幕刺激的疲倦和光。彷彿一場來自大自然的受洗儀式,使感於此景的十餘個瞳孔,藉著對自然的震撼與感動,而一紓對於俗事的傷痛,並以白雲「纏綿住視線,密密包紮/從視網膜到心中掛念網路而扯開的創傷」。而第三段更直接脫離了與都市的聯繫,進到了純然體會著自然的狀態。「高山芒」、「薄霧」、「蒼天」、「雲瀑」,諸般種種流線的、遼闊的景象,恍惚一如一首清麗的歌,有韻無曲。

 

末段卻將此一出神的過程下了一個錯愕的註腳,「一群登山客的手機在塔塔加鞍部上咳嗽起來」,在所有人都依然沉浸在美當中無法自拔時,手機們卻對著這樣景色伴隨的冷意而抱怨了起來,除了昭顯了科技與自然本質上的相悖,也對於自然是否需要科技提出了質疑。固然,科技使我們的生活許多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但在進步的背後,往往象徵地是我們向著原初的自然漸漸離去,貌合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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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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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須文蔚 #玉山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手機 #登山

2020年10月26日 星期一

黑色土壤 ◎吳晟

 

黑色土壤 ◎吳晟

 

從幼童跟隨母親去農田

拾稻穗、拾蕃薯、採野菜

從年少跟隨母親去農田

割田草、挑秧苗、巡田水

從成年跟隨母親去農田

駛犁、插秧、施肥

在濁水溪畔廣大溪埔地

每一步踩踏田土的足跡

每一個貼近田土的身影

每一滴滴落田土的汗水

紛紛萌生根鬚、茂盛枝葉

凝結信靠大地的愛戀

一季一季平靜耕作

濁水溪畔每一寸黑色土壤

由芽而苗而綠意盎然

陪伴母親一生的寄託

豐富了我的年少和壯年

那是什麼花、什麼作物

又是如何日日夜夜緩慢成長

速食文化衝擊下

土生土長的家鄉子弟

還有誰記取

從牛犁牛耙到耕耘機

從秧盆秧桿到插秧機

從鐮刀打穀箱到割稻機

步步艱辛的稻作演變

將無地可耕而棄置

而我的足跡、我的身影和汗水

牢牢連結廣大溪埔地

無論擴張又擴張的經濟風潮

如何刺痛我信靠大地的愛戀

我仍願緊密守護每一寸黑色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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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晟,1944年生。本名吳勝雄,台灣彰化縣溪州鄉圳寮村人。台灣鄉土作家,創作以新詩為主,散文為輔。寫作之餘亦從事農事。

 

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現已改制為國立屏東科技大學)畢業後,曾任溪州國中生物科教師,1995年已退休。 寫作之外,兼任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系講師。「寫台灣人、敘台灣事、繪台灣景、抒台灣情」是吳晟的創作主張。他的作品都是從生活體驗中醞釀出來,情境動人,包含深刻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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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宇軒賞析

 

身為一位對於土地相當重視的寫作者,詩人以自己的經歷鋪寫詩句:幼童、年少、成年,在全詩的開篇即寫到在自己每個人生階段的生活,都和農田有非常深刻的關聯;而這些透過詩人親深實踐體會的情感,在時間之下也「紛紛萌生根鬚、茂盛枝葉/凝結信靠大地的愛戀」,為人與土地的關係譜寫出更深層的意義。

 

美好回憶的鋪敘到了詩作的中段,開始產生了轉折與張力。詩人提及「速食文化」對於土地的衝擊,在現代社會的趨勢之下,科技革新並非只呈現在器物與制度上,還更進一步地讓我們的心靈也產生了在觀念上巨大的改變。耕耘機、插秧機與割稻機或許代表了我們與土地一種新的生活模式,但那些過去既有深層的緊密關係是不是也在這些機器的替換中,「替換」了我們的什麼呢?

 

全詩淺顯易懂,不用特別的賞析即可讀出詩所蘊含的意義,但透過這個機會我們可以思索與土地的關係,是否有更多改變的可能。我們都是被田地養大的人,當我們回頭看這片孕育我們的黑色土壤時,應該要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無論擴張又擴張的經濟風潮/如何刺痛我信靠大地的愛戀/我仍願緊密守護每一寸黑色土壤」無論這些外在層次的改變是如何沖刷時代,詩人依舊秉持著堅持的精神,以詩大聲說出了自己最真誠的告白。這是詩人的回答,那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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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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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吳晟 #土壤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黑色

2020年10月25日 星期日

海的文學史 ◎陳少

 


海的文學史 ◎陳少

 

是海的皺紋吧

剛毅的線條和力道

篆刻太平洋

幾萬年才年輪這輩子的洋流

 

習慣人群的人不敢想念海

山的倒影襲來

海會在人群中輕易地指認

比海還深的孤獨

 

我遠遠盯著十年後的自己

比現在更習慣一個人,一個人靠近質數

不斷隱匿在大霧之中

我想山也是

 

蛾產卵

死亡遠大於存活

那些最有資格的昆蟲鳥獸

輪流隆起成山

輪流低窪為湖

我們被遠遠拋在原地

苦苦學步

 

從眼前游過的魚

鱗片反光

也許是上下輩子

所遇見

決定互換肺與鰓的對象

 

嚮往海的人啊

死後志願候補為山

日夜扔擲巨岩,抽長森林和稜線

睡足八小時,把肺腑海拔最高

 

每天凝視海的遼闊

每天讓海穿越身體

 

畢竟離開羊水的那刻

我們就得重新學習

閉氣與漂浮

打水與相愛

 

 

-

 

◎作者簡介

 

陳少,一九八六年生,臺北教育大學語創所畢業。得過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優秀青年詩人獎。

 

著有詩集《被黑洞吻過的殘骸》以及《只剩下海可以相信》,希望將來能帶著這本詩重返南太平洋,獻給薩摩亞和萬那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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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淵智、林宇軒賞析

 

相較於人類的一生,已經存在幾十億年的海洋的確是非常老的,也因此詩人才會以「皺紋」去形容海上的浪:肌肉過度使用時會造成皺紋的產生,正如同海浪不斷地重複,在時間之上「篆刻」著太平洋。時間總在成長停滯之時快慢著周遭的流速,因此我們在與周遭萬物的回憶相處時,往往會回歸自身的內心去省思、回顧自我,進而獲得更多的感悟。

 

詩人在第一節即寫道「幾萬年才年輪這輩子的洋流」——我們在原地苦苦學步時,昆蟲鳥獸卻早已向著自己的山與湖演化而去。詩中時間與空間互相揉合、凸顯了人性的孤獨,使得「我遠遠盯著十年後的自己」中,對於「一個人」自身的獨處之感顯得更加強烈:質數、大霧、不用被看見……這些種種不確定的孤獨並不是只專屬於我們,因為自然也是,「山也是」。

 

這些造成詩人孤獨的原因,只有海可以見證。在詩人的眼裡,「海」是全知的,即使藏於人群之中,也能輕易被指認出自身的孤獨,就像是一座大霧裡的山,日夜變動自我、扔擲巨岩、抽高稜線,於是「山」成了詩人的信仰之一,而海成了相對於山的孤獨與另一種救贖。

 

詩人將自然形塑成一個神聖而巨大的角色,從巨觀與微觀的角度分別進行探尋。以「蛾」為觀察對象,「我們被遠遠拋在原地/苦苦學步」是多麼悲哀;詩人筆下魚演化的「互換」是如此輕易帶過,卻絕非「上下輩子」這麼輕易。這些「凝視」除了表現出一種嚮往,更隱隱傳遞出「我們都是一座座山」的意味,離開羊水之後都終將在各自的時間與空間,邁向更遠的旅途。

 

在回顧自身時,我們往往只能看到遙遠的雪泥鴻爪,如前世約定交換器官的水族與陸生動物、產卵的蛾在死亡與存活之間的達爾文演化論;然整首詩關於生物的描寫,儼然就是一整部地球的演化史,隨著時間的厚度被拉扯得日漸單薄,單單凝望著山海之間一切變動的人,其孤獨的劇烈更容易被歷史所刺穿。

 

這首詩收錄於陳少的詩集《只剩下海可以相信》。據詩人自述,這本詩集為他壯遊南太平洋兩座小島國「薩摩亞」跟「萬那杜」的成果。因為島嶼面積不大,走幾步路便會撞上海,因此對詩人而言是「無時無刻不被海擁抱著」的。詩題〈海的文學史〉呈現出詩人在針對海進行思辨的同時,不忘「以自然回頭觀照人文」,或者説「以人文觀照自然」。文學所紀錄的究竟為何?在自然與人文之間,我們究竟該如何找尋兩者的關聯性而不致流於斷裂?這是身為在這片環境中生活/生存的我們,必須像詩中的浪一樣,不斷不斷思考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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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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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少 #海的文學史 #海洋 #只剩下海可以相信 #薩摩亞 #萬那杜 #被黑洞吻過的殘骸 #南方家園

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太魯閣.一九八九 ◎陳黎

 

1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

 

那寬廣是一親密的貼近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雲霧推抹

濕潤中流轉、靜止的千綠

那溫柔彷彿呼吸

如一葉之輕落,如一鳥之徐飛

又彷彿一樹花之開放

在陡峭光滑的巖頂絕壁

那深沈納苦惱與狂喜

莊嚴若蓊鬱的雨林

墨藍的星空,那激越

如兔脫禽動

穿過去夏滂沱的山洪

奔躍於陽光的早晨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在童年遊戲的深潭

在昨夜驚覺的夢境

我彷彿看見被時間扭轉、凝結的

歷史的激情

在褶皺曲折的岩面

在亂石崩疊的谷底

那紋路如雲似水

在無窮盡山與山的對視間

在無窮盡天與地的映照裡

 

然而你仍只是不言不語地看著我

行走過你的山路

看著我,一次又一次地

在你的面前仆倒

一如千百年來那些在你懷裡

跌倒的,流血的,死去的

 

2

多少次,你讓你的孩子在你的懷裡

跌倒,受傷又站起來

多少次,你讓他們在腐葉四佈的密林

行進並且迷路

你看見青春像飛瀑急濺

隨澗水流入遙遠的大海

你看見浮雲負載夢幻

緩緩消失於更巨大的夢幻

你讓他們尋覓一塊磐石靜坐沈思

你讓他們攀倚著鐘聲進入黃昏

在暴雨中成長

你讓他們佇立在斷裂的崖邊

看滴水穿石

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你讓紅毛的西班牙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紅毛的荷蘭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被滿州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你讓驅逐走滿州人的日本人到你的峽口採取砂金

 

到你的峽口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山腰築壘,架砲,殺人

到你的溪頭築壘,架砲,殺人

 

你聽走進來的漢人對刀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聽走進來的日本人對槍下的人說:

「投降吧,太魯閣番!」

你看著紋身的他們漸次從深山遷往山麓

從山麓遷往平原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不言不語

 

3

你看著他們漸次離開他們的家

來到你的身邊

那些被中國人驅逐過海的中國人

 

帶著戰餘的炸藥,鄉愁,推土機

他們在你糾纏的骨骼間開鑿新的夢

有的失蹤於自己挖掘的隧道

有的跟著落石沈入永恆的深淵

有的留下一隻手,一隻腳

學堅毅的樹站立風中

有的脫掉舊袍,拿起鋤頭

在新開的路旁釘立新的門牌

跟著新認識的異鄉女子,他們學習

接枝,混血,繁殖

一如一遍遍種下去的加州李,高麗菜,二十世紀梨

他們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

 

他們把新的地名掛在新開的路上

春天的時候

他們偉大的領袖,戴著勛章

到一個叫天祥的地方撿賞落盡的梅花

他們把御榻鋪在溫泉的小徑,頂著熱氣

大聲朗讀正氣歌

但你不是華清池,不是馬嵬坡

不是迢遙朦朧的中國山水

 

那有名的大千居士,顫巍巍地扶著

比山間雲霧還虛無的美髯

在你具體的臉上

用半抽象的潑墨揮霍鄉愁

他們在你的山壁上畫長江萬里圖

但你不是山水,不是山水畫裡的山水

從你額際懸下的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不是范寬的谿山行旅圖

對於那些坐著冷氣巴士遊覽你的人

你是美麗的風景

(就像四百年前乘船經過東邊海上,用奇特的聲調

呼喊福爾摩莎的葡萄牙人)

但你不叫福爾摩莎,雖然你是美麗的

你不是帶走的、掛著的、展覽的風景

你是生活,你是生命

你是偉大真實的存在,對於那些

跟著你的血脈一同顫動、一同呼吸的

你的子民

 

4

我尋找濃霧的黎明

我尋找第一隻飛過峽口的黑長尾雉

我尋找隙縫中互相窺視的木藍與大戟

我尋找高聲讚頌海與旭照的最初的舌頭

我尋找追逐鼯鼠的落日的紅膝蓋

我尋找跟隨溫度變換顏色的樹的月曆

我尋找風的部落

我尋找火的祭典

我尋找跟著彎弓響起的山豬的腳步聲

我尋找枕著洪水睡眠的夢的竹屋

我尋找建築術

我尋找航海學

我尋找披著喪服哭泣的星星

我尋找吊鉤般懸起血夜與峽谷的山月

我尋找以鐵索綑綁自身,自千丈高崖垂下將自己與山一起炸開的手指

我尋找鑿壁的光

我尋找碰撞船首的頭顱

我尋找埋魂異鄉的心

我尋找一座吊橋,一條沒有鞋帶的的歌也許是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一群意義豐富的母音子音:

 

桐卡荖,旁給揚,塔比多

礑翁乾,洛韶,托魯灣

托博閣,斯米可,魯玻可

可巴洋,巴拉腦,巴托諾夫

卡莫黑爾,卡魯給,玻卡巴拉斯

喀拉胞,達布拉,拉巴侯

卡希亞,玻希璃,達希魯

希黑干,希達岡,希卡拉汗

卡奧灣,托莫灣,普洛灣

伏多丹,巴支干,欣里干

得呂可,得卡倫,得給亞可

沙卡丹,巴拉丹,蘇瓦沙魯

布拿俺,玻魯琳,達布可俺

烏歪,陀泳,巴達幹

達給黎,赫赫斯,瓦黑爾

斯可依,玻可斯伊,莫可依希(註)

 

5

我尋找回聲的洞穴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秋天的時候,他們結伴行走於峽谷的山道

在樹林間、溪水邊等候的

也許是一群忽然湧出的獼猴

也許是兩間沒有主人的竹屋,靜立在

荒廢的耕地旁

在更遠的古道,他們跨過一叢蔓草

再一次遭遇埋伏的日軍戰壕

更遠處是一座茅草搭建的山胞獵寮

以及兩三塊,最近一批考古隊員

留下來的陶片

 

我們繞過迴頭灣

行至九株老梅所在的吊橋

在日本警察駐在的地方,一個現代郵差

愉快地把郵件分投進不同的信箱裡

取走它們的也許是走兩小時路,過吊橋來的

蓮花池老兵

也許是坐著搬運車一路顛簸而下的

梅村婦女

 

你們顛簸地走進黃昏的村落

一個強健的村中男孩興奮地跑過來迎接

矯捷的身影彷若五十年前他外祖父

追獵的山鹿

「爸爸已經燒好茶等你們了!」

竹村,他們家園的名字

多麼像他父親年少時讀過的唐人的詩句

一如五十年前在此耕獵的泰雅族人

他們過海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

種植他們的果樹,養育他們的兒女

 

6

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這卑微地上

居留的秘密

鐘聲推移鐘聲

群山在群山之外

我拾級而上,暮色中傾斜走近巖頂禪寺的梵唱

彷彿那反覆的波浪

彷彿你寬遠的存在

這低迴的誦唱何其單純又何其繁複啊

包容那幽渺的與廣大的

包容那苦惱的與喜悅的

包容奇突

包容殘缺

包容孤寂

包容仇恨

一如那低眉悲慈的菩薩,你也是

不言不語的觀世音

無緣、同體地觀看天開地闢,樹死蟲生

山水有音,日月無窮

我彷彿聽見生命對生命的呼喊

穿過空明的山色,水色

穿過永恆的回聲的洞穴

到達今夜

萬仞山壁如一粒沙平放心底

 

 

註:

這些是太魯閣國家公園區內的古地名,在泰雅族語裡皆各有所指。如塔比多,今之天祥,原意為「棕樹」;洛韶,原意為「沼澤」;達布可俺,原意為「播種」;巴支干,原意為「必經之路」;普洛灣,原意為「回音」。參閱廖守臣著《泰雅族的文化》

(台北,1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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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黎,本名陳膺文,1954 年生,台灣花蓮人,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廟前》、《動物搖籃曲》、《小丑畢費的戀歌》、《家庭之旅》、《小宇宙》、《島嶼邊緣》、《貓對鏡》、《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輕/慢》、《我/城》、《妖/冶》、《朝/聖》、《島/國》,散文集《人間戀歌》、《晴天書》、《彩虹的聲音》、《詠嘆調》、《偷窺大師》、《想像花蓮》,音樂評介集《永恆的草莓園》等。譯有《拉丁美洲現代詩選》 等十餘種。中英對照,張芬齡譯的《親密書:英譯陳黎詩選 1974-1995》(Intimate Letters: Selected Poems of Chen Li)1997 年由書林書店出版。1999 年受邀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2001 年底,荷譯陳黎詩選 De Rand Van Het Eiland (島嶼邊緣)由荷蘭萊頓大學「文火雜誌社」出版。2004 年3 月,受邀參加巴黎書展中國文學主題展 。2009 年底,法譯陳黎詩選 Les confins de l'ile(島嶼邊緣)由法國 Tigre de Papier 出版社出版。2010 年2 月,日譯陳黎詩選《華麗島の边緣》由日本「思潮社」出版。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詩翻譯獎,金鼎獎 ,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等。2005 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 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Poetry Parnassus)。

 

(簡介來自陳黎個人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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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這首詩非常的長,分成六節,彷彿層層剝開又再包裹起來,多面向地形塑太魯閣的樣貌。第一節以直面碰撞,首句寫著「在微雨的春寒裡思索你靜默的奧義」,接著由沙粒來延伸廣大的山勢,雲霧、葉落、飛鳥、花開,外在的景物流轉彷彿也和個體的生命呼應,從這些景物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夢境,自己身上的時間。

 

這些當然是「自然的靈性」,但自然對人來說可能不只如此。作者筆鋒一轉,回到無言的景物,再把個體擴大為群體;如果我能從這座山裡看到自己,如果所有人都能在這座山裡看到自身,那我與他人的界線是否也能鬆動、泯除,在無窮的對視之間,我也一如千百年來路過此地的人?

 

於是歷史出現了。太魯閣不言不語,但是收納了所有:西班牙、荷蘭、中國、日本……有人離開,有人到來。事件在此發生,也在此埋葬,成為此刻的地景。第三節把目光集中在國共內戰後渡台的中國人,「把自己種進你的身體」,自然不只帶給個人生命的震顫,更是人們寄託的所在,故土的鄉愁轉移到異地,所有文明都渴望自己被土地擁抱,落地生根。

 

彷彿是存在的方法,在荒野中尋找黎明,尋找月曆,尋找部落祭典,建築術和航海學。這可能是全詩最核心的部分,交織了自然與人文,靜默的奧義在於接納尋找。第五節再回歸個人,「回聲的洞穴」,說出的話經歷了些什麼,歸返的時多了滄桑的變遷,儘管可能還是同一句話。人們在此留下不同的傷口,山林卻能把這些融為同一片景色,同一個歷史。於是明白我們都是無垠自然裡的一粒沙土,也像是一棵種子,溫默地與土地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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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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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黎 #太魯閣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歷史 #暴雨 #島嶼邊緣

2020年10月23日 星期五

下陷 ◎陳雋弘​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 ​ ​ ​

下陷 ◎陳雋弘​

──寫給我日漸消失的家鄉林邊​

 

不斷被抽走的​

這麼多年​

每當漲潮的時候​

就用沙袋的沈默去堵​

母親身體的裂口​

 

不斷被抽走的​

還有血​

一滴用血凝成的蓮霧​

比你的嘴唇還要紅​

時間就像白鷺鷥​

那樣停著​

走過季節的衰草​

堤防也下沉了​

再不用踮起腳尖​

就可以看到海了​

 ​ ​ ​ ​ 

海上的船隻​

岸上的房子​

在記憶裡飄著​

魚腥味的黃昏​

 ​ ​ ​ ​ 

都隨著我的身高​

愈來愈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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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雋弘,1979年生,高師大國文所碩士,現任高雄女中教師。

  

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打狗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花蓮文學獎、詩路年度網路詩人、優秀青年詩人等。作品發表於各報紙副刊與雜誌,並被收入許多詩選中。曾出版限量詩集《面對》、《等待沒收》。

  

Blog 貧血的地中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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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特約撰稿人 蔡牧希 賞析​

​ 

詩人的家鄉林邊,舊名為「林仔邊」,是屏東縣沿海鄉鎮之一。早期為平埔族放索社的活動範圍,因為樹林茂盛,漢人移民選在樹林邊開拓、形成聚落,便取名「林仔邊」,後期簡化為「林邊」。因為地處低窪,加上靠海的峰崎村、水利村以漁業養殖維生,衍生出超抽地下水導致地層下陷的問題。​

​ 

詩篇首段直敘這長年以來的傷痛「不斷被抽走的⁄這麼多年⁄每當漲潮的時候⁄就用沙袋的沈默去堵⁄母親身體的裂口」。不斷吸附汙水、海水的沙袋,終究無以抵擋漫天而來的洪流。在八八風災之時,林邊曾一度滅頂於水域之下,自然反撲的警訊不容小覷。詩中的「沉默」,不僅言說了家鄉面臨大環境的無奈,也呈現了作者壓抑的情緒。​

​ 

此番壓抑的情緒,扭曲了詩境現實與幻象的界線。第二段「不斷被抽走的⁄還有血⁄一滴用血凝成的蓮霧⁄比你的嘴唇還要紅」當家鄉一吋一吋流失,外地對林邊的印象,仍是有名的黑珍珠蓮霧。以家鄉地土栽植的果肉,是心血,也是血汗,但外人嚐來都只是嘴邊珍饈。此番鬼魅血腥畫面,與魯迅《狂人日記》的禮教吃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令人反思之餘,不寒而慄。​

​ 

這樣的沉沒,在日積月累的沉默下,逐漸顯影:「時間就像白鷺鷥⁄那樣停著⁄走過季節的衰草⁄堤防也下沉了⁄再不用踮起腳尖⁄就可以看到海了」在時間的凌遲下,家鄉逐步陷落,詩人的童年與想望,也隨之滅頂。以往踮起腳尖眺望的遠方,突然成了洶湧的海濤,不由分說地撲面而來。童年裡那些「海上的船隻⁄岸上的房子⁄在記憶裡飄著⁄魚腥味的黃昏」,都只能是曾經,是回憶裡的漁光倒影。詩篇此處的頓足,也許是一個沉思⁄沉默的橋段—我們究竟拿家鄉換了什麼回來?我們犧牲了自然環境,是不是換得想要的富庶與繁榮?​

​ 

也許再多的詰問,為時已晚。不可逆的童年時光,已然被抽走的骨髓血肉,都是黃昏裡的影子,最後隱沒於夜色之中。​

​ 

詩末的回望「都隨著我的身高/愈來愈矮」,在成長的悵然與離鄉的必然之下,詩人做了某些決定。為家鄉發聲,即使是哀歌,在眾聲喧嘩之際,也不免為亂世之音。詩人沉鬱的筆調,輕輕敲響的自然的喪鐘,讓我們在繁榮的旗幟下駐足深思,再度回望那自然地土的風貌,想起那曾豢養我們成長的穹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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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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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雋弘 #下陷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身高 #越來越矮

2020年10月22日 星期四

十月第三週: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自然與人文的對話 ◎責編宇軒

 

在科技發展迅速、人際關係被高度重視的現代社會中,不時可以看到散文與小說中以「自然環境」為題對人文進行反思的書寫;而在現代詩的創作上,也有許多寫作者以自然體驗中的自省與反思作為題材,進行多元而豐富的對話。

 

本週的寫手分別選取了五首詩作進行賞析,為各位帶來陳雋弘、陳黎、陳少、吳晟以及須文蔚五位詩人,從不同面向描寫自然與人文關係的精彩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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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 @arteditor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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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 #人文 #陳雋弘 #陳黎 #陳少 #吳晟 #須文蔚

2020年10月21日 星期三

夜宿塔塔加 ◎郭哲佑

 

夜宿塔塔加  ◎郭哲佑

 

還未達到真正的山頂

儘管沿途的霧已經散去

當我走下車,氣溫驟降

樹葉成為針刺

發現長久以來所要遮掩的

終於太過壯麗

連成一片完整的星圖

 

是山羌的叫聲

標蛇留下的蛻皮

讓那些不敢直視的黑暗

都有了神靈守護

躺在地上,迎面是風

堅持的信念也轉為溫帶

孕育許多溫潤稀有的物種

為踟躕的人

指引下一座等待命名的草原


那就是我。流星畫過大熊的手臂

收訊滿格的手機

還有一些值得感慨的留言

那是拙於表達,洶湧的心

是高聳的山林展示世界

給予我滄桑的露水與榻床

如同飛鼠發光的眼睛

城市的每一個夜晚,我也點亮了頭燈

在夢與生活之間

尋找安置自己的停車格


然而到了這裡

薄霧又起,暫時掩護夢境

還未到真正的山頂,已經深夜了

往前是山徑與派出所

山莊之內,電視機報導最新的社會新聞

我遙想此地,也曾有過的鐵路、大火

無數杉木幼苗

順著人類的手掌

預言彼此的新生與死亡


或許,姑且擁有單薄的夜

現在接近夏天,我們年輕而無知

撥開飛舞的蚊蚋和蛾,往前走

看清自己身處之地

看見微弱的光

收攏分散的陰影與體溫

將身上的每一吋空隙填滿

山頂將有風

讓我成為崎嶇世界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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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郭哲佑,1987年生,新北人。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畢業。建中紅樓詩社出身,詩作散見各報刊、詩刊,曾自印詩集《間奏》,並入選年度詩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等選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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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登山與遠行是人離避都市繁忙生活的方式。開著車行駛在高速公路,在鄉鎮的交界下交流道遁入省道,行駛的過程中從平地緩緩上升至海拔一、兩千公尺的深山密林,到達登山口,再來就是綿延環繞的霧中森林。詩題的塔塔加,為新中橫公路的最高點與玉山的登山口,位於中央山脈間的陷落高地,鄒族稱Tataka,此詩描寫的即是敘述者在山林宿營時於夜裡與自然邂逅的經歷。

   

棄離都市來到山林,人總有許多東西想帶至深林隱藏,暫時忘記也好,「發現長久以來所要遮掩的/終於太過壯麗」,那些無所遁形的暗處在星空下彰顯,那是敘事者面對自然時的經驗啟蒙,接著森林裡動物的聲響,「讓那些不敢直視的黑暗」與下段首句:「都有了神靈守護」的分段跳接,凸顯了「黑暗」同時顯露人自身的黑暗,在森林裡終有庇護,因而不致擔心。

  

躺在草地面向的星空,是面對自然時物我之間的感化。接連兩段,詩人如是遭遇啟迪,在上段「踟躕的人」,敘事者在下段喊出:「那就是我。」那是大自然的佈道會,而敘事者是感應其作用的見證,是介於夢境與生活之間屬於靈性的駐所,常駐在此。「山莊之內,電視機報導最新的社會新聞」,世俗由自然引導至人類非歷史的屠殺,草木榮枯又一歲,那毀滅的終究會回到法則自身的循環。

   

「看清自己身處之地/看見微弱的光」,末段敘事者在思索人的本質時,「讓我成為崎嶇世界的一部份」,敘事者發現了「物自身」的存在,那些感知、那些經驗與非經驗的,使之成為我們周遭世界所認知的一切。終究,在那近乎得道的夜裡,敘事者向自然誠心頂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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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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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郭哲佑 #塔塔加 #寫生

2020年10月20日 星期二

黃昏 ◎謝旭昇

 


黃昏 ◎謝旭昇

 

我已然重複訴說:

渡鴉、冬日的金屬,

阻擋著黃昏的時間軸輪。

 

黃昏永恆地燃燒

在我堆滿枯葉的表膚

和骨頭──那夜色的樹枝

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

不停飛墮的鳥如何體諒天空都是無邊的?

沉默的麥地如何體諒晚秋的降誕?

洄游的河魚如何體諒高處、群石、

出生和死亡同一的故鄉?

 

我穿流而過

我盛接黃昏盛大的眼底

 

黃昏永恆地燃燒

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

歷史。未來。和當下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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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謝旭昇,一九八七年冬日抵達。台灣新竹人。後長居於台南、北京、京都等地,現址不詳。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工人文學獎等。在台灣創辦詩刊《力量狗臉》、閒散地以不是編輯的方式作為一名編輯。

 

作者介紹取自謝旭昇2018年詩集《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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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今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2016年曾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詩選,由柳向陽、范靜嘩翻譯,叫《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這個書名取自詩選中〈預兆〉一詩的最後一句,相當值得深思。「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讀謝旭昇的這首詩時,我便想到了這個句子。

 

結合本周的主題「自然的靈性與啟發」:人要怎麼去看待自然的種種現象,再稱其中有靈性與啟發,是與什麼為對比稱靈性,啟發的對象又是什麼?這首詩對於自然現象,並不那麼旁觀,若能說自然啟發了我們,可能只因為我們忘了自己本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忘了那隨之而來的難題和需要,本就在我們的存在或靈魂當中。

 

「我已然重複述說」,這是一個相當帶有宗教氛圍的開頭,佛教經典中常有這種開章:「我已說……、今說……、當說……」提示著某種先知視角與觀察再三後的審慎。「渡鴉、冬日的金屬,/阻擋著黃昏的時間軸輪」,詩人鋪陳了一個典型的末日景象,食腐的動物與寒冷的金屬,並說他們阻擋著「黃昏的時間軸輪」,太陽是經常被形容為輪子,但用「軸輪」更顯示了太陽的原地踏步與其工具性格,輪子是會隨著車子前進的,軸輪卻不會,它被什麼力量使用著,服務於背後一個更大的機器。而食腐的生命和可能生鏽的金屬正在抵抗著它。

 

「黃昏永恆地燃燒/在我堆滿枯葉的表膚/和骨頭──那夜色的樹枝」,我的這個角色,在詩中就從某種先知性的訴說者,回到了正在現場體驗的抵抗者,不能以訴說來超越所有正在發生的當下,而也只有正在發生著的生命,才有能力說些什麼。「黃昏永恆地燃燒」,短暫狀態的黃昏怎麼能說永恆,但什麼又是永恆,回到原始毫無工具,毫無排練的現場,這自然、世界,我們能用來比較的,應該只有自己的生命。「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詩人終於帶我們來認識這個問題。

 

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這樣的問題有點太近,「不停飛墮的鳥如何體諒天空都是無邊的?」四行便把問題交給了其他存在,讓我們更遠地去看,他們生命之所從來去往,以及,他們各自抵抗的東西,三個問題原來也都是同一個問題: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如何體諒所有來處和去處,所有的依賴以及抵抗,成就的當下的自己。詩人穿過這些,「盛接黃昏盛大的眼底」。

 

迎接末日,黃昏往眼睛靠近,詩人在此暗示著失明以及毀滅。在這一切之後,仍然,「黃昏永恆地燃燒」。剩下的只能交給想像,「我如何體諒自己的存在──」這難解的問題在我們的存在終於不在之後,還會擁有其他的解方嗎?詩人善於調節的鏡頭,從外在開始一點一點地向我們內在看去,再往外看見其他的自然與生命,他們擁有一樣的命題,這命題因為我們的存在而存在,那我們不在以後呢?詩人建立了一場小小的死,小小的末日,這是他顯微的實驗場,也是我們無所在也無所不在的自然,和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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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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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9日 星期一

臺灣欒樹 ◎楊牧


 臺灣欒樹 ◎楊牧

 

這事發生在不久以前,他們神志

未之能及的水邊,當所有經緯

線索到此都不甚分明或一時

失察便如夢的領域般陷入隱晦

 

那時星辰都已依照座落指派成型

各自尋到它們光度合適的位置

冷氣團天上生滅有或無,黑潮

在海底提示詩的音律和意志

 

邊緣?從我鎖定的方位東南望去

看得見夕照自對角以剩餘的漏斗

小量過濾到我們青春的峯頂

罕見的飛鼠在露水裏錯愕驚醒

 

惟恐所向無非宇宙創生後某紀

一些自戕的殘餘,窮寇,暗中以

劫後的廢氣偷襲我新綠的林相

表裏,歸巢的羽類避之惟恐不及

 

螢光明滅浮沉自盛夏的胸懷

釋出深邃的畏懼,好奇,和創造力

為無邊的黑暗點燈,多層次的天路

歷程一夕盡毀於弔詭的野火

 

當森嚴的山勢從高處俯瞰,看見

一隊抹香鯨在偏南的水域日夜泅行

不知道是為遷徙,追踪,抑或遊戲

直到先後都在陌生的沙灘上擱淺

 

當流泉迅速循浮雲摺角飛濺

直落新蘚與舊苔的石,藤影裏

依稀聽得見地球反面,久違的

那一邊,彷彿有女聲輕歌低吟

 

她畧過一些我們早期的共同經驗

寒武紀接近奧陶的魚貝和珊瑚

遲到的爬蟲類,恐龍生與死

一貫快長不已的菇菌,豐草,巨木

 

直接進入預言裏終將到臨,人與碳

互相煎熬的世代,山無陵,江水

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只剩

 

這海上渺茫的邊緣,黑潮

洶湧,日光輻輳,深淺的風雨

過境,赤石罅中競生著絕無僅有

一系列宛轉變色的欒樹林

 

  ──二○○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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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曾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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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在賞析此詩之前,先來認識台灣欒樹。台灣欒樹,又稱金苦楝、苦楝公,是台灣特有的原生種。台灣欒樹的姿態優美、顏色多變,是台灣街景中常見的行道樹之一。

 

首先,在第一段,楊牧以「這事發生在不久以前」開頭,像是準備娓娓道來一個遠古的神話傳說。「未之能及的水邊,當所有經緯/線索到此都不甚分明或一時/失察便如夢的領域般陷入隱晦」在一開始,一切皆混沌未明,無法區分事物,一不小心就會掉入如夢境般曖昧的境地。但來到第二段,開始有了轉變:「那時星辰都已依照座落指派成型/各自尋到它們光度合適的位置」星辰皆乖乖地待在屬於自己、並且適合自己的位置,對比首段的不甚分明,事情似乎漸漸有了眉目。同樣在天上的冷氣團則是生滅不定,不若海中的黑潮。黑潮是太平洋洋流的一環,而洋流是具有穩定流速和流向的大規模海水運動,而音律和意志也是相對長遠的存在,黑潮提示著詩的重要元素[註2]。

  

第三段,作者首次將「我」放入敘述中,作者遙望,發現時間已至黃昏了,青春到達頂峰,而飛鼠不知是否訝異於時光的流逝,於安靜的露水中驚醒了。「惟恐所向無非宇宙創生後某紀」繼首段「這事發生在不久以前」,可以看出作者更進一步地點出事發的時間點,原來是在宇宙出現後的某紀,而事情不總是這麼順利──「一些自戕的殘餘,窮寇,暗中以/劫後的廢氣偷襲我新綠的林相/表裏,歸巢的羽類避之惟恐不及」一些波折,偷襲台灣欒樹綠油油的枝枒,讓擇木而棲地鳥禽紛紛躲避。「螢光明滅浮沉自盛夏的胸懷」則是繼冷氣團之後第二次提到關於氣候的描述,不只時間的推移,氣候也從冬天來到夏天。夏天擁有恐懼,卻也擁有好奇和創造力,能為黑暗點燈。但好不容易鋪陳完畢的道路,竟這樣毀於突如其來的、詭異的野火,一瞬間什麼都沒有了,比劫後的殘餘更徹底的消亡。

  

接著,作者將視角從海底移動到山上,從高處往下俯瞰。作者看見了鯨魚泅泳,他不知道鯨魚為何移動,但作者云:「直到先後都在陌生的沙灘上擱淺」,如同上段,在看似充滿希望的夏日,一團殘酷的火焰便毀掉了道路;看似安穩的悠遊,竟也是先後擱淺在不熟悉的海邊。一切都以希望生成,再以失落作結。

  

接著,新蘚與舊苔的對比,地球的反面有女聲輕輕唱著歌,如此神秘,像極了傳說的續章。時間點漸漸明朗了──「寒武紀接近奧陶的魚貝和珊瑚」爬蟲類、恐龍等,象徵著世紀的生物快速生長,直到事件的尾聲──人類出現了。而現在還生存著的人們,什麼時候又會如同寒武紀的魚貝與珊瑚,彷彿時光永遠凍結在此刻一般的成為化石?那便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時候了。當世界失序,季節混亂,人類絕種,地球上還會剩下什麼呢?作者云:只剩黑潮、日光、風雨、石縫中競相存活之物……以及,一系列依舊如常、宛轉變色的欒樹林,種種之類了罷。


[註1]作者資訊擷取整理自維基百科

[註2]洋流資訊擷取整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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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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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楊牧 #台灣欒樹 #長短歌行

2020年10月18日 星期日

習字:以水的質地

 

習字:以水的質地(詩集《時序在遠方》之序詩) ◎林餘佐


 

字彙內核是搖晃的液體

習字有如赤足涉入陌生的水域:

我吐出潮濕的音節

想要喚醒沉睡在溪谷的石子

你回應: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

意象在我們腳邊流轉,泡過水的偏旁顯得清澈

我們開始懂得意象的原始意義

彷彿先民收割的第一批果實

──飽滿、香甜的滋味尚未命名

只能在口中添上一橫,權宜稱之:甘。

 

潮汐與時序一同推移,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

某天有人拾起,聽:那古老的音節

細瑣如水母──靜靜漂浮在海面。

於是,有些聲響被寫下

曲折幽微的發音如招魂時的呢喃。

大雨將至,地上遍植鬼魂

它們以水的型態說:世上萬物字形、字音的由來。

字義的演變太過繁複,它們保持沉默。

土壤濕潤,雨似白馬之蹄來回踱步

踢亂了掩埋已久的屍首與部首。

每一次閃電都是詞彙的誕生

古老的字義與死者都在此輪迴

(造字如招魂:召喚已逝與未知。)

大雨過後,象徵之林茂密

新生的詞彙閃著水滴靜靜結在枝枒上

等待某人摘取、食用。

 

習字像進食,偏食的人會變得口拙。

味蕾是字典可供記錄、查閱

昔日國語練習簿上的造樣造句

教導我們以生硬的句式煮難吃的料理

未經馴服的舌頭翻轉了幾圈,偷偷地將水釀成酒

與戀人共飲──唇齒甘甜,微醺的肢體食髓知味。

 

習字如在意識裡煮水

陌生的筆順是流動的隱喻

沸騰著龐大的海洋、遙遠的樹林

然而,逝者如斯,肉身是破盆:

攝水量不足的我們,終生牙牙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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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林餘佐,嘉義人。現為東海大學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等獎項。出版詩集《時序在遠方》(二魚出版)、《棄之核》(九歌出版)。另有合著有評論《指認與召喚:詩人的另一個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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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Y 賞析

 

在本週主題中,我們談「自然的靈性與啟發」,而這其實是一個現代詩中非常容易被調度的元素。萬物的靈,字詞的靈,兩者之間彷彿隱約地有某種神秘而幽微的勾連,透過啟發與互動的過程,景與人得以相互映照。這首〈習字:以水的質地〉,便是以水為載體,去串連起詩人在不同生命歷程中的習字情景。與此同時也是一首結構非常完整,且意象經營十分洗鍊的詩作。除了收錄為詩人第一本詩集《時序在遠方》的序詩,也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某種意義上或許也能說:這些以抒情筆法所流瀉的自然、酒水、神性、時間意象,不僅是林餘佐新詩中極重要的寫作圖像,也是詩人自省一種。

 

在習字與寫字初期,寫詩者大概都會對林餘佐首段的句子多少感到心有戚戚焉:「我吐出潮濕的音節/想要喚醒沉睡在溪谷的石子/你回應: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意象在我們腳邊流轉,泡過水的偏旁顯得清澈」,以及詩人如何詮釋詩之於暗流的神祕性:「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與種種不確定(與可能性)的暗示:「大雨將至,地上遍植鬼魂/它們以水的型態說:世上萬物字形、字音的由來。」(造字如招魂:召喚已逝與未知。)

 

對詩稍有留心的讀者,大概也會知道「水」是一個極常見的意象,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已然氾濫成災。但如果將這個框架處理得漂亮,便能演繹出更多新奇而有趣的火花。早在〈習字:以水的質地〉這首詩的命名裡,詩名其實就有一個非常有趣的亮點,也隱隱揭曉了詩人對自身作品更深一層的野心與思索:「質地」。我們能感知到寫作者帶著有意識地警覺砌字,在明瞭「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的同時,詩人仍然在動用時序之推演,煮水煮字的輪迴,去拾起那些仍待反覆追索的閃現與意念:「新生的詞彙閃著水滴靜靜結在枝枒上/等待某人摘取、食用。」除了刻寫詩性(個人)與水性(萬物)的精巧對照,詩人也在結構與意象的推疊上展現嫻熟的一面。像自身的演進史,也近乎像是某種宣示。

 

但肉身始終保有一份原始且清明的謙卑。在萬物降生面前,每一個字,都以不卑不亢的姿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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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https://www.instagram.com/brocccoliiiii/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林餘佐 #自然的靈性 #時序在遠方 #棄之核

2020年10月17日 星期六

疑惑 ◎林達陽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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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 ◎林達陽

  

與群山相對的午後

清楚地芒草正抽長,遮掩芬芳之花

香味在湧起的霧裡晃動

  

枝葉如鎖孔鋸齒,自善惡之光層層析出

正確的顏色。無數小徑伸出路標

通過水與雲霧的循環,分歧的

涵意都慢慢渙散了

  

「你,你能夠描述那些

我始終無法深入的部分嗎?」

  

風過山澗,隱喻之影都碎在水裡

霧中有透明的雨,落下了沒有我不知道

但葛藤確實已纏上我的手腳了

纏上我的手腳,吸食美麗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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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達陽(1982年-),台灣高雄人,臺灣新生代詩人、作家。高雄市立高雄高級中學畢業,輔仁大學法律學系學士,國立東華大學藝術碩士。作品以新詩、散文為主。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香港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

 

高中時與高雄女中、道明中學學生共同創辦第一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推廣南部校園創作風氣。高中畢業後與高雄中學校友凌性傑、陳雋弘、黃信恩、趙家緯等人成立出版坊松濤文社,致力於出版高雄年輕創作者的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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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 陳琳賞析

  

大自然的景物與人的情感其實是息息相關的,因此我們會以雨天描繪悲傷;以夕陽引出對時光流逝的感慨,但疑惑是什麼樣的情緒、感受呢?

  

〈疑惑〉這首詩的起始,便引領讀者來到了大自然之前,將內心思想的湧動,透過植物、景色的描摹,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為原先抽象不明的感受逐一命名。

  

於是,我們看見了群山、芒草,以及隱隱的香味。接著,是析出正確顏色的枝葉、霧裡小徑......隨著場景推移,我們恍若能看見一個人,正撥開內心高長的芒草,循著香味前進,想一探究竟。層層分析各種線索如同枝葉析出正確的顏色,然而,種種推理、分析都沒有效用,所有「分歧的/涵意都慢慢渙散了」,每條不同的道路,或許最終都將指向同樣的迷惘、困惑。

  

此刻,詩人以問句道出了內心的疑惑:「你,你能夠描述那些/我始終無法深入的部分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因為:「隱喻之影都碎在水裡」,種種精巧安排的隱喻都喪失意義。最終,詩中主角手腳被葛藤纏住,彷彿也能解讀為:被種種疑惑所困住,這些疑惑都將從主角身上「吸食美麗時光」。

  

或許我們也可以思索,「美麗時光」指的是青春,抑或是對於先前疑惑的回答呢?那些始終無法深入的部分,會不會最終的答案其實就在於尋找者自己身上?當被纏住的同時,也等於從無盡的追尋裡,停下了腳步,回歸到真實存在的自己身上。或許,種種疑惑,就這樣解開了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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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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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林達陽 #虛構的海 #疑惑 #誤點的紙飛機

2020年10月16日 星期五

十月第二週:自然的靈性

 



本週主題是自然的靈性,希望討論的是「自然的靈性與啟發」。也就是相對於人文化成,「非人的」自然帶給人類什麼樣的心靈震顫,又被如何記錄在詩中。因此,在本週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植物、動物與人的互動,比如芒草、欒樹、河魚、飛鼠......置身在這些自然萬物的之中,我們也彷彿融於大化,得到暫時的寧靜。


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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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主題:自然詩

 



十月主題:自然詩  ◎主編哲佑

  

本月的前半部,我們和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以及愛爾蘭文學館(Museum of Literature Ireland)合作,規劃了十首台灣的詩歌,請愛爾蘭和蘇格蘭詩人來朗讀這些英譯的作品。而本月的後半部,主題則是「自然詩」。

  

關於自然與藝術、文學的結合或辯證,在東方和西方都有很長的歷史。中國文學從晉宋開始,自然山水開始脫離了政治、巫教與玄言,成為一種氣感的功夫論,開啟了往後中國的山水詩與山水藝術,「自然」一直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關鍵字。而在西方,對自然的態度可區分為「普羅米修斯」與「奧菲斯」二脈,前者主張以技術揭開自然面紗,後者則是對自然保有敬畏的、詩意的態度。若提到詩歌或藝術,佩托拉克登文圖山的記錄被視為「發現」風景的一個關鍵,與心靈、詩意的相互映照,似乎也暗示著人與自然彷彿是互為啟蒙。

   

自然無窮盡的奧秘顯然是藝術靈感的根源之一,但自然是否真的純淨無暇?德國哲學家Joachim Ritter便曾提出,「享受」才是欣賞風景的先決條件,而這基於個體的解放,故只能由城市而非鄉村提供。現代地理學者大衛哈維(David Harvey)也提出,「自然」其實沒有天生的價值,「自然就是和諧」的看法往往是人們把自己對於現實利益以外的價值渴望投射於上;舉例而言,一個被評價為「和諧無礙」的生態系,其實也可詮釋為進化論弱肉強食下的恐怖平衡。自然的山海鳥獸,到底以什麼方式、什麼形式落植在詩裡,似乎也值得反思。更進一步來說,近代以來人類文明造成的氣候變遷、生物滅絕,而如果人定勝天,科技能解決一切問題,「自然」又能在人類社會上佔有什麼角色?

  

由於本月單元的天數較少,關於自然詩這個主題,將分為以下三個單元:

  

一、10/16-10/21  自然的靈性

二、10/22-10/27  自然與人文的交會

三、10/28-11/1    毀滅與再生:人類世

  

希望大家會喜歡本月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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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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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5日 星期四

藍色矢車菊 ◎柴柏松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藍色矢車菊 ◎#柴柏松

 

沒入兵役體檢室,緩慢地我旋進

旋進地面沉沉的流沙,

看見無數門窗敞開(或闃然地

隱閉),許多張陌生臉孔

震動喉結與聲襞——

士兵們衣物褪盡,開襟的

罩袍底呈示出雄渾地

臂膀與闊肩。我似乎預見,

年輕的體魄們持槍

進入射擊位置。

 

盤起過肩黑髮,

我掩飾略施脂粉的腮頰

輕解羅衫,像雛妓

在人前獻祭初熟的時日。

沒人發現我褪下的麻質長裙

在置物櫃裡放大了

怖慄——走進體檢列隊之中

彷彿雨水投入湖心,失去

被區辨的線索,

陰影洶湧地向我麋集。

 

終於哀傷起來了。

X 光切碎我的

身體,我假想在場的人們,

能看見我沉睡於腔體的乳房,像白鴿

舒展她毫無所畏的翅膀。

帷幔背後,一些目光掠過,

不會有人吧——不會

有人能證實這體檢室不是我

應該棲止的捕籠。檢測片緊貼著

我在床上,聽心電圖響徹促音。

 

屏息,在列隊裡

我等候醫師涉手每個士兵陰部的囊袋。

斜靠牆頭,廊緣

一盆藍色矢車菊1靜靜萎頓——

每一分鐘每一秒鐘,葉脈不斷地

浮出皺紋。我無法設想

輪到我的那刻

世界如何無動於衷,且我肯定無法設想

一位雛妓如何從女孩變成女人。

矢車菊葉貼伏在地上,終於疲憊地掉落。

 

體檢記錄表。櫃檯。

士兵們成群結伴地袒胸更衣,

沒有人看見一雙沉默

歷劫後的眼——躲進隔間

放下過肩黑髮,整好身上一襲麻質長裙。

緩慢地我旋進

旋進地面沉沉的流沙,

看見無數門窗敞開(或闃然地

隱閉),許多張陌生臉孔離開——

我的雙腳卻無能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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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Cornflower”

by Chai Po-sung (1993-)

Translated by Colin Bramwell and Wen-chi Li

Read by

 

I didn’t go into the physical examination room

but slowly swirled into heavy quicksand

I saw countless doors and windows open (or quietly

close), many strange faces

vibrating Adam’s apples and vocal folds—

the soldiers’ clothes were taken off

their robust arms and shoulders 

could be seen under the robes. 

I foresaw young bodies holding guns

and waiting in line to shoot

 

I did my hair in a bun

hid my cheeks (they had a little face powder) 

undressed myself, like a child prostitute

sacrificing their first fruit in front of a crowd

no one had noticed my long linen skirt

was laid in the locker, its fear intensifying— 

I joined the examination line

like a raindrop falling into a lake 

and losing its distinguishable features

shadows violently pulled me under

 

I started to mourn

as the X-ray dismembered my body, 

I imagined the people here

could see my breasts sleeping in their cavity, 

like a pigeon stretching her wings without fear

behind the curtains some eyes inspected me

can anyone confirm this room 

is not a cage? 

On the bed, with patches on my skin

I listened to the cardiac monitor

 

I held my breath in line

waiting for the physician who touched each soldier’s genitals

leaning against the wall, at the end of the corridor

a pot of blue cornflowers  was quietly withering

every minute, every second their veins slowly

wrinkled. When my time came

I couldn’t imagine how the world could be

so indifferent, I couldn’t imagine

how a child prostitute could turn from a girl into a woman

the cornflower leaves languished and finally fell

 

Examination record form. Service counter

A group of soldiers changed their clothes 

their chests were exposed but no one saw 

a pair of silent eyes after the calamity— I hid myself

in another room, released my long hair

put on a linen dress, slowly swirled into

heavy quicksand

and saw countless doors and windows open (or quietly close) 

and many strange faces, leaving the room—

but I could not pull my feet out of the sand

 

聽詩人Anna Loughran 朗讀:

https://youtu.be/n88ETzVBDzc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柴柏松 #Chai_Po_sung #藍色矢車菊  #Blue_Cornflower #Anna_Loughran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14日 星期三

致你們的父親 ◎鯨向海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致你們的父親 ◎#鯨向海

 

父親,我可以對你坦白嗎?

我是G的。

我和你有多少分相像?

你也是G的嗎?

如果有一天我也愛上一個像你的男人

你能夠原諒我嗎?

受困于苔蘚蔓生的城市

從健身房浪跡到游泳池的旅程

眼神交匯之際

突然綻放的肉體

我如何保持安靜

「我愛你」

絕非埋葬在兩人間的私事

怎樣的愛人在我後面?

怎樣的愛人願意來到我的下面?

你不想知道嗎?我是你的兒子

也是戰火中的同志

第一次,請讓我

如是活著

青春到了最鮮艷處

隨時可能蒸散

父親,我可以對你坦白嗎?

前方風雨仍無止境

愛我的男人都來了

渾身濕透,像你

仔細擦乾我的身體

 

(後記:父親節,獻給所有和父親失和,或本身也是父親的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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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Your Fathers” 

By Ching Hsiang Hai (1976-)

Translated by Sam Irving

Read by Micheál McCann

 

Father, can I confess to you?

I am ...

Just how much do we have in common?

Could you also be ...?

If one day I fall in love with a man like you

will you be able to forgive me?

Trapped in a mossy, overgrown city

travelling from a gym to a swimming pool

while emotion pours from the eyes

my body suddenly blossoming

how can I possibly stay quiet?

“I love you”

is never a secret affair buried between us

What kind of lover have I had behind me?

What kind of lover would wish to lie beneath me?

Don’t you want to know? I am your son

but also your comrade in the fires of war

Please let me, for the first time

be so alive

My green youth blooming into colour

could evaporate at any moment

Father, can I confess to you?

The storm ahead will not cease

The man who loves me arrives

He is soaked to the skin, like you

and he gently dries my body

 

(Afterword: Father’s Day. Dedicated to all those gay people who are estranged from their fathers, or who are a father themselves.)

 

聽詩人Micheál McCann朗讀:

https://youtu.be/shoi7Esac8w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鯨向海 #Ching_Hsiang_Hai  #致你們的父親  #For_Your_Fathers #Micheál_McCann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13日 星期二

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 ◎楊佳嫻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 ◎#楊佳嫻

 

剪頭髮。剪指甲。

剪掉線頭和毛球。

剪開那封信。剪碎那一束花。

在黑房間裡剪出自己

燭焰描出的輪廓

讓愛人來吹滅

 

再一次剪出一個自己

更小一些

更小

不要驚醒蠟燭

不要驚醒愛人的剪刀

不要以為

可以空降占領陽台

不要以為進了愛人的廚房

就不會成為污漬

 

愛人蓋著時間的棉被

他撫摸著你像撫摸

一支功能確認無誤的新手機

但是他關掉你,他躲進棉被,

他和一個剛剛錯過的星體無線電通話

他愛你,照顧你,

他怕你無聊

他讓你穿著他的衣服,讓你

一個人扮演你和他

 

睡醒了愛人呼喚你

他已經準備好剪刀

新的一天,有沒有甚麼是多餘的——

一個如此清潔俐落的人。

你懷抱著他,聽他說昨晚的夢,

他剪掉截角,為了順利把你倒出來,

再把別人剪進自己的夢裡。

他是懷舊的,他是良善的,

他替每一條路清除路障

他喜歡在別人的房間裡

剪破你的胸口

他想幫助你清理蕪穢的內在

他的願望是世界大同

他要你也乖乖的

一起等待神蹟

 

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

你將開始自我檢查嗎

「你不會有東西可以剪的。」

你已經剩下最小

最小

如此地對抗著

愛人的潔癖與德行

  

--

 

“You Know It Won’t Be the Last Time”

by Yang Chia-hsien (1978-)

Translated by Colin Bramwell and Wen-chi Li

 

Cut your hair. Cut your nails.

Cut off the loose threads, the balls of fluff.

Cut open the envelope. Cut up that bunch of flowers.

Cut yourself out in the dark room

Let your lover blow out

his silhouette sketched by the candle flame

 

Cut yourself out once more 

but smaller and

smaller

do not wake up the candle

do not wake up your lover’s scissors

do not assume that

you can alight and occupy the balcony

do not assume that you will not become a stain

just because you stay in your lover’s kitchen

 

He gets beneath the quilt of time

and caresses you like he’s touching

a new mobile phone to confirm it’s in working order

he turns you off, he hides beneath the blankets

he makes a satellite call to a missing star

he loves you, he takes care of you

he is afraid that you are bored

he lets you wear his clothes, he lets you

play both roles, you and him

 

He wakes up. He calls you

He has prepared the scissors

when a new day dawns, is anything superfluous—?

Such a clean and tidy person

You embrace him as he tells you of his dream last night

he cuts into the carton at an angle, that he might smoothly pour you out

he cuts other people out to stick them in his dream

He is nostalgic, he is kind

he clears the roadblocks from every single road

he likes to cut your chest open

in someone else’s room

he wants to help you clean up the filth inside

he wishes for world peace

he wants you to be good like he is

so you can wait together for a miracle

 

You know that it won’t be the last time

Will you investigate yourself?

“You have nothing more to cut.”

You become the smallest

the smallest

against your lover’s 

cleansing and virtue

 

聽詩人Nidhi Zak/Aria Eipe朗讀:https://youtu.be/cqjfHyPTEYo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楊佳嫻 #Yang_Chia_hsien #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  #You_Know_It_Will_Not_Be_the_Last_Time #Nidhi_Zak_Aria_Eipe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_Ireland 


2020年10月11日 星期日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 ◎零雨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 ◎#零雨

 

要翻過幾個山頭 

才能經過那個土地祠 

 

要經過幾個土地祠 

才能出現那條小溪 

 

要種幾棵松樹柏樹 

才能到達那片密林子 

 

要生出幾個黃板牙的村人 

才能看到那個村落 

   

要拿幾塊溪邊的石頭 

黏上土角 

才能變成房子 

 

是誰長大之後就是祖父 

幾條狗能出去打獵 

幾只獸從深夜的山中

扛回來 

 

幾隻雞構成一個 

小有規模的黎明 

幾隻鴨跟著竹籃子 

去浣衣 

   

是誰在鐘敲三下時 

成為女人,點起油燈 

浸豆子 

作豆腐 

洗蒸籠 

做年糕 

 

是誰用竹枝子 

撐開窗戶 

把山坡上的百合花 

迎進屋來 

(到底幾枝百合花) 

 

到底要翻過幾個山頭 

追到霧,追到秋天的柚子 

冬天的橘子 

 

追到那個精算師 

問他到底怎樣 

才算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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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Calculations of a Hometown”

By Ling Yü (1952-)

Translated by Sam Irving

Read by Emily Cooper 

 

How many mountain tops must one cross

before they pass a local temple

 

How many temples must one pass

before they see a stream

 

How many pines and cypresses must one plant

before a dense forest can start to flourish

 

How many yellow-teethed men of the countryside

does it take to make a village 

 

How much of the gravel of the shore

and the clay

must one collect to build a house

 

Who will grow up to become a grandfather

with dogs to go hunting 

and bring home the beasts 

from the mountain at night

 

How many chickens does it take 

to create a miniature dawn

how many ducks will follow the bamboo basket

to wash clothes by the riverside 

 

Who, after the clock strikes three times

becomes a woman, burns an oil lamp

soaks the dried beans

makes the tofu

and cleans the steamer

for a new year’s cake

 

Who uses the bamboo sticks

to push open the windows 

and brings the lilies from the hillside

into the house 

(and how many lilies exactly)

 

How many mountain tops must one cross

before one can catch up to the mist

to the autumn’s pomelo and the winter’s orange 

 

and to the actuary

asking what precisely

makes a hometown

 

聽詩人Emily Cooper 朗讀:https://youtu.be/PE1ru9RbkOY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零雨 #Ling_Yü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 #Some_Calculations_of_a_Hometown #Emil_Cooper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10日 星期六

花蓮 ◎陳黎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花蓮 ◎#陳黎

 

以浪,以浪,以海

以嘿吼嗨,以厚厚亮亮的

厚海與黑潮,後花園後海洋的

白浪好浪,後浪,後山厚山厚土

厚望與遠望,以遠遠的眺望

以呼吸,以笑,以浪,以笑浪

以喜極而泣的淚海,以海的海報

晴空特報,以浪……

 

註:阿美族語 Widang(朋友),有人音譯為「以浪」。

 

--

 

“Hualien”

Chen Li (1954-)

Translated by Elaine Wong

Read by Colin Bramwell

 

With waves, with the surf, with the sea,

with a swash, a swoosh, a splash, with lush

depths of waters and sable currents, whitecaps, crests of crests,

waves urging waves in the backyard garden and rearward ocean, 

the forward hopes and outward looks of a sloping backdrop, 

solid mountains, and thick soil, with a view toward the faraway,

with breaths, with laughs, with the surf, with a laughing surf, 

with a sea of joyful tears, with the ocean’s lavish placard, 

a special announcement of clear skies, with waves…

  

聽蘇格蘭詩人Colin Bramwell朗讀: 

https://youtu.be/FsaroHObj0c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黎 #Chen_Li #花蓮 #Hualien #Colin_Bramwell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祝福 ◎孫維民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祝福 ◎#孫維民

 

但願你的心神寧靜

如一小船──在夏天

下午已經過去,雲霞

因為夜色越來越美──

通過湖面,幾乎無聲。

通過畢剝的火把,流螢

字語曲折的航道

西班牙屋頂,台灣的草花

 

但願你的旅途平安

如一小船通過湖面。

縱使水中也有奇異的

生物,粗糙的石塊

難以理解,不可辯駁

的決定──黑暗的波浪

終會止息,星座仍然完整

仍然熠熠,湖底的寶藏

 

--

 

“A Blessing”

By Sun Wei-min (1959-)

Translated by Colin Bramwell and Wen-chi Li

Read by Stephen James Smith

 

I hope your mind is quiet

like a boat—it is summer

the afternoon has passed, but twilight is

more graceful when closer to night—

sailing through the lake, almost soundlessly

sailing through the crackling torch and the fireflies

the waterway is an interlacing of words 

Spanish ceilings, Taiwanese flowers

 

I hope your journey will be as safe

as this boat, passing across the lake,

for even in the water 

there are uncanny creatures, coarse stones

abstruse and irrefutable choices—

but know the dark waves will finally cease, 

the constellations still intact, still glaring

the treasure is below the water yet

 

聽詩人Stephen James Smith朗讀:https://youtu.be/BQaOasohc8w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孫維民 #Sun_Wei_min  #祝福 #A_Blessing #Stephen_James_Smith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8日 星期四

序說 ◎吳晟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序說 ◎#吳晟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吾鄉的人們

開始懂得向上仰望

吾鄉的天空

就是那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無所謂的陰著或藍著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自吾鄉左側綿延而近的山影

就是一大幅

陰鬱的潑墨畫

緊緊貼在吾鄉人們的臉上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世世代代的祖先,就在這片

長不出榮華富貴

長不出奇蹟的土地

揮灑鹹鹹的汗水

繁衍任命的子孫 

 

--

 

“Preface”

From Wu Sheng’s (1944-) My Village: Selected Poems, 1972-2014

Translated by John Balcom

Read by Eva Griffin

 

Long, long ago

The people of my village

Began to stare up with hope

They sky of my village

Is indifferent

Indifferently blue or gray

 

Long, long ago

My village lay in the mountains’ shadow

A vast ink painting

Dark and troubled

Pasted on the face of my people’s village

 

Long, long ago

For generations on this piece of land

Where no miracles are produced

My ancestors wiped away their sweat

And brought forth their fated children

 

聽詩人Eva Griffin朗讀:https://youtu.be/aaBTUxHWB4o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吳晟 #Wu_Sheng #序說 #Eva_Griffin #台灣詩選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7日 星期三

在學童當中 ◎楊牧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在學童當中 ◎#楊牧

 

O chestnut tree, great-rooted blossomer, 

Are you the leaf, the blossom, or the bole?

O body swayed to music, O brightening glance,

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

--Yeats

 

 

樹影向東移動

那是時間的行逕

我們挪向七里香下

衣上沾滿秋天

脫落的草子。蓮花在

水池裡,白火雞

棲息枯木上,我們

在學童當中

 

一種焦慮的顏色

曾渲染過我行走

許多揣測的

道路,而你在

月光的深巷裡

寧靜地聽著

間奏的橫笛

梧桐樹和庭院

一畦又一畦的菊

有些疲倦,我們

隔著疲倦凝視:

 

不是陌生

也不熟悉

 

 

然而我們,我們

在學童當中——

不是陌生,也不

熟悉——今早遊戲的

圓圈比蓮花的

水池寬闊,歌聲

比噴泉生動,雖然

我不能盡知,不能盡知

那飛升的如何變化為

墜落的水點,雖然

那四散的形象

可能意識著一種

破碎而我也相信過破碎

 

如同那白髮的愛爾蘭人

在學童當中,我也

分辨。他們在拍手

長大成人,那掌聲破碎

可能遺失在今早的

草地上,他們也可能回來

尋覓。啊尋覓

也可能只是失望的

慰藉。噴泉回落池中

那歸來的水點破碎

乃匯入植養蓮花的世界——

幾時才能輪到它,你說

再度升起?

 

 

我彷彿看到你,真的

在學童當中

你在學童和我當中:

一棵光榮的果樹

我不能擁抱的

華麗;一名舞者

我不能追隨的

旋律。你沒有名字

我發覺,我也沒有

他們也沒有名字

 

他們可以是樹苗

是雙手舉向一章序曲

你是滿天似雪的

花朵,雙腳投向

一片超越的激楚,我是

苦澀的果實,收斂

萎縮,屏息,消滅

一場等候詮釋的舞 

 

 

四 

 

樹影向東移動

那是時間的行逕

你戀愛著,戀愛著

間奏的橫笛,我們

在學童當中

 

--

 

“Among School Children”

By Yang Mu (1940-2020)

Translated by Colin Bramwell and Wen-chi Li

Read by Michael O’Loughlin

 

O chestnut tree, great-rooted blossomer, 

Are you the leaf, the blossom, or the bole?

O body swayed to music, O brightening glance,

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

--Yeats

 

1

 

Moving east, the shadow of a tree

becomes the trail of time

as we shift to the satinwood shade

autumn grass creeps across

our clothes. The lotus flowers

in the pond, a white turkey

perching on rotten wood

we are among school children

 

I used to deduce 

a walking pavement dyed 

with a fretful colour

now you are here

in the deep alleyway of moonlight

softly listening to the flute

reaching its interlude

there is a parasol tree, a garden

plot upon plot of chrysanthemums

dozing despite 

our gaze

 

not strange

but not familiar

 

 

And we, we are 

among school children—

not strange but not 

familiar—the circles

in this game of morning

wider than the lotus pond 

the singing voice more vivid than the spurt

though I do not quite understand

cannot quite understand how surging drops

can turn to falling rain

though anything scattered implies a sort of brokenness

and I did believe in brokenness once

 

I draw my distinctions 

among school children

like that grey-haired Irishman. They grow

by clapping hands, their broken applause

could be lost in this meadow

of morning, where they may return

someday to search. And how 

their searching may be nothing but

a disappointing comfort. Water sinks in the pond

the returning drops break too

flowing round the lotus cosmos

when is its turn, you ask me—

when will they surge?

 

3

 

Perhaps I really saw you

among school children

you among school children with me

a fruit tree so glorious

I cannot hold it—a dancer

to the melody that I have lost

I noticed you have no names

I have no name

they are nameless too

 

They can be saplings

or hands holding up a prelude

you are snowy flowers

in the sky, your feet dart and transcend

and fuse into that upper register

I am bitter fruit, drooping to converge

I do not breathe, I disappear:

a dance waiting to explain

 

4

  

Moving east, the shadow of a tree

becomes the trail of time

love, you are in love

the flute reaches its interlude

we are among school children

 

聽詩人Michael O’Loughlin朗讀:https://youtu.be/Qs-pdEANlAs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楊牧 #Yang_Mu #在學童當中 #Among_School_Children #Michael_OLoughlin#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6日 星期二

午前之詩 ◎龍瑛宗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午前之詩 

 

◎日文:#龍瑛宗

中譯:#陳千武

 

屋外是雨的風景

好像稍微有風吹來了

潤濕的樹木在顫抖著

還有落葉也飛起了

我也不知為何悲傷了

為甚麼?

 

我底影子獨自走出房間

在門口回顧一下自己

然後一直走出去

走到有樹木的泥濘處 變小了

那是要往過去走去嗎

那是要往未來走去嗎

寂寞的我底影子啊

  

--

 

"Poem Before Noon"

by Long Yingzong (1911-1999)

Tran. Pierre Yang

  

The rainy scenery outside

It seems the wind is coming

The wet trees tremble

And the fallen leaves fly

I don’t know why I am so sad.

Why?

  

My shadow exits the room alone

Looking back at me through the door

But keeps on going

It goes to the muddy place with trees, receding

Will it go towards the past?

Will it go in to the future?

The lonely shadow of me

  

聽詩人朗讀:https://youtu.be/qKIEwrIJWYE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龍瑛宗 #Long_Yingzong  #午前之詩   #Poem_Before_Noon  #Laura_Blaise_McDowell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5日 星期一


 


十首台灣詩X十位愛爾蘭詩人朗讀 ◎利文祺

 

這一週為了慶祝雙十國慶,我們和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以及愛爾蘭文學館(Museum of Literature Ireland)合作,規劃了十首台灣的詩歌,請愛爾蘭和蘇格蘭詩人來朗讀這些英譯的作品。

 

我們精選的作品涵蓋不同世代、主題、性別,其中包含:龍瑛宗〈午前之詩〉、楊牧〈在學童當中〉,吳晟〈序說〉、孫維民〈祝福〉、陳黎〈花蓮〉、零雨〈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陳育虹〈我告訴過你〉、楊佳嫻〈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鯨向海〈致你們的父親〉、柴柏松〈藍色矢車菊〉。

 

朗讀的愛爾蘭詩人包含Laura-Blaise McDowell、Michael O’Loughlin、Eva Griffin、Stephen James Smith、Emily Cooper 、Simon O’Connor(亦是愛爾蘭文學館長)、Micheál McCann、Anna Loughran,以及蘇格蘭詩人Colin Bramwell。譯者群包含Colin Bramwell、John Balcom、Elaine Wong、Sam irving、利文祺Wen-chi Li、駐都柏林的楊子葆大使Pierre Yang。詩人的肖像畫由楊大使的兒子楊允城Clement Yang所繪。

 

閱讀這些中文作品時,也請感受跨語言之後,這些台灣的意象如何在英文的文字和朗讀中呈現。 

 

--

 

美術設計: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責編文 #台灣詩選 #Taiwanese_Poetry #駐愛爾蘭台北代表處 #愛爾蘭文學館 #Museum_of_Literature_Ireland


2020年10月4日 星期日

在南洋 ◎陳大為

 

在南洋 ◎陳大為

⠀⠀ 

在南洋 歷史餓得瘦瘦的野地方

天生長舌的話本 連半頁

也寫不滿

樹下呆坐十年

只見橫撞山路的群象與猴黨

 

空洞 絕非榴槤所能忍受的內容

巫師說了些

讓漢人糊塗的語言 向山嵐比劃

彷彿有暴雨在手勢裡掙扎

恐怖 是猿聲啼不住的婆羅洲

我想起石斧

石斧想起 三百年來風乾的頭顱

還懸掛在長屋──

並非一醇酒 或一管鴉片的小事

開疆闢土 要有熊的掌力

讓話語入木三分

我猜 一定有跟黃飛鴻

同樣厲害的祖宗

偷學蜥蜴變色的邪門功夫

再學蕨類咬住喬木

借神遊的孢子 親吻酋長腳下的土

 

在南洋 一夥課本錯過的唐山英雄

以夢為馬 踢開月色和風

踢開土語老舊的護欄

我忍不住的詩篇如茅草漏夜暴長

吃掉熟睡的園丘

更像狼 被油彩抽象後的紫色獠牙

從行囊我急急翻出

必用 及備用的各種辭藻

把雨林交給慢火去爆香……

 

就在這片 英雄頭疼的

野地方

我將重建那座會館 那棟茶樓

那條刀光劍影的街道

醒醒吧 英語裡昏睡的後殖民太陽

給我一點點光 一點點

歲月不繞人的質感

我乃三百年後遲來的說書人

門牙鬆動

勉強模仿老去的英雄 拿粗話打狗

 

嘿 莫要當真

我豈能朽掉懸河的三吋

在南洋 務必啟動史詩的臼齒

方能咀嚼半筋半肉的意象叢

出動詩的箭簇 追捕鼠鹿

和一閃而過的珍貴念頭

請你把冷水潑向自己

給我燈 給我刀槍不入的掌聲

我的史識

將隨那巨蟒沒入歷史棕色的腹部

隨那鷹 剪裁天空百年的寂靜

聽 是英雄的汗

回應我十萬毛孔的虎嘯 在山林──

 

不要懷疑我和我纖細的筆尖

不要擠 英雄的納骨塔

已佔去半壁書桌

我得儲備徹夜不眠的茶和餅乾

別急別急 史詩的章回馬上分曉

在歷史餓得瘦瘦的南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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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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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為(1969-)

⠀⠀⠀⠀⠀ ⠀⠀⠀⠀⠀⠀⠀⠀⠀⠀ 

出生於馬來西亞怡保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國立台北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品曾獲:聯合獎新詩及散文首獎、中國時報新詩及散文評審獎、星洲日報新詩及散文推薦獎、世界華文優秀散文盤房獎等。

⠀⠀⠀⠀⠀  

著有:詩集《治洪前書》、《再鴻門》、《盡是魅影的城國》、《靠近 羅摩衍那》,散文集《句號後面》、《火鳳燎原的午後》、《木部十二劃》,論文集《亞洲閱讀:都市文學與文化》、《風格的煉成:亞洲華文文學論集》、《中國當代詩史的典律生成與裂變》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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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Cookie Monster賞析

⠀⠀⠀⠀⠀  

敘述者以「我乃三百年後遲來的說書人」之姿,展現了其壯闊的企圖,試圖描繪出18、19世紀的婆羅洲歷史,這也正是華人移居數量逐漸增加,並開始較有規模發展的時期。敘述者首先以「歷史餓得瘦瘦的野地方」為這段過去定調,反映出這段匱乏、單薄的過去。這樣的歷史企圖,很自然的讓人聯想到,張貴興的《野豬渡河》、《群象》及其大量的南洋華人書寫。

 ⠀⠀⠀⠀⠀⠀

作者和張貴興一般,同樣關注許多南洋的動物意象,像是群象、猴黨等讓人迷幻的雨林生物。同時敘述者也呈現當地華人的一種開拓史:「在南洋 一夥課本錯過的唐山英雄/以夢為馬 踢開月色和風/踢開土語老舊的護欄」回應這段過去在華人世界被遺忘的事實。所以敘述者將要重建這段歷史,在普遍關注英國殖民的歷史中,呼喚華人的聚落:「就在這片 英雄頭疼的/野地方/我將重建那座會館 那棟茶樓/那條刀光劍影的街道/醒醒吧 英語裡昏睡的後殖民太陽」。

 

重建歷史的志業勢必前路坎坷,而重建的歷史又將拼湊出怎麼樣的情感記憶?敘述者這樣跟聽眾宣告:「請你把冷水潑向自己/給我燈 給我刀槍不入的掌聲/我的史識/將隨那巨蟒沒入歷史棕色的腹部」敘述者的重建未必全然正確,但在試圖重建的初步,敘述者將以一種感性的視野,隨著南洋動物進入雨林深處,尋找當出的華人英雄。因此最後敘述者說:「我得儲備徹夜不眠的茶和餅乾/別急別急 史詩的章回馬上分曉/在歷史餓得瘦瘦的南洋」他要以感性、歷史的糧食,填滿這段瘦弱的過往。這樣的宣告與重建,亦讓我們反思馬華文學的定位與爭論,其想像的原鄉是中國文化(像是洪拳名家黃飛鴻)、實地的故鄉在南洋,如今又身處台灣。在多文化、場域的交織下,這首詩面對的正是近百年來華人遷移、流離的歷史事實。期待再過三百年後,又會有新的說書人登場,為如今多變的東亞局勢,帶來歷史的後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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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蕪

圖片來源:蕪

https://www.instagram.com/wu.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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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3日 星期六

檳城 ◎李有成

 

檳城 ◎李有成
 
是誰?用錯愕的眼睛瞪我
是誰?咬著唇忍著淚
在我的記憶中狠狠地擰上一把
昨天我走過的
今天我又來了
昨天和今天
是誰?為了我,跟他們爭辯
昨天的我,今天的我
每一條街,都要伸出頭來
每一支燈柱,都要睜大眼睛
每一塊熟悉,都要拔去新長的陌生
 
我於是默默地向前走
當你美麗但痛苦地愛我
我除了往後望
再也不能回頭走
只因你對於我,竟是一條
單行道,就在那兒
流淚地叫我:
故人!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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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有成,筆名李蒼。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臺灣大學外文系碩士、博士。曾任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並曾先後在美國杜克大學、賓州大學、紐約大學及英國倫敦大學高斯密學院與亞非學院研究。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中山大學合聘教授、臺灣大學外文系與臺灣師範大學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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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ㄈㄈ 賞析
 
  作為在馬華文壇活躍的檳城人其實不算太多,而李有成雖非於檳城當地出生,卻曾在年輕時於檳城求學。檳城為馬來西亞的十三個聯邦州之一,有「馬來西亞的東方矽谷」之稱,當地人口稠密、其中的喬治市更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之一,李有成即於檳城就讀當地有名的鍾靈中學。只是李有成日後於台灣就學、謀職,如今已入籍台灣多年。
  
  在擁有這樣的先備背景基礎後,我們即能以一個長久在外求學的遊子心態去解析這首詩。首段中所詰問的「是誰?」,答案即是標題的檳城。檳城作為乘載作者年輕求學記憶的城市,卻只能留存於作者的記憶當中。我們不難想像,城市總在快速發展下日新月異,就算作者再度回到檳城,那也必然不是自己所心心念念的城市了。所以「我於是默默地向前走」,因為知道自己在離去多年以後早已無法再回到那座城市、無法陪著檳城一起更新一起老去,「我除了往後望∕再也不能回頭走」,也代表作者對過往僅能止於懷念,卻永遠錯失了走回這座城市的機會。
 
  回憶的單行道終究不容時光逆流,他鄉的故人早已在別處落腳生根,而這也就是檳城之所以悲傷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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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蕪
圖片來源: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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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檳城 #李有成 #馬華文學 #南方詩歌 #異鄉

2020年10月2日 星期五

跟總統一起坐三、四站 ◎ 莫偉

 

跟總統一起坐三、四站 ◎ 莫偉

 

閱讀著公車即將准許進口的新聞
在一輛公車上
我和總統,為爭取一個空位而相遇
我們聊到了詩歌,我問他詩歌是否還需要送審
總統非常誠實,他說他不知道這些事情
他說他為了建設國家的基礎設施
忙得很。於是我隨口告訴他
「現在總統搭乘的正是特級公車」
禮讓著螺絲脫落,椅子歪斜的空位,我一邊說著
一邊打開衣服,給了乘務員一張五百元紙鈔
「兩個人的」,乘務員從總統身旁的窗口
往外吐檳榔汁的同時,對我大吼:「給一百元的」

 

就這樣三巴、就這樣聖瓊、就這樣勃固俱樂部 [1]
就這樣呼一下閃過了那個老舊的前外交部(整修中)
然後再到國家博物館。身處在擠滿站立乘客的
公車上,呆望著「不賣站票」標語的總統
趕上了額隆路上的紅綠燈

 

司機咒罵著前面遲疑不行的無牌照嶄新汽車
雨在五月中旬下著
雨水也從車頂不斷滲漏
至此總統才嘆氣說了一句:
「少年你們寫的詩裡有這些嗎?
那詩歌也應該列入國家的基礎建設裡面。」
「是的,總統,祝您健康長壽。」說著
到了梅尼宮,梅尼宮站。我們被推下了車
總統撫摸著嶄新亮麗的公車站牌問道:
「我們是梅尼宮站下車嗎?」
「是的,總統,是設在人民廣場前的
梅尼宮站。」我回覆總統
「這些也出現在在你們的詩裡嗎?
那詩歌也應該列入國家的基礎建設裡面。」
就這樣我和總統才走到真正的梅尼宮
因為疲乏而趕緊去找水喝
領導和人民互相交換汗水
之後第二天有關總統健康的消息四處傳播
我們的詩歌是否列入國家的基礎建設,也變得不能確定。

 

[1]:以上三巴、聖瓊和勃固俱樂部等,都是仰光市區的公車站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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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莫偉(生於一九六九年),緬甸詩人。出生於伊洛瓦底三角洲的一個小村莊,現在則住在仰光。他住在一棟堆滿書的高樓公寓裡。中譯作品收錄於遠流出版的合輯《緬甸詩人的故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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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全糖賞析
 
本週的主題是「南國以南」,這裡也是台灣的讀者更少關照到的地方——緬甸與緬甸詩人。如果讀者在網路書店搜尋「緬甸」,會跳出的可能是談論緬甸動亂、戰爭軍武、歷史淵源等人文社會的書籍,以及少數幾本談論旅行、語言教學的工具書。以文學視角談論屈指可數。但這些被迫害的歷史、生命歷程、關於寫作的記憶(技藝)與想像,其實也非常值得台灣的創作者一讀。詩在複雜而凶險的政治環境下,常常作為一種寫作者的微弱抵抗,而該如何勾勒出寫作者的群象、各異的詩作特色,以及背後更複雜的結構,就是這本書所要談論的事。
 
在當代,相較於出版自由較高的台灣,緬甸的創作者並沒有這麼幸運。僅管在軍方支持下,新任總統登盛(Thein Sein)於2011年開始推動政經改革。登盛特赦了政治犯,也廢除了出版審查制度,但經歷長達五十年戒嚴的台灣人會知道,真正的改變永遠是緩慢的點滴積累。首段莫偉寫:「我們聊到了詩歌,我問他詩歌是否還需要送審/總統非常誠實,他說他不知道這些事情/他說他為了建設國家的基礎設施/忙得很。於是我隨口告訴他/「現在總統搭乘的正是特級公車」如此暗諷出版不自由。在《緬甸詩人的故事書》中的導讀,詩人也在訪談中提到:「現在已經不需要等好幾個月,就只為了審查批准,你隨時都能出版⋯⋯。你可以出版任何書。但是,如果你出版了可能冒犯到人的書,你可能會被起訴。」在緬甸,寫詩仍然是具有危險性的。
 
1988那年(又稱8888運動,緬甸民主抗爭運動),莫偉十九歲,但在結束鎖國時,詩人也成了一個中年人了。在〈跟總統一起坐三、四站〉中,詩人並非以激烈的言詞去控訴國家,而是很精巧地形塑出一個鮮明而衝突的場景(但也或許只是一種規避審查的技巧)——與不問國事也不諳路況的總統一起坐三、四站,聊天,然後又幻化成更多更多的不確定。我們能從詩中的俐落而貼近現實的意象去窺見緬甸一景,以及其背後更多的無奈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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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蕪
圖片來源:蕪
https://www.instagram.com/wu.55555/

 

#南國以南 #跟總統一起坐三四站 #莫偉 #緬甸詩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