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31日 星期六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一切皆圓舞 ◎密絲特拉兒(陳黎、張芬齡譯)


群星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和世界捉迷藏⋯⋯

麥稈是女孩的腰肢

嬉鬧搖盪⋯⋯搖盪⋯⋯


河流是跳著圓舞的男孩,

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

浪花是跳著圓舞的女孩,

玩著擁抱大地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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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 1889-1957),智利女詩人,拉丁美洲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當年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如是稱讚她:「她那注入濃烈情感的抒情詩,使得她的名字已然成為整個拉丁美洲世界渴求理想的象徵。」

她歷任智利駐外使館及「中南美洲國家聯盟」中之要職,是二十世紀西班牙美洲女性成就的代表,智利的5000披索上甚至印有她的頭像,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晚年成為熱情的人道主義者,喜愛旅行,1957年病逝於美國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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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 #陳家朗 賞析


有一段時間,民族國家獨立時會特別提出屬於當地的文學,尤其是特別能代表當地的民間文學,更甚是民歌,遂成為了一種能凝聚民族或國族的文學體式,此詩在形式上便當屬從該例。密絲特拉兒以拉丁美洲獨立為歷史大背景,其文學凝遂聚了「智利人民」的群體想像。


民歌式的詩歌在表現上,更多的是在誦或唱上的,即便它不是唱出來的,但其形式因其誦讀的潛在要求而偏向簡單,相較於默讀,或以看為主的詩歌,它的意象密度當會較小,其句式的曲折程度當會更低。


如此詩首節,只由「群星=跳舞男孩」及「麥稈=女孩腰肢」兩個比喻,加上「捉迷藏」和「搖盪」兩個主要動作組成,句式亦非常簡單。至於詩題圓舞,乃是19世紀歐洲盛行的舞蹈,舞時兩人成對旋轉,故稱「圓舞」。於是詩人將圓舞中的世界,兩人成對的人群共和式的世界中發出詩句,使一切都化成屬人的東西,群星化成跳舞男孩,麥稈化成了女孩腰肢。


第二節亦如是,像歌的複沓,詩人將男孩的本體換成河流,將女孩的本體換成浪花,兩者一律加上定語「跳著圓舞的」。惟不同的是,在此節,男孩與女孩的本體河流和浪花似乎是更有相連性的,因為河流「蕩漾搖晃朝海洋匯聚」,浪花便是緊接著河流而有的。雖然,我們也可將第一節的關連解讀成群星照耀著大地上的麥稈,不過這連結便沒有上節那麼強了。然則,在第二節上,被比喻成男孩和女孩的本體有更大的因果上的連繫,這致使「天地皆圓舞」,即天地皆能攜手進入歡樂(舞)的意義更能顯現出來了。於是,在旋轉又旋轉的舞蹈裡,天地自然與人皆和諧作樂,如果這可以成為奠定智利心志的其中一塊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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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陳家朗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密絲特拉兒 #一切皆圓舞 #智利詩 #群星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致未來的詩人 ◎路易斯.塞爾努達(范曄 譯)

我不認識人。很多年裡

我尋找他們又不得不躲避。

我不理解他們?或者我理解得

太多?這些粗暴肉體和骨頭的

公開現形,一旦被狂熱者聚攏,

遇上點點微弱的彈力

就驟然破碎,相比之下

死在傳說中會讓我更容易

理解。我從他們那裡回歸生者,

堅強的孤獨朋友,

彷彿從隱匿的泉源出發

來到湧出卻無脈搏的河。

我不理解河流。帶著漂泊的匆忙

從源頭到海洋,忙碌著悠閒,

它們不可或缺,為製造或為農作;

源頭,是承諾,海洋只將它實現,

無定型的海洋,模糊而永恆。

像在遙遠的源頭,在未來

沉睡著生命可能的形式

在無夢之夢裡,無用且無意識,

即時反映諸神的意念。

有一日終將存在的存在中

你夢著你的夢,我不可能的朋友。

我不理解人。然而有什麼在我裡面回答,

說我會理解你,就像我理解

動物,葉子和石頭,

永遠沉默的忠誠夥伴。

今生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

一種時間因其漫長闊大

無法與另一種貧乏的節奏

我們短促虛弱的凡人時間相合。

假若人的時間與諸神的時間

同一,我裡面起始節奏的這音調,

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

留下迴響在喑啞的聽眾中。

然而我不在乎無人瞭解

在這些近乎同代的身體之間,

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像我

這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

掙扎著成為翅膀抵達空間之牆

是那牆壁將我的歲月與你的未來相隔。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儘管你不會知道今天的我以怎樣的愛

在未來時間的白色深淵

尋找你靈魂的影子,從她學會

按新的尺度安頓我的激情。

‌⠀

如今,人們已將我納入編目

按他們的標準和他們的期限,

有人嫌我冷漠也有人嫌我古怪,

在我凡人的顫抖裡發現

已死的回憶。他們永不能理解我的舌頭

若有一天歌唱世界,都是為愛激勵。

我無法告訴你我曾怎樣鬥爭

只為我的言語不至於

同我一起死亡沉寂,像回聲

奔向你,就像模糊的樂聲

從靜謐的空氣裡追憶過往的風暴。

你不會知道我如何馴服自己的恐懼

為了讓我的聲音成為我的勇氣,

將徒勞的不幸付諸遺忘

它們環繞滋生並以愚蠢的享樂

踐踏我們的生命,

那是你將成為和我幾乎已成就的生命。

因為我在這人類的疏離中預感

將來之人將如何屬於我,

有一天這孤獨將如何充滿,

儘管我已不在,眾多如你形象的純粹同伴。

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

按我的欲望,在你的記憶。

‌⠀

當天色已晚,還在燈下

閱讀,然後我停住

傾聽那雨聲,沉重得像酒鬼

在街邊冰冷黑影中小便,

微弱的聲音在我裡面低語:

那些被我身體囚禁的自由元素

當初被召喚到地上來

只為了這個?再沒有其他?如果有

要去哪裡尋找?這世界以外我不認識別的世界,

在沒有你的地方會時常悲傷。要用懷念愛我,

就像愛一個影子,就像我愛過

詩人的真理在逝去的名字裡。

‌⠀

在將來的日子,人們脫離

我們從黑暗恐懼歸回的

原始世界,而命運牽引

你的手朝向這詩集,那裡安息著

我被遺忘的詩行,你翻開;

我知道你將聽到我的聲音來臨,

不在衰敗的文字中,而在你

內心深處鮮活,其中無名的悸動

將由你掌握。聽我說並理解我。

在它的靈泊我的靈魂或許想起什麼,

那時在你裡面我的夢想欲望

終將找到意義,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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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1902-1963),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代」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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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出生於塞維利亞,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後二十五年輾轉英、 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取法各方、風格多變,先後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19世紀以降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被西語世界20世紀下半葉的數代詩人奉為經典和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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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五月西語詩選將來到尾聲,今夜,小編想和大家分享2022年九月「白銀與硝煙——西班牙現代詩選」中曾分享過,非常喜愛的一首詩——西班牙詩人 #塞爾努達 〈致未來的詩人〉(A un poeta futuro)。如同許多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西班牙作家,塞爾努達見證了西班牙與世界的時局如何漸趨動盪,晦暗,在「瘋狂土地」上瀰漫硝煙——甚至1936年死於非命的洛爾伽,正是塞爾努達的摯友之一,洛爾伽也曾盛讚他的詩稿;然而,時代並沒有給哀悼者充分的時間回憶與釋懷,1938年塞爾努達匆匆逃出內戰的西班牙,從此便踏上無盡的流亡,再也不曾回去過他的家鄉。不僅如此,塞爾努達同性戀的身份,也讓他所追求的愛與陪伴,成為整個社會下「被禁止的歡愉」,有時僅能在詩作中悄悄暗示著某些掙扎與痛苦。

政治、情感和愛慾的多重流亡,多少成為他一生中許多時刻的註腳,從中,或許我們也能接近、慢慢理解,為什麼這首詩會從接二連三,對於「人」及其他事物的「不理解」出發,爾後轉而逐步進入更為積極而深沉,對於「未來詩人/讀者/知音」的信念與渴望。

「我不認識人。」堅定的價值判斷作為整首詩的開頭,然而此處的「人」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粗暴」、「狂熱者」、使某些事物「驟然破碎」,乃至於需要發話者我「不得不躲避」……,是這些破壞、威脅性的存在,構成了我所感知的、普遍性的「人」(los hombres),一如第四節提到的「來自瘋狂土地的身體」。許多破壞或許不必要、本無須存在,但是它們仍然在與自己共處於同一時代下的許多「人」手中發生;某些我們可以「感受到」作為粗暴與瘋狂的行為,卻還是被同屬於「人」的其他行動者施展,彷彿無感。「我不認識人」一路到後來「我不理解人」,這些判斷句不僅是作為連接相鄰詩節、承先啟後的橋樑,它們更在詩中成為某種無從撼動的「既定事實」,打從出生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便已被決定,無力化解或更改。而這份對於人的惶惑,也順勢推展到無法被這樣的同時代「人」好好理解的自己——

所以為什麼詩人要用如此篇幅來向某位「未來的詩人」/「我不可能的朋友」傾訴?為什麼我即便明白時間與空間亙古不變的侷限,仍然想透過文字、透過詩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訴說,我曾經如何感受過、思考過,度過這伴隨恐懼與孤獨的現實生活?

「我只想我的手臂迎上另一隻友好的手臂,

另一雙眼睛分享我眼中所見。」

讓今天的我能以自己的「愛」來相信未來將有這麼一位知音,可以像真正的人或朋友一般,接住我,閱讀並傾聽著我。相信在我無法抵達的未來某天,當我與我的回憶皆在種種掙扎後逝去,我的詩歌仍會盡全力地尋找到「你」。激情與感悟終能獲得「安頓」,而我的音調「將與你的音調相會合鳴」;即便我與你身邊仍可能存在許多無法理解的「喑啞的聽眾」,我們也不曾真的孤單。因為留下來的詩歌將永遠保證彼此之間的情感結盟,正如同讀到這些文字而有所感的「你」,你的出現本身已經證明了,世界上不會只有瘋狂的戰爭與無感的人,而我的存在也不會因為時代而真的失去意義。

因此,即便我必須向未來及內心深處提取勇氣,「馴服自己的恐懼」來寫下這些文字(這些過程都是獨屬於「我」的第一人稱經驗,無法與任何人共享),我仍然要以此刻還存在的生命來鳴響,讓「模糊的樂聲」穿過無法預期的時間抵達你,正如倒數第三節所寫,「我放棄生命只為重逢」。我用雨中燈下的文字向你傳遞「愛」,而當有一天,你也以閱讀和「懷念」來將「愛」傳遞給我時,生命正是在這樣跨越時空的相會中實現、完成自己,而不是既定的壽命時間或在世時的他人評斷。

也正是因為有「你」,無數的「你」,經由閱讀參與進我的詩歌中,我與你,作者與讀者,過去的詩人與未來的詩人,才得以攜手共同賦予這些文字真正的意義與價值,「而我終將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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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好詩再賞 #塞爾努達 #Cernuda #致未來的詩人 #現實與欲望 #二七年代 #西班牙詩 

2025年5月30日 星期五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成為詞語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趙振江譯)


那時,

我在詞語中沒有年齡,

不會多也不會少,

沒皮膚也沒有裂開的骨頭,

沒褶皺也沒皺紋,不高也不矮,

不深也不淺,

不寬也不窄,

更沒有使天空

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

一口氣,不過是

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

初露的端倪。



作者簡介: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秘魯),著有十本詩集,其作品獲翻譯成七國語言,包括丹麥語、英語、芬蘭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及葡語。曾主持Nido de Cuervos (Crow’s Nest)出版社,主編國際文學雜誌Evohé和Fórnix。曾任利馬國際詩歌節主席及秘魯文化部編輯資助委員會主席。瓦西加洛普於2016年獲Copé Bronze國家詩歌獎。他在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取得西班牙語文學及語言學碩士學位,繼而在芬蘭赫爾辛基大學獲得羅曼語系文獻學博士學位,曾於秘魯宗鐸天主教大學和里卡多帕爾馬大學任教。


(取自《從道教到有神論》)

◎小編 #祺疇 賞析


為事物命名是詩歌古老的開端,面對陌生而結構嚴密的客觀世界,我們追尋(或發明)詞語,指認所有肉眼可以捕捉的物品,然後是難以具像的情緒、直覺、邏輯,還有不可言説的預兆。對此我們統統以一連串的詞語指涉,接著詞語與詞語彼此對立和拉攏,形成系統,我們於是彷彿擁有這個陌生的世界,至少成為其中的一員。


所以詞語是古老的產品,像是人造的,但又擁有人力難以言明的規律——因為所有詞語都是我們參照客觀物象,發明(現)和排列世界所生成的副產品。當詩人意會到這點,一切就變得有趣起來,〈成為詞語〉就是回到世界的原始狀態,沒有時間所以沒有年齡,沒有多或少的概念,可以不高也可以不矮,因為任何描述和意義都尚未誕生——即使概念是存在的,但尚未能被任何詞語描述。這是文明還未出現的時代,所以人類在主觀和客觀上,都「更沒有使天空/不舒服的傷病和頭疼。」


詩作結尾的幾句尤其玄妙:「我只是一個苗頭,一絲氣息,/一口氣,不過是/從未說出且從未想過之事/初露的端倪。」從未說出又未想過,偏偏又初露端倪,不只是簡單的悖論,或許是一種人類原初認識世界的情景:不出於掌控而描述,而是猶如神諭的天啟,等待被發現。「人」可能不是我們找到的第一個詞語,但當我們找到它並成為它,又渴望成為別的詞語,甚至回到尚未擁有詞語的狀態——那是只有人類以文字表達這種渴望時,才能形成的悖諭。



文字編輯:祺疇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雷納托桑多瓦爾巴希加盧波 #成為詞語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夜晚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譯)

⠀󠀠

我幾乎不懂夜晚

夜晚卻像是懂我,

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

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

 󠀠

也許夜晚是生命太陽是死亡

也許夜晚是空無

所有關於它的猜想空無

所有經歷它的存在空無。

多少世紀巨大的空洞裡

也許詞語是唯一的存在

用它們的記憶抓撓我的靈魂。

 󠀠

可夜晚應該是認識悲慘的

吮吸我們的血與想法的悲慘。

它應該向我們的仰望投來憎惡

知道那裡面充滿興趣與不遇。

我卻聽見夜晚在我的骨縫裡慟哭。

它濃稠的淚水發狂

尖聲說有什麼永遠離開了。

 󠀠

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

⠀󠀠

⠀󠀠

◎作者簡介

⠀󠀠

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本名為Flora,擁有俄羅斯與斯拉夫血統的猶太裔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自幼便罹有長期失眠和各類精神病徵,19歲以Flora Pizarnik為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La tierra más ajena_》(最遙遠的土地),青年時代旅居巴黎,與帕斯、柯塔薩爾等作家往來,曾獲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年度詩歌獎。生前最後幾年因抑鬱症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後於1972年吞藥自殺身亡。

 󠀠

《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選》及《皮扎尼克:最後的天真》二書,前者收錄皮扎尼克各生命階段的詩作;後者則是由阿根廷著名作家塞薩爾・艾拉(César Aira)執筆的傳記,敘述並試圖分析患病早逝的詩人,究竟經歷了哪些追尋、矛盾與掙扎,孕育其詩藝的過程及「阿萊杭德娜」此一人格,最終如何成為 20 世紀中葉,拉美文學史中備受矚目的女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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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魚鰭 賞析

⠀󠀠

#詩語言作為夜的命名術

󠀠

夜除了是黑、是悲傷,在詩人的眼裡還能是甚麼?當夜幕低垂,書寫悄悄點亮詩人生命的孤獨,既以溫柔、既以擁抱。

󠀠

此詩收錄於《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輯二,由汪天艾翻譯,詩題〈夜晚〉恰巧回應此詩集書名。皮扎尼克一生在各類精神病徵中掙扎,詩裡以細膩的語言,寫出深沉的生命課題。「夜晚」不只是日常時間性的切分,更是對於靈魂創傷的指認與命名,是身體及心靈不為人知的晦暗角落。

󠀠

「我幾乎不懂夜晚」作為全詩開場,曾寫〈夜〉、〈夜晚墜落的光〉、〈工作與夜晚〉等詩人,她卻是寫了許多「夜」的詩人。第二句「夜晚卻像是懂我,」像是一種託付,道出夜晚與詩人深刻的羈絆理解,在被漆黑包圍的時間裡,以寫作轉化為字字句句的力量。「甚至幫我彷彿它愛我,/用它的星辰覆蓋我的意識。」詩人以「愛」詮釋夜,寫出夜晚最親密的陪伴,「星辰覆蓋」是自我對於意識的治癒與對話。

󠀠

#夜色深深縈繞呢喃和尖叫

󠀠

首段從敘事者「我」出發,特寫夜與個體的關係。第二段句首反覆使用「也許」,句尾則以「空無」作結,多次思辨生命之於夜晚、之於太陽的存有,並非絕對關係。一切自「詞語」、「空洞」和「記憶」擴散,記憶持續抓撓,不甚舒適的。「詞語」作為唯一的存在,是通向的生命本質的真理,「它」不只是夜晚,更是書寫者「我」對於自身生命狀態的爬梳。

󠀠

第三段質感相較其他段落更重,更清晰地描摹傷痛的輪廓並提出質疑,以「悲慘」為骨架,「淚水」、「仰望」、「骨縫」、「血」等身體姿態為血肉,指出夜晚的不確定性,層層疊加趨近「我們」、「我」再到「它」帶出隻身一人面對無盡黑暗巨大的孤獨徬徨,自己終究在銳利的「尖聲」裡,被遺棄、被永遠離開的狀態劃傷,呈現出具抽離感的自我凝視。

󠀠

#因詩而重新存在

󠀠

對應第三段末句的「永遠離開」,本詩以「總有一次我們將重新存在。」單句成段作結,「總有」、「重新存在」峰迴路轉,精煉有力地收攏全作,由狹窄陰暗走向海闊天空的釋然,展現對存有的肯定與信任。

󠀠

正如詩集《夜的命名術:皮扎尼克詩合集》扉頁,引用皮扎尼克的話語寫道:「我想在一切終結的時候,能夠像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樣說:我們不是懦夫,我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皮扎尼克身為詩人,在靈魂悲劇裡面,透過語言創造自我救贖的路徑,意圖掙脫世界賦予她的枷鎖,穿透並解構悲傷,重新在書寫間走向黑暗的盡頭、重新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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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魚鰭 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

#皮扎尼克 #詩集 #汪天艾 #夜晚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夜的命名術 #AlejandraPizarnik #Pizarnik #悲慘 #存在 #夜 #詩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詩人的責任 ◎聶魯達(陳黎、張芬齡 譯)


為了這星期五早上

不聽濤聲的人,為了被困鎖於

住家或辦公室,工廠或女人,

街道或礦坑或枯燥牢房的人:

我為他而來,我不說不看,

我讀,開啟禁閉的門,

無垠之音傳來,模糊而堅決,

碎裂而持久的雷鳴被鏈上了

行星和泡沫的重量,

嘶啞的海流升起,

星星在其玫瑰壇中快速震顫,

大海搏動,死去,續又搏動。


如是受命運牽引,

我必須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

並將之銘記於我的良知,

我必須感受硬水的撞擊,

將之收藏於永恆之杯,

這樣,無論囚禁者身在何方,

無論在哪兒遭受秋天的懲處,

我都可以帶著一片漫遊的浪出現,

我都可以自由進出窗子,

聽到我的聲音時會上揚眼睛,

問說:要如何才能靠近海洋?

而我會沉默不語地

傳送出海浪的回音,

碎裂的泡沫和流沙,

漸行漸遠的鹽的低語,

岸邊海鳥灰色的叫聲。


如是,透過我,自由與大海

對黑暗之心做出了回應。


◎作者簡介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


智利詩人聶魯達是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情感豐沛的聶魯達對世界懷抱熱情,對生命充滿探索的好奇心,對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因此能將詩歌的觸角伸得既深且廣,寫出《地上的居住》、《一般之歌》、《元素頌》、《狂想集》、《黑島的回憶》、《疑問集》等許多動人的土地與生命的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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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晉晉 賞析

庸碌,是日常的風景。被日常困住的人,穿梭於不同的空間,住家、辦公室、工廠、街道、礦坑、牢房等,皆象徵著「束縛」、「沉重」的空間意象。詩人存有某種針對性地創作文字,為日復一日被困鎖的人而來,他們應非不聽不聞,而是被迫與這些聲音隔絕,因此詩人讓濤聲穿過禁閉,用閱讀來開啟一切自由的可能。


在牢獄門外,是一片壯闊的宇宙與海洋,那是詩人所感知到的世界本質,與陰鬱、黯淡是極端的反差。行星、泡沫、玫瑰壇,詩人將這份神聖而柔雅的自然聲響,穿越重重束縛遞送給「他」。在詩句中「模糊而堅決」、「碎裂而持久」的語彙,突顯出一種弔詭的拼貼,生命律動雖然脆弱但源源不決,而詩人肩負的就是將這樣難以言喻的感受傳遞給讀者,以抵禦日常中沉重。


詩人認為這是註定的使命,內化為自己的道德責任,「時刻聆聽大海的悲歎」聽見來自世界種種悲苦的衝擊。繼而收攏在「永恆之杯」中,轉化為詩篇文字傳遞與延續。因此,生命的律動就能突破現實時空的限制,讓詩人將浪淘自由地帶入讀者的空間,甚或心靈的空間。


當聽見那動人心弦的聲音時,讀者不禁昂首詢問何以靠近自由與解放。此段連用「海浪、泡沫、流沙」具象的大海景觀,與「鹽的低語、海鳥灰色叫聲」的抽象聲響,來隱晦地回應提問者。一如詩歌的含蓄與多樣解讀,詩人不言明答案但仍指引方向,讓囚禁者找到屬於自我的解答。詩人在身在其中,將自我定位成一個傳遞者,如同連著傳聲杯兩頭的細線,使「自由大海」能夠回應「黑暗的心」。


被困鎖的人們呀,倘若洶湧濤聲進入耳畔,想找尋解放的答案,就打開詩集吧。詩人隱匿的答案,藏匿在他的文字,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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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晉晉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聶魯達 #詩人的責任 #我述說一些事情 #詩人 #自我定位 #讀者與世界的連結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西語詩選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龔若晴、黃韻頤譯)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如一片花瓣

墜地之聲?

我們脆弱,才能見到

相依的夢

什麼被看清,或許就在

目光中永遠矗立:

形象在灰燼中重塑

那裡我們永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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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阿根廷當代著名詩人,1946年生於聖塔菲省(Santa Fé),是1983年軍政府獨裁結束後的新時期該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亦是當代拉丁美洲詩歌最重要的聲音之一。貝列西已出版15部詩集,並被陸續翻譯成英、法、德等多種語言;自1972年的處女作《命運與宣言》(Destino y propagaciones)到最晚近的2018年作品《愛如死般堅強》(Fuerte como la muerte es el amor),她保持著每十年完成三至四本詩集的豐盛創造力。貝列西於1993年獲古根海姆基金會詩歌獎(Guggenheim Fellowship in poetry),2011年獲阿根廷國家詩歌獎,並於2004年和2014年兩度獲Konex獎。2012年,關於貝列西的人物紀錄長片《秘密花園》(El jardín secreto)上映。貝列西的作品意象大膽,聲音篤定。她閱歷豐富,20世紀70年代曾花了六年時間徒步走遍整個美洲,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的寫作工作坊中教課數年。(摘自IPNHK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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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雙雙 賞析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恐怖「是」、而不是像攜帶恐怖的魔鬼那樣「在」細節。一些物事本當安全、確定,而創傷抽空了這種對世界的信任,「細節」就像擺脫了大氣壓力一樣膨脹無度,於是花瓣墜地有聲、蟻動謂是牛鬥——《世說新語.紕漏》說的「虛悸」,就是「脆弱」的徵狀。


又或者,「落花猶似墜樓人」——因為是某些美好的隱喻,所以「花瓣」有聲。


直視太陽,太陽便會長居眼內;黑太陽閃爍而「我們」無可迴避,從此以後張開眼就看見同樣的影子,合上眼也有相依的夢魘——「目光中永遠矗立」地存在。


黑太陽閃爍也許可以指向骯髒戰爭(Dirty War, 1976-1983)——阿根廷右翼軍政府國家恐怖主義時期,10000-30000人被殺;洛楓寫的貝列西譯介文章〈寫作直到世界終結〉,副題就是「寫在動盪時期的詩」。


詩的最後,讓我們想到韓江的小說《永不告別》——關於濟州四三事件(1948-1954),期間25000-30000人被殺。「是不說告別的話,還是真的不告別?」因為不捨而延遲告別,或者不能——能力上、原則上、情感上、不能,所以永不道別。於是一直,做著相同的夢:「我站立的原野盡頭與低矮的山相連,從山脊到此處,栽種了數千棵黑色圓木。這些樹木像是各個年齡層的人,高矮略有不同,粗細就像鐵路枕木那樣,但是不像枕木一樣筆直,而是有些傾斜或彎曲,彷彿數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蜷縮著肩膀淋著雪。」


文編:#雙雙( @dobl_eve)

美編:#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迪亞娜貝列西 #命運與宣言 #愛如死般堅強 #秘密花園 #恐怖是否是一種細節 

愛的期待 ◎ 波赫士(陳黎、張芬齡合譯)


 


愛的期待 ◎ 波赫士(陳黎、張芬齡合譯)


你額間明澈如節日的親密,

或者集眾愛於一身的你的肉體——神秘無言一如少女,

或者你生命中種種無聲或可以用字語表達的情態,

都比不上這意念的禮物更叫我心動

——看著你蜷曲地睡臥於

我守候渴望的臂彎裏。

因為睡神寬赦的美德,你居然再度成為處女,

安靜閃爍,如同被記憶精選出來的歡樂,

你將給我你自己也不曾有的生命餘裕。

置身於安寧中,我將探知你存在的極岸,

並且,或許這是第一次,

我將像上帝看你般地察見你:

虛構的時間打破,

沒有愛,也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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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波赫士生於布宜諾斯艾瑞斯,少年時光在瑞士度過。一九一八年他到西班牙,加入了當時的新文學運動——絕對主義。一九二一年回到阿根廷。作品出現於許多當地的刊物,如Prisma,Proa,Martin Fierro,以及 Victoria Ocampo 創辦的影響力廣大的雜誌 Sur(《南方》),他無疑是當代最享盛名的拉丁美洲作家,雖然他的聲譽主要是由他的小說建立起來的。一如他的小說,他的詩作表現出他對創構哲學體系的無窮迷戀和才氣。波赫士雖為阿根廷作家,但他深受世界文學的滋育;他是沒有心靈故鄉的。他創造了許多超越時空的想像和象徵的世界,在氣質上與卡夫卡,愛倫坡和梵樂希等人相近。


文編 柯琳賞析


詩作以「你額間明澈如節日的親密」為開端,乍看之下或許會難以理解,為何作者會如此形容。然而正是「節日」所代表的喧囂及群體性,與「親密」所指涉的安靜與個人化,兩者最終交織成對「你」明亮而清澈,卻又充滿儀式性、短暫的矛盾體驗。


後兩句詩句皆以「或者」為開頭,且視角也逐漸深入。「集眾愛於一身的你的肉體」並不只是形容愛人,更是龐大歷史河流中所有愛、情慾的集合體,讓肉體更貼近一種象徵而非個人。此外,「神秘無言一如少女」代表愛情中最初始的純粹,無法被歸類、註解才得以「神秘無言」。而第三句中,詩人則使用「種種無聲」、「情態」等抽象語句,強調愛或是愛人的多種可能。


而這並不單單只是在描寫愛人的外在及內在形象,更是暗示了我們如何建構出愛。第四句的轉折則將此寓意更加凸顯,「意念的禮物」說明最令人動心的,其實並非外在的種種描述或存在,更是一種想像中的無聲親密:看著對方熟睡在自己的臂彎,沒有清醒時的束縛、防禦。而「再度成為處女」也呼應了前段的「少女」,彷彿透過睡著,便能重新看見那最初、尚未被時間、語言、慾望等沾染的純粹。


愛人依舊沉睡,或許呼吸就像光一般「安靜閃爍」,但這是「記憶精選出的歡樂」,是抽象的、被記憶過濾出最美好的部分。這種近乎不現實的理想卻給予詩人「不曾有的生命餘裕」。愛究竟是什麼?對詩人而言,愛並非真切的擁有,而是在一切安寧靜止之際,超越存在的「極岸」,如上帝般探查、觀看,看穿愛與愛人的核心。這個核心是毫無修飾、沒有主觀意見,甚至可能連作者與愛人都不知曉的一面。而觀看愛人時,早已超越了時間本身,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幾乎靜止的當下。


最後一句則非常弔詭與震撼:「沒有愛,也沒有我」。愛人間總會互相訴說「我愛你」這句話,但在詩人心中,愛早已超越慾望本身,當「我」不再是一個佔有、得到對方的主詞,沒有情緒及立場,而是純粹的觀看、理解、接納對方,與此同時「愛」本身也早已被超越,只剩下真正的「你」存在。回歸到詩題「愛的期待」,詩人期待的並不是一個實在的擁抱,也不是關於愛的回應,而是在那一瞬間的凝望,最終抵達最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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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柯琳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波赫士 #南方 #絕對主義 #愛的期待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 ◎弗蘭克·巴埃茲(閆梓萌 譯)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 ◎弗蘭克·巴埃茲(閆梓萌 譯)


我要告訴你,前幾天

我認識了地中海,感覺有點像

認識了一個落魄的演員。


我沿著海岸線漫步,

海浪聽起來

像犯了哮喘的喬•佩西。


其實,比起落魄的演員,

地中海更讓我想起

開羅博物館展出的木乃伊。


這都與你無關,加勒比海,

今天下午的你渾身是勁,

像是剛健完身回來。


或許我更喜歡的,

是你溫順地躺下,

像一頭雄獅,在草原棲息。


或者,當你咆哮著

想要侵犯海岸的時候,

《巴黎最後的探戈》裏


馬龍•白蘭度就是那麽做的。

你想捉住鵜鶘和海鷗

它們卻從你的指間溜走


就像

你想掙脫海底

鎖鏈卻緊緊


掛住你,你別無他法

只有嚎叫,咒罵

說寶話,你真的不介意嗎?


那些載著老人的遊輪

以及我們扔向你的垃圾

我們向你投毒,將你污染


去年,你的岸邊長滿骯髒的藻

那看起來就像是

岸上的一位遊客


將梅毒傳染給你

我自語:這看起來很醜陋

我自問:這難道就是結局


可你沒有發起海嘯

沒有報復我們的城市

沒有將邁阿密從地圖上抹去


你只是回去放牧你的浪花

它們沿著漫長而寬厚的海岸

平和乖巧地咩咩叫著


我還有甚麼要對你說呢?

你是我童年的大海

我用一生讀懂你的話


如今我們都已衰老

歷經滄桑

我還是來到了這塊礁石上


對你訴說

一如我幼時那般純潔

那時我在你的海灘上散步


撿起了一隻海螺

放在耳邊

你第一次同我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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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弗蘭克•巴埃茲FRANK BÁEZ ,1978年出生在多米尼加共和國。他已出版了六本詩集、一部短篇小說集和三本非虛構類書籍。2006年,他的小說集《Pigalesti a los Psicoanalistas》獲得了聖多明各國際書展短篇小說獎,


2009年,他的詩集《Postales》贏得了薩洛梅•烏雷尼亞國家詩歌獎。2017年,巴埃茲獲選為海伊文學節「波哥大39」成員,並成為40歲以下最優秀的拉丁美洲作家之一。他是口語文學樂隊EI Hombrecito 的創始人之一。他的作品收錄於許多選集。他的詩已翻譯成阿拉伯語、荷蘭語、德語、孟加拉語和英語出版。他目前在美國德克窿斯大學奥斯汀分校擔任梅隆影響力學者。


(取自2024香港國際詩歌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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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祺疇 賞析


山河地理在我們熟悉的比喻系統中,往往是文化與文明的喻體。所以讓我們先來從地理層面,認知與詩作相關幾個地方,詩人出生的多米尼加共和國位於加勒比海,是北美洲的一個島國,地中海則是在位於亞洲、非洲和歐洲大陸之間,兩片海之間相隔著一個北大西洋,相距9200多公里,大約是台北抵達紐西蘭首都威靈頓的距離。


由此再去讀這首作品,更能明白詩人身處的情景,詩作從一個有趣的比喻開展,用輕鬆的口吻延續:「前幾天/我認識了地中海,感覺有點像/認識了一個落魄的演員。」詩人很可能剛從一個遙遠的地中海沿岸國家(很可能是埃及)剛回到家鄉,向自己熟悉的這片海講述他在另一片海的見聞。異地的海使人懷念起故鄉來,於是遊子回家後用有點調侃和興奮的語氣,覆述旅途中偶遇的那個「落魄的演員」、「開羅博物館展出的木乃伊」,他們共通之處在於已然缺乏活力,又能從中想像曾經的輝煌。


接下來出現了重要的轉折,當詩人説「這都與你無關,加勒比海」,事實上必然是相關的。如果地中海讓人感到落魄陳舊——這當然也暗示一種文化層面的觀察判斷,那麼現在看上仍有活力的加勒比海,會否有天也面臨同樣的命運?這種破壞來自島國的原居民,也來自遊客:「那些載著老人的遊輪/以及我們扔向你的垃圾/我們向你投毒,將你污染」,物理的生態破壞恐怕只是表層的,內在更涉及文化/文明不再的疑慮。作為曾經的殖民地,多米尼加共和國歷經西班牙、法國和美國等國家的殖民/佔領,也面臨複雜的後殖民議題。著名文化研究學Stuart Hall的名篇“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便是以加勒比海地區黑人為論述對象,提醒我們留意文化認同背後的複雜與多樣可能,極富啟發性。


但面對複雜的歷史場景,詩人選擇另一種觸覺處理身份與文化的問題,他不解面對人們的傷害,這片海洋何以始終平靜:「沒有發起海嘯/沒有報復我們的城市/沒有將邁阿密從地圖上抹去」,於是此刻才有了簡短而真誠的對話:「我還有甚麼要對你說呢?/你是我童年的大海/我用一生讀懂你的話」。當詩人自覺變得蒼老,甚至移居已久,因為他口中「我們的城市」已經變成了美國邁阿密,自己或許也是遊客之一了,但重回童年的海岸邊,一切的聲音依舊與第一次對話,他要重新發現自己來自哪裏,再次認識那個地方——這樣不會代表身份認同的框限,而是記認不會消失,你總會遙望一片海想起另一片海,情感是珍貴而先於理論抵達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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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祺疇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弗蘭克巴埃茲 #FRANKBÁEZ #與加勒比海的簡短對話

2025年5月16日 星期五

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瓦烈赫(黃燦然譯​)


 


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瓦烈赫(黃燦然譯​)

​⠀

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

要去愛,要去吻兩頰柔情,​

我感到遠方還有一種沒有遮掩的,​

欲望,另一種要去愛的欲望,主動或被迫,​

去愛任何恨我的人,任何撕碎他的紙的人,那個小孩子,​

那個為正在哭泣的男人而哭泣的女人,​

酒的國王,水的奴隸,​

任何藏在他的憤怒裡的人,​

任何流汗的人,任何經過的人,任何在我靈魂裡搖撼他的身體的人。​

因此我要調整​

跟我說話的無論誰的辮子;士兵的頭髮;​

偉大者的光;小孩的偉大。​

我要直接為哭不出來的無論誰​

熨一塊手絹,​

而當我悲哀或快樂刺痛我,​

我要縫補兒童和天才。​

​⠀

我要幫助好人變得壞一點兒​

而我太想坐在​

左撇子的右邊,回答緘默者,​

嘗試盡我所能​

對他有用,我還非常想​

替那瘸一條腿的男人洗腳,​

和幫助那個獨眼的鄰居睡覺。​

​⠀

啊,要,這個,我的,這個,世界的,​

人類間和地方觀念的,成熟起來!​

它來得恰是時候,​

來自基礎,來自公共穹棱,​

還有,來自遠方,使我想吻​

歌手的圍巾,​

而無論誰受苦,就貼著他的油炸鍋吻他,​

耳聾的男人,就貼著他臉邊的呢喃吻他,無畏地;​

無論誰把我忘在我胸膛裡的東西給我,​

我就貼著他的但丁、他的卓別林、他的雙肩吻他。​

​⠀

最後,我要,​

當我處於暴力的著名邊緣,​

或當我的心充滿了胸膛,我要​

幫助任何微笑的人大笑,​

把小鳥擺在那邪惡男人的後頸,​

照顧煩人的病人,​

向小販買東西,​

幫助殺人者殺人──可怕的事情──​

我要對自己好,​

在一切方面。

◎ 作者簡介

瓦烈赫 (César Vallejo,1892-1938),或譯為巴列霍。

祕魯詩人瓦烈赫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拉丁美洲詩人之一。在首部詩集《黑色的使者》,與第二本詩集《Trilce》等,瓦烈赫開創了西班牙語詩歌在語言以及形式上多種前衛性之實驗,譬如排版的畫面效果以及新語彙的創建。瓦烈赫的意象落差也常扭曲得特別大,而且造句刻意斷裂,這顯示他與外在世界的疏離。對群體的渴望、對虛無和荒謬的感知,一直是瓦烈赫詩作的兩大主題,透過創新的革命方式在作品中表現。1920年,他以「政治騷擾」的罪名被拘禁了數個月。1923年以後的十年,他因對社會及政治運動產生興趣,開始用其他的文學方式表達其意念,甚至寫了一本嘲諷社會小說及一些劇本。直到1933年後(西班牙內戰前後),他才又重新致力於詩的創作,並於此時期大量地創作,然而因病痛纏身,1938年病逝於巴黎。 後期這些詩作,一直到他死後才出版——《西班牙,求你叫這杯離開我》、《人類的詩》。這本詩集編選了瓦烈赫各時期最好、最具代表性的詩作,生動刻繪了人類在面對死亡及無理性社會生活中的荒謬處境。

(參考自《白石上的黑石:瓦烈赫詩選》作者簡介)

◎小編 #樂達 賞析

祕魯詩人 #費拉理 (Américo Ferrari)曾如此評價瓦烈赫:

“…es quizá Vallejo quien encarna de la manera más cabal la libertad del lenguaje poético: sin recetas, sin ideas preconcebidas sobre lo que debe ser la poesía, bucea entre la angustia y la esperanza...”(瓦烈赫或許最能充分地體現出詩歌語言的自由:沒有準則,沒有關於詩歌應該是什麼的先入為主的想法,沉潛於痛苦與希望之間……)

幾年前,我們曾經分享過幾首瓦烈赫的詩,如〈巴黎.一九三六年十月〉、〈給我的哥哥米蓋——悼念他〉、〈為一位共和軍英雄的小祈禱文〉等,從中可以窺見一些瓦烈赫創作的核心主題——死亡與新生、情誼與緬懷、政治、群體中的疏離與幽微的暴力等——彼此錯綜相纏,情感力度深沉,有時卻又難以定位出確切的恐懼或暴力緣由。或許正如費拉理所言,瓦烈赫時常在許多元素之間擺盪,時代環境的動盪、社會生活中的抑鬱、奔騰的情感與不間斷的追憶、詞彙與技法的創新實驗……,種種如多音交響,動態共構出瓦烈赫多變的寫作。

而這次,小編想和大家分享另一首詩〈有些日子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政治需要〉。這首選自香港詩人黃燦然的譯本,臺灣譯者尚未翻譯到,而從開頭起,便由一股強烈的情感與價值判斷,來帶動後續的鋪敘、列舉;然而,當中卻也隱含著某些衝突,不免令人疑惑——為什麼「愛」(querer)與其他行動,背後竟是由「政治」(política)所推動?「強烈的政治需要」(una gana ubérrima, política)究竟從何而來?由這份強烈情感衍生出的,一系列迫切的抉擇與行動,最終將抵達何處?

隨後從「遠方」竟然也讓發話者「我」感受到「一種沒有遮掩的,​/欲望,另一種要去愛的欲望」,兩種情感(源自政治需要且強烈的、來自遠方而鮮明的)共同開啟了後續「我」對萬事萬物的關懷與兼愛。但有意思的是,不妨可以先想想看:一如前面情感的「強烈」如何緣起的問題,在此的「遠方」究竟發生或存在什麼事物,讓這份「愛的欲望」(querer amar)得以誕生並讓「我」感受到?不過,詩人此處並未對此往下延伸,而是先鋪展出一系列「愛」與關懷的行動,透過對於許多不同領域或層面的人事物進行描述,來拓展這份「愛」和「欲望」的邊界。

與此同時,詩人也在列舉的過程中,巧妙轉換一些概念或參雜某些矛盾,像是「回答緘默者」、「幫助那個獨眼的鄰居睡覺」,或是面對「哭不出來的人」時竟然選擇「熨一塊手裐」給他擦淚。彷彿這些關懷行動,這份急切想「嘗試盡我所能​」對他人有用的心願,已經逐漸誇張到弔詭、反常的地步,遠遠不是「日行一善」、同情心或「愛」能解釋得了;但也因為這些愛與行動的「異常」,連帶讓人加深疑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描述背後,顯然存在某些非比尋常的事物和動機,那到底是什麼?

於是當我們跟隨詩句來到最後一節,某個與關懷、共情、援助、與「愛」等概念相對立的事物,一個彷彿跟詩中其他詞彙處在光譜上不同位置的詞彙,終於現身了——「暴力」。更值得留意的是,這份不帶有任何修飾、無法被具體化理解的「暴力」,在這個假設情境中抵達了「我」身邊。「當我處於暴力的著名邊緣」這個可能發生的情境,以及最一開頭提及,「遠方」促使我感到某種愛的欲望,兩者結合在一起,或許正暗示出這份「強烈的政治需要」的謎底——

發話者「我」始終都知道,某些難以預測、卻足以撼動個體的「暴力」一直存在,這種與政治、時代相關的「暴力」目前仍在「遠方」,尚未介入我的生活。然而,「我」也同樣強烈地感受到,「暴力」遲早會追上我,早晚會干預我的自由,並且強行將我納入其中。(舉現實的例子,就像西班牙政局與內戰,在1936年抵達了西班牙詩人洛爾伽身上的彈孔)

這份對於生活周遭以外,擴及大環境、大時代的戒懼,促成了從前面以來讀到的種種,正常或異常,「危機下的行動與關愛」。開頭情感的「強烈」、行動的誇張與急迫感,在此終於獲得了解答。在「我」和其他人的自由被「暴力」奪走之前,「我」必須繼續盡其所能地幫助人(當然,不包含「幫助殺人者殺人」,不然後面不會用兩個破折號補充說明這是「可怕的事情」,以此來否定這項行動)。

而在最後的最後,「我要對自己好,​/在一切方面。」這份強烈深沉的「愛」也回頭指向自我。這並不是對自我的肯定,或是壽命有限珍惜生命如此簡單而已,更是因為「我」所身處的時代,始終讓我不得不興起「政治需要」來愛護身邊既有與自己。因為某天真正的「暴力」將會抵達,並取消前面描述過的種種人事物和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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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瓦烈赫 #巴列霍 #CésarVallejo #人類的詩 #秘魯詩 #白石上的黑石 #永恆的骰子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57 ◎ 巴勃羅.聶魯達(陳黎、張芬齡譯)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57 ◎ 巴勃羅.聶魯達(陳黎、張芬齡譯)


他們撒謊,說我失去了月亮,

預言我的命運像一片沙漠,

冷言冷語搬弄是非:

他們企圖查禁宇宙的花朵。


「他不再歌唱美人魚洶湧的

琥珀,除了人民他一無所有。」

他們唷囓連綿不絕的文件,

陰謀湮沒我的吉他。


但我將耀目的長矛擲進他們的眼睛,

那串連你我之心的我們愛情的長矛。

我收集你的腳步留下的茉莉。


沒有你眼瞼下的光芒,我在夜裡

迷了路,而在透明的襁褓裡

我再次誕生,主宰自己的黑暗。


◎作者簡介


巴勃羅・聶魯達,原名為:內夫塔利・里卡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為當代智利詩人,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聶魯達十歲便開始書寫詩歌,在1920年,聶魯達開始在塞爾瓦奧斯塔爾雜誌上刊登短文和詩,為了避免引起父親的不滿,他以自己仰慕的捷克詩人揚·聶魯達(Jan Neruda)的姓氏為自己取了筆名「聶魯達」。4年後,聶魯達憑藉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贏得了巨大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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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企鵝 賞析


這首詩的背景在1950年代,當時的聶魯達將原本抒情為主的寫作風格,轉而發布具有政治意涵、抨擊當時政府的詩作,導致他承受了抨擊與政治打壓。而文本的上半部分即說明此,「除了人民他一無所有」這句也暗指聶魯達曾加入共產黨,與工農階級密切接觸的背景。


來到後半著重描寫愛情的部分,在面臨輿論壓力與現實壓迫下,詩人將「我們(這裡指他的第三任妻子瑪提爾特)愛情的長矛」以愛情為動力擊退敵人的流言蜚語。而末段「沒有你眼瞼下的光芒/我在夜裡/迷了路/而在透明的襁褓裡/我再次誕生/主宰自己的黑暗。」將情人的眼眸底下的光,映襯自身的黑暗(夜裡)卻在「襁褓」這個帶有母性意涵的意象中再次誕生,並奪回黑暗的主導權,顯示與情人的愛並不只是單純的濃情蜜意,更多的是讓作者本身再度面對甚至主宰困境,這樣的愛情已超越兩人之間的愛,升格為相互扶持的羈絆。


在本作《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中,呈現的不只是熾烈的情感,而是透過多種面向審視「愛」的主題,是苦澀?是滄桑?是優雅?相信看完這本書會有更多的體會。小編也推薦《郵差》這部電影,描述一位信差與聶魯達的相識過程,帶領各位觀眾和讀者更認識這位偉大的諾獎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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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企鵝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巴勃羅聶魯達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 #pabloneruda #ciensonetosdeamo

哥吉拉在墨西哥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哥吉拉在墨西哥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Godzilla en México

認真聽,我的兒子:炸彈掉落

Atiende esto, hijo mío: las bombas caían

在墨西哥城

sobre la Ciudad de México

卻無人察覺。

pero nadie se daba cuenta.

風傳播毒素通過

El aire llevó el veneno a través

街道和敞開的窗戶。

de las calles y las ventanas abiertas.

你剛吃完飯在看電視

Tú acababas de comer y veías en la tele

動畫片。

los dibujos animados.

我在旁邊的房間看書

Yo leía en la habitación de al lado

這時我知道我们要死了。

cuando supe que íbamos a morir.

忍著眩暈和噁心我挨到

Pese al mareo y las náuseas me arrastré

飯廳發現你在地上。

hasta el comedor y te encontré en el suelo.

我們抱抱。你問我怎麼了

Nos abrazamos. Me preguntaste qué pasaba

我沒說我們正在死亡進程中

y yo no dije que estábamos en el programa de la muerte

只是說我們開始旅行,

sino que íbamos a iniciar un viaje,

再次旅行,在一起,不用怕。

uno más, juntos, y que no tuvieras miedo.

出發的時候,死亡甚至沒有

Al marcharse, la muerte ni siquiera

闔上我們的眼睛。

nos cerró los ojos.

我們是什麼?你在一星期或一年之後問我,

¿Qué somos?, me preguntaste una semana o un año después,

螞蟻,蜜蜂,錯誤的數字

¿hormigas, abejas, cifras equivocadas

在偶然的腐敗巨湯裡?

en la gran sopa podrida del azar?

我們是人類,我的兒子,近乎飛鳥,

Somos seres humanos, hijo mío, casi pájaros,

公開和祕密的英雄。

héroes públicos y secretos.

◎ 作者簡介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1953-2003),或譯為羅貝托.波拉尼奧,智利詩人、小說家、散文家。

1953年4月28日,博拉紐出生於智利聖地牙哥;1968年,隨父母移居墨西哥,退學後,成為記者和左派積極分子。1973年,他回到阿言德社會主義政權執政下的智利,卻目睹皮諾契特血腥政變,並遭短暫囚禁。釋放後,博拉紐繼續在肅殺的智利過了一個月危險而狂野的地下生活,才經由薩爾瓦多回到墨西哥。總的來說,博拉紐的歷程可分為「移民→流亡者→自我放逐的流浪作家」三個階段。1977年,博拉紐移居歐洲,浪游法國、西班牙等地,以打零工維生,並持續寫詩。1981年,博拉紐定居加泰隆尼亞海岸城市布拉內斯(Blanes),九〇年代兩個孩子先後出世後,他才全心投入小說創作。

《紐約時報》稱羅貝托.博拉紐為拉丁美洲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之聲。在文學之外,他是走遍拉丁美洲的背包客,是偷書並且跟踪自己喜歡的作家的叛逆少年,是為妻子煮飯的丈夫,是在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時感到溫暖與不知所措的父親。博拉紐的迷人之處,不僅在於他的文學,也在於他的人格與經歷。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包括《荒野偵探》、《2666》、《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等。

(參考自Cacao可口〈博拉紐的最後訪談:尖銳的幽默感和優雅的智性說出一切〉、尉任之〈盯著距離外的目標,倒退走〉)

◎小編 #樂達 賞析

哥吉拉?墨西哥?炸彈?風中的毒素?父親與兒子?一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今晚,小編想和大家分享,由長年住在墨西哥的智利詩人兼小說家博拉紐所寫的詩〈哥吉拉在墨西哥〉。在博拉紐的詩作中,有時可以察覺到詩中彷彿具備某些潛在的背景設定,或是一種特定情境。比方說,有幾首作品皆描寫出某種迷失於城市或世界中的「偵探」,而他的小說同樣也有以困在某些謎團或空間之中的偵探為題材;〈浪漫主義狗〉和〈二十歲的自畫像〉等,皆明確提及20歲的發話者「我」,與某種涉及家國或群體命運的失落,不免令人聯想到詩人本人20歲時,正好目睹了智利政變,甚至還被囚禁過。

然而,在博拉紐的詩作中,情境本身的發生緣由、具體指涉或可能的前文本等並非焦點,更為重要的則是當中的「人」(包含「我」)如何感受、回應並做出選擇。像是在〈浪漫主義狗〉中,同時見證了「夢」的啟航、「祖國」的失落與外在生活的衝突,「我」最終做出價值判斷,選擇和自己的夢及「浪漫主義狗」相依為命。換言之,縱使有天發生了相當離奇、難以想像的事件——大災難「哥吉拉」,以虛構設定或隱喻現實生活的形式,凌虐著我和兒子共同生活的這座城市「墨西哥」——比起「哥吉拉」的確切指涉或出現原因,詩人藉由詩歌,書寫出「我」在面對某些無可抵禦的潛伏危難時,選擇安頓所愛的兒子,並努力維繫著彼此。

這次想放原文詩作除了篇幅不長,更是因為某些西班牙文動詞變化中所表明的時態、時間觀,難以在中文翻譯中確切體現。像是從開始描述大災難以來,「傳播」(llevó)、「知道」(supe)、「挨到」(arrastré)、「我沒說我們正在死亡進程中」的「說」(dije)、「你在一星期或一年之後問我」的「問」(preguntaste)……等,許多動詞皆使用過去簡單式。換言之,一如詩中所說的「無人察覺」,凡此種種可怕危機、哥吉拉、迫近死亡而相依為命的父子等等,皆是「確切」已經發生過,然而意義卻獨屬於這兩父子的往事。而現在,又被作為父親的發話者「我」重新追述出來,要自己的兒子「認真聽」。

在此,或許可以提問:首先,身處無人知曉的劇烈危難中,孤立無援的父親,如何安頓並肯定、支持著兒子和自己?再者,「事後追述」又有什麼樣的可能意義?(何不以現在式、未來式,或可表達假想情境的虛擬式等來書寫呢?)

令人動容的是,遇到許多個人無法解釋、更不可能主動化解的危機(一如詩中也無從說明為什麼哥吉拉會出現在墨西哥),父親「我」在當下即使無助,也僅能面對、意識到自己和兒子將共同邁向死亡,生命的結局提早抵達。但是與此同時,父親「我」卻選擇一個人獨力扛下,甚至當看見兒子也察覺到危險而害怕時,「忍著眩暈和噁心」、壓抑自己最真實的恐懼與情感,選擇溫柔地安撫、擁抱著他,並說這一切只是「再次旅行,在一起,不用怕。」兩人相守,努力無所畏懼,齊心迎向可能的結束或新生——這正是他們面對自己無法選擇的困厄處境時,展現出來的生命姿態。

但是在凝視死亡與個人難以承受的困局時,身而為人,或許不免會對自己的存在感到疑惑:「我們是什麼?」渺小無力的我們,相比於外在現實變化,會不會僅是困在「腐敗巨湯」中沉浮的蟲子或「錯誤的數字」?更有趣的是,這句疑問是由倖存的兒子回頭問「我」的(危機已經結束,但無論究竟在多久以前發生,彷彿始終不曾真的離自己遠去)。而父親「我」則選擇堅定地告訴兒子——我們曾經實踐出來的生命姿態,正是我們身而為人最可貴的證明。我們就是「人類」,我們正是我們自己。生命中經歷過的困境,不論是「公開」、有他人知曉,還是無人理解地「祕密」進行,我們關愛、陪伴彼此,並鼓起勇氣走向下一刻,這些信念與行動正是我們作為人類與「英雄」的最佳體現。

不過,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重大困境嗎?讓自己心生畏懼或無助的「哥吉拉」,有沒有可能在未來的日子裡再度出現?或許這也是之所以,整首詩設定在當下,由父親「我」回憶往事並答覆兒子的原因。「我們是什麼?」的困惑與背後傷痕,正如兒子事後回頭問我一樣,不曾真的從我們的心中消失,甚至可能在未知的下一刻重新誕生或浮現。而「事後追述」在此意義下,更轉變成對彼此的堅強肯定與陪伴——我們無法決定生命中的「哥吉拉」如何破壞既有、何時離去,但我們始終能選擇用屬於彼此的方式(像一起旅行),兩心相映,坦然無懼地面對。

畢竟,不要忘了,我們已經成功了。

我們已經是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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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哥吉拉在墨西哥 #博拉紐 #羅貝托波拉尼奧 #Roberto #Bolaño #浪漫主義狗 #智利詩 #人類 #公開和祕密的英雄

2025年5月12日 星期一

夢遊 ◎洛爾伽(楊牧譯)

 



夢遊 ◎洛爾伽(楊牧譯)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海面上的舟楫,

和山林間的馬匹。

陰影環繞她的腰際,

她扶着欄杆做夢,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冰寒雪白的雙眸。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在那吉普賽月光下,

萬物凝睇着她,

她看不到萬物。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白霜的巨星

和黑灰的魚齊來,

打開了晨光黎明的路。

欅樹和風摩擦撫愛,

在它剝蝕斑斑的枝幹上撫愛;

山嶺,野豹,

刺戳她尖扎的荆棘。

誰將到來?從哪條路上來?

她在欄杆邊徘徊躑躅,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期想着苦鹼艱辛的海洋。

「老人,我願把這匹小馬

交換你的房屋,把

鞍鐙交換你的鏡子,

把匕首交換你的氈褥。

老人,我帶着刀傷流血來此,

我來自,來自卡布拉山隘。」 

 「假使我眞辦得到,孩子,

我們當然可以談談交易,

但我幾乎不知道我是誰,

我也不是這幢房屋的主人。」

「老人,我願能安靜莊重地

死在我鋼筋編架的

床上,但願我有這個福氣

死在絨毯的床具上。

你難道沒看見,我的創口

從胸膛一直劃到我的脖子?」

「三百朶腥紅的薔薇

把你雪白的襯衣染赤,

鮮血緩緩地滲流

在你纏綁的布裹上。

但我幾乎不知道我是誰,

我也不是這幢房屋的主人。」

「那麽你就讓我爬到

那高高的欄杆陽台上去吧;

我求求你,讓我爬到

那綠色蓊鬱的陽台上去吧,

那月光裏的欄杆啊,

在淙淙的水流旁的欄杆!」

如今兩人都向欄杆高處

攀爬,攀爬而上, 

背後遺下一條斑斑的血路,

一條潮濕的帶淚的血路。

微弱的光

在屋頂上來回眨眼,

一千隻晶瑩的小手鼓

響痛了破曉的晨曦。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那兩個男人在攀爬,

風的嘴巴裏帶着

罕有的慈祥的氣味,

沒食子,薄荷,和紫蘇的氣味。

「老人,她在哪裏?告訴我,

告訴我她在哪裏啊,

那悲慘的姑娘,你的女兒。」

「她等你等了多久!

多久,絕望地倚靠在

這段綠色的欄杆上,

光潔快活的臉,黑色的長髮!」

那貯水池的表面上

正飄搖着那吉普賽姑娘。

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

冰寒雪白的雙眸。

月光冷冷的冰柱

將她自水色裏抱起。

夜晚是多麽熟悉的夜晚,

一個小小樸素簡單的方場。

醉酒的民事警員

敲打着他的門窗。

綠色,我心愛的綠色。

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

海面上的舟楫,

和山林間的馬匹。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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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del Sagrado Corazón de Jesús García Lorca),又譯為洛爾卡、羅卡等,西班牙詩人。

洛爾迦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二七年代」的代表人物。其最具代表性的謠曲和深歌詩作完美結合了現代詩歌技巧及西班牙民間歌謠傳統的語言特色,對世界詩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主要作品有詩集《吉卜賽謠曲》、《歌集》、《詩人在紐約》,戲劇《血的婚禮》等。

(參考自《提琴與墳墓:洛爾迦詩選》)

◎小編 #樂達 賞析

Federico García Lorca,在臺灣或翻譯為羅卡、羅爾卡、洛爾卡等,中國譯本譯為洛爾迦,而楊牧於1997年出版的《西班牙浪人吟》則譯為洛爾伽——譯名紛繁,引介給中文讀者的翻譯行動,從民初的戴望舒到現在仍持續不斷,更遑論世界上其他地方和語言。西班牙詩人洛爾伽,於1936年遭長槍黨憲警槍殺身亡,死因與當時西班牙動盪晦暗的政局緊密相關;幾十年後,就讀愛荷華大學文學創作碩士的臺灣詩人楊牧,看見並選擇了洛爾伽的多首詩歌,著手進行翻譯,同時思索著詩歌如何參與現實。兩個不同時代和地域,熱愛詩歌的創作者在此相遇,這本《西班牙浪人吟》也成為臺灣讀者對洛爾伽的認識、接受史上,相當重要的里程碑。

今晚,小編想跟大家分享當中的一首〈夢遊〉(Romance Sonámbulo)。這篇作品也體現了洛爾伽詩歌的許多特徵——深入諦聽、繼承西班牙傳統的民間歌謠,同時結合了時新的現代詩歌,融合新與古、大眾謠曲與詩人自己的技巧,正是這樣交疊共舞而形成的旋律,音樂性,成為洛爾伽詩歌中內在推進的核心脈動。(作品偏長,在此先不將原文附上來)在〈夢遊〉詩中,詩人如說書人般,訴說出什麼樣的故事呢?「夢遊」的人究竟是誰?詩中又為何要迴環往復地點出「綠色」?

詩中首先唱出了「綠色,我心愛的綠色,/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從這裡便先引出了兩個疑問——發話者「我」是誰?我又為何「心愛」著綠色呢?大自然中,吹過綠樹林野的「風」與「樹幹」,既如背景般,又隱然與那「心愛的綠色」存在某種聯繫;隨後的「舟楫」與「馬匹」似乎也連結著遷徙、征途中的人,但詩作尚未給出更多可能的線索。隨後故事中引出了某位女主角「她」,然而,詩中卻描寫著她有令人匪夷所思的「綠色的肌膚,綠色的髮」,甚至她那冰雪般的眼眸「看不到萬物」,一如說書人、吟遊詩人般善於埋下伏筆,吸引聽者/讀者繼續往下聽。

來到下一節,歌唱出景物的同時,情節上也慢慢推進,一方面引出了另一個即將到來的他者,「誰將到來?從哪條路上來?」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她」苦苦心懷某種承諾,遲遲在欄杆邊等待歸人。其後,詩歌開始出現一系列對話。從對話內容可以推敲出,來自遠方、征途中的人終於來到女子的家,正與某個「老人」(可能是「她」的老僕人或其他)談判,希望能換得這間房子並見上心心念念的「她」。也是在這些加速推動劇情的精彩對白,可以發覺整首詩的發話者「我」正是這位騎馬歸來的人。開頭的「舟楫」、「馬匹」與對「綠色」的告白,在此也終於顯現出背後的主角;但與此同時,劃到脖子的「創口」和「血」卻也暗示了這名男子恐怕經歷了某些戰爭或逃亡。

冒著生命危險,快馬萬里只為來見「她」;而「她」也一直在陽臺上、欄杆邊等待著「我」的赴約歸來。這段意義深重的重逢將會如何?在男子和老人準備上樓找「她」前,詩歌又再一次重複著:「綠色,我心愛的綠色,/綠色的風,綠色的樹幹。」讓音樂性成為最好的黏著劑,在劇情行進上稍加暫歇,同時承先啟後,準備揭示出往後「她」和整個故事的真面目。

倒數第三、二節,前面以來的情節張力和情感累積逐漸來到高潮,也終於將種種伏筆回收——曾經「光潔快活的臉,黑色的長髮」的女子,原來早已不堪思念與苦惱的負荷,投水自盡了。肌膚與頭髮,一直浸泡在貯水池而變質,失去生命的顏色,漸漸與周遭樹影、自然環境融合為一,再也無法復返。「她」同樣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也包含心之所向、帶傷遲來的「我」。悲劇迎向高峰並收束的同時,像是留給聽者懸念的說書人,詩人在結尾也埋下潛在的新危機——「醉酒的民事警員/敲打着他的門窗。」楊牧翻譯的「民事警員」,亦即西班牙國民警衛隊的「Guardias civiles」,竟然也找上門,彷彿為尋這名男子而來。男子身上的鮮血與傷口,或許正與此相關,如躲過追捕的罪人,逃亡來見所愛。

歌謠的結尾,再次將迴環出現的開場白唱出來,悄悄將聽者帶離這段尚未完結的故事,並且透過重複,加深聽者/讀者對這篇故事詩的印象和餘韻。洛爾伽相當擅長周旋於音樂、故事、人物與情感張力之間,運用一種新穎活潑、卻又紮根於自己所愛之土地與人民的韻律體式,將前述種種共舞於其中,並由這樣豐富的詩歌來參與社會與當代,也向更多聽者/讀者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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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夢遊 #洛爾伽 #洛爾迦 #羅卡 #洛爾卡 #Lorca #二七年代 #西班牙詩 #楊牧 #西班牙浪人吟

2025年5月11日 星期日

相遇 ◎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李佳鐘譯)


 


相遇 ◎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汪天艾、李佳鐘譯)


有人走進沉默拋下了我。

此刻孤獨並不孤單。

你說話如同夜晚。

你宣告到來如同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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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Alejandra Pizarnik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1936-1972),本名為Flora,擁有俄羅斯與斯拉夫血統的猶太裔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自幼便罹有長期失眠和各類精神病徵,19歲以Flora Pizarnik為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La tierra más ajena》(最遙遠的土地),青年時代旅居巴黎,與帕斯、柯塔薩爾等作家往來,曾獲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年度詩歌獎。生前最後幾年因抑鬱症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後於1972年吞藥身亡。

 

如想更進一步認識這名阿根廷女詩人,《夜的命名術:皮札尼克詩選》及《皮札尼克:最後的天真》二書,前者收錄了終其一生許多不同階段的詩作,後者則是由阿根廷著名作家塞薩爾・艾拉(César Aira)執筆寫就的傳記,敘述並試圖分析在世人眼中患病早逝的詩人,究竟經歷了哪些可能的追尋、矛盾與掙扎,孕育其詩藝及「阿萊杭德娜」此一人格,乃至於成為20世紀中葉拉美文學史中備受矚目的女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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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一尾 賞析

提到「相遇」,可能會直接連接到人與人之間相遇的久別重逢,或是不期而遇,甚至是描述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相遇,但皮扎尼克這首詩所相遇的對象,也許是更為抽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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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長期失眠且時常出入醫院的詩人來說,長伴她左右的也許就是永無止境的夜和孤獨。「有人走進沉默拋下了我。」,或許可以想像當夜幕低垂,醫護人員都離開只剩她一人躺在床上,房間是沈默的、空無一人的,就像每個人往沈默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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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敘事者說:「此刻孤獨並不孤單。」即便被拋下,但其實不需要有人陪伴,敘事者是享受者只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最後兩句,詩中突然出現了「你」,那個「你」說話像是夜晚一樣,在只有自己的房間那個你也許就是敘事者與「沈默」、「孤獨」的對話,所以來到末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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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上是皮扎尼克在詩中常見的意象,在詩中敘事者在夜晚和孤獨對話的時刻,詩人才會寫道:「你宣告到來如同渴。」,敘事者是渴望夜晚的到來、孤獨的到來,那些奇想、那些渴望也許就是皮扎尼克和病魔奮鬥,卻又掙扎著對於生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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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編:#一尾

美術設計: #李昱賢 @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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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 #阿根廷 #夜的命名術 #最後的天真 #相遇 

山丘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梁祥美 譯)

 



山丘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梁祥美 譯)

你從未看過吧,普拉特羅,我在那山丘上,既浪漫又古典?


……牛群走過,也有狗和烏鴉經過,我却靜止不動,甚至未看牠們一眼。


黑夜來襲,只因被黑暗所軀逐,我才離開。我不知自己首次到那兒是何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會經到過那兒。我指的是哪個山丘,你知道吧,普拉特羅,就是像男人或女人的胴體般,豐滿地隆起於科巴諾的老葡萄園上面那個紅色山丘啊!


我在那兒進行我所有的閱讀和思考。無論到我心中任何美術館參觀,都可以看到我自己所畫的自畫像:我身穿黑衣,躺在沙地上,背對著我自己,我的意思是對著你,或所有看畫的人,而思想自由翱翔於我的眼睛與落日之間。


他們從松塔農場的房子喊我,看我是否要去吃晚飯或睡覺。我想我是會去的,但不知是否會留在那兒。但我確信,普拉特羅,我此刻並沒有跟你一起在這兒,實際上也沒有在我可能在的任何地方,甚至也沒有死在我的墳墓中。我只是在紅色山丘上,既古典又浪漫,手拿著書本,眺望映在河上的落日……



◎作者簡介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 1881~1958)


西班牙當代著名詩人,出生於西班牙南部安達魯西亞地區的小鎮莫格爾。求學期間,原本聽從父親安排念法律,一度想成為畫家,而後最後選擇了詩人的道路,並於1900年代活躍於詩壇,195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希梅內斯曾因難以適應都市生活,以及受到父親去世的打擊,導致神經衰弱,數度回到故鄉莫格爾療養。《Platero y yo》即為希梅內斯在父親過世後回到莫格爾,享受安靜的田園生活時所寫。他1914年第一次出版本書,但篇幅不全,1917年才出版全部138篇。到1920年,它被列為國小指定閱讀書籍,成為西班牙和拉丁美洲閱讀量數一數二的書籍。

(簡介取自漫遊者文化2023年出版之《小毛驢與我》(譯者為黃新珍),惟以上詩作內容採用志文出版社1999年出版之版本。因詩集有翻成《小灰驢與我》、《普拉特羅與我》、《小毛驢與我》等不同名稱,故此處改為原西文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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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藝蓁 賞析

此詩收錄於《小灰驢與我》(《Platero y yo》),「普拉特羅」是希梅內斯在1914年在喪父後回到家鄉莫格爾(Moguer)時,所養的驢子的名字,在此詩集中,幾乎是以希梅內斯和普拉特羅散步、對話、互動的方式書寫,以散文詩為體裁,書寫田園風光、家鄉風情、人事物、弔詭的事情等等,普拉特羅作為陪伴者同時也是景物的一部分,又同時承接了希梅內斯的意識。


在〈山丘〉一詩中,詩人在詩首當即拋出了一個問題——「既浪漫又古典」,此狀態是什麼?該如何理解?


牛群、狗、烏鴉這些客觀存在為場景增添了田園的生氣,同時也逐漸步入主題,詩人試圖自述的反身性。當希梅內斯寫到「不知自己首次到那兒是何時」、「懷疑自己是否會經到過那兒」,以及後續發展寫到「美術館裡都可以看到我自己所畫的自畫像」讓讀者能夠越來越看清詩中敘述者對於自己的思考,所見所聞是自我的投射的一部分,詩人思考自我的存在,透過這種「我」但我也「背對著我自己」、「對著你」的描述,普拉特羅的重要性被突顯而出,顯然這隻小灰驢不僅僅是坐騎,而是陪伴者、也是在此時此刻被塑造成一種主體的存在。


「我」是游移在畫與被畫、當下、被詢問要不要去吃晚飯或睡覺⋯⋯然而又不在任何地方,不論是活著狀態的「我可能在的任何地方」或「死在我的墳墓中」,這種飄忽性正讓詩意能夠流瀉,像是存在又不存在,思想是自由的,所以「我」得以達到這種超乎現實卻依傍於現實而生的體悟。


全詩收束於「我只是在紅色山丘上,既古典又浪漫,手拿著書本,眺望映在河上的落日⋯⋯」,詩人透過書寫這些過程,表達了何謂「既浪漫又古典」,對應到詩首的「你從未看過吧」,引領讀者觸及到這種「從未看過」卻已經看過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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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藝珍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希梅內斯 #普拉特羅與我 #小灰驢與我 #諾貝爾文學獎 #西班牙詩人

去留之間  ◎帕斯Octavio Paz(譯者:陳黎、張芬齡)


 


去留之間  ◎帕斯Octavio Paz(譯者:陳黎、張芬齡)


去留之間白日猶豫著,

戀愛著自身的透明。


週而復始的午後如今是一

港灣︰世界靜靜搖曳其中。


一切都看得見,一切都無形,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不可及。


紙張,書籍,鉛筆,玻璃,

在它們名字的蔭影裡歇息。


在我的太陽穴裡悸動著的時間

重複著相同不變的血的音節。


光把無動於衷的牆轉化成

一座幽幻的反光的劇場。


我發現自己在一隻眼的中央

以其茫然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瞬間消散。一動不動地

我留,我去︰我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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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年),墨西哥詩人。


帕斯是本世紀拉丁美洲最偉大詩人之一。他的詩追求完整的生命,或以繁複的語言呈現破碎中存在的形體,或以簡潔、明澈的意象捕捉宇宙、人生的喜悅。帕斯以「他的作品充滿激情,視野開闊,滲透著感悟的智慧並體現了完美的人道主義。」為由,於1990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弓與琴》、長詩〈太陽石〉等,另有多篇散文隨筆、文學評論傳世。


◎小編 #企鵝 賞析


這首詩的文字簡單,背後卻蘊含哲理。「港灣/世界靜靜搖曳其中。」的靜態景象,卻很好地將「搖曳」這個動態捕捉融合至語境內。下句「一切都看得見/一切都無形/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不可及。」利用事物的反差製造割裂感更是顯著的例子,動與靜、有形與無形、遠與近之間的空白並不壁壘分明,而是兩者交疊的存在。


後半段光線與影子、牆的互動後,「我發現自己在一隻眼的中央/其茫然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引出了自身視角的切換,以一種超脫於個人觀察的角度,既是主體也是客體來銜接結尾「我留,我去:我暫停。」不僅完美地呼應標題《去留之間》,也將所觀的景象移轉,構建出自己對世界的理解。


通過對比與反差創造出詩意空間,讓這首作品蘊含象徵與哲理。那是否道德價值,例如善與惡,也像這首詩描寫去與留般交疊混沌,抑或是有不同方向呢?就留給讀者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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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企鵝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帕斯 #弓與琴 #太陽石 #去留之間

老人和太陽 ◎維森特・阿萊克桑德雷(范曄 譯)

 



老人和太陽 ◎維森特・阿萊克桑德雷(范曄 譯)

他已然活了很久。

老人倚在那裡,一截樹幹上,一截格外粗的樹幹,許多個落日黃昏。

我常常在那時從那裡經過,停下來觀看他。

他老了臉皺了,眼裡不是悲哀,是熄滅。

他倚在樹幹上,太陽先是靠近,輕輕咬他的雙腳

像是蜷縮著在那裡待上片刻。

然後向上漸漸漫過他,淹沒他,

溫柔地牽引,融合他在甜蜜的光中。

哦老去的生命,老去的存在,就這樣消融!

所有的燒灼,悲傷的故事,皺紋的殘留,被不幸咬噬的皮膚,

就這樣慢慢被磨去,消失不見!

就像一塊石頭在激流中漸漸甜蜜地消解,

臣服於極嘹亮的愛情,

同樣,在那沉默中,老人慢慢消失,慢慢把自己交付。

而我看著強烈的太陽滿懷愛意慢慢咬著他並讓他睡去

好一點點擁有他,就這樣一點點融化他在自己的光中,

就像一位母親極溫柔地把自己的孩子在懷裡重新安頓。

我常常經過和觀看。但有時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微妙的部分。

朦朧中一種存在的組合。

最後留下的是愛戀中的老人,甜蜜的老人已經變成了光

極緩慢地被捲入太陽最後的光線,

就像世上那許多看不見的事物。


◎作者簡介


維森特・阿萊克桑德雷(Vicente Pío Marcelino Cirilo Aleixandre y Merlo),西班牙詩人。

出生於塞維利亞,童年在馬拉加度過,少年時生活在馬德里,後就讀于馬德里大學和馬德里經濟學院。一九二五年開始全心從事文學創作,三年後出版了首部詩集《輪廓》;一九三三年,詩集《毀滅或愛》獲西班牙國家文學獎。內戰期間他陷於沉默數年,直到一九四四年出版了《天堂的影子》。一九五〇年成為西班牙學院院士。一九七七年,以「作品繼承了西班牙抒情詩的傳統和現代流派,描述了人在宇宙和當今社會中的狀況」為由,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參考自《天堂的影子》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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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樂達 賞析

西班牙詩人阿萊克桑德雷,197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辭寫道「作品繼承了西班牙抒情詩的傳統和現代流派,描述了人在宇宙和當今社會中的狀況」;然而,作為一個人,身處在當今社會、以至於自然及抽象層次的宇宙當中,究竟會面臨哪些狀況?愛、衰老、記憶、病痛、即目可見的物象、詩歌與文字富含的潛在意義……,凡此關鍵詞,交錯、共舞於他一生的詩歌寫作中。從比較早期的詩作中,可以察覺到詩人如何探觸,兼有迷人與危險等多面性的「愛」與其他事物。年歲漸長,轉向晚年,對於當下生命處境(老與病相纏)的切身感悟,逐漸參與詩人的核心關懷中,這點或許可想而知;但是相當有意思的是,「開顯事物當中的複雜肌理與多面性」這份觀看眼光,以及自早年延續至今、對「愛」的持續觀察及追索,同樣也交織在後期許多作品中,不曾隨老病或創作轉向而停歇。

今晚,小編想和大家分享這首詩〈老人和太陽〉。同樣是一幅大家普遍都見過的尋常景象——公園或路上的老人,「黃昏」與「衰老」的搭配也不新鮮,詩人究竟會如何觀看及描寫,深入當中複雜迷人的互動關係呢?在這幅景象裡,阿萊克桑德雷又將重新描摹出什麼樣的老年處境與愛?

整首詩開頭,便果斷俐落地總結老人此刻生命為一句「他已然活了很久。」——剔除任何多餘的修飾與價值判斷,甚至連名字、容貌、聲音、人生故事,或是其他可供定位、認識「這位老人」的任何特徵,全都隱沒在「時間」中,這份最直接單純、也唯一恆久而公正的存在。一方面劃定出發話者「我」旁觀這位陌生老人、景象的位置,另一方面,彷彿也呈現出一個生命將盡、直面永恆時間的個體,或許在某些人生情境下,難以多有置喙。

一日將盡,一生將盡,盡頭之後是看不見的空無。

面對身上與外界,無數歲月推移的痕跡,意識到自己不再擁有多少生命的餘裕,會因此感到悲傷?不安?坦然抑或無奈?不,「眼裡不是悲哀,是熄滅」,維繫一個生命的種種情感皆離他而去;正如在這首詩中,除了「皺紋」、「皮膚」這些對老年的既定印象,我們無從觀察到這位老人的其他形象與表現。老去生命的熄滅與「無感」,讓我們無法真正接近、遑論抵達那位老人,讓發話者與讀者僅能站在「旁觀」的位置,看見沒有名字的「他」日復一日倚在樹旁,卻未能進一步認識與理解。然而,與此同時,陽光卻現身了。

「太陽先是靠近,輕輕咬他的雙腳」,其後慢慢包裹住老人,更有趣的是,由於陽光到來,「溫柔」、「甜蜜」等詞彙也隨之出現,鬆動原本無感的獨角戲。整幅景象因光影而產生變化,老去的生命也不再顯得孤獨沉寂,熄滅的軀體逐漸轉向新的可能。不過這道光本身,也存在許多成雙對立的特質。既溫柔地磨平老人身上與記憶裡的種種傷痕,卻同時讓他在當中「甜蜜地消融」。愛與消散交融,吞噬者與母親的形象共存於「光」之中,而當老人完全將自己交付出去時,既如嬰孩般重新獲得安頓,又如走入盡頭般消失其中,不免令人想起自前面便悄悄鋪陳的,一日/生將盡的生命處境。

如此微妙,幾分複雜,但在發話者眼中或許也無比真實。一如他提到:「朦朧中一種存在的組合。」老人和太陽如此,時間、生命、日常景象、記憶、愛與衰亡……,許多事物正以朦朧曖昧的形式相互關聯,或許這樣「存在的組合」也正是一些人生當下,我們賴以存在的形式。就像最後隨著日光隱退,從無感到愛戀的老人,成為母親懷中的嬰孩,又復歸為愛戀中的戀人——彷彿在這道餘光裡,生命中不同時刻的寫照再度重現、相聚在同一人身上,無數記憶、無數自我重新會合,並以這樣相伴共存、不再孤獨的形式,共同面對人生最後必然的消逝,成為黑暗中「看不見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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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維森特 #阿萊克桑德雷 #Aleixandre #老人和太陽 #天堂的影子 #二七年代 #諾貝爾文學獎 #西班牙詩

深深的沉睡的水⋯⋯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王央樂譯)


 


深深的沉睡的水⋯⋯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王央樂譯)

 

深深的沉睡的水,你不再要什麼光榮,

你已經不屑於給人娛樂,成為瀑布;

夜晚,月亮的眼睛撫愛著你的時候,

你的全身便充滿了白銀的思想……

 

痛苦的靜止的水,潔淨而沉默,

你已經蔑視鬧鬧嚷嚷勝利的榮耀;

白天,甜蜜而溫暖的陽光射透你的時候,

你的全身充滿了黃金的思想……

 

你是那麼美麗,那麼深沉,我的靈魂也一樣,

痛苦向著你的寧靜而來,來思念,

而且在你安詳的平和的岸邊,綻發出

最最純淨的翅膀和花朵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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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énez,1881-1958),西班牙安達魯西亞詩人,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希梅內斯的寫作生涯相當多產,其詩風受現代主義影響,代表作有《有聲的孤獨》、《遠方的花園》、《普拉特羅和我》、《一個新婚詩人的日記》、《精神的十四行詩》、《寶石與天空》等詩集。


西班牙內戰時間,詩人站在共和國一邊,後被迫流亡國外。二次大戰期間,他為和平奔走,呼籲人民反戰。晚年,詩人對西班牙獨裁政治不滿,定居波多黎各,從事詩歌理論研究,主張創作「純詩(poesía pura)」。其詩歌和詩論對西班牙詩歌產生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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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他用西班牙語創作的抒情詩,代表了高尚的精神和藝術純度的典範(”for his lyrical poetry, which in Spanish language constitutes an example of high spirit and artistical purity”)。」這是1956年,瑞典文學院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給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時,所附上的評語。此稱譽對應到這位詩人、詩論家對「純詩」終其一生的倡議,真可謂適得其所。


希梅內斯對純詩的呼籲,無疑是對法國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等人的象徵主義詩學之延續。早於希梅內斯出生四十年的馬拉美,在希梅內斯志於寫作之時,他的詩學已早早傳進了西語世界,其主張,詩歌應當超越直接敘述,轉而透過語言的音樂性與象徵性,喚起讀者的內在情感與想像。對於音樂性的追求,也是希梅內斯畢生詩歌審美的一個要件。我們今天讀到的〈深深的沉睡的水……〉即是一適切的例子。


本詩收於希內梅斯1917年出版的詩集《有聲的孤獨》(Soledad sonora)中。雖然閱讀中文的譯作,我們難以完整體驗西語詩歌字詞的發音,然而讀者從本詩固定的四聯句,與各段間結構相近的詩行(「……的水」;「你已經……」;「你的全身充滿了……的思想)」,同樣能讀到本詩和諧照應的聲響效果——自夜晚的水,到白天的水,皆沉默,接受著思想的光芒,並在末段成為詩人靈魂的依歸之處。


詩人且有意選用質樸的,減少細節與雕琢的字詞:「水」、「月亮」、「陽光」、「花朵」,來誘發讀者的泛性想像,使「水」這樣的簡單意象,成為心靈沉靜與痛苦的雙重載體。並讓靈魂與靜水在喻依與喻體的混同中,與相近的聲響迴盪中,令讀者感受到了一種宗教箴言式的,受到指引的合一感,與休息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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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柄富 @bingfuw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胡安拉蒙希梅內斯 #有聲的孤獨 #諾貝爾文學獎 #深深的沉睡的水

正直的人 ◎波赫士(林之木譯)

 



正直的人 ◎波赫士(林之木譯)

一個像伏爾泰希望的那樣栽花種草的人。

感謝人世間有音樂的人。

欣喜地發現了一個詞語的來源的人。

在城南的一家咖啡館裡默默下棋的兩個職員。

在思索用色和造型的陶工。

在誦讀某首頌歌的最後詩節的女人和男人。

撫摩睡著了的動物的人。

為別人或願意為別人對自己的傷害辯護的人。

感謝人世間出了個史蒂文森的人。

寧願別人有理的人。

所有這些人,他們互不相識,卻在拯救世界。

◎作者簡介: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或譯為博爾赫斯,1899-1986),阿根廷作家、詩人。

青少年時期遍遊歐洲各國。除了西班牙語,尚精通英語、德語、法語與拉丁語。十一歲以前,波赫士在家中接受教育,十二歲時開始閱讀莎士比亞。波赫士全家住在一棟建有圖書館的寬敞房子,圖書館內收藏上千冊英文書。波赫士曾說:「如果要我指出生活中的主要事件,我會說是我父親的藏書。」

(參考自《波赫士談詩論藝》(二十週年紀念新版))

◎小編 #樂達 賞析

怎麼樣才稱得上「正直」?平日生活裡的微小舉動或心意,如何與這個世界相互聯繫,進而能「拯救」這個世界呢?幾天前,小編文靜分享了阿根廷詩人波赫士的〈雨〉,而今夜,我想和大家分享另一首私心很喜歡的短詩〈正直的人〉。

你認為自己是一位正直的人嗎?如果是或接近的話,那所謂「正直」或其他美好特質,又是透過哪些日常言行、事情而實現出來的呢?整首短詩裡,詩人羅列了各式各樣的人與行為,一步步動搖既有印象、拓展「正直」的意義範疇,同時層層累積情感力度,一路到最後一句為「所有這些人」(每個明確被提及的,以及雖沒被點出、卻足可讓讀者類推聯想到的)收束總結,並且在同一句話裡被順勢引導向「拯救世界」——這份拉拔層次並貫穿整首作品的價值判斷,也是提出這份價值判斷的人(書寫裡潛在的發話者),向這世間所有不停拯救彼此的「正直的人」,致上最重要、也最誠懇單純的謝意。

詩的篇幅不致冗長,又足以推動讀者們各自聯想其他種拯救世界的可能;口吻也冷靜如客觀描述,從而藉由被描述的內容、以及這份視角本身,暗自表現、發展出發話者的體悟與所感。由此,恰如其分地給予禮讚,讓所欽佩、欣慕的人事物,別具意義卻又如其本然;連帶讓這個「世界」與「正直」本身,從難免抽象的詞彙及概念,落實為這些紛繁、遍及生活各處、微小而偉大的平凡舉動(無論這些正直的人有意如此,還是無心為之)。現在,我們不妨回過頭,再來讀讀看,詩人究竟看見、寫出了哪些形形色色的人與正直行動吧。

栽花種草、與人下棋、撫摸睡著的動物,身處在自己的位置,沒什麼大不了地,與自己生活所及的人事物自然互動,聯繫彼此。思索用色和造型,以完成、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與重要的人齊心誦讀某一篇頌歌,進而在這份儀式之後,攜手走向彼此共同面對的新階段;因知識的獲取、鋪展出脈絡、某個詞語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完整故事,在自己與詞語共有的小宇宙中,做出非凡成就而暗自欣喜。甚至,還有一些正直的心,未必是經由具體的舉動或收穫才被證成。

「感謝」音樂或某人的誕生,從自己出發,主動向心中的對象表達謝意。有時具體行動可能存在實踐上的困難,然而,單是內心「願意」、「寧願」如此,意念上的抉擇與篤定,也默默體現著一份正直的黃金精神。甚至很難得地,讓自我退位,不再以自己為發聲的主角,反而願意讓渡自己的辯解權利給其他「有理」的人,或是謙卑而細心地反過來為對方著想——縱使在某些時候,這樣的選擇可能看起來很傻、很奇怪、沒必要、難以理解,但是或許對當事人而言,某些自己認可的「正直」或賴以支持的內心價值,才能因而被落實成真。

即便在世界上可能無人知曉,人與人之間也不總是相識、相知,這些茫茫人海裡「正直的人」,仍然在生活中透過自己的方式,持續拯救著這個世界,無論這些「正直」終將抵達何方。一如讀到這份詩和賞析的你,也正悄悄透過閱讀,支持著、也完成了某些其實重要的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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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樂達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波赫士 #正直的人 #拯救世界 #博爾赫斯 #Borges #林之木 #阿根廷詩

為星期天辯護 ◎卡烈拉.安德列德(譯者:陳黎、張芬齡)


 


為星期天辯護 ◎卡烈拉.安德列德(譯者:陳黎、張芬齡)


孤寂和鐘聲的島嶼,

日子將我們甩向你的崖壁:

你那休憩和正直的峯頂,

你那被時間和鳥類分割的無限。


你眾多的新光自時間湧現,

你逐次將你週期的黃金分與人共享,

使花園復甦,

使我們沐浴於神聖的配給中。


我們疲憊的雙腳觸及你最後的階梯

彷彿那是一張床或令人垂涎的泡沫,

或者聒噪的圓形屋頂

狂歡的鳥兒在那兒慶祝手之假期。


我們像遇船難的浪人每個星期抵達你的海灘,

讓光充滿心中,

並且找到那可供歇息的棕櫚樹,

找到那尋找雲中寶藏的寶圖。


◎作者簡介


卡烈拉.安德列德在學生時代即參加政治社團,並籌組厄瓜多社會黨。他旅居德、法和西班牙,回國後從政,曾任駐日本、中國及英國使節。他的詩作充滿著驚喜,他用亮麗、獨創的語言和意象表現日常生活的奇妙,而且往往透過象徵和神秘活動的安排爲日常生活蒙上秘密儀式的色彩。有些時候他也將自己喜愛的日本俳句形式引入西班牙文。他的許多詩作的命名都反映出他的旅遊經歷,他有意藉這些旅遊經歷來闡釋自我之內在體驗以及生命短暫之認知。他是二十世紀最具獨創性的拉丁美洲詩人之一。

(資料參考《拉丁美洲現代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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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企鵝 賞析

本詩圍繞著星期天,透過不同的意象,如「孤寂和鐘聲的島嶼」、「時間和鳥類分割的無限」等句重塑休息日所賦予的意義。在常人眼中,這天只是普通的休息時間,但在基督教的世界觀中,不只是肉體上的休息,而是靈魂在忙碌的物質世界中短暫的庇護所,更是神所賦予精神的重生力量。延續著語境,又可以將「假期」這種現實的名詞,轉變為藝術性的本質。


很有意思的是,標題取名為《為星期天辯護》。那是為了辯護什麼呢?是辯護能在假日忙裡偷閒,還是為工作的壓力,抑或有不同想象?這個問題就留給這個特別的星期日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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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企鵝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卡烈拉安德列德 #JorgeCarreraAndrade #為星期天辯護

致老榆樹 ◎安東尼奧.馬查多(趙振江 譯)


 


致老榆樹 ◎安東尼奧.馬查多(趙振江 譯)


老榆樹,曾被雷擊

並有一半腐爛,

四月的雨水和五月的陽光,

使它又長出了幾個綠色的葉片。



百年的老榆樹啊

杜埃羅河舔著它所在的山嶺!

發黃的苔蘚斑駁了它發白的樹皮,

布滿灰塵的樹幹已被蛀空。



它不會成為會唱歌的白楊,

護衛著道路與河岸,

讓褐色的夜鶯搭建自己的巢房。



螞蟻成群結隊,沿樹幹

攀緣而上,在它的胸膛裡面,

蜘蛛結著灰色的網。



杜埃羅河的榆樹啊,

在樵夫用斧子把你砍倒,

木匠把你做成鐘棰、

大車的車幹或小車的車轅之前;

明天,在路邊

貧苦小屋的爐膛裡

你被燃燒得通紅之前;

在旋風把你連根拔起,

銀色山巒的風將你吹斷之前;

在河水越過山谷和懸崖,

將你推進大海之前,

榆樹啊,我想將你蔥籠

枝葉的優雅,記入我的卡片。

我的心也在向陽光

和生命期盼,

期盼產生新的奇蹟的春天。

◎作者簡介


馬查多的詩作以土地、自然、愛情為主題,他用語言釀造甜蜜的風暴,以歌唱輕吟古老的愛情。詩集《孤獨、長廊及其他詩篇》中馬查多深刻地揭示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與自然景物的對話,投射出自己的精神追求。在《卡斯蒂利亞的田野》中,詩人對卡斯蒂利亞乃至整個西班牙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進行了一系列的反思。再版後更增加了詩人對亡妻深情悼念的詩篇。《新歌集》則是最後一本詩集,其中的詩篇或深刻,或幽默,或平淡,或神秘,都包含了詩人的人生感悟和哲學思考。

馬查多與魯本.達里歐、洛爾迦共同創造了20世紀西語詩歌的第一個高潮。馬查多1939年2月在法國去世後,其作品被佛朗哥獨裁政權所禁,但在熱愛他的西班牙民眾當中卻一直流傳。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布羅茨基認為安東尼奧.馬查多是20世紀最重要的西班牙語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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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企鵝 賞析

這首詩圍繞著一棵年老的榆樹出發,將景物融合情感的作品。前兩段重點描繪樹的狀態,即使樹幹已被蛀空且一半腐爛、樹皮生滿苔蘚,卻仍在陽光和雨水下生出新生葉片。


末段則聚焦於樹木的潛在結局,延伸至作者本人的情感體驗。腐朽與新生貫穿了整首詩的意象,在被做成鐘棰、車幹、車轅、木炭,甚至被自然力毀壞之前,枯朽樹木上的新葉與枝枒的鬱鬱蔥蔥皆令人難忘。旋風與河水則象徵著外在世界的苦難,但在被外在力量與不確定性擊垮之前,詩人選擇了「蔥籠/枝葉的優雅」記錄下來,並期待奇蹟的出現。


詩句雖簡潔,卻承載著細膩的圖像,新生與衰老、苦難與春天成為了強烈的對比。或許在面臨生命中的困境時 ,希望是溫柔且堅強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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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企鵝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安東尼奧馬查多 #孤獨長廊及其他詩篇 #卡斯蒂利亞的田野 #新歌集 #好師再賞

雨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譯者:陳黎、張芬齡)

 



雨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譯者:陳黎、張芬齡)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裡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


潮濕的暮色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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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阿根廷作家、詩人。1899年出生於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


青少年時期遍遊歐洲各國。除了西班牙語,尚精通英語、德語、法語與拉丁語。十一歲以前,波赫士在家中接受教育,十二歲時開始閱讀莎士比亞。波赫士全家住在一棟建有圖書館的寬敞房子,圖書館內收藏上千冊英文書。波赫士曾說:「如果要我指出生活中的主要事件,我會說是我父親的藏書。」


(簡介節錄自《波赫士談詩論藝》(二十週年紀念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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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李文靜 賞析


閱讀這首詩前,讓我們先展開想像:此刻的自己落入一副年老的身軀,視力衰弱,眼前的世界是一團模糊的黑影。正在下著雨的窗前靜坐時,「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隨著時間的推移,黃昏所能步向的只有黑夜,因此黃昏應該是越來越暗的,真正變得「明亮」的,是那些被雨水帶來的回憶。


視力的衰退使聽覺變成感官的主導,於是雨是被聽見的,仿佛以後聽到的雨,都是曾經所看到的雨的重複。這場雨所帶來的第一個回憶是「一朵叫做玫瑰的花」,以及與之聯想在一起的「幸福的命運」。之所以想起玫瑰,是因為那「奇妙的,鮮紅的色彩。」在逐漸失去視力的晚年,與其說想起了玫瑰,倒不如說仍能看見色彩的時候,是如此讓人懷念與渴望。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雖然使窗外景象變得模糊,但回憶裡的情景卻被洗滌得益發清晰,記憶裡的郊外、庭院、架上的黑葡萄,正淋著同一場雨。


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庭院,在煙雨朦朧的傍晚,觸覺搶先於視覺——暮色是潮濕的,然後是聽覺——「我渴望的聲音」,父親的聲音。在這樣一個衰老的黃昏中,雨聲交織著記憶,父親便從那記憶回來了,「他沒有死去」。


而我們在最開始透過想像落入的那具身軀,正屬於在晚年因遺傳性疾病逐漸失明的詩人波赫士。這是一首波赫士在1960年代初期寫下的詩,詩人在當時已完全失去視力,因此詩中對於現實情景(下雨)的感知依賴聽覺、觸覺以及過往記憶。一個無法再看見的詩人,卻在詩中寫出明亮的雨景,從中召喚其想望的父親,情感憂傷而真摯,讀完後仿佛也被詩中的細雨悄悄淋濕了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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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李文靜

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波赫士 #波赫士談詩論藝 #雨

2025五月:西語詩選(主編:企鵝)

 



2025五月:西語詩選(主編:企鵝)


「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


作為聯合國六大官方語言,且在歐洲與拉丁美洲的主要語種,西班牙語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而熱情奔放的文化風情,也刻畫在每個造訪者的#西語詩選。


在五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將透過三十首西語詩,帶給大家不一樣的文字體驗。前半個月為西班牙詩人與作品集,後半月將會介紹拉丁美洲的詩作。其他語種在類似的情感中是異曲同工之妙,還是有不一樣的視角或觀點?期待過完這個月後,這顆種子會在每位讀者的心中萌芽、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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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ahhsien_


#五月 #西語詩 #西語詩選

2025年4月30日 星期三

台中、台灣 ◎保羅.安格爾



台中、台灣 ◎保羅.安格爾 Paul Engle

       鄭愁予譯

在柔和又女性的谷地那雨呀柔和地落著

我覺出它在我的額上,雖暖意來自火車

而像一隻手在說:好涼。我要使你清涼呀

我在雨濕了的石路上滑倒了

我手中拿著的書從手中飛出去

落在一位苗條年輕正走過來的婦人面前

當我停步,她彎下身子把書撿起

彎身子與撿物形成一副長長而優雅的姿態

她的身子彎曲,全然就是臂膀的環抱

當她立定,我看見她背上的孩子

這孩子以安詳黝黑的眼睛瞧著我

當他母親動作時便有些搖晃

她為自己的行為驚訝,這婦人退後一步

她的表情莫測並有些害怕,握著書

好像這書會爆炸似的

啊,與她對視的這人是來自異國竟使她畏縮

又發現這書是她不會讀的語言

在通衢上雨水羞澀地在我們之間落著

我走向她,伸出我的手

她舉起書來,用一個無比美妙而

簡易的動作遞向我,像是她正把我的生命

還給我,或竟是光照這陰霾的大地

又像是她哺乳的那孩子,正從她的懷中

用黑色篤定的目光凝視我

她的手觸上我的手有著成熟的溫馨

就在這一刻,這書失去了重量

她瞧著我正端視她的臉,她忽然笑了

她又為自己的大膽駭住,她轉身而別

像水流一樣優美呀,順街走去

那孩子在她的背上快活地起伏

我在幻境中站著,多願意陷身在

一條中國街上,泥濘在我的膝上如同祝福

就讓泥濘落在我的頭和手吧

落在書上,那書似乎突然荒謬了

就讓雨落在我的口中吧,我的口從未言語

那麼,讓它落入我感戴甘霖的骨髓中吧

是了,在台灣,就是雨呀也是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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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1908-1992),是20世紀美國最具影響力的詩人與文學教育者之一。在愛荷華大學任教期間,其最重要的貢獻是於1941年至1965年間接掌「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這是美國首個創意寫作研究所(MFA),包括約翰.歐文、弗蘭納里.奧康納、雷蒙.卡佛等著名作家都曾在此受教。1967年,安格爾與其伴侶聶華苓共同創辦「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每年邀請來自全球各地的作家齊聚愛荷華,進行文學創作與交流。該計畫被譽為「文學的聯合國」。1979年,他們促成「中國周末」活動,使海峽兩岸作家四十年來首次在美國面對面交流,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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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本月的愛荷華詩選,將在今天這首〈台中、台灣〉畫下句點。這首詩作是保羅.安格爾在認識聶華苓不久後所寫下的作品,當時聶華苓正在台中東海大學兼課。詩作原文為英文,見於1965年出版的詩集《A Woman Unashamed and Other Poems》第60-61頁,由鄭愁予中譯之後刊於《現在,他是一顆星》。

〈台中、台灣〉描寫了一場異地邂逅的詩意瞬間:在台中街頭,一場細雨、一本書、一位母親與她背上的孩子,共同構成了一幅跨文化理解的圖像。詩中融合了異鄉人的感受、身體經驗與瞬間交流,呈現出一種主觀的細膩與溫暖。

整首詩以「柔和又女性的谷地」開篇,將自然景物給擬人化,台中因雨而溼潤的地貌進而以一種溫婉的女性形象現身。「雨」作為貫穿全詩的主要意象,既是自然的景色,也是感官經驗和情緒象徵──它輕柔地落在詩人的額上,像一隻「手」撫觸。帶來清涼與慰藉之餘,也成為詩中「婦人」的延伸象徵,傳達了柔軟卻深沉的生命感受。

詩人跌倒,書本飛出,由一位「苗條年輕」的婦人拾起,構成一個極具動態感的奇異畫面:「彎身子與撿物形成一副長長而優雅的姿態」,甚至進一步形容為「臂膀的環抱」,這不僅是動作的具象描寫,也讓讀者觀察到詩人是如何形塑一種女性的形象。這場互動看似簡單卻滿布張力:「她的表情莫測並有些害怕」、「好像這書會爆炸似的」揭示了語言與文化的隔閡,她驚訝於眼前異國男子,又困惑於一本她「不會讀的語言」,透露出歷史與地緣背景下的互不理解與不確定感。

在雨滴與沉默之中,兩人終於完成這個「遞書」的動作,此時詩人再次把簡單的動作提升到神聖的層次,再次賦予了對方人性的關懷和母性的溫暖。在整首詩的後段,轉為對「我」內心的描寫,從最初的跌倒與驚訝,漸漸轉為願意「陷身在/一條中國街上」,將泥濘視為「祝福」,雨水則化為一種靈魂的洗滌。最終詩人敞開自己,以「讓雨落在我的口中吧,我的口從未言語」象徵一種非語言的、深層的交流與感受;而直指主題的「是了,在台灣,就是雨呀也是婦人」則將自然與人、女性、土地、感性與救贖凝為一體,給予這首詩深厚的象徵層次與情感餘韻。

透過閱讀這首詩作,我們可以看到安格爾作為一位異國詩人對台灣印象的凝視,也能從鄭愁予的翻譯當中試圖摸索出原詩的節奏。正是如同詩中所述的這樣的偶遇,安格爾才會和聶華苓結為連理,後來也才有機會創辦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影響眾多的台灣文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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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保羅安格爾 #Paul #Engle #聶華苓 #愛河華 #國際寫作計畫


2025年4月29日 星期二

寒天的日記 ◎葉珊




寒天的日記 ◎葉珊

那士兵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輕輕
叩門,叩下一些樹枝

臂上停駐一隻受傷的鵪鶉

拘謹而抱歉地笑著

雁子落在水沼邊,冰寒的水沼

而帳幕,所有的帳幕

都在天亮前撤走了

我只看到一條淡綠的影子

躺臥在水氣裏,他說

像期待著什麼──躺臥在

拔營後的惆悵裏

那是一個站卡

總有些人在黃昏時坐下歇腳

看天色,看明天的風向

生火暖乾身上的衣裳

並尋找一些糧草

那兵士回來的時候

酒已經熱好了

搓著凍紅的雙手,凝視

他沉默的軍官,拘謹地追問

你期待甚麼?你也愛看

天色和臘月的風向?

我抖索地拾起樹枝

撥弄快熄滅了的炭火

(一九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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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王萍與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廣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曾被瑞典院士馬悅然譽為最有希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臺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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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今天要介紹的這首〈寒天的日記〉收錄於《燈船》這本詩集,當時楊牧的筆名還是葉珊。在詩集的自序,他寫道「我初到愛荷華大學,每週至少要讀二十首等待美國青年寫的詩,又要在課堂上討論,往往也聽美國教授和同學批評討論我自己的作品」,「舊有的信仰和技巧都受了些影響」。在愛荷華的期間,楊牧寫下至少十六首詩,討論了包含這首〈寒天的日記〉在內的無數作品。

全詩由四個詩節組成,畫面感和情節都引人入勝。全詩的第一行「那士兵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點明了時間與人物,接續的「受傷的鵪鶉」象徵著士兵的疲憊與柔弱。出現於詩中的意象不只作用於個別的詩句,更彼此交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結構──從「受傷的鵪鶉」到「冰寒的水沼」、「天亮前撤走的帳幕」、「臘月的風向」,展現出環境的惡劣和情感的迷離;這些意象一方面是物理空間,另一方面作為精神狀態的投射,塑造出一種臨時性與漂泊感。

厲害的是,詩作中的描述如「拘謹」、「抱歉」、「沉默」、「搓著凍紅的雙手」都非常節制,卻以此展現出了強大的情緒張力。結尾問句「你期待甚麼?你也愛看/天色和臘月的風向?」更以看似日常的對話,展現出深層的思辨:不僅是對軍官的詢問,也可能是自問:在無法預測未來的情況下,人到底還能期待什麼?這樣的語言風格與詩題〈寒天的日記〉相呼應:如日記一般低調記錄、毫無渲染,卻處處藏著內心深邃的波動與不安。

這首詩作寫於1963年,當時楊牧自東海大學畢業,赴金門當兵。詩中的「士兵」也許反映了楊牧當時的心理,同時也具有集體象徵意義,展現出那個時代台灣人的不安與反思。楊牧在隔年結束當兵的日子,前往美國愛荷華攻讀藝術創作碩士學位,此後他在文學的道路上也就進入了一段高速向前的時光。〈寒天的日記〉除了可以被視為楊牧在葉珊《燈船》時期的風格範例,也許隱隱之中也預示了他未來的發展。

#楊牧 #葉珊 #愛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