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9日 星期四

就較長的時間觀看 ◎駱以軍


 
就較長的時間觀看
愛與恨其實是不該作為相反的等價對照
某段時光
你深深恨某人
恨不得啃其心食其骨
很多年過去
完全不恨他了
什麼也沒留下
非常莫名其妙
當時的忿恨完全是白恨了
真的是夢幻泡影
 
但若你曾深愛某人
許多年過去了
不愛了
然仍會對那個曾經歷之種種
充滿懷念和感激
像某個烈日正午
曾經在某個異國小城的西班牙天主堂
那個牆垣上乳黃漆面斑駁裂孔
移動的流光
你或想不起他的長相了
但那個秘密的時光
你總會訝異的在自己腦海的暗室裡
巡梭 躑躕 像魚缸底部的小汽泡浮起
像小時候 舌蕾舔著棒棒糖上的細微顆粒
回憶一些「那時」的小小細節
跟那個已經不愛的 遙遠的那個人完全無關
只是一個溫度 光線 房間窗外雷雨的午後 煮咖啡的蒸氣氣味
一句傻話
突然湧現
 
愛比恨划算
 
愛是能量守恆的
恨比較像股市瘋狂下單然後被坑殺了
一場魔術罷了
魔術者也
極短暫時間計算眼睛或心理慣性的錯覺
 
--
 
◎詩人簡介
 
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等。著有《女兒》、《小兒子》、《棄的故事》、《臉之書》、《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等。 
 
--
 
 
美術設計:紀姵妏
攝影來源:紀姵妏
 
--
 
◎小編眠花賞析
 
讀駱以軍的詩,總覺他不謀篇的,想到哪寫到哪,像長者的侃侃而談被複寫到紙上。這種寫作策略鑄成的詩,許多讀者會說太散了,像分行散文似的。但我想提出的概念是──一首詩會該因為它的行文過散而得到不佳的評價嗎;或說,我們能因為一首詩不具備某項現代詩中常見的技術而苛責它嗎?讓我們行先看看這首詩吧。
 
幾乎是一讀腦中就旋即播放起李宗盛〈給自己的歌〉:「她的愛在心裡 / 埋葬了 / 抹平了 / 幾年了 / 仍有餘威」,詩的標題〈就較長的時間觀看〉是故意不言明主題,反倒以偏旁作主,下註腳似地提醒讀者──觀看的方式,必須就較長的時間觀看喔。這首詩,細看來就是一個碎嘴的中年男子根據他的觀看,去注釋愛的「餘威」。
 
讀詩首段,可發現作者直接以口語入詩,斷句的依據就是說話的句讀處(論效果,即是易於讀者接收資訊,與口語化的造成)。詩中一句:「愛與恨其實是不該作為相反的等價對照」可以視為要旨,作者提出了概念,並在第二段舉例,以蒙太奇似的影像接嫁提供數個畫面斷片。

西班牙天主堂、魚缸底部的小氣泡、棒棒糖上的細微顆粒也好,這些元素除了作為喻體以外,也是作者試圖跨越意象群和語境的束縛,試圖帶著讀者回顧其人生中某種感慨深刻的時空當下,並提醒「跟那個已經不愛的 遙遠的那個人完全無關」。純粹是餘威的開關被觸動,「只是一個溫度 光線 房間窗外雷雨的午後 煮咖啡的蒸氣氣味」,要素齊全了,那句傻話,可以湧現了。
 
第三段以「愛比恨划算」單句成段,就是要製造一次擊穿效果,將這句話刻在讀者的腦海裡。所指也是愛的餘威,甚至是一句回首向來蕭瑟處的蓋棺論定。語氣是連貫的、不悲不喜且兼備柔剛的。
 
末段將愛恨同置,並起討論,頗為有趣。詩人花了大半篇幅說愛,留了最後一小篇幅給恨,並收了這樣的尾:「魔術者也 / 極短暫時間計算眼睛或心理慣性的錯覺」點出魔術(恨)的幾種因素:短暫的、被算計的、錯覺的。此是一種透過定義他者來顯明所欲指涉之事物的手法。那麼,愛就是永久的、被贈與的、真的。
 
回到在一開始時提出的問題吧。一般讀者在評價一首現代詩的時候,常將「散化」、「散文化」作為一種負面批評,好像試圖說,你怎麼沒有注意到這個呢?其實,詩實在沒有它應該要長成的某種樣子或缺一不可的要素。要評論一個文本,只能回頭去看作者想幹嘛、這樣做好嗎、效果是否成功。至於將閱讀習慣套用在任何文本的評論起手,其實經不起深究。關於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幾乎能用波戈拉的句子代言:
 
「願你在意我的核,勝於我的殼。」

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

糖果 ◎林婉瑜


 
有時
很疲憊的時候
只是想要

給我一顆糖果
  
--
 
◎作者簡介 
 
林婉瑜

  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曾出版詩集《剛剛發生的事》、《可能的花蜜》、《那些閃電指向你》、《愛的24則運算》;編有《回家——顧城精選詩集》(與張寶云合編)。
 
--
 
美術設計:紀姵妏
攝影來源:IheartU | by sloanpix IheartU | by sloanpix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雖然沒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技巧展示,林婉瑜這首讀起來純真可愛的〈糖果〉卻自有特別之處。若我們以唸詩的方式咀嚼這首詩的分行,他是有點相似於一個人斷斷續續的說話的。一行行簡短的句子既是在設置對「下一行是什麼」的懸念,一行加一行的懸念又有著疊加的效果。

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想像他句子之間的聯繫:有時-(有什麼特別的嗎)-很疲憊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想要-(想要什麼)-誰-(想要誰?要他做什麼)-給我一顆糖果。當然,這些括弧中的潛台詞只是阿Ben自己的想像,未必是作者的言外之意,也未必是每個讀者自己閱讀時的感受。林婉瑜這首詩看起來是把一個句子拆碎並拖得很長,實際上是在零碎中把句子的力量透過抑揚頓挫的節奏延伸下去。最後帶出的「給我一顆糖果」看起來沒什麼,其實糖果是一個正面的甜膩的象徵,被可以實質表現糖果,也可以做為象徵的放在這裡自有深意。前面的聲嘶力竭表現的越軟弱,結尾的渴望就越深刻。林婉瑜這首詩的技巧並不困難,但展現出的基本功卻是有意學習短詩寫作者可以參考的。

2017年6月27日 星期二

比較愛的那個人 ◎李蘋芬  

通常竹榻的夏日的龍眼與電風扇
純粹擺在老家的純粹無辜
他出生為小孩
忙於彎曲討好與旋轉孤獨
 
隨時,按錯一個鍵
就被迫裝入錯誤的槍管
列車磕碰在平原——
那麼多年他苦候擊發的子彈
 
單車駛過拱橋
太陽流下絲瓜花的豔黃
奇異的字眼
隨時敲擊他的少年
迫近遠方之城
很少回家
 
遠方之城
人們晏起晚歸
偏好精緻的玩笑
與河濱——迫近家的幻象
舊建築突出山間像疣
他經常,在窒熱的小廚房寫信
 
那麼多年他維持骨骼完好
卻難以相抱
他們不知道,他早已留給
比較愛的那個人
 
--
 
◎作者簡介 
 
1991年初夏生於臺北,師大國文系畢,現職台大中文所研究生,難以詳述的月亮雙魚。Youth Show 139站、《聯合文學》379期新人上場,詩作散見報刊,曾獲野薑花詩獎、全國巡迴文藝營創作獎等。
 
--
 
美術設計:陳又瑄
攝影來源:CC0|Tomo Nogi (@Unsplash)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透過敘述來側寫一個對象,有時重要的是這些資訊提供了什麼訊息(而訊息能對讀者產生意義),有時關鍵在於敘述的方式是否足夠吸引人。李蘋芬〈比較愛的那個人〉可以說是恰好兼顧兩者的作品。
 
這首詩的開頭兩句寫來懶散,卻又呈現一種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驚奇。「通常竹榻的夏日的龍眼與電風扇 」前半句將場景限縮,竹榻與夏日對照,既是以清涼對照炎熱,卻又很好的呈現一個日常而易親近的夏日氛圍,特別強調「通常的」本身就很不通常,但語言的親近卻足以提供這個通常感的說服力。後半句的龍眼與電風扇算是為此氣氛增列的擺設,就像是格局方正的廳堂中必須的傢俱,是這「龍眼與電風扇」讓日常感被催化,以這樣的方式書寫,把句子拖長,節奏的改變讓句子不至於無聊。(「通常竹榻的夏日」跟「通常竹榻的夏日的龍眼與電風扇 」的語感可以比較看看)
 
在首句的鋪陳後,第二句「純粹擺在老家的純粹無辜 」連用兩個純粹頗有賣萌嫌疑,作者在此處展現的是他對語感的掌握能力,充分勾起讀者的興趣,然後才在第三句進入正題:「他」。
 
「他」一開始讀來沒有什麼特別,在一個夏天的竹榻上「出生為小孩」、「忙於彎曲討好與旋轉孤獨」?誰不是這樣呢?在緩慢的敘述中,沒有明確衝突的行為模式與背景,欠缺記憶點。或許作者在此處只為了提供介紹,繼而在第二段加速。
 
「隨時,按錯一個鍵/就被迫裝入錯誤的槍管/列車磕碰在平原——/那麼多年他苦候擊發的子彈」明顯此處的敘述已經不再扁平,更進一步帶入他生活的細節——例如犯錯,例如犯錯後會付出的懲罰,例如他為了某事苦候。一個人在列車中磕碰,正好連結子彈包裹在槍管中的形象,所謂的苦候擊發,是苦候列車的到站嗎?這個到站象徵著個人感情的圓滿,還是回歸故鄉?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是寫作得非常細膩漂亮的雙關寫法。
 
以此讀下去,第三段對於「家」的焦慮,第四段對於「遠方之城」的描寫,配合動作細節一起看就很有意思。迫近遠方之城,很少回家的他,在窒熱的小廚房裡思念與寫信的對象卻是自己在故鄉的景緻。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故鄉的動作,但城市中唯一的動作卻只有經常地寫信。在親近的故鄉與不親近(但精緻的遠方之城的人們的玩笑)間,他像是沒有擊發的槍管,在安靜的節奏中等待著什麼——或者是回到自己的故鄉生活,或者是一個能讓心靈安頓的感情對象,可能是人,但不必是人的,一個不必名為「老家」,但更像是「家」的所在。
 


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才能理解詩的結尾:一個骨骼完好,卻難以(與人)相抱的人。看似沒有失去什麼卻有著缺陷,稱不上完美。原以為是因為子彈的蓄勢待發,卻其實,這個無法相抱的缺陷來自於子彈的自我封閉。並不是已經擊發過了——而是仍有自己的牽掛,所以選擇放棄了一部分能力。本能地放棄來自於什麼?對於故鄉,對於自己的住所。對於自己的感情。「比較愛的」,愛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2017年6月26日 星期一

會話 ◎楊牧


    
這件事發生在普林士頓
春雨似乎是停了又髣髴
還細微飄飄而淡淡的烟
浮遠浮近在林木的末梢
我正坐在窗口等候張望
不知道你在學校裏怎樣
    
紅頸子的小鳥在草地上
踏過一叢叢的新蔥覓食
院子裏很靜而我在窗口
喝茶吸烟讀涉江的屈原
不斷擡頭看窗外而你在
學校喝咖啡且英文會話
    
網球場上有老人在溜狗
春雨似乎已經停了否則
你沒帶傘下課怎麼樣走
英文會話能應付就行了
我把書推開張望你的車
只要你平安回家就行了 
   
--
                       
美術設計:陳又瑄
攝影來源:CC0|Lexi Ruskell (@Unsplash)
      
--
    
◎小編利文祺賞析      
      
〈會話〉寫於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十月和盈盈結婚。詩的背景為在這綿綿春雨的日子,楊牧在書房讀著屈原的〈涉江〉,然而他卻無法專注,只想著外在的世界,想著草地上紅頸的小鳥,想著網球場上的老人與狗,當然,他無時無刻最想念的,是他的愛人,正在學校學英語會話的盈盈,「不知道你在學校裏怎樣」。
    
楊牧擔心她,「你沒帶傘下課怎麼樣走」,也擔心英語會話太難,「英文會話能應付就行了」,但這麼多地思念和擔憂實在太惱人了,這樣真地書讀不下去,索性詩人直接「把書推開」,只「張望你的車」,希望盈盈快點回來,在外面不要遇到危險,「只要你平安回家就行了」。

2017年6月24日 星期六

傾訴 ◎任明信

  如果你有了愛人 讓我知道   像候鳥要飛 雪會知道 根的枯朽 樹葉知道   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沒有愛人了   --   ◎作者簡介   任明信,1984年生,高雄人,中正大學經濟系、東華大學創作暨英美研究所畢。在PTT詩板以devmask為帳號活動,著有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光天化日》。   --   美術設計:沛容 攝影來源:Unsplash|Jad Limcaco   --    ◎小編鋼筆人賞析   任明信的詩擅長以痛覺震撼讀者,這首詩也是如此。   開頭「如果你有了愛人/讓我知道」,接著使用「候鳥/雪」與、「根/葉」的比喻,暗示著「你/我」的關連。   這些譬喻的使用也是很有趣的,候鳥是飛走的,雪只能留在原地;根是枝幹、是營養來源,而葉子只能吸收養分,枯萎後落地。這暗示著「你」是比我自由的,「你」也是我活著的養分所在。   但這些關係都是單向的,所以最後一句才會這麼痛:「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沒有愛人了」   這似乎是敘述單戀的詩,然而標題卻是〈傾訴〉,某方面而言也更諷刺。傾訴是一種將自己內在掏出給對方看的動作,是信任對方才能作出來的,但敘事者我不敢向「你」說愛,這樣的傾訴只能是單向的,這反襯了這首詩中敘事者我的痛苦。   #鋼筆人讀詩

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

紙蓮花 ◎王志元

紙蓮花  ◎王志元 ──給父親   1. 我們不得不燒了你 在你綻放那天   2. 所謂無法回收的 有毒物質: 飛到了天上的灰 成了酸雨落下   渾身濕透走到你住所收東西 打開燈時,突然想起你 替人生下的註腳: 一個講得亂七八糟的玩笑    3. 你是不開玩笑的 所以當我把玻璃砸了 騙你說是鬼搞的 你當然笑不出來     你也從沒打過我(至少 沒認真打過) 你眼中驚慌的我 和滿地憤怒的你     你是不開玩笑的 連對自己都是     4. 而人生是磨損的唱盤 是反覆糜爛的傷口。當我們發覺 一個接一個跳下懸崖的人偶 並不是夢的時候 遠處有巴士拋錨 誰也無法指使上帝去推 所以人生是一池死水 是危聳的高樓。當我們艱辛地 將腳從爛泥裡舉起 只為了再放回去時 憤怒彷彿盲眼之魚 在沙漠般的夜裡隱隱發光     人生是起伏的鋼索 當我們微弱呼救   5. 我把玻璃砸了 把鬼放出來 鬼說:「他不信任你」   你憤怒地追著鬼 在屋裡走來走去 而我就跟在你身後 希望有一天能得到諒解   6. 所以快跑吧 乾淨的你 用你的不幸向他們買路 用你的困惑對他們哭 快跑吧 趁我們灑向天空的謊尚未落下 趁他們和我們一樣 還相信你的名字 乾淨的你 就不該留下腳印 不該留戀任何一種顏色 快跑吧 就別理會身後炙熱的風暴 別想起你曾如何在裡頭打轉 別想起你一生在闇綠水底 努力游向的那束幽光── 原諒我   乾淨的你 乾淨的你   7. 在你綻放那天。   --   ◎作者簡介     嗎啡。網路id:poyicle、cannonball。喜歡觀眾少的棒球比賽,獨奏的爵士樂手,廉價威士忌,和可以反覆背誦的句子。每次酒醒後從棺材裡站起來,就得重新詮釋世界一次。覺得寫詩就像在比黑還深一些的夜裡行走,有些鬼魂向我招手,有些則面無表情,而前方那點火光,究竟還能期盼什麼?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manginwu (https://www.flickr.com/photos/manginwu/6362513681/ ),原圖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SA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2.0/ )   --    ◎小編鋼筆人賞析   王志元的《葬禮》是鋼筆人最喜愛的詩集之一,很不幸的是有一次我借給一位朋友後,這詩集就再也沒回來了,而且我還忘記借給誰。請各位記得,如果要借東西,一定要找個地方記錄自己把什麼東西借給什麼人,不要再犯和鋼筆人一樣的錯誤QQ   回歸正題,鋼筆人喜愛《葬禮》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有收錄這首詩〈紙蓮花〉。關於喪親的作品有太多了,如果〈父後七日〉展現的是一種笑完後突然在放鬆之時給予一記回馬槍,那麼〈紙蓮花〉這首就是私語般的認真哀悼。   作者使用了許多意象在詩中,那些意象看似繁複,這些機關卻戳中一種情感的直覺之處。讀詩最大的樂趣就是,作者設了讀者能夠破解的機關,而讀者在破解機關後,因為那種成就感,也因為機關內藏著的真心,而受到無比感動。   作者從標題開始就明示這是有關葬禮的詩,紙蓮花是葬禮用品,又是給父親的。而當第一段「我們不得不燒了你/在你綻放那天」一出場,我們便知道敘事者我的姿態是哀悼。   燒東西會有灰,喪禮造成的酸雨落在敘事者我身上,可以注意的是敘事者我是故意淋這場雨的,才會渾身濕透。這已經展現了敘事者我的懺悔。而父親對人生下的註腳,一方面一定是父親對自己人生的評價,但當敘事者我想起這評價時,是不是也想到自己的人生,也像一場「亂七八糟的玩笑」呢?   第三段「你是不開玩笑的」開始,這段的文字相當寫實,描述了嚴肅但有原則的父親,並且對自己一樣嚴格。必須要描寫出父親的姿態,對他的懷想才能具體化。   第四段是全詩使用意象最複雜精彩的地方。我們或許可以將它視為第二段的延伸,玩笑一般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樣子。作者使用許多徒勞無功、無法回復的事物來比喻人生,磨損的唱盤、糜爛無法痊癒的傷口、拋錨的巴士、死水、逃不出的爛泥……。而這造成的就是過著這樣人生的人有著憤怒,「憤怒彷彿盲眼之魚/在沙漠般的夜裡隱隱發光」如鋼索一般的人生,只能小心翼翼維持平衡,才能不致墮落。   第五段也是第三段的延伸。敘事者我砸玻璃後騙了父親,會用騙的就是因為不信任。所以當鬼說:「他不信任你。」父親才會憤怒,我才會慚愧。或許砸玻璃只是某種隱喻,作者到底和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作者才會知道,但這樣的隱瞞面對嚴格的父親,可以看得出敘事者我的慚愧。   正是這樣苦澀的慚愧,才使得第六段如此痛心。父親不幸的人生,嚴格的個性造就「乾淨的你」,敘事者我不希望自己的欺瞞、父親的不諒解導致他無法安心離開人世間,所以講到最後,都還是那句「原諒我」,並不斷強調「乾淨的你」。   最後一段與第一段呼應,「在你綻放那天」,而沒有寫出的「我們不得不燒了你」留下空白。這空白呼應著「不得不」,以及「不得不」帶來的「對不起」。   死亡留下的遺憾是永遠的。這也是這首詩使人痛的原因。   #鋼筆人讀詩  
 

2017年6月21日 星期三

星光 ◎#Ted Kooser ◎#kaifrankwind 譯

Starlight
 
All night, this soft rain from the distant past.
No wonder I sometimes waken as a child.
 
徹夜,來自遙遠的過去柔軟的雨
無怪乎是一名小孩,在我醒來──
 
--
 
◎作者簡介 
 
Ted Kooser(生於1939年4月25日)是美國詩人。從2004年至2006年,他曾在國會圖書館擔任詩人詩人顧問,以他對話的詩歌風格而著稱。
(節錄自維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Ted_Kooser)
 
kaifrankwind,ptt詩人,有blog:https://kaifrankwind.wordpress.com/
 
--
 
美術設計:陳又瑄
攝影來源:CC0|Amanda Mocci (@Unsplash)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來自kaifrankwind在ptt poem版上的譯作(https://www.ptt.cc/bbs/poem/M.1489476384.A.D11.html)並不是以長度取勝的作品,表現在簡潔中的張力卻堪稱完美。
 
「徹夜」不僅呼應主題的「星光」,同時讓星光因為這個時間單位而有被延伸的可能性。徹夜的星光訴說著什麼呢?「來自遙遠的過去柔軟的雨」。在無數靜止的此刻感受到的星光,從物理學而言都來自於過去。星光作為黑夜中少有的溫暖指引,竟也為受這個認知影響而回望的過去增添了些許溫度。以「柔軟」談論「光」是本質的改變,寫法非常親近。以「雨」言之,則表現了這星光在徹夜中不停歇的連續性。
 
也唯有這星光象徵的「時光回溯」與「親近」,才能讓一名成人重新成為了一個小孩。但Ted Kooser又以「醒來」為此詩增添了一點解讀的複雜可能——或許是直言如此情境似在(或本來就在)夢中,或許是悄聲訴說此一啟示性的親近感受讓自己安然入睡,並重新成為一個心思純淨的人。
 
在第一句充滿暗示,並在動/靜中拉扯的自然場景後,第二段轉化出的日常狀態讓這首詩抵達了另外一個層次。像一只大手牽著小手,讀此詩令人心靈平靜,像重新與過去的自己達成了和解。

2017年6月20日 星期二

一封遭查扣的信——致化名「四○五」的郵檢小組 ◎向陽

○○同學如晤:關於爭取○○愛情
一事,顯然你的策略不對。把火放
到冰冷的水中,你真他媽有夠阿Q
你說上頭反對,你想動也動不起來
不妨參考參照左列這段革命嘉言:
 
1.革命還沒有成功
2.所以革命要一直下去
3.到成功然後止
4.因為革命力量是不能壓抑的
5.譬如高山頂上有塊大石
6.若不動他
7.就千萬年也不會動
8.但有人稍微撥動之後
9.他由山頂跌下
10.非到地不止
11.若是有人在半山腰想截住他
12.這人一定是笨呆的
 
愛情何嘗不也是這樣?TRY一下
動他一下,他會從山頂跌下,跪地
求饒,不再裝出一副神聖莊嚴不可
侵犯的樣子。請勿再戒嚴你自己了
把滿腔的烈火丟進乾枯的柴堆裡吧
 
   (批注:本信假借教導學生求愛技巧
   暗示政府施行戒嚴之不當,煽動學潮
   阿Q一詞為共匪所慣用,乃匪諜陰謀
   革命推翻政府確證。應即予詳查。)
 
(註1)所謂「四○五」郵檢小組,據自立晚報三月十五日報導,係存在於郵局中之安檢單位,由警總、調查局、情報局及郵局人二室聯合組成。
(註2)1-12 所引句,出自孫中山<學生要努力宣傳擔當革命的責任>一文。
 
1989.03.16.南松山
1989.03.21.自立晚報「本土」副刊
  
--
  
◎作者簡介 
 
向陽(1955年5月7日-),本名林淇瀁,台灣南投縣鹿谷鄉廣興村人。
 
他是跨領域的作家,除了以詩聞名之外,兼及散文、兒童文學及文化評論、政治評論。在身分上,他是詩人、作家,也是作詞人、政治評論家、總編輯、總主筆、學者。身分多重,領域寬廣。
 
--
 
美術設計:紀姵妏
攝影來源:紀姵妏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這首詩引用自向陽詩花園(http://web.nchu.edu.tw/~xiangyang/poem1-2.htm)這首詩非常好讀,詳實地記錄了歷史的一角:對學生不要強行壓抑自己強感的建議,無意中使用「共匪用語」的文字,即使搭配上孫文的文章,仍舊無可避免要淪為言論審查下查扣的對象。
  
以寫作技巧來說,這首詩呈現的方正感確實頗似信封的體裁,對其分行手法賦予意義反而更可能造成誤讀。事實上,這首詩聰明的地方或許正是在此——藉由「真他媽」的用詞、「火」、「革命」等指稱讓你我作為讀者都不得不懷疑這首詩的表面勸勉背後有著另外的含義。但懷疑歸懷疑,我們的行動能合理進行到哪裡?
  
在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懷疑可以作為拆解文本、豐富文本的方式;在威權的時代,最可怕的不是你的想像力可能使你或他人犯罪,而是你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威權政府懷疑你的行為犯罪,那麼你就構成犯罪。
  
1949年喬治歐威爾在那個沒有監視器的時代寫出〈1984〉,裡面的名言:「老大哥在注視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這句話至今還被人記著嗎?我們的社會變得更注重人權,更宜人居住了嗎?有時我們回憶一些事情,不是為了透過嚴厲指責來傷害誰的感情,只是想努力記住一些事情——來告訴自己我們能避免哪些錯誤的發生。

2017年6月19日 星期一

第一場雪 ◎楊牧



[文學騎士歷險記]
      
第一場雪 ◎#楊牧
  
    
1
    
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起初是驚訝,淺淺的
喜悅——可以讓我描寫了
滿足你的好奇。雪
在研究室的長窗外
像大提琴為民歌伴奏
看我在滿桌子的文稿堆中
拆讀遠方的來信
小心不要撕破信封上
兩顆鮮紅的熱帶番茄
   
     
2
    
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猶落在枯枝和磚牆上
我將你的信放下,室裏
適度的雪光泛開四溢
照着一張番茄郵票
你的姓名和住址——
你是豐饒的大暑
雖然你說冷鋒過境
始終你還是永遠是
    
    
3
    
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入夜以後就停止了,我在
研究室裏打字,試論
文學批評的方法和態度
明天早上松鼠和小鳥
也會出來在雪地上打字
論核桃,翅膀,和童謠
我隨手拿起一個信封
將你的姓名和住址寫好
明天影印一份寄給你
    
--
                       
美術設計:紀姵妏
攝影來源:https://pixabay.com/en/snowy-road-background-snow-712236/
      
--
 
◎小編利文祺賞析 
 
〈第一場雪〉寫於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普林斯頓大學,收錄於充滿愛和溫柔的《海岸七疊》。此時楊牧有了盈盈,七九年也將結婚,八零年兒子常名誕生。
 
在這樣美好的時刻,甜蜜的十一月,詩中的敘述者遇到了今年第一場雪,「起初是驚訝,淺淺的/喜悅」,並拆讀遠方來的信。遠方之信可能來自於台灣,因此才有了象徵熱帶氣候的「番茄」郵票,以及提到「你」是「豐饒的大暑」,「雖然你說冷鋒過境」。然而,詩中的「你」不一定是盈盈,即便本輯《海岸七疊》著重於家庭與愛情之主題,我仍認為,楊牧在寫這首詩時,盈盈或許也在普林斯頓,「你」或許是另一個親密的家人或朋友。
 
在第三節,時間進入了「入夜」,敘事者仍在「研究室裏打字」,想像明早的松鼠和小鳥也會在雪地中打字,「論核桃,翅膀,和童謠」,他要將這麼美妙的想,隨著寫好的信件,寄一份給「你」。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頑石 ◎許悔之


頑石 ◎#許悔之
 
來世或將無此肉身

而化為一頑石
 
請以刀刻我彫我
濺出石火與魂魄
請為我鑿出那五官
宛若菩薩般慈悲的眉目
請讓我
為你淚流不止
為你點頭
 
--
 
◎作者簡介 
 
許悔之(1966年12月14日-),本名許有吉,台灣桃園人,詩人,台北工專化工科畢業。曾任《自由時報》副刊主編、《中時晚報》副刊編輯、《聯合文學》月刊及出版社總編輯,現為有鹿文化總經理兼總編輯。 
 
--
 
美術設計:
許宸碩
攝影來源:
Flickr c.c.|Toshihiro Gamo (https://www.flickr.com/photos/dakiny/6112977732/ ),原圖經裁減後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
  
◎小編賞析
 
〈頑石〉邏輯簡單,觀看此詩的鑰匙應是詩中的誠懇情懷。
 
前兩句用「來世」跟「頑石」來設計簡單的邏輯,是「頑石點頭」成語的化用。單讀此段,令人疑惑:為何要化為不討喜的頑石?這個疑惑要在讀完整首詩才能解決。
 
藉由雕刻的行為,重新雕塑魂魄與五官。頑石雖有其冥頑不靈之處,卻因為有其信念而有靈。從不靈而有靈,從無情而有情,正是頑石也要點頭的信念。希望即便化為頑石,來世仍舊能持此念。這個信念能解釋為詩人的信仰,卻不必限於此,詩中之你既可以偉大如佛陀,亦能夠是種種形貌的,那一個特定的「你」。

  
詩人最近出版詩集〈我的強迫症〉,是小編大推之作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陳日瑒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 #陳日瑒
 
整個秋天的午後

我都在練習一道謎題:
「長出一顆心」
 
午後陽光斜斜照在
路旁的角落
一個揭示謎底的場景
但我的眼睛
不能直視這樣的線索
它召喚著仍然空白的身體
開始練習向下墜落的時候
細數每個未完成的動作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可能得數完天上的星子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可能是必須撿起
所有落葉的記憶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可能必須打開一扇陳舊的門
門上有著古老紋飾的玻璃
缺了一角
 
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得走在久遠年代的街區
找到一棟得以長住的老房
房子裡人去樓空的灰塵
得要掃灑乾淨
 
不過長出一顆心的方法
當然也可能是
忘掉自己
曾有一顆心
 
-- 
 
◎作者簡介
 
陳日瑒,1993年生,台中人,目前就讀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創作組,在東岸的第五年,還在練習和自己的影子相處。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許宸碩
 
-- 
  
◎小編眠花賞析
 
初讀這首詩,心裡浮現的是鄭聿〈公園生活〉的緩慢場景,或柯裕棻〈秋風狐狸〉明澄的秋光,狡猾如狐的秋天日常。整首詩和題目(詩題)扣得很緊,題目在詩裡已然變成另一種意義的「題目」,詩的行文就是為一種針對發問的作答。
 
一個熟練的文字創作者在組合文本時,少有機率會將無關的符碼置入作品裡,也就是說,很可能每個字眼都是作者故意讓它「站在這裡」,而不是漫不經心地「掉在這裡」的。這是因為作者對單字的功能掌握度已經很高,而在詩這種篇幅短小的文本裡,現象尤其明顯。因此我們便要問,為什麼是在「秋天」長出一顆心?也許詩人是在秋天寫出這首詩,也許秋天對詩人較貼身的特殊意義,也許詩人企圖發展秋天的意象。不需要否認,不同的季節有它適時的「長出一顆心」的方法,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我們繼續檢視,第二段作為一個鋪陳段落的效果,此段可以大致分為上五句(一)、下三句(二)。
 
(一)「午後陽光斜斜照在 / 路旁的角落 / 一個揭示謎底的場景 / 但我的眼睛 / 不能直視這樣的線索」
 
詩中的我,正馳騁著思維,關於如何長出一顆心的問題,在某處緩緩踱步,場景如上,見到了角落。角落之所以為角落,就是因為在地圖權力上被目為重要性低於其他的地點,故當角落是為受照物,構成條件除了光線以外,還需要此間無有障礙物(使光線能夠順利抵達)。現在,沒有了障礙物(或許那心就是障礙物),是否也有物事蒙受其恩,變得更加清澈透明了呢?這是詩中的我所不願多談。
 
(二)「它召喚著仍然空白的身體 / 開始練習向下墜落的時候 / 細數每個未完成的動作」
 
「它」是線索,是路旁的角落。雖然我們沒有辦法得到足夠多的訊息量去判讀,為什麼是「開始練習向下墜落的時候」,不過可以這樣解釋:不要將「線索」視為涵義上的 clue ,而是以字面意義上的繩索、線狀物作解,較便於和「練習向下墜落」產生聯繫,形成一說得通的思考脈絡。
 
後四段,皆是針對「長出一顆心的方法」的思考。作者在第三段中提及「星子」和「落葉」,是不落與墜落、發光與受照、恆久與短暫、遙不可及與俯拾即是、被期待與被緬懷的對比,長出一顆心的方法,也許是清點這些撿起那些。第四、五段「門」和「房子」意象的運用讓人想起任明信〈牽掛〉:「心底的藤蔓爬滿了房間 / 吃掉舊的住客 / 再換上新的 」以及〈隱隱〉:「是誰定期進來打掃 / 會不會就此 / 住了下來」等句。「玻璃」在此,則是新元素的置入。玻璃橫亙在發光物與受照物之間,而光能穿透玻璃。或許「門」和「房」,在這裡都是用來指涉「心」所應該居處的場域,而詩中的我為了準備心的長出,先來為它打掃、佈置。
 
最後一段就不用多說了。柯裕棻在散文〈秋風狐狸〉的最後一句是:「秋天輕輕一跳,狐也似的不見了。」我們怎麼沒想過,那輕輕一跳復而不見的,就是某些人的心呢。一個曾有過一顆心的人,是怎麼弄丟他的心,或許我們不是不知情的。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信鴿 ◎陳千武


信鴿 #陳千武
 
埋設在南洋

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那裡有椰子樹繁茂的島嶼
蜿蜒的海濱,以及
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
我瞞過土人的懷疑
穿過並列的椰子樹
深入蒼鬱的密林
終於把我底死隠藏在密林的一隅
於是
在第二次激烈的世界大戰中
我悠然地活著
雖然我任過重機槍手
從這個島嶼轉戰到那個島嶼
沐浴過敵機十五糎的散彈
擔當過敵軍射擊的目標
聽過強敵動態的聲勢
但我仍未曾死去
因我底死早先隠藏在密林的一隅
一直到不義的軍閥投降
我回到了,祖國
我才想起
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啊
我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信鴿那樣
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
 
——《新象》第5期(1964.7.25)
 
-- 

作者簡介
 
陳千武(1922-2012):
 
本名陳武雄,另有筆名桓夫。南投縣名間人,後居台中,日治時期台中一中畢業。曾任台中市立文化中心主任,笠詩社發起人之一。著有詩集《密林詩抄》、《不眠的眼》、《媽祖的纏足》、《安全島》等;小說集《獵女犯》,後改版為《活著回來——日治時期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
 
另翻譯許多日文詩,以及參與翻譯《張文環全集》、《西川滿小說集2》等。
 
--
 
美術設計:
許宸碩
攝影來源:
Flickr c.c.|Col Ford and Natasha de Vere (https://www.flickr.com/photos/col_and_tasha/10056244676/ ),原圖經裁減後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 

小編鋼筆人賞析
 
〈信鴿〉這首詩除了曾經單獨發表過,也曾在短篇〈輸送船〉中作為序詩來發表。
 
〈輸送船〉講的是敘事者我當「台籍志願兵」,被派遣到南洋帝汶島的故事。這篇故事在1967年即寫成,是陳千武對自己作為台籍志願兵被派遣到南洋的回憶。其珍貴性在於,當時的台籍日本兵雖多,但有親身經歷又有辦法以文學書寫者相當少,故陳千武的回憶及描述是我們進入這批人的生命情境中的一把鑰匙。
 
在〈輸送船〉的描寫中,南洋戰役可說是相當血腥。當時已是戰爭末期,日本在絕對的劣勢中招募台人上戰場一起送死,而可笑的是,生前無法取得與日人同等位階的台人,在死後才被一起供奉於靖國神社。
 
那時的戰爭是何等劣勢?盟軍的飛機隨便就把船掃射,裡面的人一不小心就死了,登陸後還要擔心路上的盟軍士兵、水土不服、當地的居民等。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活下來的人只能被稱為「倖存者」。
 
當然,談論到陳千武就不可能不談論到他詩中的民族認同。這首詩有關民族認同的地方大概可以在這幾個地方看到:「敵」,「祖國」。誰是敵人?誰是「祖國」?陳千武在這首詩中並沒有明說。以當時的局勢,如果敵人是盟軍,祖國是中國,那矛盾便來了:中國不是盟軍的其中之一嗎?
 
陳千武沒有講明,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這首詩發表的年代還在白色恐怖,所以這一處他必須留白;而另一個原因,則是顯示了過往台灣人在認同上有某種程度的混亂,他們不斷被各種外來的勢力強迫索取忠誠,而終究不被那勢力所認同。
 
以這種角度來看〈信鴿〉,才會光是讀著這首詩就顫抖。在那段時間,陳千武歷經過那樣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時刻無數次,但他裝著強硬地活著(「我悠然地活著」),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倖存。而這生死交關、矛盾最為深刻的時刻(我是誰?我站在哪一邊?),在他心中烙下永不抹滅的痕跡。當死亡來臨時,想起「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啊」時,那南方的消息,會是自己的認同的解答嗎?

2017年6月13日 星期二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許立志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許立志
 
眼前的紙張微微發黃

我用鋼筆在上面鑿下深淺不一的黑
上面盛滿打工的詞彙
車間,流水線,機台,上崗證,加班,薪水
我被它們治得服服貼貼
我不會吶喊,不會反抗
不會控訴,不會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著疲憊
駐足時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號那張灰色的薪資單
賜我以遲到的安慰
為此我必須磨去稜角,磨去語言
拒絕曠工,拒絕病假,拒絕事假
拒絕遲到,拒絕早退
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
 
◎作者簡介
 
許立志(1990年7月18日-2014年10月1日),中國詩人,出生於廣東揭陽農村家庭,高中畢業後先後在廣州和揭陽打工,2011年2月進入深圳富士康,成為生產線上的普通工人。2014年2月三年合同期滿後到江蘇謀職,不久又返回深圳,9月26日與富士康再次簽訂了為期三年的勞動合同,9月30日墮樓身亡,疑為自殺。許立志愛好詩歌,去世後其作品被選編為《新的一天》
 
(摘自維基百科)
 
--
 
美術設計:
盧靖涵
攝影來源:Flickr c.c.|Yasuhisa Hasegawa、russell davies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曾經帶大家讀過幾首許立志的作品(有興趣可以到我們的網站:http://cendalirit.blogspot.tw/search/label/......)去看
 
今天我們來讀的作品是〈我就那樣站著入睡〉。先前有提到,許立志的背景是從18歲外出打工後直到他跳樓自殺,中間只有在合約結束後短暫找了一陣子工作的停頓期,後來又不得不回到富士康接受流水線工作。而他的工作內容是怎麼樣的呢?早班是八點做到五點,晚班是晚上八點到五點。固定一個月早班,第二個月就晚班輪替。若有加班,一次以兩個小時為一個單位。上班期間擔任的是流水線作業員,也就是工作的情形是很機械式的,特別在中國鄉民考察的結果,公司的內規是上班時間為了工作效率禁止交談,亦禁止坐下。一個心思敏感活潑的詩人,每天在這樣的勞動條件下做著機械式的工作,他內心的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了。即使透過寫作,他貧乏無聊的生活能透過把工廠的事物化為創作的一部分,讓他的「工人詩歌」作為一種類型讀來精采可期,然而他的精神生活還是很艱難。或許因為這樣,他才能寫出這麼多跟工作有關的精采詩歌。或許因為這樣,他最後才選擇走上絕路。
  
貼合他的生命經驗來讀這首詩,你會發覺許立志的寫作方式是很用力的。寫「累到在工作崗位上想睡覺」是一回事,如何寫到讓人產生共鳴是另一回事。
 
從一開始,許立志寫的是「寫作」,一張發黃的紙張上面寫出黑色的墨跡,怎麼會用「鑿」呢?前面兩行就充分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到了三四行馬上拉出主題:打工的詞彙。是這些詞彙讓自己的生活喘不過去,卻也是這些詞彙,在自己的生活中最為熟悉,以至於回到家只能使用它們作為意象。是這些詞彙壓迫了自己的精神生活,卻也是這些詞彙建構起自己的物質生活。
 
「服服貼貼」,許立志對這些詞彙帶來的好壞感受實在太深刻了,然而他絲毫沒有拒絕的能力。是因為這樣,他的寫作忍不住用四字四字的方式加快了節奏。這寫法同樣是一種情感的宣洩。從不斷重複的「不會」到「只盼望」再到「遲到」,他對生活意義的自我探問越來越深,現實生活卻也更加嚴苛的把他訓練成一個學會一連串「拒絕」的人。
 
「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樣,站著入睡」第一行書寫的正面修辭,卻只說明了自己無論多努力,工作仍舊一個一個的來,而自己仍舊是一枚小螺絲釘,無法改變的事實。第二行帶入的時間,讓這重複顯得更加欠缺意義。最後一行把時間從進行式回到一個停頓的瞬間,說明的是自己從身體到心靈的疲憊。站著入睡既是被現實磨練出的本領,卻也是自身狀態的隱喻:我逼迫自己站著,可我的精神已然失去了力量。

2017年6月12日 星期一

[利文祺專欄 ▍文學騎士歷險記] 情詩 ◎楊牧


 [文學騎士歷險記]
    
情詩 ◎#楊牧 

   
金橘是常綠灌木
夏日開花,其色白其瓣五
長江以南產之,屬於
芸香科
       
屬於芸香科真好
花椒也是,還有山枇杷
黃檗,佛手,檸檬
還有你
       
你們這一科眞好
(坐在燈前吃金橘)
名字也好聽,譬如
九里香,全株可以藥用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故事也好聽(坐在
燈前吃金橘)后皇嘉樹
以喻屈原
       
你問我屬於甚麼科
大概是楝科吧
臺灣米仔蘭,是
常綠喬木的一種,又叫
紅柴,土土的名字
樹皮剝落不好看
生長沿海雜木林中
也並沒有好聽的故事
       
木質還可以,供支柱
作船舵,也常用來作
木錘。憑良心講
眞是土
 
--
                       
美術設計:
許宸碩
攝影來源:
Flickr c.c.|c_live_lee (https://www.flickr.com/photos/c_live_lee/30692114391/ ),原圖為公共版權,加上文字及Logo
      
--
    
◎小編利文祺賞析      
  
楊牧的〈情詩〉相當有趣。首先提到「夏日開花,其色白其瓣五」,和花椒、山枇杷、檸檬等皆為「芸香科」,而「你」也屬於這一科。「你」所屬的這一科「名字也好聽」,金橘也讓人想起屈原〈橘頌〉的「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或屈原高尚的情操,「后皇嘉樹/以喻屈原」。
       
反觀敘述者,屬於「楝科」,譬如「臺灣米仔蘭」,它的另一種名字「紅柴」聽起來土土的,樹皮不好看,生長在雜木林中,也沒有動人的故事。唯一能稱道的,是紅柴的實用性,作為支柱、船舵、木錘。因此,在愛情之下,愛者與被愛者形成了高下、優劣之對比。「你」作為「芸香科」,有美妙的神話,又可藥用,「你」永遠是最美的存在,而「我」低到土裡,什麼也不是,我「眞是土」。

2017年6月10日 星期六

父親 ◎胡家榮

「黑暗裡看不見
只有黃澄澄的眼睛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您的影子滲透了我
 
「父親,
父親,
我要用恐懼來一輩子憎惡您」
 
--
 
◎作者簡介
 
1985年生,台北木柵人。東海大學中文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長大以後,花人生大部分時間寫詩,看漫畫和電影。
 
--
 
美術設計:陳又瑄
攝影來源:CC0|Melanie Wasser (@Unsplash)
 
--
  
◎小編賞析
 
本詩收錄在詩人胡家榮的詩集《光上黑山》中。作為七年級詩人,在如今文學獎環繞的時代,胡家榮卻以獨特的語言魅力,證明自己即使沒有文學獎的光環,依然能夠在詩壇占有一席之地。
 
我們對於家人的情感其實是複雜的,即使是和睦的家庭,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摩擦,父親的形像往往是「嚴父」,或許我們都曾有犯了錯,而被父親責罵的記憶,不講話的盯著我們看,那種感覺就如同詩人所說的「只有黃澄澄的眼睛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您的影子滲透了我」,父親站在眼前,我們就好像越縮越小的藏在他的影子中。
 
但我們恨父親嗎?我們始終無法知道詩人的家庭狀況,但我們也不必知道。回想一下自己的父親,我們是恨他的,恨他在意自己的成績、恨他比較自己的成就、恨他干涉自己的情感,年輕的我們總是不懂,這些恨都是以愛為前提的。

2017年6月8日 星期四

世面 ◎spaceman

依然是一道謎題
世上真的
有人可以隨心所欲的
移動一座島嶼
 
一覺醒來
沒有風也沒有浪
世界並不是消失
是有人尚未
動身開始建立
 
一直以為
世上只有一個我
是什麼讓
最後的夢想都失敗了
難以想像
世界的強大
可以把
我們一起都併吞
 
知道你
擁有一千種樣貌
可以的話
只是想見你一面
也就足夠了 
 
--
 
◎作者簡介
 
 
孫于軒,筆名spaceman(太空人),1984年生於高雄。畢業於政治大學財政系、台灣大學國發所經濟組,目前為初入社會的金融業上班族。從未加入任何詩社,亦不曾投稿報章雜誌、文學獎。2008年末以spaceman(太空人)為代號在ptt實業坊的poem板上發表創作迄今,最近也開始以相同帳號將作品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
 
(編按:此為數年前自介,如今已少見作者作品公開發表。自介來源: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97533)
 
--
 
美術設計:紀姵妏
攝影來源:紀姵妏
 
--
  
◎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上次讀過了spaceman的〈昨天〉,今天我們來讀我非常喜歡的〈世面〉。
 
spaceman的作品,名字向來簡潔,潦潦微言,在作品中卻能張開大義。spaceman在這首詩中呈現的「我」是一個正在見識世面的人,彷彿可以投射在從學生階段過渡到社會的新鮮人心境:面對現實的世界,失去一部分的自我;同時卻又能夠覺察到,自身仍有可能去「建立」或者改變世界。
  
首段寫來隨意,實則意義有著兩面:「依然是一道謎題」後的三段,是在疑惑於此一判斷是否存在,還是見證後對此一事實存在的震驚?換個方式解釋,spaceman在此處把「世面」寫為一件超乎想像的事情,而他在「疑惑他是否存在」,或者「疑惑他為何發生」。
  
順著這個脈絡,他在第二段與第三段正反推敲著。
  
第二段的「一覺醒來/沒有風也沒有浪」正好是蒼白的背景布。在這什麼都沒有發生的一天,詩中之我賦予了積極意義:「世界並不是消失/是有人尚未/動身開始建立」。
  
但在第三段,這份積極意義卻被「世面」給狠狠地打擊。當一個人面對更多的人所形塑的世界,當世界的規則反覆告訴你這就是社會現實,「給我一根槓桿,我就能撐起一座地球」式的積極面就顯得無力了。
  
「一直以為/世上只有一個我」提出的疑惑並不是「世界上有兩個我」,相反的,是在這個世界中更深刻地認清自己,進而出現的自我質疑。以往的世界可以很小,人生可以簡單,但現在這樣的苟且偷生,這樣滿懷的自信都不復存在了。所以才有了:「是什麼讓/最後的夢想都失敗了」的茫然。如果說第一段是見證偉大,第二段是期望自己能成為偉大,那麼第三段就是在真正面對偉大的身體力行中,見證到自己的渺小。
  
順著上面的脈絡讀下來,如何解讀最後一段的「你」是很有意思的,畢竟前面並沒有出現這一個明確的對象,但在他夢囈而蒼白的揭露現實過程後,卻選擇一個情詩式的,富含感情的結尾。
  
若我們將「你」的出現視為自己與「世面」的對話,「只是想見你一面/也就足夠了」或許能讀作是希望世界能更單純點。但當然,一首詩未必只有一種解釋的方式,如果以情詩的方法讀,那麼這首詩亦可以視同一個失戀後期待自我收拾的作品。只要能夠再見對方一面就好,其他的千言萬語,是不用再多說了吧。

2017年6月7日 星期三

十年 ◎林婉瑜

十年以後
在路上和你錯身而過
想喊住你
但喊住以後該說什麼
  
十年以後
你走過並沒有看到我
想問你
這麼長的時間你都做了什麼
 
有幾片雲經過
幾盞路燈閃爍
有幾個路人置身事外
我花了三秒鐘 決定繼續往前走
走十年的路
才從你身邊
離開一點點
用十年時間
才把你的愛
忘記一些
 
曾經做我最愛的人
你是否覺得榮耀光彩
這是一場無論如何都會結束的愛情
你是那種無論如何都應該跟你愛一場的人
 
---
 
◎詩人簡介
 
林婉瑜
 
  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曾出版詩集《剛剛發生的事》、《可能的花蜜》、《那些閃電指向你》、《愛的24則運算》;編有《回家——顧城精選詩集》(與張寶云合編)。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Susanne Nilsson (https://www.flickr.com/photos/infomastern/16700425021/ ),原圖套上濾鏡後反轉,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SA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2.0/ ) 
 
--
 
◎小編Cookie Monster賞析
 
這首詩出自新詩集《愛的24則運算》,作者在這本詩集中加入了實驗性的作品,並對感情有了新的反思。像這首〈十年〉便從「十年以後」開始,快速的進入一種情景,那是兩人分別後的再度相遇。於是「我」開始了內心的掙扎,掙扎是否喚住對方,但「你走過並沒有看到我」,一如十年來對方的不聞不問,對方的世界已沒有「我」的存在。
 
而現實的世界裡,沒有人在觀看這齣戲「有幾個路人置身事外」,「我花了三秒鐘 決定繼續往前走」說是三秒,但實際上已走了十年。看得出「我」的掙扎與這十年的心路歷程:「用十年時間/才把你的愛/忘記一些」,保留過去感情的同時,也從感情的執念走了出來。
 
末段言:「曾經做我最愛的人/你是否覺得榮耀光彩」被一個人深愛過,是應該值得驕傲的,也成全了對方愛你的意義。「這是一場無論如何都會結束的愛情/你是那種無論如何都應該跟你愛一場的人」雖明白感情已經終結,但重要的並不是結果,而是與「你」相愛的過程。為什麼「無論如何都應該跟你愛一場」?除了是種體驗之外,也是自我的成長的開始。
 
而這樣對感情的反思與細膩、走出自我困境的方式,似乎是現代人新的轉變。作者透過「我」的自我剖析,向讀者展示一種感情的高度,以及感情的種種意義。

2017年6月6日 星期二

大部分的古蹟都會走向一種命運 ◎曾貴麟

──義大利環境藝術家Giacomo Zaganelli於好地下空間的展覽「老靈魂」標語
 
「拆遷」有兩種方式
果子與皮分離的比喻是一種
一種是徹底遺忘
忘在無人經過的秋天
 
廢墟是給建築老去時的暱稱
雨水、青苔與結隊的蟲族
從你的記憶搬遷走
建築原本的名字
令它成為一張沒有主人的臉
 
它曾是你的家鄉
但你再也看不見它
「大部分的古蹟都如玻璃
變得模糊,被時間
呼了一口蒸氣。」
走向不被打卡、在標示上失蹤的命運
 
無事可做的遲暮
借用風的喉嚨喋喋不休
每個廢墟都等自己變成樹
縫隙裡種下籽,等待一株植物在內部爬行
等歸來圍觀的人
回望遺棄瓦礫、紅磚與燕尾脊
想起這是曾座莊園,誰的官邸
 
「認路」有兩種方式
果汁的顏色裡認出果子的比喻是一種
另一種是-
走有麵包屑的路
駝著背,沿途踢著石子
踢回夕下你與舊宅
在童年裡剝落的地址……
  
--
   
◎詩人簡介
 
曾貴麟〈1991—〉,台灣宜蘭人。曾任大學巡迴詩展執行長、淡江大學微光詩社社長、創辦藝文誌《拾幾頁》、風球詩雜誌主編。曾獲全國大專院校新詩組優選、淡江大學秋水文章新詩組優選及其他十多項詩獎。目前就讀東華華文研究所。著有詩文集《夢遊》,2015年策展攝影散文展《25時區》。
 
--
 
美術設計:沛容
攝影來源:Unsplash|Jan Senderek 
 
--
 
◎小編賞析
 
在閱讀文本之前,我們可以先從題目試著來思考詩的走向:假設要書寫「古蹟走向某一種命運」,你會書寫什麼呢?小編很壞心眼地去詢問周遭的朋友,大概有八成的人會寫「被火燒」。而當我們在回頭讀這首詩時,就可以發現詩人厲害之處,作者以詩意的方式看待古蹟走向拆遷或成為廢墟的命運,但他選擇不用諷刺、揶揄的方式去取得讀者共鳴,反倒以邏輯思維與譬喻的方式來推敲命運,並喚醒、思考再造的方式。
 
首段的以果子與皮分開的譬喻帶出了「徹底遺忘」與「拆遷」,順利地連接到第二、三段作者對「廢墟」的論述與情感──無奈,且相當地不捨得。從蟲族、雨水,一口氣走到不被打卡、在標示上失蹤,就如同「大部分的古蹟都如玻璃/變得模糊,被時間/呼了一口蒸氣。」,從實走到虛,古蹟被時光忽視,如玻璃上的霧一般漸漸消失。
 
第四段開始則是作者的思想與說理(或著批判),但也不用直白的方式去告訴德者「那樣才對」,而是以樹成長的隱喻重新為讀者指向。而末段乃是全詩最精彩之處,以「認路」呼應並且解答第一段的「拆遷」命運,從果皮分離又轉變到了認知果汁,「認識古蹟」的隱喻從此而出,而原本「忘在無人經過的秋天」也因為讀者重新的「認路」,記憶被打了開來:「沿途踢著石子/踢回夕下你與舊宅
在童年裡剝落的地址…」,詩人的控訴是溫柔的,彷彿在告訴讀者,屋瓦可能損毀,但古蹟與記憶,需要人們一在地認識再認識。

2017年6月5日 星期一

[利文祺專欄 ▍文學騎士歷險記]林沖夜奔 ◎楊牧

聲音的戲劇
  
第一折 風聲.偶然風、雪混聲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場來
我是風,捲起滄州
一場黃昏雪——只等他
坐下,對著葫蘆沉思
我是風,為他揭起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傷
  
那人兀自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撲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
教他感覺寒冷
教他嗜酒,抬頭
看沉思的葫蘆
  
這樣小小的銅火盆
燃燒著多舌的山茱萸
訴說挽留,要那漢子
憂鬱長坐。「總比
看守天王堂強些……」
好寥落的天氣──我們是
我們是今夜滄州最急躁的風雪
這樣一條豹頭環眼的好漢
我是聽說過的:岳廟還願
看那和尚使禪杖,喫酒,結義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殺了
陸虞候。這樣一條好漢
燕頷虎鬚的好漢,腰懸利刃
誤入節堂。脊杖二十
刺配遠方
  
撲打馬草堆,撲撲打打
重重地壓到黃土牆上去
你是今夜滄州最關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黃楊木
兀自不停地燃燒著
挽留一條向火的血性漢子
當窗懸掛絲簾幕
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尋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來喫?
  
    
第二折 山神聲‧偶然判官、小鬼混聲
  
頭戴毯笠雪中行
花鎗挑著酒葫蘆,這不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人稱
豹子頭林沖的是誰?
半里外,我就看見他
朝我料峭行來
我看他步履迅速
想是棒瘡早癒了。回想
董超薛霸一心陷害他
我枉為山神是
親見的
滄州道上野豬林
也不知葬殺了多少好漢
我枉為山神都看得仔細
虧他相國寺結義的好兄弟
及時搭救,我何嘗不是親見的──
  
那一座猛惡林子
夏天的晨烟還未散盡
林沖雙腳滴血,被兩個公人
一路推捱喝罵,綁在
盤蟒樹上,眼看水火棍下
又是一條硬朗崢嶸的好漢……
我枉為山神只能急急
  
使一隻黃雀驚醒
那一路尾隨的莽和尚
使些風起,赤松子落
藤葉斷處,一條鐵禪杖
好個提轄出家花和尚
拳打鎮關西,落髮
五臺山,捲堂散了選佛場
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跨戒刀,六十二斤鐵禪杖
悶雷迴盪,救了無奈流淚的
英雄漢。合是遇林而起
遇山而富。遇水而興
遇江而止……
  
林沖向我頂禮了──
這樣蕭瑟孤單的影子
花鎗挑著酒葫蘆
一身新雪,卻不見
多少憔悴的樣子
快步投東,背風而行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風雪猛烈,壓倒
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
  
林沖命不該絕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雪你快快下,風你
用力颳,壓倒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今夜滄州軍營合當有事
兀那陸虞候,東京來的
尷尬人,兀那富安
兀那差撥。雪你
快快下,林沖命不該絕
  
這漢子果然回頭來推門
花鎗挑著酒葫蘆
好一場風雪──
取下毯笠,坐在我案前
喫冷酒,凄涼的林沖
不知在尋思甚麼?凄涼的
林沖,你曉得是誰自東京來
四處正在放火害你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今夜是
那風那雪救了你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這一切都看得仔細
  
  
第三折甲 林沖聲‧向陸謙
  
陸謙,陸謙,雪中來人
又是你陸虞候!
若不是風雪倒了草料場
若不是山神庇祐,我今夜
准定被這廝燒死了──卻在
廟前招供!我與你自幼相交
你樊樓害我,尖刀等你三日
讓你逃了,如今眞尋來滄州
放火陷我,千里迢迢
且吃我一刀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園子裡開放
是浮沉的水蓮仲夏
開滿山池塘,是你
讀書的硃砂
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
何苦來滄州送死?
  
  
第三折乙 林沖聲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裡,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廟裡三顆死人頭
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
琉璃夢。仗花鎗
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
且飲些酒,疏林深處
避過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第三折丙 林沖聲‧向朱貴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裏──
想我林沖(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年災月厄
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
指點路口,來此
水鄉宛子城,暫且
尋個安身。折蘆敗葦
好似我的心情落草
東京一種風流
還是鬱鬱的三春
鞦韆影裏飲酒
木蘭花香看殘棋
月下彈寶刀……
(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
  
  
第四折 雪聲‧偶然風、雪、山神混聲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敗葦間穿行,好落寞的
神色,這人一朝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如今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擺渡的人
彷彿有歌,唱蘆斷
水寒,魚龍嗚咽
還有數點星光
送他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臉上金印映朝暉
彷彿失去了記憶
張望著烟雲:
七星止泊,火拼王倫
  山是憂戚的樣子
 
--
                     
美術設計:籃閔釋(小葵)
攝影來源:
      
--
    
◎小編利文祺賞析
  
楊牧的〈林沖夜奔〉改寫了《水滸傳》第十回,同時也隱約提及第三回至十一回之段落。
    
「第一折」為「風聲」,以旁觀者「風」的角度看林沖。它注意到草料場的林沖「憂鬱長坐」,並向讀者說明自己也曾聽過林沖如何和魯智深結義,並誤入節堂,刺配遠方(這在文學技巧上,是順勢讓讀者想起林沖的過往)。「風」也意識到即將發生的計謀,眼看在這麼冷的天氣,那多舌的盧火苗似乎在挽留著林沖,不讓他出走,風遂「叫他寒冷抖索/尋思嗜酒──」並讓林沖想起,五里外有那市井,所以「何不去沽些來喫?」
  
「第二折」為「山神」的角度。此時雪中去酤酒的林沖讓「山神」想起了當初,林沖在流配時,在野豬林受魯智深的搭救。然而,山神貴為神祇,理應神通廣大,祂能察看故事的始末,「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雖說「林沖命不該絕」,卻也愛莫能助:「我枉為山神只能急急」。祂唯一能做的,是命令風雪:「雪你快快下,風你/用力颳,壓倒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第三折」到了「林沖」的角度,寫林沖殺死陸謙,逃跑醉倒在路邊,以及最後透過朱貴的引介入梁山。
    
第四折從「雪」的角度出發。「雪」看到林沖渡船落草梁山的過程,提示了林沖的今非昔比:「好落寞的/神色,這人一朝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如今行船悄悄/向梁山落草」。「雪」也看到山神「憂戚的樣子」。可以注意到的是,該折的每節開頭為「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這樣的重複性彷彿雪的不斷落下,每一節的結尾空兩格,並重複「山是憂戚的樣子」,彷彿重疊的山壓落在下方。這樣的寫作技巧彷彿是圖像,讀者可以透過文字圖像般的組合想像出落雪、重山。
    
〈林沖夜奔〉的審美在於詩人如何創造風、雪、山神等角色,重新看待情節,以及詩人如何在夜奔的單獨場景中,穿插主角多重的過去,卻仍有條理。

2017年6月3日 星期六

Supermarket ◎阿芒

至於那些責任心比較重的
每人分配到
一輛
推車。
 
他們保護推車
用身體
完成狩獵。
 
最後謙卑地負重而去。
 
--
 
◎作者簡介
 
阿芒
 
出生於臺灣東海岸,太平洋、海岸山脈之間,現居臺北,寫詩、爬山、拍紀錄片、影像詩。詩作曾在臺灣、大陸、新加坡、美國、印度發表。目前已出版三本詩選,《on/off》,2003年臺北出版,作品選自1995-2002。《沒有爹》,2008年北京出版,作品選自2003-2008。雙語詩集《女戰車 Chariots of Women》,2016年台北出版。最新詩集《我緊緊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作品選自2003-2015,2016年台北出版。
 
(摘自《我緊緊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作者簡介)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matthewreid (https://www.flickr.com/photos/matthewreid/2423211277/ ),原圖套上濾鏡後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
  
小編鋼筆人賞析
 
文學的特殊之處,是在於給予讀者一個看待世界的特殊角度。阿芒這首詩做到的也是這一點。
 
這首詩從標題〈Supermarket〉便可以看出來場景是發生在超市。詩人以「那些責任心比較重的」來描寫會待在超市裡的人。畢竟以某個角度來看,超市通常販售的是日用的食物及雜貨等,負責採買的人責任重大,也因而會被如此描寫。
 
整首詩的亮點主要在最後一句「最後謙卑地負重而去。」這雖然是形容超市採買完的人背著買來的物品的姿態,但也展現了一種弔詭——負責任的、做事情的人,因為知道收穫的艱辛,反而更謙卑。而在這句話背後隱含的意思就是,那些不謙卑的人其實並沒有負責任,在收穫之中也沒多少付出。
 
藉由描寫超市的百態,詩人抓到了某種人生哲理般的啟示,但他並不明講。當細細拆開解讀後,再重讀這首詩,會不會有另一番滋味呢?

2017年6月1日 星期四

誤射事件 ◎陳昭淵

本來不打算射你的
但就是那麼突然
這麼不小心
像小麥睡醒變成酒精
狐狸打噴嚏就皮肉分離
碰一下就射了
 
這種偏頗又小氣的射
根本不是我的作風
要射一定對準再射
射到最裡面
射到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搞得分裂也不覺委屈
射到星星掉下來
旗幟也破爛
射到眼睛看不到未來
射到彼此精疲力竭再互相依偎
直到有一方
再也無法站起來
才考慮為誤射道歉
 
但射了就是射了
已經來不及了
一些東西死了
一些壞了
關係也變了
很難再說愛了
 
--
 
◎作者簡介
  1985年台灣出生,目前工作於台北,從事寫作與平面設計,喜歡討論人與人之間緊密與不可測的關係,撿拾易逝的事物,拼湊出互為文本的異質作品。最近在練吉他,並且致力於教養好兩隻貓。
 
  出版詩集《對折再對折》、《3D透視》、《霧散不開》、《緩慢的影子》。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Jo Naylor (https://www.flickr.com/photos/pandora_6666/4556020519/ ),原圖調整色相及對比後後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
  
◎小編囗囗賞析
 
戰爭與性暗示的聯想,並不是第一次在現代詩中出現,但永遠值得再次思考、練習。
 
〈誤射事件〉這樣的題目放在台灣的語境,或許可以聯想發生在2016年的〈雄風三型反艦飛彈誤射事件〉,再者可以聯想1930年發生的原住民武裝起義的〈霧社事件〉,接著,最直觀的聯想,當然可以指不小心射出什麼東西的事件,也可以想到是性行為當中不小心射出來的事件。
 
第一節提的開頭作者就開門見山的點出誤射的動機,總之就是物理變化上的、化學變化上的、心理上的、身體上的,沒來由的純粹意外。第二節作者開始一不做二不休,用力的攻擊,射程無限大、射到未來消失,到射到精疲力竭在互相依偎,可以說是這場戰爭的結束,第二節的隱喻,可能可以聚焦在單一事件的過程,但筆者比較趨向是描述在兩敗俱傷後,才結束的協議場面。第三節提到傷害造成後,關係生變的不可逆反應,這裡提到的愛可以說是私人的,也可以說是更大的族群情感。
 
這首詩語言相當明朗,但歧異性高,給不同背景、身分及有心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作者談事件,不涉及太具體的性別、身體器官的比喻,有意識的過篩各種事件的脈絡,把類似的起源、過程、結果,以一個起事者的告白道出整個事件過程的荒謬,可以歸類是社會詩、身體詩抑或一首直白的情詩,端看讀者觀看的方式與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