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1日 星期五

從未料想過 ◎吳晟

 


從未料想過 ◎吳晟

又從夢見你的睡夢中醒來
睜著雙眼,繼續想你
床頭的小燈,竟這樣刺眼
悠悠忽忽的亮了一整夜

直到親情和鄉情
佔滿了我們的心胸
直到忙碌而恬靜的生活
平淡了功名
天涯作客的浪漫情懷
也曾在年少的時光
和你一起日夜編織

從未料想過
早已習慣了
在你佈置的柔和燈光下入睡
又特別容易牽掛的中年
獨自遠離家鄉
夜夜,在客居的小房間
輾轉反側,換來消瘦

是為了學習詩藝而來嗎
最美好的詩
就寫在孩子們和你
紅潤的笑臉上
是為了追尋什麼夢想嗎
最可親的希望
就在我們自己的家鄉

又從夢見你的睡夢中醒來
睜著雙眼,繼續想你
不是漂泊,不是流放
只是短暫的遊歷
日子竟過得如此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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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晟,本名吳勝雄,1944年生,台灣彰化溪洲人。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畜牧科畢業,後任教彰化溪洲國中生物科以迄退休,現專事耕讀。1980年曾以詩人身分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出版有詩集《泥土 ─ 吳晟二十世紀詩集》、《他還年輕 ─ 吳晟二十一世紀詩集》,以及散文集《農婦》、《店仔頭》、《吳晟散文選》、《我的愛戀 我的憂傷》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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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駐地制度」可能會對詩人的思想與創作產生重大影響,最顯著的案例也許是吳晟。現在大眾印象中的吳晟是一位關照自然環境的鄉土詩人,然而在1979年出版的詩集《泥土》中,卻出現了〈你也走了〉的「要為被殖民過的/受盡欺凌和屈辱的/中國的這一塊番薯土地/爭回尊嚴」以及〈晨讀〉中「然而,甚麼時候/中國的孩子/只要學方方正正的中文/不必被迫學外文?」等富有「中國民族主義」色彩的詩句。

如此趨於「中國」的民族主義詩作,在1980年吳晟遠赴愛荷華之後便不復存在,可以見得「駐地經驗」無論對吳晟的思想或是創作,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轉折。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駐地經驗作為吳晟「從中國轉向台灣」的關鍵原因,源於吳晟客居愛荷華的數個月期間「大量接觸很難在台灣看得到的文章資料」,受到種種思想上的「猛烈衝擊」,情緒上「很不平靜,幾乎不堪接受」。(見文後註)

吳晟在國際寫作計劃的四個月期間完成了〈從未料想過〉、〈異國的林子裏〉、〈遊船上〉、〈信箋〉、〈洗衣的心情〉、〈早餐桌旁〉、〈你一定不相信〉、〈雪景〉共八首詩,總名叫「愛荷華家書」,收於詩集《飄搖裏》的輯二。就結構來分析,這八首詩都採取第一人稱單一觀點為敘事策略,以敘事者「我」不斷向「你」──遠在台灣的妻子──單方面地對話,並且透過想像中「你」的回應來完成詩作。吳晟以這種近於書信體的方式來書寫,雖然「發聲者」僅有一個人,卻反而能讓自我的內在情感被渲染得更為盛大。

除了能從詩句「只因我初次遠離家鄉/太多從未聽過的/我們整個民族的憂患/層層疊疊,積壓在我胸中/而我是這樣惶惑/不堪去思索」(〈你一定不相信〉)窺見前文所述的思想衝擊與轉折,這八首詩基本上可以被視為「情詩」解讀,裡頭飽含了吳晟在IWP駐地時對「家/鄉」的思念之情。觀察這八首詩作,可以發現吳晟對家鄉情感的描述,出現了一個潛在的規律:以異地(愛荷華)風景連結思念家鄉之情。如同〈從未料想過〉所寫「直到親情和鄉情/佔滿了我們的心胸」,吳晟在愛荷華所見的一切,都成為他流露對「家/鄉」情感的契機;而他對於「前來國際寫作計劃的目的」的質疑,甚至成為推進這些內在情感的動力,如〈從未料想過〉所寫:

是為了學習詩藝而來嗎
最美好的詩
就寫在孩子們和你
紅潤的笑臉上
是為了追尋什麼夢想嗎
最可親的希望
就在我們自己的家鄉

吳晟從台灣遠赴世界政經文化中心的美國「學習詩藝」、「追尋夢想」,卻反而回頭觀照自己的家人與家鄉,對吳晟個人而言重整了世界觀與其下的權力秩序,其間便隱然帶有「群島思維」的意味。在〈異國的林子裏〉中,也可以見到「以異地風景連結思鄉之情」的規律──詩題雖為「異國的林子」,吳晟卻只借用「林子」的外在視覺景色來興發內在的回憶與情感,包含「從未聽過鳥聲/叫喚這麼迢遙的鄉愁」、「沿河岸踱來踱去/驚起滿地落葉切切輕嘆/他們也知道我/有許許多多的掛念要說吧」,甚至在異國林子裏踱步的「所有的聲息」在吳晟聽來,都是與愛人「那些年輕的話語」。

吳晟的思念之情不只有一種形貌,相較於踩過落葉的「輕嘆」,〈遊船上〉這首詩表露了他在「已近中秋」夜晚的密西西比河上,「水聲和樂聲急急切切/雜亂如我的思緒」;而在「有人唱起家鄉的民謠」時,吳晟在詩中「不禁也低低哼起」,推想「你」和「孩子們」如何在家裏的庭院「推想我在異國的逍遙」。除了思念,吳晟還寫下了不同的情感,如〈洗衣的心情〉的「我未曾向你說過/在我心裡深深潛藏的/感激和愧疚」。

吳晟以詩句不斷展現自己與妻子的恩愛之情,包含詩作〈從未料想過〉中的「又從夢見你的睡夢中醒來/睜著雙眼,繼續想你」、詩作〈信箋〉中的「每一封信,字字句句/無非是對孩子們的惦念/和對你的想念」、詩作〈雪景〉中的「哦!這便是預期多日的雪了/是昨夜夢著你的夢中/輕巧巧落下的吧」。在傳達思念的文句中,儘管吳晟都把「孩子」置於「你」之前,但仍舊不減對於身為唯一目標讀者「你」的情感,如〈雪景〉:

比這一片雪景更吸引我的
是你在家裏
懷著怎樣的心情
計數我的歸期

綜觀這八首詩,吳晟雖多以愛荷華的景色與駐地生活為詩題──「異國的林子」、「遊船」、「洗衣」、「早餐桌」、「雪景」──但實際上內文卻不斷「離題」,不斷向「你」訴說自己的感激、愧疚與思念,看似世界政經文化中心的美國在吳晟駐地創作其間,反而成為了一種「邊陲」。如果用更浪漫的角度來理解,這些詩題與內文的「距離」也許就是吳晟看待愛荷華與家鄉的「距離」;而正因為有了這段距離,才更加顯現出「家鄉與土地」之於吳晟,是多麼地重要而無可取代。

註:吳晟在〈衝擊──悼念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文中寫:「無可諱言,尚未出國之前,我確實對『祖國』大陸懷著無限的憧憬嚮往,然而有關文化大革命各種層面的真實報導,說不盡的悲慘故事,將我一步一步推向疑惑、失望而幻滅的深淵…(略)…主辦單位好意配給我一位助理,愛荷華大學研究生女生,剛從中國大陸出來,曾經是紅衛兵,和我說了很多『鬥爭』、『臭老九』的經歷,我幾乎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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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林宇軒

本文改自〈⽣活在他⽅?——作家駐地制度與台灣⽂學⽣產〉,《⽂化研究季刊》第180期


#吳晟 #愛荷華 #國際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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