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上樹 ◎若爾.諾爾
婚後不到三個月,他就想念母親的拿手好菜:螞蟻上樹,於是妻特地下廚準備他心愛的菜餚。
他們在樹下安靜地吃著螞蟻,這時母親打電話來,他握著聽筒,螞蟻順勢爬入他的耳朵,爬進喉嚨,再進入食道。
掛線後,他失去胃口,不知怎的吐了一地的粉絲,俯身一看,竟然是媽媽的白髮在地上蠕動。妻趕緊來清理,粉絲迅速在他和妻之間往上攀藤,築起一道半透明的竹籬。周圍都是螞蟻,妻說:「我們搬家吧!」
他望著妻,滿腹的螞蟻在騷動。
◎作者簡介
若爾.諾爾。企業管理博士,任職於美國西北大學,執教營銷策略服務業務管理課程。臺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版主。年少時期開始創作,曾與出版合集《花開陽光好》,與詩人李長青共同編選《躍場:台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於2018年出版個人散文集《半空的椅子》。
◎小編 Y 賞析
在本月的主編文中,我們曾經提到:「雖然20世紀散文詩就開始蓬勃地發展,但在近期《躍場:台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的出版、逐漸成為學者研究的主題後,「散文詩」才有逐漸明朗的趨勢。」,躍場的原意為山路上的避車空間,因此散文詩作為一個似乎介於散文與詩的文類,岔出了種種超現實和現實的聯想,也得以在模糊地帶中兼容了兩者的美感,並保有更多自由揮灑的空間。
而作為本書編者,同時也是具有野心的散文詩寫作者的若爾.諾爾,其散文詩自然也有獨特的張力。首段詩人只引入看似平凡的開頭,在「他們在樹下安靜地吃著螞蟻」才開始切入正題。詩人用母親、懷念的菜色螞蟻上樹出發,又同時點出了螞蟻看似細碎平常,卻又十分幽微的控制意象。進一步將粉絲與白髮扣合,以超現實又冷靜的筆法點出母親對已婚兒子的控制慾與婆媳之間的隱隱爭鬥。在短小的篇幅中,除了異想的手法以外,若爾.諾爾對畫面與時間感的形塑也十分熟練。詩中自成一個精巧的文字迷宮,等待觀者的層層挖掘。
看似簡潔如懸浮半空的微粒,也像滿腹的螞蟻在騷動。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Unsplash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若爾.諾爾
#散文詩 #螞蟻上樹 #小編覺得很好吃
2020年2月29日 星期六
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誰叫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用悲傷的眼睛,不,是牠自己,在我瞳孔裡。
◎作者簡介
簡玲,兒童文學碩士。曾任教職。曾出版小說集《歸來》、《黑店》。曾獲好詩大家寫、葉紅女性詩獎、臺灣詩學散文詩獎、臺灣詩人流浪計畫。散文詩選入《躍場—臺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兒童文學作品輯入年度《臺灣兒童文學精華集》。
◎小編林宇軒賞析
本詩取自同名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在台灣現代詩的創作與出版上,散文詩若要出版,大多會以「分輯」或「隨意散置」的形式收入一本詩集中,整本書都是散文詩的「散文詩集」非常稀少(和日本製的壓縮機一樣),畢竟「散文詩」在現代詩創作中非主流,在「小眾的小眾」上要能夠被重視是非常困難的事。
今天我們讀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詩中,簡玲不選擇具有象徵意義的傳統意象,反而以不常出現的「長頸鹿」作為這首詩的主角之一,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說到「散文詩」與「長頸鹿」,相信大家很容易就會聯想到商禽的〈長頸鹿〉(請參考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6/04/20160406.html )。在商禽筆下,牢獄與時間的情境將囚犯指向了長頸鹿,也因此「長頸鹿」在該詩中可以說是商禽所給出的最後資訊,讀者在讀詩時從「人情世故」被引導到「長頸鹿」;而簡玲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則恰好相反,她直接寫明「長頸鹿」(並且還是被「殺了」的長頸鹿),將讀者從「長頸鹿」引導到「人情世故」。
詩中所有的物件都一定有其功能,簡玲為什麼要殺長頸鹿呢?讓我們一一檢視原因。在詩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引發「我」殺機的詩句為「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三項,這些高度複雜與詩質濃密的詩句,間接呈現出一個作者故意設計的矛盾:一般的長頸鹿有這麼聰明,可以進行這麼複雜的思考嗎?
答案呼之欲出——長頸鹿不是真的長頸鹿,殺當然也不是物理上的殺(警察嗶嗶)。詩中的三項殺機都是非常「自私」或「忘恩負義」的表現,這是在一個人類社會文化中必定存在的互動,可能是家庭、戀愛關係、校園、職場甚至是政治(如果將「我」視為台灣;長頸鹿視為「國民黨」),我們無法確切得知。簡玲給出了客觀情境的詩句,這些跳躍的情節以及無法準確抵達的詩句,端看讀者的主觀經驗去各自解讀。
在整首詩中,最深沉、最痛徹心扉的非最後一句莫屬。對於一切,「我」感到悲傷,以致於長頸鹿在我的眼中原本的形象與感覺已經破滅、死去而無法挽回,而這些是長頸鹿自己一手造成的。看著曾經美好的一切在眼前毀滅,「我」對此卻無能為力,這是多麼沉痛啊!簡玲寫「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實際上卻是「長頸鹿殺了牠自己」。
前面我們討論了整首詩的情節與內容,現在我們來看看形式與結構。詩中共重複了四次「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句子,「說明原因」的前三次皆安排在同一段落,第四次的「事件過程」則單獨一段。重複同樣句子卻有不同功能,這種「同中有異」的設計能夠在詩的結尾帶給讀者轉折,可以看出簡玲在現代詩手法上熟練運用的寫作能力。
這種「重複句型」在散文詩中似乎不少見,比如前幾週介紹過紀弦的〈畫室〉:「至於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以及出版台灣第一本女性散文詩集的然靈詩作〈對鏡〉:「我求他回頭,他不理我;我笑他,他沒有回應;我斥責他,他只微微低下了頭。」都是使用重複的句法層層堆疊、推進情節或情緒,讓讀者能夠緊緊跟隨詩中明快的律動,去更貼近作者展現出的氛圍。
這種短句重複的手法除了將作品的畫面向前推進,同時也能夠用詩的音樂性營造出散文架構下難以呈現的節奏感。當然,如果只是無意義的「為重複而重複」,則會弄巧成拙,使得讀者在閱讀詩作時停滯不前(如果是故意設計停滯不前的氛圍則另當別論),也因此從這些細節中,可以判斷出一位寫作者在書寫技巧上的高下。
從詩題來觀察,簡玲在寫「殺了長頸鹿」時選擇了不定冠詞「一隻」,沒有指向特定的目標,而是將長頸鹿視為一個群體,以模糊的身分定位去進行描寫,其能夠指涉的對象也就讓人擁有更多的想像與解讀空間了;或者,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生活中曾經對自己很重要的一個人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寫「我失去了一個人」比「我失去了他」更能表現出情節的張力與情緒上的落差,更加抽離了對方,心境上的痛楚也更加深沉。
閱讀詩作時,很多細節是必須自己挖掘的。在這首情緒豐富而悲傷的詩中,我們可以分別從「我」、「長頸鹿」、「旁觀者」三種不同的角度去閱讀,但當詩人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去闡述內心深層的情感,且情節特殊、對象與自己並非高度相關時,我們往往會直覺地以「旁觀者」的身分去切入閱讀,因而錯過了許多可能感受到的面向。如果下次讀詩時遇到這種情況,不妨像遊戲一樣切換視角重新閱讀一次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全新的體驗喔!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長頸鹿 #散文詩 #詩人流浪計畫 #葉紅女性詩獎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誰叫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用悲傷的眼睛,不,是牠自己,在我瞳孔裡。
◎作者簡介
簡玲,兒童文學碩士。曾任教職。曾出版小說集《歸來》、《黑店》。曾獲好詩大家寫、葉紅女性詩獎、臺灣詩學散文詩獎、臺灣詩人流浪計畫。散文詩選入《躍場—臺灣當代散文詩詩人選》,兒童文學作品輯入年度《臺灣兒童文學精華集》。
◎小編林宇軒賞析
本詩取自同名詩集《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在台灣現代詩的創作與出版上,散文詩若要出版,大多會以「分輯」或「隨意散置」的形式收入一本詩集中,整本書都是散文詩的「散文詩集」非常稀少(和日本製的壓縮機一樣),畢竟「散文詩」在現代詩創作中非主流,在「小眾的小眾」上要能夠被重視是非常困難的事。
今天我們讀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詩中,簡玲不選擇具有象徵意義的傳統意象,反而以不常出現的「長頸鹿」作為這首詩的主角之一,這是非常值得玩味的。說到「散文詩」與「長頸鹿」,相信大家很容易就會聯想到商禽的〈長頸鹿〉(請參考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6/04/20160406.html )。在商禽筆下,牢獄與時間的情境將囚犯指向了長頸鹿,也因此「長頸鹿」在該詩中可以說是商禽所給出的最後資訊,讀者在讀詩時從「人情世故」被引導到「長頸鹿」;而簡玲的〈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則恰好相反,她直接寫明「長頸鹿」(並且還是被「殺了」的長頸鹿),將讀者從「長頸鹿」引導到「人情世故」。
詩中所有的物件都一定有其功能,簡玲為什麼要殺長頸鹿呢?讓我們一一檢視原因。在詩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引發「我」殺機的詩句為「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三項,這些高度複雜與詩質濃密的詩句,間接呈現出一個作者故意設計的矛盾:一般的長頸鹿有這麼聰明,可以進行這麼複雜的思考嗎?
答案呼之欲出——長頸鹿不是真的長頸鹿,殺當然也不是物理上的殺(警察嗶嗶)。詩中的三項殺機都是非常「自私」或「忘恩負義」的表現,這是在一個人類社會文化中必定存在的互動,可能是家庭、戀愛關係、校園、職場甚至是政治(如果將「我」視為台灣;長頸鹿視為「國民黨」),我們無法確切得知。簡玲給出了客觀情境的詩句,這些跳躍的情節以及無法準確抵達的詩句,端看讀者的主觀經驗去各自解讀。
在整首詩中,最深沉、最痛徹心扉的非最後一句莫屬。對於一切,「我」感到悲傷,以致於長頸鹿在我的眼中原本的形象與感覺已經破滅、死去而無法挽回,而這些是長頸鹿自己一手造成的。看著曾經美好的一切在眼前毀滅,「我」對此卻無能為力,這是多麼沉痛啊!簡玲寫「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實際上卻是「長頸鹿殺了牠自己」。
前面我們討論了整首詩的情節與內容,現在我們來看看形式與結構。詩中共重複了四次「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句子,「說明原因」的前三次皆安排在同一段落,第四次的「事件過程」則單獨一段。重複同樣句子卻有不同功能,這種「同中有異」的設計能夠在詩的結尾帶給讀者轉折,可以看出簡玲在現代詩手法上熟練運用的寫作能力。
這種「重複句型」在散文詩中似乎不少見,比如前幾週介紹過紀弦的〈畫室〉:「至於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以及出版台灣第一本女性散文詩集的然靈詩作〈對鏡〉:「我求他回頭,他不理我;我笑他,他沒有回應;我斥責他,他只微微低下了頭。」都是使用重複的句法層層堆疊、推進情節或情緒,讓讀者能夠緊緊跟隨詩中明快的律動,去更貼近作者展現出的氛圍。
這種短句重複的手法除了將作品的畫面向前推進,同時也能夠用詩的音樂性營造出散文架構下難以呈現的節奏感。當然,如果只是無意義的「為重複而重複」,則會弄巧成拙,使得讀者在閱讀詩作時停滯不前(如果是故意設計停滯不前的氛圍則另當別論),也因此從這些細節中,可以判斷出一位寫作者在書寫技巧上的高下。
從詩題來觀察,簡玲在寫「殺了長頸鹿」時選擇了不定冠詞「一隻」,沒有指向特定的目標,而是將長頸鹿視為一個群體,以模糊的身分定位去進行描寫,其能夠指涉的對象也就讓人擁有更多的想像與解讀空間了;或者,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生活中曾經對自己很重要的一個人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寫「我失去了一個人」比「我失去了他」更能表現出情節的張力與情緒上的落差,更加抽離了對方,心境上的痛楚也更加深沉。
閱讀詩作時,很多細節是必須自己挖掘的。在這首情緒豐富而悲傷的詩中,我們可以分別從「我」、「長頸鹿」、「旁觀者」三種不同的角度去閱讀,但當詩人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去闡述內心深層的情感,且情節特殊、對象與自己並非高度相關時,我們往往會直覺地以「旁觀者」的身分去切入閱讀,因而錯過了許多可能感受到的面向。如果下次讀詩時遇到這種情況,不妨像遊戲一樣切換視角重新閱讀一次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全新的體驗喔!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 #簡玲
#長頸鹿 #散文詩 #詩人流浪計畫 #葉紅女性詩獎
2020年2月27日 星期四
極限 ◎廖啟余
極限 ◎廖啟余
醫官說,我的根管治療結束了。
那是禁假留營的上午,等我抬起頭,我的連同其他幾十具身體已包在草綠內衣、短褲和白布鞋裡。「一下二上」的伏地挺身是這樣的做的:聽到「一」貼近地面,不到「二」不能起身。值星官若老練,「二」就很短,讓「一」好長好長。有些兵偷偷把雙手胸前墊著,趴好,撐再久也不手痠。但有些兵老實,表情就變了。那並不咬牙切齒,只是淡漠──麻木是可以練習的。後一種兵往往認真,莒光作文總依照《忠誠報》的話,入伍幾個月來,我明白因為僅存的什麼,我們已成了同一種人。不是朋友,卻是同一種人。然後值星官喊「二」。
我抬起頭。十二月了、黃昏,大王椰子偶爾拋下殘骸的大葉,那時營區正播起流行歌,換裝該運動了,雖有些恍惚;當脫下軍服,那一度熟悉的生活被涼風切剖,又成為什麼呢?寧願就我認定,這來自我的刀鋒?像那位醫官,「牙根都壞了」,才說完,動手便戳挖神經。戳穿了,好挖出來。挖出來纏緊了,好更戳爛。軍醫得確認治療終結──讓終結的生,留下精細的琺瑯質小孔,在深心,我入伍已一百三十三天,分手已八十三天之久。
然後值星官喊「一」,妳看,我的極限不在這裡。
◎作者簡介
廖啟余,一九八三年生,台灣打狗人。作品散見各大報副刊與文學雜誌、年度詩選與《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著有詩集《解蔽》(二〇一二)。二〇一三年獲選前往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二〇〇二年,畢業於高師大附中。
◎小編哲佑賞析
關於「詩」、「散文」與「散文詩」的概念分野,在這個月裡已經被討論了很多次,不同的作者、學者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但似乎也有大致的傾向。以下所論關於詩與散文,純屬個人看法,提供大家參考而已。
我以為詩歌作為文體的核心意義,在於音樂性與陌生化;因此,詩歌著重節奏韻律,著重想象與象徵,以及各種字義和修辭碰撞的言外之意。散文則是敘事性文體,核心在於所敘之事,注重情節,強調「作者」在文中的角色,並往往能營造身入其境的閱讀感受。本週的主題是「詩化散文與詩」,如果「詩化散文」所指的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那麼依上所述的標準,所謂的「詩化散文」,可能即是將詩歌的音樂性、陌生化的技術,運用在一段以敘事為主的文章之中。
依此,「詩化散文」與「散文詩」似乎未必相合;以漢語的詞構來說,詩化散文的主體是「散文」,散文詩的主體是「詩」。然而,由於詩與散文並非在同一判準上衡量,亦即我們並非是以「敘事/非敘事」來二分散文與詩,也並非以「有音樂性/無音樂性(或語言陌生/語言平易)」來二分詩與散文,標準僅為積極性的而非消極性的,故兩者的成立互不干涉。換言之,如果詩化散文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而散文詩是「以散文的技術來寫詩」,則區別僅在於讀者著眼於哪部分,將哪部分視為主體而已。
這種游移,其實可以在各種「擬詩」的小品文中看到,而有時候詩與非詩,更多在於作者、讀者直接的界定,而非源於作品的內涵,比如杜十三《新世界的零件》,標舉是融合了詩、散文、小說、寓言的「新文體」,學者仍多以「散文詩」視之。而廖啟余的《別裁》以「小品文」定位,卻說有著「文體實驗的企圖」,「挑戰散文與詩的審美疆界」,「別裁」一名引用杜甫詩句「別裁偽體親風雅」,在此又有文體與文心的雙關用意,將整本書視為「散文集」與「詩集」的跨界嘗試,亦未嘗不可。
這篇名為〈極限〉,文中營造出「詩」況味之處,在於跳接的象徵與時空。蛀牙與愛情,這是夏宇創造出的新典故,廖啟余更進一步發揮,蛀牙的「疼」之所以是空洞的,在於牙的神經被抽出了──根管治療的結束與其說是治癒,不如說是截斷、放棄了發炎的病體。此處連結兵役,當兵的過程不也是讓一個正常人發炎疼痛,再讓他對此麻木嗎?伏地挺身的一與二,就像是根管治療的一進一出,最後我們都成為同一種人,為了存活下來,終於抽離了某部分的神經。
而第二段續寫,脫下軍服,才發現原來那些刀鋒也是自己給的。在這極端的情境,「壞了」而需要戳穿的,不只來自於軍隊給的壓迫,還在隔離之後,軍隊以外,「正常」世界終於顯露的面目,也投影在自己身上。「分手」只是引子,是把「爛」的根源歸諸自身,於是戳爛挖穿,甚至「兵役」這個儀式,彷彿成了某種救贖。
但當完兵,就有能力承受所有苦痛了嗎?牙齒的神經可以全數抽出,內心的傷與痂卻永遠都在拔河。兵役只是它的具象化,實際上傷口是不會徹底麻木的,爛與戳穿,這是每個人的一生,每個人的一天,我們都不知道極限在哪裡。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廖啟余 #解蔽 #別裁 #偽體
#極限 #醫官 #值星官 #根管治療 #文體 #手痠
醫官說,我的根管治療結束了。
那是禁假留營的上午,等我抬起頭,我的連同其他幾十具身體已包在草綠內衣、短褲和白布鞋裡。「一下二上」的伏地挺身是這樣的做的:聽到「一」貼近地面,不到「二」不能起身。值星官若老練,「二」就很短,讓「一」好長好長。有些兵偷偷把雙手胸前墊著,趴好,撐再久也不手痠。但有些兵老實,表情就變了。那並不咬牙切齒,只是淡漠──麻木是可以練習的。後一種兵往往認真,莒光作文總依照《忠誠報》的話,入伍幾個月來,我明白因為僅存的什麼,我們已成了同一種人。不是朋友,卻是同一種人。然後值星官喊「二」。
我抬起頭。十二月了、黃昏,大王椰子偶爾拋下殘骸的大葉,那時營區正播起流行歌,換裝該運動了,雖有些恍惚;當脫下軍服,那一度熟悉的生活被涼風切剖,又成為什麼呢?寧願就我認定,這來自我的刀鋒?像那位醫官,「牙根都壞了」,才說完,動手便戳挖神經。戳穿了,好挖出來。挖出來纏緊了,好更戳爛。軍醫得確認治療終結──讓終結的生,留下精細的琺瑯質小孔,在深心,我入伍已一百三十三天,分手已八十三天之久。
然後值星官喊「一」,妳看,我的極限不在這裡。
◎作者簡介
廖啟余,一九八三年生,台灣打狗人。作品散見各大報副刊與文學雜誌、年度詩選與《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著有詩集《解蔽》(二〇一二)。二〇一三年獲選前往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二〇〇二年,畢業於高師大附中。
◎小編哲佑賞析
關於「詩」、「散文」與「散文詩」的概念分野,在這個月裡已經被討論了很多次,不同的作者、學者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但似乎也有大致的傾向。以下所論關於詩與散文,純屬個人看法,提供大家參考而已。
我以為詩歌作為文體的核心意義,在於音樂性與陌生化;因此,詩歌著重節奏韻律,著重想象與象徵,以及各種字義和修辭碰撞的言外之意。散文則是敘事性文體,核心在於所敘之事,注重情節,強調「作者」在文中的角色,並往往能營造身入其境的閱讀感受。本週的主題是「詩化散文與詩」,如果「詩化散文」所指的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那麼依上所述的標準,所謂的「詩化散文」,可能即是將詩歌的音樂性、陌生化的技術,運用在一段以敘事為主的文章之中。
依此,「詩化散文」與「散文詩」似乎未必相合;以漢語的詞構來說,詩化散文的主體是「散文」,散文詩的主體是「詩」。然而,由於詩與散文並非在同一判準上衡量,亦即我們並非是以「敘事/非敘事」來二分散文與詩,也並非以「有音樂性/無音樂性(或語言陌生/語言平易)」來二分詩與散文,標準僅為積極性的而非消極性的,故兩者的成立互不干涉。換言之,如果詩化散文是「以詩的技術來寫散文」,而散文詩是「以散文的技術來寫詩」,則區別僅在於讀者著眼於哪部分,將哪部分視為主體而已。
這種游移,其實可以在各種「擬詩」的小品文中看到,而有時候詩與非詩,更多在於作者、讀者直接的界定,而非源於作品的內涵,比如杜十三《新世界的零件》,標舉是融合了詩、散文、小說、寓言的「新文體」,學者仍多以「散文詩」視之。而廖啟余的《別裁》以「小品文」定位,卻說有著「文體實驗的企圖」,「挑戰散文與詩的審美疆界」,「別裁」一名引用杜甫詩句「別裁偽體親風雅」,在此又有文體與文心的雙關用意,將整本書視為「散文集」與「詩集」的跨界嘗試,亦未嘗不可。
這篇名為〈極限〉,文中營造出「詩」況味之處,在於跳接的象徵與時空。蛀牙與愛情,這是夏宇創造出的新典故,廖啟余更進一步發揮,蛀牙的「疼」之所以是空洞的,在於牙的神經被抽出了──根管治療的結束與其說是治癒,不如說是截斷、放棄了發炎的病體。此處連結兵役,當兵的過程不也是讓一個正常人發炎疼痛,再讓他對此麻木嗎?伏地挺身的一與二,就像是根管治療的一進一出,最後我們都成為同一種人,為了存活下來,終於抽離了某部分的神經。
而第二段續寫,脫下軍服,才發現原來那些刀鋒也是自己給的。在這極端的情境,「壞了」而需要戳穿的,不只來自於軍隊給的壓迫,還在隔離之後,軍隊以外,「正常」世界終於顯露的面目,也投影在自己身上。「分手」只是引子,是把「爛」的根源歸諸自身,於是戳爛挖穿,甚至「兵役」這個儀式,彷彿成了某種救贖。
但當完兵,就有能力承受所有苦痛了嗎?牙齒的神經可以全數抽出,內心的傷與痂卻永遠都在拔河。兵役只是它的具象化,實際上傷口是不會徹底麻木的,爛與戳穿,這是每個人的一生,每個人的一天,我們都不知道極限在哪裡。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廖啟余 #解蔽 #別裁 #偽體
#極限 #醫官 #值星官 #根管治療 #文體 #手痠
2020年2月26日 星期三
星星 ◎潘家欣
星星 ◎潘家欣
我夢見自己身在大草原上,遇一小孩,小孩正在哭泣。
「你為什麼哭?」我問。覺得很可憐。
「我在收集露珠,」小孩回答,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遭草葉劃傷的小手。「可是它們總是在我碰觸時就散開了,只弄濕我的手,卻抓不到什麼……」
「為什麼你要收集露珠?」我好奇地追問。
「啊,因為天上的星已經滅得一顆不剩了……」
-
◎作者簡介
潘家欣
1984年生,藝術工作者,詩人。
著有剪紙詩集《妖獸》(逗點/2012)、版畫詩集《失語獸》(逗點/2016)、與詩人阿米合著《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黑眼睛文化/2013)、主編《媽媽+1》(黑眼睛文化/2018)。
都生個女兒了還常常覺得自己是小孩子,有時摔倒,有時弄髒,但仍執著於打造公平、友善、多元的美麗新世界,希望可以活到新世界來臨的那一天。
-
◎小編拖稿仔賞析
A/ 形式
以夢為開始,就可以造空間。
為什麼是大草原呢?因為會讓哭泣顯得特別。
提問與追問,象徵著知與不知,長大的我不知,小孩卻知。
問答形成預言體。
露珠在地上,星星在空中。
露珠與星星同樣抓不到,但長大的我已經沒有「星星」了。
B/ 詩的
仔細看一下,儘管在紙面詩集會比較好閱讀(所以才要買來看啊!),有一個小「斷 行」,在對話的中途。而斷行之於詩來說,是一個常重要的形式,其二就是隱喻,那麼,這個斷行裡,隱喻在哪裡呢?
「你為什麼哭?」我問。覺得很可憐。
「我在收集露珠,」小孩回答,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遭草葉劃傷的小手。「可是它們總是在我碰觸時就散開了,只弄濕我的手,卻抓不到什麼……」
淚汪汪看著自己遭草葉割傷的小手。
而斷行則是為了強調自己,割傷的手,其實也是自己。那分開來就代表著強調了兩次的自己。前面那個「淚汪汪地」以及後面這個「遭葉草劃傷」,外部以及內部都遭受到傷害。
C/ 時間
野獸,是作者潘家欣三部曲的主要主題。紙詩集《妖獸》、版畫詩集《失語獸》、母職的《負子獸》,都有畫像以及畫面,從孩子、到養育孩子的母親、又覺得自己是孩子。時間這麼龐大,一首詩的內容這麼短,隱喻,能夠辦得到嗎?
「啊,因為天上的星已經滅得一顆不剩了……」
星星可以是夢想消滅,
但我覺得應該是時間亙久。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unsplash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星星 #潘家欣 #失語獸 #版畫詩集
我夢見自己身在大草原上,遇一小孩,小孩正在哭泣。
「你為什麼哭?」我問。覺得很可憐。
「我在收集露珠,」小孩回答,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遭草葉劃傷的小手。「可是它們總是在我碰觸時就散開了,只弄濕我的手,卻抓不到什麼……」
「為什麼你要收集露珠?」我好奇地追問。
「啊,因為天上的星已經滅得一顆不剩了……」
-
◎作者簡介
潘家欣
1984年生,藝術工作者,詩人。
著有剪紙詩集《妖獸》(逗點/2012)、版畫詩集《失語獸》(逗點/2016)、與詩人阿米合著《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黑眼睛文化/2013)、主編《媽媽+1》(黑眼睛文化/2018)。
都生個女兒了還常常覺得自己是小孩子,有時摔倒,有時弄髒,但仍執著於打造公平、友善、多元的美麗新世界,希望可以活到新世界來臨的那一天。
-
◎小編拖稿仔賞析
A/ 形式
以夢為開始,就可以造空間。
為什麼是大草原呢?因為會讓哭泣顯得特別。
提問與追問,象徵著知與不知,長大的我不知,小孩卻知。
問答形成預言體。
露珠在地上,星星在空中。
露珠與星星同樣抓不到,但長大的我已經沒有「星星」了。
B/ 詩的
仔細看一下,儘管在紙面詩集會比較好閱讀(所以才要買來看啊!),有一個小「斷 行」,在對話的中途。而斷行之於詩來說,是一個常重要的形式,其二就是隱喻,那麼,這個斷行裡,隱喻在哪裡呢?
「你為什麼哭?」我問。覺得很可憐。
「我在收集露珠,」小孩回答,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遭草葉劃傷的小手。「可是它們總是在我碰觸時就散開了,只弄濕我的手,卻抓不到什麼……」
淚汪汪看著自己遭草葉割傷的小手。
而斷行則是為了強調自己,割傷的手,其實也是自己。那分開來就代表著強調了兩次的自己。前面那個「淚汪汪地」以及後面這個「遭葉草劃傷」,外部以及內部都遭受到傷害。
C/ 時間
野獸,是作者潘家欣三部曲的主要主題。紙詩集《妖獸》、版畫詩集《失語獸》、母職的《負子獸》,都有畫像以及畫面,從孩子、到養育孩子的母親、又覺得自己是孩子。時間這麼龐大,一首詩的內容這麼短,隱喻,能夠辦得到嗎?
「啊,因為天上的星已經滅得一顆不剩了……」
星星可以是夢想消滅,
但我覺得應該是時間亙久。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unsplash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星星 #潘家欣 #失語獸 #版畫詩集
2020年2月25日 星期二
僻處自說(談孤寂) ◎羅智成
僻處自說(談孤寂) ◎羅智成
--
◎作者簡介
羅智成,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等,散文或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羅智成的文字風格整體而言神秘、深邃、原創、多元。一方面以獨特的語法和驚人的想像力創造出各種文學勝境;一方面以精緻的自省與洞察力從容出入於自我意識的邊陲與核心。此外,他也擁有文學創作者少有的知性能量與思維訓練,又廣泛涉獵當代生活與文化議題,以進行他所謂「豐盛人格」的自我塑造。
◎「詩.聲.字」小編子尋賞析
於此,我們理解段落間的推進或具備散文的質地,但回首全篇,你定然會發現,詩人持續以意象刻鑿、以語言變換的都直指同一件事,那就是「孤寂」。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羅智成《寶寶之書》封面
--
#羅智成 #僻處自說 #孤寂 #散文詩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化散文
為了不辱沒對妳的情誼,我將慎重選擇下一位戀人。
Dear R,讓我們來討論孤寂。在陷落的城池裡。
我的激情像遠遠地瞄準岩岸衝過去的浪群,我的頭髮因疲憊而變色;一切過後,剩下我的悽愴是剛泅上岸,不落實的呼吸。讓我翻身仰臥。Dear R,在風糾纏不清的旗裡隱藏妳。我睡去。然後,讓我握著惡夢和妳談論孤寂。
啊,我怎麼能夠和妳談我神秘的籍貫?談孤寂?我只會說
──我以為,我們應該和另一個星球開啟戰端。人們雖不能理解,但會緊緊團結;那時,我們趁機教他們唱歌和跳舞,那時,全人類將離鄉背井,來到夜涼如水的撒哈拉大露營。那時,我們偷偷帶一群孩童,冒著星際的砲火,去挖掘古墓,那時,而R,所謂孤寂,是妳拒絕了我,緊接著失散在茫茫營區。
他們把我軟禁在我心底。Dear R,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即使在我面前。
他們打聽我卻在忘掉我以後啊!虜走我的人就再也沒出現。甚至戰事結束,忘記遣我還鄉──天哪!我原本並不想跟妳說,Dear R,所謂孤寂,當他們撤走沙漠上的營地,妳獨自留下,背著遠去的地球,呼喊我的名字直到它開始生疏,直到對愛開始生疏──所謂孤寂,是我在荒漠上證實對妳如上的想像全未實現。清晨,Dear R,我醒自回憶,這第二天依舊美麗。但顯得多餘。
--
◎作者簡介
羅智成,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等,散文或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羅智成的文字風格整體而言神秘、深邃、原創、多元。一方面以獨特的語法和驚人的想像力創造出各種文學勝境;一方面以精緻的自省與洞察力從容出入於自我意識的邊陲與核心。此外,他也擁有文學創作者少有的知性能量與思維訓練,又廣泛涉獵當代生活與文化議題,以進行他所謂「豐盛人格」的自我塑造。
◎「詩.聲.字」小編子尋賞析
本篇收錄在羅智成《光之書》,據書介是未經籌謀策畫、在無意識的慣性所作出的作品。詩人於再版時說道:「我當然無法把每個字句都讀到流利、滿意為止,但至少重新認識了年輕時的自己,也再次確認《光之書》是我最具個人特質、最不可替代的創作體驗。」
〈僻處自說〉為本書第一章,涵納了〈青鳥(談孤寂)〉、〈賦別(談孤寂)〉、〈傳說(談孤寂)〉等篇章,也是本章其一的篇名。於此,讀者或許要問,這樣看似「成段」的詩篇,又何以被界定為詩?而非散文或詩化散文?我們或可粗淺定義,散文於形式上,讀者能見得行文之間層層的脈絡推演,最終閱讀到書寫者記錄的事件或場景原貌。詩化散文既被冠上了「詩化」的分類,必定帶有關於詩的特色,諸如字句間有詩的韻律感、有詩的情境感,遣詞造句之間,並不僅僅是記述,而是在記述之上,企圖營造鮮明的意象。
至於散文詩呢?或許就從羅智成〈僻處自說〉談談:
詩的開場即揭示:「我將慎重選擇下一位戀人」,讀者預料的可能是現實中情感的結束與孤寂的開端。但詩中的場景卻是快速變換的,如「在陷落的城池裡」、「我以為,我們應該和另一個星球開啟戰端」、「夜涼如水的撒哈拉大露營」。若以散文觀之,或因時空不合理而不被允許,但詩則不然,詩的時空是不設限的,詩具備了跳躍性,使我們更能領略孤寂的境地,是從相隔的星球、寥遠的沙漠及棄守的城池開始的,這一再凸顯了自述者心境的清冷。
首段寫道:「我的激情像遠遠地瞄準岩岸衝過去的浪群」、「一切過後,剩下我的悽愴是剛泅上岸,不落實的呼吸」,激情似瞄準的浪群、悽愴如剛上岸的呼吸,乍看以為是詩化散文,詩意的文字具象化了情感且帶來節奏性。但明顯的,詩人並沒有敘述這樣的激情、這樣的悽愴來自何處,也並不意圖延伸其感悟,僅是將「孤寂」的感受更加提煉、深化,我們僅能以此視角觀看這份無有起始的情感。
文中聲聲呼喚Dear R,你可以想見呼喚的那人,卻不可避免的得知R不在此地,呼喚又是否得到應允?橫擺著的,永遠是感傷的事實。詩的第二段寫敘述者曾對DearR懷抱的憧憬:「那時,我們趁機教他們唱歌和跳舞,那時,全人類將離鄉背井,來到夜涼如水的撒哈拉大露營。那時,我們偷偷帶一群孩童,冒著星際的砲火,去挖掘古墓」,讀來富有鋪排的情節,卻能從前後文得知詩中的時空並非現實,限縮在詩人想像中的星球、沙漠營區或古墓,場景是失真的,不若散文貼近生活現場且具有連貫性。
詩篇裡,我們感受到「孤寂」的層次與力道。從首段「Dear R,讓我們來討論孤寂。」,至中段「而R,所謂孤寂,是妳拒絕了我,緊接著失散在茫茫營區。」乃至最末「他們打聽我卻在忘掉我以後啊!」、「清晨,Dear R,我醒自回憶,這第二天依舊美麗。但顯得多餘。」,詩裡的孤寂是日漸衰老的,是眼看著被遺忘而只能在回憶裡存活的,是這個世界曾經有過,卻因為習慣空乏而今顯得多餘的存在。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羅智成《寶寶之書》封面
--
#羅智成 #僻處自說 #孤寂 #散文詩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化散文
2020年2月24日 星期一
散文詩選第四週:請問這是詩化散文嗎?
請問這是詩化散文嗎? ◎林宇軒
語言學所謂「有效的溝通」裡,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一切端看接收者如何理解。
文學亦然,讀詩就是解碼文字的過程。撇除作者的主觀意圖後,我們能在這些符號中發現什麼新的事物,我相信這才是詩、文學,甚至生活的本質。
你不覺得我們很常被蒙蔽嗎?歷經社會化,我們再也無法和世界產生最直接的感受,只能試圖接近,好像把事物分門別類、大聲爭論後安上一個名稱就是全部的技藝了。
——我的意思是,覺得「這是散文」或「這是詩」對我們的閱讀有沒有影響?
第一週詩家的說法認為「不分行」是散文詩的關鍵;第二週提到在西方,散文意指所有不含詩歌用韻結構的寫作;第三週更引戰式的把詩的散文手法和分行散文放在一起討論。說了那麼多,究竟「詩化散文」和「散文詩」有沒有界線?有的話又該如何分辨?一個月了,我還是沒有要給任何答案,嘻嘻。請你自己去找,畢竟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
(說不定這些文字對自己的出現也感到無能為力?)
散文詩選最後一週,一切才剛剛開始。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散文詩 #散文 #答案
#二月結束ㄌ #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台立場
語言學所謂「有效的溝通」裡,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一切端看接收者如何理解。
文學亦然,讀詩就是解碼文字的過程。撇除作者的主觀意圖後,我們能在這些符號中發現什麼新的事物,我相信這才是詩、文學,甚至生活的本質。
你不覺得我們很常被蒙蔽嗎?歷經社會化,我們再也無法和世界產生最直接的感受,只能試圖接近,好像把事物分門別類、大聲爭論後安上一個名稱就是全部的技藝了。
——我的意思是,覺得「這是散文」或「這是詩」對我們的閱讀有沒有影響?
第一週詩家的說法認為「不分行」是散文詩的關鍵;第二週提到在西方,散文意指所有不含詩歌用韻結構的寫作;第三週更引戰式的把詩的散文手法和分行散文放在一起討論。說了那麼多,究竟「詩化散文」和「散文詩」有沒有界線?有的話又該如何分辨?一個月了,我還是沒有要給任何答案,嘻嘻。請你自己去找,畢竟說話者從來都不是關鍵。
(說不定這些文字對自己的出現也感到無能為力?)
散文詩選最後一週,一切才剛剛開始。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散文詩 #散文 #答案
#二月結束ㄌ #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台立場
2020年2月23日 星期日
草莓派 ◎夏宇
草莓派 ◎夏宇
下午,我們共同吃著一塊草莓派。
我等他吻我。黃昏時,天空是一種藍色
和紫色的混合。所有的屋頂是
紅色以及黃色的。
有些街道插了旗子,有
飄滿氣球。有人被槍斃。
收音機說
動物圓裡的一隻企鵝走失了
用一種過時的紳士的步伐。
在夢遊的人都回來之前
我對著他沉默的嘴唇念咒:
芝麻開門
芝麻開門
..............
..............
..............
(我開始喜歡刪節號)
..............
我渡過太長的童年
還沒有長大
就老了。我開始喜歡刪節號。
走失的企鵝收留在
澡盆裡
早晨闖進來像一頭犀牛。花和錯誤
在屋子中央。現在我們吃火腿蛋。
火腿的氣味散開的時候,提醒我某種
久遠熟悉的憂慮,我無比的
擔心,那些因為他
而不能徹底執行的事情
那稱之為孤獨
以及自由的東西。
他領著我走進
記憶的倉庫 「你看,
那是在認識你之前買的,
那些容易摔破的盤子。」
下午,我們共同吃著一塊草莓派
逐漸陷入
一個不確定的年代
--
◎作者簡介
夏宇,台灣女詩人,戲劇系畢業,寫詩,念詩,寫流行歌詞和劇本,書籍設計,獨立出版,畫畫,偶而翻譯,不時旅行。
--
◎小編不存在的林萬達賞析
在責任與愛之間,我傾向於愛,所以接下來這一篇我打算什麼都不好好說。很可能超譯更可以夢囈隨客官高興你可以選擇聽或不聽:那一塊草莓派,她說寫給J,和1983。有趣極了當我們談到年代,《備忘錄》裡有些歷史你必須知道,她從1977連年寫到1983,在1983年,她寫「我決定降落在這裡,這裡有我的族類,/那些在速度中完成一切妄想的人馬。」人馬與草莓派能不能有關係,我只是提供聯想的途徑。
天空是一種藍色與紫色的混和。屋頂是紅色以及黃色的。又讓我想起羅智成在《摩擦.無以名狀》的序讓大家參照一種色彩學,我不多打廣告,我直接說藍色與紫色搞不好是那塊草莓派裡面的餡料,紅色與黃色的屋頂可能是它的皮。可是接下來有街道飄滿汽球,我為大家查找之後,1983是古巴熱氣球發明200周年發行紀念郵票的一年。這是一首關於事實的詩嗎,真的不能保證。因為她寫給J和1983,不是寫給我們。光是挑這首詩出來聊可能就要把她氣死。
動物園裡那一隻走失的企鵝收留在家裡的澡盆。「他」是那隻企鵝嗎?她對著他沉默的嘴唇念咒……犀牛就闖進來了(是他的動物同伴嗎),這是一種錯誤。「花和錯誤/在屋子中央。現在我們吃火腿蛋。」花和錯誤會不會就是火腿蛋?圓形的花可以是蛋嗎,錯誤可以是方塊狀的火腿吧。「火腿的氣味散開的時候」可以是「錯誤的氣味散開的時候」吧,要開始擔心了(並不是擔心我在胡說八道這件事)。
因為「那些因為他/而不能徹底執行的事情/那稱之為孤獨/以及自由的東西。」一段關係裡,因為夾著另一方而無法全然的孤獨,或全然的自由。在下午。共同吃著一塊草莓派的他們,陷入一個不確定的年代。
別強人所難,她可能真的從來不介意你愛不愛她。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夏宇 #草莓派 #備忘錄 #分行 #詩 #洪萬達 #不確定的年代
2020年2月22日 星期六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楊澤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楊澤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
水月請為我見證
我來不及的哀思像無眠的天空,紛飛的
水禽無數…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充塞的哽咽的大氣,悲涼的
林風請為我傳達
我來不及的憂傷像溪中的危石,石上的苔痕蒼然,黯然…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夜晚的地平線
假如我焚落,所有的黑暗與憂傷
像一顆星焚落所有的未來歲月與睽隔──
蘆葦的池塘,漸落的
蟲鳴請為我啊為我解釋
我執意的愛恨像遠方城市,她窗前的燈火
在來世明滅…
--
◎作者簡介
楊澤,本名楊憲卿,生於1954年,臺灣嘉義縣人。七三年北上念書,其後留美十載,直至九O年返國。為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學士、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博士。
出版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人生不值得活的》、《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也曾擔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中國時報》副總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
--
◎小編瑪莉蓮賞析
假如之事,恐怕都是可能(或已經)發生之事:「假如有一天……我不愛你了…….」、「如果我是同志……」這一種深怕受傷,卻仍意欲索求答案的問句,在本詩中做一次沉痛示範──本詩情節簡單,敘事「我」在「她」可望見卻不可觸及的遠方,像劃破時空,將同世界的二人,用一顆星掉落,隔開此世與彼世,訴說此生不再相見。將「假如我急急掉落」託付「蟲鳴」與「窗前燈火」,說明「我」已然離去的事實。
接下來我們談論分行之必要,例如首句:「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水月請為我見證」若重組回散,應是「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驚起的廣大湖面,湧動的水月請為我見證。」在第二段「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充塞的哽咽的大氣,悲涼的/林風請為我傳達」有同樣用法。如此一來,這樣的分行成為了「重複」,以現代人愛說的一句話便是──重要的事情要說三次。重複有其重要性。
如何重要?「驚起的廣大湖面」獨立出來,把「情人離別」的「動作」嫁接至「湖面」本身,讓湖面有一動態感的呈現;第二段重組可成「在情人離別的、夜晚充塞的、哽咽的大氣」以符號顯現呼吸之困難,然作者執意分行的原因又是為何?
首先是為句式的雷同鋪路:一二段同為「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有了預見後讀者設想第三段迎來的開頭卻是:「像一顆星星掉落在夜晚的地平線」,這代表什麼?明擺著告訴你,這比重要更重要。打星星。
話鋒一轉,將句式極長(22字)的「假如我掉落」改為「假如我焚落,所有的黑暗與憂傷」正色篤定,像絕無轉圜的餘地,卻讓結尾同一二段末句,以延長的、自哀的刪節號收束,讓「我」執意離開的心,有著淒涼的訣別。
這樣的呈現方式是難以用散文(不斷行)呈現的;無論是字句的歧義性(我那麼不擅理論更喜歡將其稱為無中生有),或是每段不停出現(又有細微差異的)「湧動的」、「悲涼的」、「漸落的」及其他行中故意拖杳之「的」,都讓這首詩呈現出諧和的音樂性。本詩之所以不是「分行散文」而是「現代詩」的原因,大概是在此了。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楊澤 #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 #薔薇學派的誕生 #彷彿在君父的城邦 #人生不值得活的
2020年2月21日 星期五
妹妹孵蛋 ◎騷夏
妹妹孵蛋 ◎騷夏
虛構的妹妹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一個蛋
她把蛋帶回被棉被窩裡孵 結果孵出了一顆鑽石戒指
妹妹把鑽石戒指送給了虛構的媽媽 媽媽很開心馬上就把戒指戴了起來
虛構的爸爸回來了 爸爸看到媽媽在大門的落地窗前對他搖手 並且很滿意地笑
爸爸說:妳是在對我招手嗎?妳看到我回家很開心嗎?
媽媽說:不是 我是在看我戒指上的鑽石亮不亮
爸爸知道妹妹孵蛋的事之後 就看出了她的才華
於是爸爸每天回來 都會帶著各種不同的蛋給妹妹
有巧克力蛋、有草莓蛋、奶昔蛋、小熊髮飾蛋
爸爸有一次還搬回來一顆非常非常非常大的百貨公司蛋
大蛋破殼的那天 全家都圍過來看 結果大蛋孵出了很多的小蛋
有短靴蛋、高跟鞋蛋、唇蜜蛋、眼影蛋、精油香水蛋、項鍊蛋
還有V領針織衫蛋、棉麻衫蛋、摺疊腳踏車蛋、小花裙蛋
寢具蛋、不沾鍋蛋、生化科技飲水機蛋…
妹妹很細心 繼續把蛋一個一個給孵出來
媽媽說:蛋有真蛋和假蛋 要看到真蛋才能孵 不然會做白工
所以妹妹在孵蛋前 都會先用燈泡照一下
妹妹問我:為什麼我不去孵蛋
妹妹說我的屁股那麼多脂肪 肉彈的胸膛的看起來也很溫暖 可以一起來幫忙
我說好 然後 我突然一個跌倒 就把蛋都坐破了
爸爸和媽媽對我搖搖頭 要我多和妹妹學習
動作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粗魯
他們很替我擔心 他們說不喜歡孵蛋也要學著習慣
我只好先孵乒乓球、網球、保齡球… 這些像蛋的東西進行練習
似乎練了一段時間 但是我似乎也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直到一天 上床睡覺前 妹妹告訴我 最近她自己也生了一個蛋
她的口氣變得很兇 疑神疑鬼的
她擔心別人會把她的蛋吃掉或偷走
那一陣子 妹妹除了努力地孵著她自己生的蛋
其它的 她就不管了
所以那一陣子 我們家都沒有禮物
我們都在猜 妹妹生的蛋 會孵出什麼?
媽媽說:根本就不用猜 蛋裡面一定是個男人
爸爸說:在古代 太自私的女兒 都會被鞭打的 我和妹妹都太自私了
妹妹如果被敲頭作為懲罰 那麼 我應該打成腦震盪
總而言之 那天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
最難過的還是妹妹了 等到夜深 大家都安靜地躺平了
我卻從棉被縫看見 她把她的蛋抱了出來 她在蛋殼上鑿了一個洞
她伸進去一根長柄湯匙 然後順時鐘方向開始攪攪攪
完全攪散之後
她就緩緩抱起那顆蛋 一口一口慢慢喝掉
她還轉頭過來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喝
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在偷看她了
就像她早就知道這是一顆未受精卵
她說她要變得更健康 將來 要為自己生下更健康的蛋
--
◎作者簡介
騷夏,出生於夏天的台灣高雄,著有同名詩集《騷夏》。淡江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畢業,現於文化產業謀生。抱貓量體重時經常懷疑:是貓胖了?還是人胖了?絕對是動物控,希望撿到的貓長大會變成雲豹,希望自己可以跟海綿寶寶一樣熱愛工作,並且隨意大笑,然後再養一隻小蝸。
(取自官網:「騷夏:瀕危動物」)
--
◎小編阿鵝賞析
「虛構的妹妹」、「虛構的媽媽」、「虛構的爸爸」,各出現一次,後面皆以原名「妹妹」、「媽媽」、「爸爸」稱呼,但作者一開始就這樣告訴讀者了,這全部都是虛構的,情節當然荒誕。不過「荒誕」不代表「認真你就輸了」,而是「認真錯方向,你就輸了。」像「媽媽說:蛋有真蛋和假蛋 要看到真蛋才能孵 不然會做白工」,如果你只在乎「為什麼蛋可以孵出鑽石戒指」、「為什麼有巧克力蛋、草莓蛋、奶昔蛋」你就會做白工。
不過亂槍打鳥總是會有好問題,比如:「為什麼媽媽不在乎妹妹會生蛋?」這真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媽媽收到妹妹「孵出來的鑽石戒指」,沒有狐疑也沒有責備,而是立刻開心收下;當爸爸知道妹妹孵蛋的「才華」後,大舉帶回大百貨公司蛋,沒有人擔心妹妹的身體是否出了問題,更像視為一種天降的「義務」、「使命」,與「孵蛋」的意象相連結後,不難想到女性懷孕的處境。
直到有天妹妹「自己也生了一個蛋」,害怕被偷走、性情變得暴躁,多像是在訴說女人懷孕的母性展現;而媽媽對其非常不滿,指責「蛋裡面一定是個男的」,如傳統社會所述:「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更透過爸爸說「在古代 太自私的女兒 都會被鞭打的」暗指妹妹即將成為一個拋棄原生家庭的「賠錢貨」(因不再為家人孵出各式各樣的禮物蛋)。
未料,結局竟遭妹妹親手翻轉,那一顆自己的蛋,是一個「未受精卵」,「她說她要變得更健康 將來 要為自己生下更健康的蛋」到最後,與「男人」是根本無關的,能不能說這是一種女力崛起的詩呢?總而言之,那天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
這樣的語句又為何不用散文呈現呢?私以為這般天真口吻,像極了童書直行直行的簡易敘述,以詩手法之「斷」,將劇情「斷」成線性的句子、真實斷成虛構、成熟斷成童稚──總而言之,這是一首虛構的詩。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騷夏 #妹妹孵蛋 #瀕危動物 #橘書
2020年2月20日 星期四
爸爸說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帕麗夏
爸爸說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帕麗夏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裏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裏,自己單手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 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煙
開了一陣新車,仍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裏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裏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
◎作者介紹
帕麗夏,原名吳丹鴻,1990年10月生,廣東揭陽人。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碩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在讀。寫與讀都很懶,但除此以外別無所長。曾獲葉紅女性詩獎首獎,周夢蝶詩獎創作獎。
--
◎小編梅比斯賞析
爸爸是個怎樣的人?「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裏的絲瓜」是一個假乖學生嗎?「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是一個有風骨的人嗎?「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是證明自己清白嗎?經過「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不斷重講的故事,就有了愈發模糊(或愈加油添醋?愈真實?)的可能──爸爸可能真是好學生,因為沒被選上憤而犯案;「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也可以被解讀成真睡了,怎麼裝死;爸爸的個性在此被豐富起來,三段故事,沒有完整的前因後果,可以是一個大好人,也可能是一個極惡人,更可能,只是一個兩邊都不徹底的人。
只知道爸爸真正在乎的東西實在不多:「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開過計程車、藥房、KTV、學跳舞、書法、聲樂、太極,全部放棄。以上述「學習」──「放棄」令時間流過。時間過去之後的有一天他就會不藥而癒。
爸爸的形象是孤獨且自由的,重複的三個故事裡,他不與同學留下人情,不跟姑娘繼續相處,不向班主任道歉(未寫出);他學習各項事物但沒有更多──計程車、藥房、KTV通通需要與人交涉,且程度不低,然,通通倒閉。直到他一個人獨坐家中,用單手,以自己的方式彈一曲,他才了解自己生活的方式。
什麼是最重要的?當然是橄欖。這樣的回答,究竟是爸爸忘記了自由,還是爸爸將橄欖等同於自由的救贖呢?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帕麗夏 #爸爸說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自由的救贖
2020年2月19日 星期三
鴛鴦 ◎也斯
鴛鴦 ◎也斯
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
香濃的奶茶,用布袋
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
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歷時間的長短
影響了茶味的濃淡,這分寸
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
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
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
還是保留另外一種味道:街頭的大牌檔
從日常的爐灶上累積情理與世故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
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一九九七年
--
◎作者介紹
梁秉鈞(1949-2013)筆名也斯,香港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文化評論家、學者、攝影師。
六○年代初他開始創作,五十年來從沒間斷。一九七八年赴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研究中國新詩與西方現代主義的關係,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Aesthetics of Opposition: A Study of the Modernist Generation of Chinese Poets (1936-1949)《抗衡的美學:中國新詩中的現代主義(一九三六─一九四九)》是研究中國現代詩的重要文獻。返港後任教於香港大學英文系及比較文學系,後擔任嶺南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講座教授,兼任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及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主任。
--
◎小編一尾賞析
詩者,經過語言的鍛造,有時讀來令人晦澀難懂,總使讀詩初心者為之卻步,起手式總會被嫌說:「這好難懂喔?這在寫什麼鬼東西啊?」寫得大白話,又會被酸說:「x!這也是詩喔?這麼直白我也會寫啊!這根本分行散文啊!」
詩人真難為。但為什麼一首詩被嗆大白話、分行散文,還是可以被稱作詩呢?我想也斯的詩可以作如此解。
寫於一九九七年的〈鴛鴦〉,那對於香港的時代隱喻早不需人多言,但我們先來談談也斯的文字。直白的文字、流暢的句子、易於分解的行段是也斯作品的標誌,這樣稀疏的文字難免也有分行散文之嫌,但標點為這稀疏的文字增添了詩的韻律與節奏。「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分行、逗點、問號將原來平鋪直敘的問句,造成視覺與聽覺意義上的暫留,使讀者於字句閱讀間加以停頓、思索,讓問句更具反思的意味。
中說:「疏鬆未必是缺點,其實比起緊壓的詩句,更生出溫柔與撫慰。再者,疏鬆的詩句,更依賴意義與情懷的灌注」,那我們可以再去追問這首詩的意義與情懷是什麼?
也斯以香港的常民飲食――鴛鴦,來比喻香港文化,香港這塊土地同時立基於中英兩地的文化,那文化就如同在布袋或絲襪裡的茶葉,交融混雜,此消彼長,而回歸後的日子,一方的文化會壓倒性的勝過另一方嗎?也斯的詩裡常出現這樣提問,他的問題總是懸而未決,不過答案卻也已在詩中展現。
分行,使得「街頭的大牌檔」承接著前句的答案,與後句的開展,也斯的情懷也就此顯現。借用個也斯式的問答,香港的食物是什麼味道?中國味?英國味?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末段的斷句、接著刪節號,造成了詩句欲言又止的效果,但身在我城其中的詩人,可能也真不知道香港該是什麼味道,或許那些八卦、通達、勤奮又散漫說不清的味道,才是香港人的性格,才是香港缺一不可的「本味」。
參考資料:
楊佳嫻:〈泥濘亦是這般真實:悼也斯〉,《小火山群》
蕭欣浩:〈也斯的跨文化飲食地圖――以其詩作、攝影為研究中心〉,《僭越的夜行――梁秉鈞新詩作品評論資料彙編》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 #也斯 #鴛鴦奶茶 #絲襪奶茶 #香港美食 #香港加油
2020年2月18日 星期二
寂靜 ◎黃燦然
寂靜 ◎黃燦然
我凌晨回家時,常常遇到寂靜。
當我來到某個空曠的十字路口,
來往的汽車突然不見了,所有的噪音
突然像潮水般退去,好像我是王
而它們全都拜倒在我腳下。那是無邊的寂靜,
而我變得龐大,像巨人一樣。接著,
噪音又紛紛站立起來,迅速膨脹,
而我感到自己不斷縮小,終於
在一陣喧囂中消失。
--
◎作者簡介
黃燦然,詩人、翻譯家。著有詩集《我的靈魂》、《奇蹟集》、《發現集》等,曾翻譯過卡瓦菲斯、里爾克、巴列霍、聶魯達詩集、米沃什的《詩的見證》、桑塔格的《論攝影》和布羅茨基《小於一》等論文集。曾於2011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及2018年單向街文學獎「年度致敬獎」。
--
◎詩聲字小編陳琳賞析
生活中總是充滿著各式各樣的聲響,因此,純然的寂靜往往是巨大且令人不禁心生畏懼的,而詩人在此詩中便描寫在凌晨時寂靜的街口,所有噪音都銷聲匿跡的寂靜時刻。
在詩作中,我們可以看見詩人以「好像我是王」、「而我變得龐大,像巨人一樣。」描寫身旁世界陷入寂靜,彷彿只有自己的呼吸吐納的孤獨感受,而這樣的孤獨感受,同時也伴隨著極致的控制,在寂靜中,詩人彷彿控制了所有噪音,成為王,讓噪音、喧鬧拜倒在自己腳下,此時,自身的存在無限膨脹,就像是巨人一般。
但這樣的寂靜顯然不是能長久維持的,僅僅片刻的寂靜後,隨之而來的是生活裡無可避免的噪音、聲響。也因為先前的片刻詩人彷彿成為主宰,擁有無邊的寂靜,隨後而來的噪音也勢必會更為驚人、巨大。因此詩人接著描寫,「噪音又紛紛站立起來,迅速膨脹,」在這些重新甦醒的噪音中,詩人最終被種種聲響吞沒、消失。
先是以自身為出發點,描寫自身在寂靜中的感受,接著翻轉主客,將自己縮到最小,噪音成為後來居上的主宰者。詩題雖為「寂靜」,但詩人描寫的寂靜卻並非純粹的寂然無聲,反而是在十字路口,偶然碰見的片刻安靜,隨後又被紛至沓來的噪音吞沒。這樣的寂靜顯得格外珍貴,也格外的真實,也因此使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本詩選自黃燦然《奇蹟集》,在該本詩集裡,黃燦然揀選了生活中的瑣碎片刻進行描寫,同時也對日常所見有所感悟,進而寫成了一首首充滿生活感的詩作。而詩作的語言平易近人,也不常使用艱澀的意象構築字句,但在其作品中,卻可見簡單的哲思、特殊的觀點。
若以〈寂靜〉這一篇為例,詩人將自身比喻為「王」、「巨人」;噪音的消逝比喻為「拜倒在腳邊」,之後也將噪音的湧現以「站立」動詞描寫,最終描寫自己不斷縮小、消逝在喧鬧中,可見其獨特的觀點及語言特色。這也同時可以印證:〈寂靜〉流暢的語言,或許會讓某些讀者視為分行散文,但究其本質,卻並非如散文般平鋪直敘,反而有些思想上的跳躍、鮮明的比喻、主客之間的對調等等。
黃燦然的語言風格便是如此,生活即是詩。正如他在另一篇詩作〈全是世界,全是物質〉中所描述的:「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寂靜 #黃燦然 #在一陣喧囂中消失 #我的靈魂 #奇蹟集 #發現集
2020年2月17日 星期一
散文詩選第三週:我真的不是分行散文
〈散文詩選第三週:我真的不是分行散文〉 ◎洪萬達
當你想告訴別人:「你犯了___的錯,
你知道錯在哪嗎?」最快的方式是
不如自己親身
操作一次
讓對方說:「你大錯特錯搞什麼啊?」
你就可以義正嚴詞地回嘴說:「你剛才
做了一模一樣的事啦渾球。」就像我現在正準備
跟你們說明這篇文本身
是一首詩。一定會有人暗自不爽:放屁
這只是分行散文!
只能說你答對了這才夠爛被稱作分行散文
也想說你答錯了我這已經是分行廢文
(因為散文組合後如此美好)
而我接下來幾天要舉的例子不是。
一首詩的散文性(散文詩或詩化散文是不是一條沙灘上被木棍重複劃上又沖掉的虛線?)與否,可不可以像詩人寫出一篇散文或小說,他說是詩,那就是詩?像流傳已久的梗圖:我們怎麼製造一個偽娘?畫出一個生理男,說他是女的;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作品的神就是作者,作者說這是什麼,作品就應該是什麼。
所以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依循多年傳統制定劃分文類,在彼此領域動手動腳:小說可以散文化,散文也要虛構起來,詩歌要分家,詩成詩歌成歌,詩寫得不好還要被罵說那你去寫歌詞。
那我還是想回到文字本身,也想回到自己下定義(意即,我很可能是錯的但我接受)本身:詩的「分行」有一定的功能性在,已經幾乎可以說是一首詩的必要條件,表強調,表音韻,表分岐義;於是某些「被誤認為分行散文」的詩,應該是較其他現代詩更具故事性的,違背了詩的斷裂,造成讀者的不解。
可是交代清楚,就能說是散文了嗎?交代「不清楚」,難道就可以說是詩了嗎。
我想藉用這週要分析夏宇在《備忘錄》的〈草莓派〉:「下午,我們共同吃著一塊草莓派/逐漸陷入/一個不確定的年代」說:你要有你自己的答案。
--
美術設計:張展豪
圖片來源:張展豪
2020年2月16日 星期日
牧歌 ◎#特朗斯特羅默 陳黎譯
牧歌 ◎特朗斯特羅默 陳黎譯
我繼承了一座我很少去的黑暗森林。但死者和生者交換位置的那一天終會來到。森林將動起來。我們並非沒有希望。那些最重大的罪行,雖經諸多員警查辦,仍將懸而未決。同樣地,在我們生活的某個角落也有一個懸而未決的愛。我繼承了一座黑暗森林,但今天我走在另一座森林裡,一座明亮的森林。歌唱、蠕動、搖擺、爬行的所有眾生!這是春天,空氣強而有力。我領有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兩手空空,如晾衣繩上的襯衫。
--
◎作者介紹
特朗斯特羅默,偉大的瑞典詩人、北島多年的好友。北島曾說:「如果有個國際詩歌家族的話,托馬斯就是我的叔叔,我永遠為他感到驕傲。」1,而北島也在散文集《時間的玫瑰》(2005)中以〈特朗斯特曼默: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做專文介紹。北島在前,諸多學者的研究在前,對特朗斯特羅默作品的賞析,我也僅是略抒感觸罷了。
◎小編酸石賞析
逼視特朗斯特羅默的〈牧歌〉,首先要面對它名稱的由來。梵樂歐(2010)在〈田園牧歌的詩風想像:歐洲傳統的休閒理念〉說:「田園牧歌中的牧人, 居住在阿爾卡迪(Arcadie)與諸神相近相親,其所傳遞的是青春、美麗、男女歡愛的迷人形像。」(P21);「那是活於當下直接的單純生活的夢想,是一個失落已久、自然與文明渾然一體的世界。」(P25)由此看來「牧歌」至少帶有雙重意義,第一層代表了人處於自然所感受到的和諧狀態,第二層則引入了青春、男歡女愛的享樂主題。
對此,我選擇用「男女情慾」來檢視〈牧歌〉。
首先,發現詩作中帶有牧歌歡愉氣氛的段落出現在詩作尾聲:「今天我走在另一座森林裡,一座明亮的森林……」。在〈牧歌〉之中,並不是開頭就有這種輕快的語調。開頭,特朗斯特羅默先幫我們介紹了一座「黑暗森林」。這座黑暗森林代表著生命裡一切幽暗而無可奈何的事情,例如死亡,例如諸多員警查辦卻始終懸而未決的罪刑,又或是--我們生命之中懸而未決的愛……
愛情不是一個人的遊戲,那怕你深愛著對方,但在他接受之前,你都只能夜夜搭建更高的堤防,以盛裝你日漸溢滿的情感。相愛的兩個人也不一定能夠結合,「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並非訛傳,而且,兩個人的牽手,很多時候抵不過現實的衝撞,因為身分、因為距離……
「黑暗森林」就是那沉積回憶的陰冷場域,內藏了一些深愛而無法觸及的愛人的名字。你無力改變與對方的關係,因為你是單方面「繼承」了那痛苦。對方的離去如同在你生命中死亡,你永遠失去了他。直到你重新愛上另一個人,已經「死去的」(失去的)愛人才會重新回到陽光之下。直到放下他的那天,你才能重新面對他。所以令你遺忘那「黑暗森林」的幽冷回憶的「光明的森林」,便是當前相遇的佳人。然而對眼前之人的投入,究竟能否消除心中的傷痛呢?
梵樂歐(2010)又說:「田園詩歌中的人物徜徉於自然,與大自然的關係和諧而融洽,就像流傳於古代的敘事故事中所描繪的諸神那樣。」(P26)這也表示出「牧歌」隱含著烏托邦的色彩。牧羊人的世界就如同歡愉極樂的神國--「既沒有組織制度、沒有階級等級、也沒有不公義、更沒有壓迫」2,於是「牧歌」主題也暗示著「光明的森林」一如雲煙的飄渺而不牢固的本質。且看詩人敘述自己用遇見「光明的森林」後成為了「兩手空空,如晾衣繩上的襯衫」。因為詩人強迫自己忘記回憶,而回憶卻是填充我們的血肉,當我們刻意遺忘,也就連帶否定了個體存在的真實性。於也個體只剩下象徵於「外部世界」的那一件「晾衣繩上的襯衫」。〈牧歌〉正揭示了生命中,必須不斷強以「幻想中的神國」迫自己去忽視陣痛的回憶的艱難處境。而你,究竟真的放下生命中的痛苦,或是視而不見呢?這便是〈牧歌〉帶給我們的深刻反思。在世界中安穩生活的我們,都是專業的「領有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的人哪。
資料來源:
1 取自「zi字媒體」:〈春困 ,但詩歌能讓慵倦中的人醒來 | 北島講特朗斯特羅默〉,https://zi.media/@yidianzixun/post/Mr4NfM。
2 〈田園牧歌的詩風想像:歐洲傳統的休閒理念〉(2010),梵樂歐著,劉千美、幽蘭譯,頁25。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我繼承了一座我很少去的黑暗森林。但死者和生者交換位置的那一天終會來到。森林將動起來。我們並非沒有希望。那些最重大的罪行,雖經諸多員警查辦,仍將懸而未決。同樣地,在我們生活的某個角落也有一個懸而未決的愛。我繼承了一座黑暗森林,但今天我走在另一座森林裡,一座明亮的森林。歌唱、蠕動、搖擺、爬行的所有眾生!這是春天,空氣強而有力。我領有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兩手空空,如晾衣繩上的襯衫。
--
◎作者介紹
特朗斯特羅默,偉大的瑞典詩人、北島多年的好友。北島曾說:「如果有個國際詩歌家族的話,托馬斯就是我的叔叔,我永遠為他感到驕傲。」1,而北島也在散文集《時間的玫瑰》(2005)中以〈特朗斯特曼默: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做專文介紹。北島在前,諸多學者的研究在前,對特朗斯特羅默作品的賞析,我也僅是略抒感觸罷了。
◎小編酸石賞析
逼視特朗斯特羅默的〈牧歌〉,首先要面對它名稱的由來。梵樂歐(2010)在〈田園牧歌的詩風想像:歐洲傳統的休閒理念〉說:「田園牧歌中的牧人, 居住在阿爾卡迪(Arcadie)與諸神相近相親,其所傳遞的是青春、美麗、男女歡愛的迷人形像。」(P21);「那是活於當下直接的單純生活的夢想,是一個失落已久、自然與文明渾然一體的世界。」(P25)由此看來「牧歌」至少帶有雙重意義,第一層代表了人處於自然所感受到的和諧狀態,第二層則引入了青春、男歡女愛的享樂主題。
對此,我選擇用「男女情慾」來檢視〈牧歌〉。
首先,發現詩作中帶有牧歌歡愉氣氛的段落出現在詩作尾聲:「今天我走在另一座森林裡,一座明亮的森林……」。在〈牧歌〉之中,並不是開頭就有這種輕快的語調。開頭,特朗斯特羅默先幫我們介紹了一座「黑暗森林」。這座黑暗森林代表著生命裡一切幽暗而無可奈何的事情,例如死亡,例如諸多員警查辦卻始終懸而未決的罪刑,又或是--我們生命之中懸而未決的愛……
愛情不是一個人的遊戲,那怕你深愛著對方,但在他接受之前,你都只能夜夜搭建更高的堤防,以盛裝你日漸溢滿的情感。相愛的兩個人也不一定能夠結合,「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並非訛傳,而且,兩個人的牽手,很多時候抵不過現實的衝撞,因為身分、因為距離……
「黑暗森林」就是那沉積回憶的陰冷場域,內藏了一些深愛而無法觸及的愛人的名字。你無力改變與對方的關係,因為你是單方面「繼承」了那痛苦。對方的離去如同在你生命中死亡,你永遠失去了他。直到你重新愛上另一個人,已經「死去的」(失去的)愛人才會重新回到陽光之下。直到放下他的那天,你才能重新面對他。所以令你遺忘那「黑暗森林」的幽冷回憶的「光明的森林」,便是當前相遇的佳人。然而對眼前之人的投入,究竟能否消除心中的傷痛呢?
梵樂歐(2010)又說:「田園詩歌中的人物徜徉於自然,與大自然的關係和諧而融洽,就像流傳於古代的敘事故事中所描繪的諸神那樣。」(P26)這也表示出「牧歌」隱含著烏托邦的色彩。牧羊人的世界就如同歡愉極樂的神國--「既沒有組織制度、沒有階級等級、也沒有不公義、更沒有壓迫」2,於是「牧歌」主題也暗示著「光明的森林」一如雲煙的飄渺而不牢固的本質。且看詩人敘述自己用遇見「光明的森林」後成為了「兩手空空,如晾衣繩上的襯衫」。因為詩人強迫自己忘記回憶,而回憶卻是填充我們的血肉,當我們刻意遺忘,也就連帶否定了個體存在的真實性。於也個體只剩下象徵於「外部世界」的那一件「晾衣繩上的襯衫」。〈牧歌〉正揭示了生命中,必須不斷強以「幻想中的神國」迫自己去忽視陣痛的回憶的艱難處境。而你,究竟真的放下生命中的痛苦,或是視而不見呢?這便是〈牧歌〉帶給我們的深刻反思。在世界中安穩生活的我們,都是專業的「領有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的人哪。
資料來源:
1 取自「zi字媒體」:〈春困 ,但詩歌能讓慵倦中的人醒來 | 北島講特朗斯特羅默〉,https://zi.media/@yidianzixun/post/Mr4NfM。
2 〈田園牧歌的詩風想像:歐洲傳統的休閒理念〉(2010),梵樂歐著,劉千美、幽蘭譯,頁25。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鏡子 ◎波特萊爾著 辜振豐譯
〈鏡子〉 ◎波特萊爾著 辜振豐譯
一位低級男走進來,對鏡子照著自己。
「為何對鏡子看自己,既然如此會讓你不爽?」
這位低級男答道:「根據八九年的不朽原則,人人生而平等。因此我有瞧瞧分身的權利;管它爽不爽,我只在乎良心。」
依照常識來看,我或許是對的,但就法律而言,他也沒錯。
--
◎作者簡介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十九世紀法蘭西詩壇奇葩,名作《惡之華》、《巴黎的憂鬱》享譽全球。其藝術評論《現代生活的畫家》也馳名遠近。
取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7383
--
◎譯者簡介
辜振豐
曾任教東吳大學,著有《布爾喬亞》、《時尚考》,譯有《惡之華》。近年來埋首書物裝幀實驗。
取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7383
--
◎小編洪紹賞析
波特萊爾的〈鏡子〉,以1789年《人權宣言》這樣「巨大」的政治正確概念對照「渺小且個人化」的價值判斷,從兩者的衝突裡拉出感官張力。
當主人公「男」在散文詩裡現身,他的第一形象就直接毫無道理的被定型為「低級」。以文學的表現方式來說,這個低級通常不會停留在字面上,而是使用各種方式勾勒出具體的「低級」感覺。波特萊爾在這裡使用的是另外一種寫作技巧:不解釋。
不解釋讓低級成為一種模糊的概念,在閱讀的過程裡藉由情節的緊湊,會讓讀者自己去對應自己的想像。一百個人討論的美麗跟低級可能各有分別,但只談「低級男走進來」,隨著劇情明快的延伸,對這低級是什麼具體模樣的討論就此打住了,很快讀者就想像出一具象畫面:一個低級男對鏡自照。
「為何對鏡子看自己,既然如此會讓你不爽?」這個時候,這個直接插入的聲音非常重要,他成功引導了敘述的調性,從外部行為的描寫變成了內心的單刀直入。發話者可能是低級男自己內心的另一個聲音,亦可能是寫作者安排的另一儼然上帝般高位存在——總之這直指內心的聲音,完全逼使低級男照鏡子的行為成為對自己低級不堪(即使我們其實沒有真的細究到底低級在哪......)的叩問,第一段的敘事就這樣被第二段「超越」,引導我們的理智期望在衝突裡看到低級男的回應。
而低級男的回應則類似於開大絕,就好像網路上我們常常看到的oo或xx,動不動就「我有言論自由......」,欸欸,但其實這大絕你也不能說錯。低級男就不能攬鏡自照嗎?就不能面對(可能外人或自己認知上)不夠美好的自己嗎?
鏡子不只揭示了低級男「有一個醜惡的分身」此一客觀現實,而他對鏡子裡自己「管它爽不爽,我只在乎良心。」的態度,不僅是鏡外的自己對自己分身生存意義的辯護,亦是自己對這個聲音的反駁。你覺得我醜陋嗎?但即使我醜陋,難道我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管他爽不爽?
若我們從平常打筆仗的「意義」或「勝敗」來觀察,詩的最後「依照常識來看,我或許是對的,但就法律而言,他也沒錯。」頗有打迷糊仗的味道,但就這首詩的積極意義,我會解讀為在人權面向與(可能帶點偏見的)嘗試面向,兩者完成了和解。提問的聲音不再以貶抑的角度質疑低級男存在的意義,低級男也坦然面對鏡子裡自己的模樣——不論低俗高貴,不論醜惡俊美。鏡子塑造了兩個我,這份倒影本身是有自我主體意識的。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一位低級男走進來,對鏡子照著自己。
「為何對鏡子看自己,既然如此會讓你不爽?」
這位低級男答道:「根據八九年的不朽原則,人人生而平等。因此我有瞧瞧分身的權利;管它爽不爽,我只在乎良心。」
依照常識來看,我或許是對的,但就法律而言,他也沒錯。
--
◎作者簡介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十九世紀法蘭西詩壇奇葩,名作《惡之華》、《巴黎的憂鬱》享譽全球。其藝術評論《現代生活的畫家》也馳名遠近。
取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7383
--
◎譯者簡介
辜振豐
曾任教東吳大學,著有《布爾喬亞》、《時尚考》,譯有《惡之華》。近年來埋首書物裝幀實驗。
取自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7383
--
◎小編洪紹賞析
波特萊爾的〈鏡子〉,以1789年《人權宣言》這樣「巨大」的政治正確概念對照「渺小且個人化」的價值判斷,從兩者的衝突裡拉出感官張力。
當主人公「男」在散文詩裡現身,他的第一形象就直接毫無道理的被定型為「低級」。以文學的表現方式來說,這個低級通常不會停留在字面上,而是使用各種方式勾勒出具體的「低級」感覺。波特萊爾在這裡使用的是另外一種寫作技巧:不解釋。
不解釋讓低級成為一種模糊的概念,在閱讀的過程裡藉由情節的緊湊,會讓讀者自己去對應自己的想像。一百個人討論的美麗跟低級可能各有分別,但只談「低級男走進來」,隨著劇情明快的延伸,對這低級是什麼具體模樣的討論就此打住了,很快讀者就想像出一具象畫面:一個低級男對鏡自照。
「為何對鏡子看自己,既然如此會讓你不爽?」這個時候,這個直接插入的聲音非常重要,他成功引導了敘述的調性,從外部行為的描寫變成了內心的單刀直入。發話者可能是低級男自己內心的另一個聲音,亦可能是寫作者安排的另一儼然上帝般高位存在——總之這直指內心的聲音,完全逼使低級男照鏡子的行為成為對自己低級不堪(即使我們其實沒有真的細究到底低級在哪......)的叩問,第一段的敘事就這樣被第二段「超越」,引導我們的理智期望在衝突裡看到低級男的回應。
而低級男的回應則類似於開大絕,就好像網路上我們常常看到的oo或xx,動不動就「我有言論自由......」,欸欸,但其實這大絕你也不能說錯。低級男就不能攬鏡自照嗎?就不能面對(可能外人或自己認知上)不夠美好的自己嗎?
鏡子不只揭示了低級男「有一個醜惡的分身」此一客觀現實,而他對鏡子裡自己「管它爽不爽,我只在乎良心。」的態度,不僅是鏡外的自己對自己分身生存意義的辯護,亦是自己對這個聲音的反駁。你覺得我醜陋嗎?但即使我醜陋,難道我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管他爽不爽?
若我們從平常打筆仗的「意義」或「勝敗」來觀察,詩的最後「依照常識來看,我或許是對的,但就法律而言,他也沒錯。」頗有打迷糊仗的味道,但就這首詩的積極意義,我會解讀為在人權面向與(可能帶點偏見的)嘗試面向,兩者完成了和解。提問的聲音不再以貶抑的角度質疑低級男存在的意義,低級男也坦然面對鏡子裡自己的模樣——不論低俗高貴,不論醜惡俊美。鏡子塑造了兩個我,這份倒影本身是有自我主體意識的。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墨西哥河谷 ◎帕斯 陳黎譯
〈墨西哥河谷〉◎帕斯 陳黎譯
白石裸露它透明的軀體。繫縛於太陽石上的光用它巨大的隱形鎚不斷地敲擊我。我是介於一次顫動和另一次顫動之間的休止:兩道視線──蔑視對方卻又在我心中交會──活生生的焦點,敏銳、寧靜的交點。他們訂下了契約?我是純粹的空間,戰場。經由我的身體,我看到我的另一個身體。石頭閃爍。太陽撕裂我的眼睛,兩顆星在我空洞的眼窩裡撫平它們的紅羽毛。炫麗,羽翼的螺旋和兇猛的喙,而今我的眼睛歌唱。請向我的歌裡窺伺,請將自己投入火中。
--
◎作者簡介
帕斯是一名墨西哥的世界級作家,199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太陽石》這本詩集是其代表作,作者曾自述:「這首詩由584行十一音節的詩句組成。這個數字不是偶然的:它對應於金星公轉周期的天數。太陽石是墨西哥阿茲特克日曆的名稱。我的詩試圖成為一種日曆,它不是由像印第安人那樣在石頭上刻的象形文字組成,而是用詞語和形象來構成。它反映了我的三個關注點。第一點,最接近的,來自我的個人生活;第二點,更廣泛些,與我這代人的經歷有關;至於第三點,即力求表達一種時間觀念和生活觀念。」這本詩集可說是他的顛峰之作。而在評論方面,他著有《批評的激情》、《弓與琴》等著作,此中激發不少文學與社會兩者的共振。
◎譯者簡介
陳黎是台灣著名詩人及翻譯家,大量引進多國詩歌,尤其在拉美區域,包括聶魯達、帕斯、瓦烈赫、密絲特拉兒,等重要詩人。
◎小編宇翔賞析
提到這首詩,不免要引述帕斯的故鄉墨西哥,及他們民族的歷史,阿茲特克文明的種種。我們知道十三世紀時阿茲特克人在墨西哥谷地建立都城,據說那城邦比當時歐洲的任何城市還要繁華;知道幾百年後西班牙殖民帝國歷史性的訪問,利用城邦間的矛盾,戰略性地攻克並征服了阿茲特克城邦;也知道西班牙人傳入天花造成當地人口銳減,帝國之不復在,以及今日的一片荒涼遺址仍舊殘存。然而,即便我們知道了這段歷史,我們能理解嗎?而即便我們能理解,但我們能像帕斯一樣感同身受嗎?一個古老民族的血緣,以及鮮血流乾後,脈搏跳動的錯覺──帕斯站立在遺址之上,但他觸目所及的不是消逝,而是一系列的復活。正如英語翻譯家韋恩伯格(Eliot Weinberger)所如此詮釋,帕斯的詩往往是「一種對思想和身體、人類與自然、自我與他者等等已消逝的神話式統一的回歸」。
即便我們無法完全掌握此詩中的歷史淵源,但我們仍能「體感」到其震懾和通透,帕斯描繪了感官的無限放大,並以印象派的方式將客觀現實透過自己的視角折射出一種抽象風格,詩人豐富的想像力完全融入萬物之中,甚至可以說,詩人的肉身與自然已成一體,不可分離而論。太陽石上的反光,一陣一陣的閃爍,與自身的震盪頻率達成一致,乃至與天上的太陽,太陽普照的一切達成同一狀態,且不可自拔。
詩人的肉身與精神已然不屬於自己而歸屬萬物,故而自身已化為空間,而地球上能有哪一個空間比戰場更具有歷史感?又或說,哪一個空間不曾是戰場?詩人一語道破了此刻的和平幻象,而將時間無限向前後兩端延伸,如此便無一處不是戰場,既滄桑而又危險,既充滿消逝而又殺機四伏。然而,還未描寫戰爭,詩人已經開始了自身的毀滅,或者說,自身與自然的消融狀態,與太陽、與星象、與古老傳說中的神獸,最終,詩人的眼睛開始歌唱(回歸到本詩的觀看主題),眼睛突破了被動而移轉到主動,或者也可以說,觀看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多種感官合而為一,產生了一種不可描述的歌聲。而要接收這歌,需要透過視覺來「窺伺」,這歌是什麼樣的景象呢?這歌中所呈現的,便是墨西哥河谷嗎?然而詩人只說:「請將自己投入火中。」充滿灼熱、瘋狂、獻祭意味的死亡意象,這似乎是不可解的。然而西班牙人也曾認為阿茲特克人的所作所為是不可解的,難道不可解就是無意義的嗎?
我們可以從帕斯的訪談錄中窺視一二。
帕斯:「肉體的時間是現時的時間。這樣就與總是掩蓋死亡形象的進步論文明相左。一個是奉攢錢、工作、財富的累積為最高價值,把天堂構築在未來而非永恆中的文明,自然是要否定死亡的。對一個基督徒來說,死有意義,它是一個過渡,是向永恆的一個飛躍;對一個印度人來說,死也有意義:它是一種解脫。但在一個相信未來,信奉進步論宗教的文明看來,死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現實,因為它否定了未來、否定進步。我們所謂的抽象人類能夠進步,可我不進步,我死了,而且我永遠達不到未來。所以肉體的反抗是一種反抗未來的反抗,它宣布現時為基本價值,它意味著死神的再現。如果肉體的時間是現時,那它同時是生命和死亡。每當肉體的反抗發明了一樁新的情愛時,它就得給我們一個新的死神形象。這將是人類的偉大征服之一:人最終能夠看到死亡,它沒有裝扮成永恆的生命,像是在古代宗教裡,也沒有像在現代社會中被偷換掉。人類看到死亡,正視它。但為了正視它就得看見,視它為生命的組成部分。」(出自帕斯訪談錄《批評的激情》〈視野〉一篇)
帕斯正視死亡的意義,這與儒家的觀點完全相反,而變成了「未知死,焉知生」的領悟,有點類似於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然而帕斯更充沛著隱密的激情,以及對於肉體的狂熱。這固然是可敬可佩的,確實,帕斯指引了一條當代人所面臨的門檻,我們活在一種虛無漂浮之中,往往缺乏革命的激情,我們貪生怕死,死性難改。因此我也深深記得在這訪談的下一段,訪問者的回話,令人哭笑不得。
吉伯特:「您不覺得這很難嗎?」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白石裸露它透明的軀體。繫縛於太陽石上的光用它巨大的隱形鎚不斷地敲擊我。我是介於一次顫動和另一次顫動之間的休止:兩道視線──蔑視對方卻又在我心中交會──活生生的焦點,敏銳、寧靜的交點。他們訂下了契約?我是純粹的空間,戰場。經由我的身體,我看到我的另一個身體。石頭閃爍。太陽撕裂我的眼睛,兩顆星在我空洞的眼窩裡撫平它們的紅羽毛。炫麗,羽翼的螺旋和兇猛的喙,而今我的眼睛歌唱。請向我的歌裡窺伺,請將自己投入火中。
--
◎作者簡介
帕斯是一名墨西哥的世界級作家,199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太陽石》這本詩集是其代表作,作者曾自述:「這首詩由584行十一音節的詩句組成。這個數字不是偶然的:它對應於金星公轉周期的天數。太陽石是墨西哥阿茲特克日曆的名稱。我的詩試圖成為一種日曆,它不是由像印第安人那樣在石頭上刻的象形文字組成,而是用詞語和形象來構成。它反映了我的三個關注點。第一點,最接近的,來自我的個人生活;第二點,更廣泛些,與我這代人的經歷有關;至於第三點,即力求表達一種時間觀念和生活觀念。」這本詩集可說是他的顛峰之作。而在評論方面,他著有《批評的激情》、《弓與琴》等著作,此中激發不少文學與社會兩者的共振。
◎譯者簡介
陳黎是台灣著名詩人及翻譯家,大量引進多國詩歌,尤其在拉美區域,包括聶魯達、帕斯、瓦烈赫、密絲特拉兒,等重要詩人。
◎小編宇翔賞析
提到這首詩,不免要引述帕斯的故鄉墨西哥,及他們民族的歷史,阿茲特克文明的種種。我們知道十三世紀時阿茲特克人在墨西哥谷地建立都城,據說那城邦比當時歐洲的任何城市還要繁華;知道幾百年後西班牙殖民帝國歷史性的訪問,利用城邦間的矛盾,戰略性地攻克並征服了阿茲特克城邦;也知道西班牙人傳入天花造成當地人口銳減,帝國之不復在,以及今日的一片荒涼遺址仍舊殘存。然而,即便我們知道了這段歷史,我們能理解嗎?而即便我們能理解,但我們能像帕斯一樣感同身受嗎?一個古老民族的血緣,以及鮮血流乾後,脈搏跳動的錯覺──帕斯站立在遺址之上,但他觸目所及的不是消逝,而是一系列的復活。正如英語翻譯家韋恩伯格(Eliot Weinberger)所如此詮釋,帕斯的詩往往是「一種對思想和身體、人類與自然、自我與他者等等已消逝的神話式統一的回歸」。
即便我們無法完全掌握此詩中的歷史淵源,但我們仍能「體感」到其震懾和通透,帕斯描繪了感官的無限放大,並以印象派的方式將客觀現實透過自己的視角折射出一種抽象風格,詩人豐富的想像力完全融入萬物之中,甚至可以說,詩人的肉身與自然已成一體,不可分離而論。太陽石上的反光,一陣一陣的閃爍,與自身的震盪頻率達成一致,乃至與天上的太陽,太陽普照的一切達成同一狀態,且不可自拔。
詩人的肉身與精神已然不屬於自己而歸屬萬物,故而自身已化為空間,而地球上能有哪一個空間比戰場更具有歷史感?又或說,哪一個空間不曾是戰場?詩人一語道破了此刻的和平幻象,而將時間無限向前後兩端延伸,如此便無一處不是戰場,既滄桑而又危險,既充滿消逝而又殺機四伏。然而,還未描寫戰爭,詩人已經開始了自身的毀滅,或者說,自身與自然的消融狀態,與太陽、與星象、與古老傳說中的神獸,最終,詩人的眼睛開始歌唱(回歸到本詩的觀看主題),眼睛突破了被動而移轉到主動,或者也可以說,觀看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多種感官合而為一,產生了一種不可描述的歌聲。而要接收這歌,需要透過視覺來「窺伺」,這歌是什麼樣的景象呢?這歌中所呈現的,便是墨西哥河谷嗎?然而詩人只說:「請將自己投入火中。」充滿灼熱、瘋狂、獻祭意味的死亡意象,這似乎是不可解的。然而西班牙人也曾認為阿茲特克人的所作所為是不可解的,難道不可解就是無意義的嗎?
我們可以從帕斯的訪談錄中窺視一二。
帕斯:「肉體的時間是現時的時間。這樣就與總是掩蓋死亡形象的進步論文明相左。一個是奉攢錢、工作、財富的累積為最高價值,把天堂構築在未來而非永恆中的文明,自然是要否定死亡的。對一個基督徒來說,死有意義,它是一個過渡,是向永恆的一個飛躍;對一個印度人來說,死也有意義:它是一種解脫。但在一個相信未來,信奉進步論宗教的文明看來,死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現實,因為它否定了未來、否定進步。我們所謂的抽象人類能夠進步,可我不進步,我死了,而且我永遠達不到未來。所以肉體的反抗是一種反抗未來的反抗,它宣布現時為基本價值,它意味著死神的再現。如果肉體的時間是現時,那它同時是生命和死亡。每當肉體的反抗發明了一樁新的情愛時,它就得給我們一個新的死神形象。這將是人類的偉大征服之一:人最終能夠看到死亡,它沒有裝扮成永恆的生命,像是在古代宗教裡,也沒有像在現代社會中被偷換掉。人類看到死亡,正視它。但為了正視它就得看見,視它為生命的組成部分。」(出自帕斯訪談錄《批評的激情》〈視野〉一篇)
帕斯正視死亡的意義,這與儒家的觀點完全相反,而變成了「未知死,焉知生」的領悟,有點類似於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然而帕斯更充沛著隱密的激情,以及對於肉體的狂熱。這固然是可敬可佩的,確實,帕斯指引了一條當代人所面臨的門檻,我們活在一種虛無漂浮之中,往往缺乏革命的激情,我們貪生怕死,死性難改。因此我也深深記得在這訪談的下一段,訪問者的回話,令人哭笑不得。
吉伯特:「您不覺得這很難嗎?」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狗和香水瓶 ◎波特萊爾著 亞丁譯
狗和香水瓶 ◎波特萊爾著 亞丁譯
「我美麗的小狗,我的好小狗,可愛的杜杜,快過來!來聞一聞這極好的香水,這是從城裡最好的香水店裡買來的!」
狗來了。這可憐的動物搖著尾巴,大概是和人一樣表示微笑吧!牠好奇地把濕滑的鼻子放在打開蓋子的香水瓶口上。牠驚恐地向後一跳,並衝著我尖叫著,發出一種責備的聲音。
「啊!該死的狗!如果我拿給你一包糞便,你會狂喜地去聞它,可能還會把它吞掉。你啊!我憂鬱人生的可鄙的夥伴,你多麼像大多數的讀者;對他們,從來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為這會激怒他們。但是,你可以拿出精心選擇好的垃圾。」
◎作者簡介
沙爾.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 ~ 1867),出生於巴黎,父親是一位具有啟蒙運動思想的畫家。他受父親的薰陶和影響,從小就酷愛藝術。不幸的是,在他6歲時,父親病逝,母親改嫁,幼小的心靈,從此蒙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波特萊爾是現代派詩歌的先驅,並被奉為象徵主義文學的鼻祖。他的著名詩集《惡之花》出版於1857年, 開創了法國近代詩歌的新時代,從此奠定其不可動搖的詩人地位,並在西方詩壇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譯者簡介
亞丁,著名作家、翻譯家、法中文化交流大使。1985年獲法國政府頒發青年翻譯家獎,並赴法定居迄今。譯著有《保爾和薇吉妮》、《巴黎的憂鬱》、《希爾維斯》以及《理智之年》等。旅法期間,開始以法語創作,代表作包括榮獲眾多獎項,銷量已逾百萬的《高梁紅了》、《戰國七雄的後代》、《水火相嬉》等。主要作品被譯成英、德、西、日、丹麥、義大利等多國語言,堪稱以法語寫作的最著名華人作家之一。由於對法國文壇的諸多貢獻,1988年法國政府頒授歐洲肯坦培爾騎士勳章。
◎小編泥盆賞析
恭喜!你受到了這首作品的吸引並閱讀到了這裡。無論你喜不喜歡,讓我們一起先從作者開始談起吧!
法國詩人波特萊爾除了開啟象徵主義詩歌、奠基現代派的發展外,更在「散文詩」的書寫與定義上有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也是我們挑選他作品的原因之一)。在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中,波特萊爾擅長經營情節,以各種比喻的手法經營一個個的「故事」,呈現出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深厚底蘊。
從情節上來觀察,詩的開頭首先以虛構的對話去闡述:「我」看似在對著狗呼喊說話,但實際上其實是在和自己的感官互動,帶出詩中的哲理及寓意——畢竟狗是聽不懂這麼複雜的語句的。詩中兩階段的自白中穿插狗的反應描述,將一個故事在短短的篇幅內就表現得非常「清楚完整」;詩題〈狗和香水瓶〉更產生了吸引讀者的效果(或許你就是被題目吸引的其中之一)。波特萊爾看似書寫與狗的互動過程,實則明確道出要諷刺的對象為「創作者與大多數的讀者」。
當然,波特萊爾這首詩中所指出的問題,並不僅止於「創作者的付出與讀者的回響」沒有良好的反映而已,它更直指了社會與人性互動的矛盾。「矛盾」兩字的形容對這首詩的格局來說似乎太過誇大,但如果我們將詩中的情境放入日常生活的想像裡,比如「自己付出了很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是不是就能夠同理詩中「我」的心境了呢?
我們可能將不合自己胃口的事物認為是「不好的」甚至是「垃圾」,當別人的價值觀與自己不相符時,會下意識的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因而產生批評的心理。身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該如何去解決這種社會互動時的「必要之惡」呢?
善與惡的概念是相對的,美與醜當然也是。在這些非絕對客觀二元對立的事物上,該以什麼標準去評判是我們需要審慎思考與斟酌的,畢竟當本質相異、價值觀不同的兩個角色在進行互動時,無法確切釐清對方的思考模式是在所難免的。將資訊不對稱的狀況解決、彼此之間良好的溝通,就能夠逐步消弭各自不了解的部分,並將對話逐步修正到同一個平面上,在社會中與他人朝向良性溝通的方向發展。
角色互換,此時此刻你就是詩中的「狗」(對!現在你就是狗勾!),會不會認為人類對「垃圾」(香水)的喜愛是一種愚蠢的表現呢?在讀完了這首詩與賞析後,你認同波特萊爾詩中「我」的想法嗎?歡迎留言與我們分享!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狗和香水瓶 #散文詩
#巴黎的憂鬱 #波特萊爾 #一包糞便 #激怒他們
「我美麗的小狗,我的好小狗,可愛的杜杜,快過來!來聞一聞這極好的香水,這是從城裡最好的香水店裡買來的!」
狗來了。這可憐的動物搖著尾巴,大概是和人一樣表示微笑吧!牠好奇地把濕滑的鼻子放在打開蓋子的香水瓶口上。牠驚恐地向後一跳,並衝著我尖叫著,發出一種責備的聲音。
「啊!該死的狗!如果我拿給你一包糞便,你會狂喜地去聞它,可能還會把它吞掉。你啊!我憂鬱人生的可鄙的夥伴,你多麼像大多數的讀者;對他們,從來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為這會激怒他們。但是,你可以拿出精心選擇好的垃圾。」
◎作者簡介
沙爾.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 ~ 1867),出生於巴黎,父親是一位具有啟蒙運動思想的畫家。他受父親的薰陶和影響,從小就酷愛藝術。不幸的是,在他6歲時,父親病逝,母親改嫁,幼小的心靈,從此蒙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波特萊爾是現代派詩歌的先驅,並被奉為象徵主義文學的鼻祖。他的著名詩集《惡之花》出版於1857年, 開創了法國近代詩歌的新時代,從此奠定其不可動搖的詩人地位,並在西方詩壇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譯者簡介
亞丁,著名作家、翻譯家、法中文化交流大使。1985年獲法國政府頒發青年翻譯家獎,並赴法定居迄今。譯著有《保爾和薇吉妮》、《巴黎的憂鬱》、《希爾維斯》以及《理智之年》等。旅法期間,開始以法語創作,代表作包括榮獲眾多獎項,銷量已逾百萬的《高梁紅了》、《戰國七雄的後代》、《水火相嬉》等。主要作品被譯成英、德、西、日、丹麥、義大利等多國語言,堪稱以法語寫作的最著名華人作家之一。由於對法國文壇的諸多貢獻,1988年法國政府頒授歐洲肯坦培爾騎士勳章。
◎小編泥盆賞析
恭喜!你受到了這首作品的吸引並閱讀到了這裡。無論你喜不喜歡,讓我們一起先從作者開始談起吧!
法國詩人波特萊爾除了開啟象徵主義詩歌、奠基現代派的發展外,更在「散文詩」的書寫與定義上有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也是我們挑選他作品的原因之一)。在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中,波特萊爾擅長經營情節,以各種比喻的手法經營一個個的「故事」,呈現出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深厚底蘊。
從情節上來觀察,詩的開頭首先以虛構的對話去闡述:「我」看似在對著狗呼喊說話,但實際上其實是在和自己的感官互動,帶出詩中的哲理及寓意——畢竟狗是聽不懂這麼複雜的語句的。詩中兩階段的自白中穿插狗的反應描述,將一個故事在短短的篇幅內就表現得非常「清楚完整」;詩題〈狗和香水瓶〉更產生了吸引讀者的效果(或許你就是被題目吸引的其中之一)。波特萊爾看似書寫與狗的互動過程,實則明確道出要諷刺的對象為「創作者與大多數的讀者」。
當然,波特萊爾這首詩中所指出的問題,並不僅止於「創作者的付出與讀者的回響」沒有良好的反映而已,它更直指了社會與人性互動的矛盾。「矛盾」兩字的形容對這首詩的格局來說似乎太過誇大,但如果我們將詩中的情境放入日常生活的想像裡,比如「自己付出了很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是不是就能夠同理詩中「我」的心境了呢?
我們可能將不合自己胃口的事物認為是「不好的」甚至是「垃圾」,當別人的價值觀與自己不相符時,會下意識的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因而產生批評的心理。身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該如何去解決這種社會互動時的「必要之惡」呢?
善與惡的概念是相對的,美與醜當然也是。在這些非絕對客觀二元對立的事物上,該以什麼標準去評判是我們需要審慎思考與斟酌的,畢竟當本質相異、價值觀不同的兩個角色在進行互動時,無法確切釐清對方的思考模式是在所難免的。將資訊不對稱的狀況解決、彼此之間良好的溝通,就能夠逐步消弭各自不了解的部分,並將對話逐步修正到同一個平面上,在社會中與他人朝向良性溝通的方向發展。
角色互換,此時此刻你就是詩中的「狗」(對!現在你就是狗勾!),會不會認為人類對「垃圾」(香水)的喜愛是一種愚蠢的表現呢?在讀完了這首詩與賞析後,你認同波特萊爾詩中「我」的想法嗎?歡迎留言與我們分享!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狗和香水瓶 #散文詩
#巴黎的憂鬱 #波特萊爾 #一包糞便 #激怒他們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波赫士 王永年譯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波赫士 王永年譯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親的父親,陣亡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邊境,兩顆子彈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時候蓄著鬍子,屍體被士兵們用牛皮裹起;我母親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歲——在秘魯率領三百人衝鋒,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馬背上的亡魂。
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和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
◎作者簡介
波赫士是一名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見長於詩歌、短篇小說,以及文學翻譯。波赫士行文擅長以簡單直白、含蓄內斂卻又飽含雋永意涵的文字。針對詩歌的見解,他曾於演講稿《詩藝》中提到:「如果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話,我就會說出這樣的話:『透過文字藝術化的交錯處理,詩可以表達出美的事物。』」他也進一步引申了聖‧奧古斯丁的話:「時間是甚麼?當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甚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波赫士接著解釋:「我們只有在對一件事一無所知的時候,才為它下定義……我們對詩可說是知之甚詳了,無法用其它文字再為詩下定義。」從這段話,我們可以摒棄多餘詮釋,而直接體感波赫士迷人且穿透的詩觀。
◎譯者簡介
王永年,浙江定海人,精通多國外語,尤其是歐洲語系。王永年的翻譯廣受好評,以精準著稱,翻譯的地圖範圍從英國、俄國到南美洲皆有,且是直譯義大利文學經典《十日談》的第一人。
◎小編宇翔賞析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首情詩,更可說,這是一封具對象性的情書,因為唯有如此愛慕,才會願意獻祭式地交託自身龐大的小宇宙,只為了「留住」對方。
前半段,詩人動用當下並回溯過去,建構出一幅驚人且悲哀的歷史圖景,將種種瞬間壓縮進詩句的容量之中,將自身的孤獨狀態,以及整個家族祖輩的荒涼史並置,凸顯出自己血脈中流動的過往疼痛,彷彿與此刻的悲哀遙相呼應,他繼承了整個系譜的靈魂,包括了靈魂所暗示的消逝狀態,一種孤絕與消逝並列的冷卻感,然而,另一個反面卻是無比壯烈的生命力,子彈擊中胸膛、茂盛的鬍子、騎馬衝鋒的背影,這種種意象,描述的是古人,卻也不是古人,而是自己,胸口的疼痛是自己、被牛皮包裹的是自己、馬背上義無反顧往前走進歷史大霧的,也是自己。詩人的愛情動用了一切「歷史」,才能稍微描述「此刻」,或說某種層面上,歷史即此刻。
而後半段所述及的「此刻」,詩人願意交付自己書中的一切悟力以及生活中的美德。事實上,對於詩人而言,生活、寫作、自身,是三位一體的。故而「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這些都反映了詩人的整體價值觀,表現出了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寫作上,詩人心靈的穩定與節制,然而,這樣的詩人,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又怎麼會如此受愛慕所苦而願意交出自己的忠誠呢?甚至願意給出「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這些不穩定而困苦的狀態,甚至「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對方。這種種自傷與自我貶格的付出,到底是為什麼呢?
其實我們根本不用過問為什麼,因為答案已經不證自明。事實上,當我們試圖去思索為什麼的時候,我們早已經被這深沉,且不可言喻的情感所說服了。
至於為什麼作者要用散文詩的形式來書寫呢?是因為寫作當下樸實的激情嗎?是因為此詩真的作為一封情書嗎?波赫士曾自述:「我沒有任何美學形式。每部作品的形式都任由作者來確定:詩歌、散文,或綺麗或質樸。理論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激素(比如惠特曼),不過也可以造出怪物或者僅供博物館收藏的產品......歷盡滄桑之後,我發現,跟幸福一樣,美是很常見的東西。」因此,或許我們可以沉澱一下心靈,再重讀一次──並將上述所有瑣碎的問題拋諸腦後吧,只要我們此刻在詩中找到美與感動。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親的父親,陣亡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邊境,兩顆子彈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時候蓄著鬍子,屍體被士兵們用牛皮裹起;我母親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歲——在秘魯率領三百人衝鋒,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馬背上的亡魂。
我給你我的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和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
◎作者簡介
波赫士是一名阿根廷詩人,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見長於詩歌、短篇小說,以及文學翻譯。波赫士行文擅長以簡單直白、含蓄內斂卻又飽含雋永意涵的文字。針對詩歌的見解,他曾於演講稿《詩藝》中提到:「如果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話,我就會說出這樣的話:『透過文字藝術化的交錯處理,詩可以表達出美的事物。』」他也進一步引申了聖‧奧古斯丁的話:「時間是甚麼?當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甚麼的話,這我就不知道了。」波赫士接著解釋:「我們只有在對一件事一無所知的時候,才為它下定義……我們對詩可說是知之甚詳了,無法用其它文字再為詩下定義。」從這段話,我們可以摒棄多餘詮釋,而直接體感波赫士迷人且穿透的詩觀。
◎譯者簡介
王永年,浙江定海人,精通多國外語,尤其是歐洲語系。王永年的翻譯廣受好評,以精準著稱,翻譯的地圖範圍從英國、俄國到南美洲皆有,且是直譯義大利文學經典《十日談》的第一人。
◎小編宇翔賞析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首情詩,更可說,這是一封具對象性的情書,因為唯有如此愛慕,才會願意獻祭式地交託自身龐大的小宇宙,只為了「留住」對方。
前半段,詩人動用當下並回溯過去,建構出一幅驚人且悲哀的歷史圖景,將種種瞬間壓縮進詩句的容量之中,將自身的孤獨狀態,以及整個家族祖輩的荒涼史並置,凸顯出自己血脈中流動的過往疼痛,彷彿與此刻的悲哀遙相呼應,他繼承了整個系譜的靈魂,包括了靈魂所暗示的消逝狀態,一種孤絕與消逝並列的冷卻感,然而,另一個反面卻是無比壯烈的生命力,子彈擊中胸膛、茂盛的鬍子、騎馬衝鋒的背影,這種種意象,描述的是古人,卻也不是古人,而是自己,胸口的疼痛是自己、被牛皮包裹的是自己、馬背上義無反顧往前走進歷史大霧的,也是自己。詩人的愛情動用了一切「歷史」,才能稍微描述「此刻」,或說某種層面上,歷史即此刻。
而後半段所述及的「此刻」,詩人願意交付自己書中的一切悟力以及生活中的美德。事實上,對於詩人而言,生活、寫作、自身,是三位一體的。故而「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這些都反映了詩人的整體價值觀,表現出了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寫作上,詩人心靈的穩定與節制,然而,這樣的詩人,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又怎麼會如此受愛慕所苦而願意交出自己的忠誠呢?甚至願意給出「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這些不穩定而困苦的狀態,甚至「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對方。這種種自傷與自我貶格的付出,到底是為什麼呢?
其實我們根本不用過問為什麼,因為答案已經不證自明。事實上,當我們試圖去思索為什麼的時候,我們早已經被這深沉,且不可言喻的情感所說服了。
至於為什麼作者要用散文詩的形式來書寫呢?是因為寫作當下樸實的激情嗎?是因為此詩真的作為一封情書嗎?波赫士曾自述:「我沒有任何美學形式。每部作品的形式都任由作者來確定:詩歌、散文,或綺麗或質樸。理論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激素(比如惠特曼),不過也可以造出怪物或者僅供博物館收藏的產品......歷盡滄桑之後,我發現,跟幸福一樣,美是很常見的東西。」因此,或許我們可以沉澱一下心靈,再重讀一次──並將上述所有瑣碎的問題拋諸腦後吧,只要我們此刻在詩中找到美與感動。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兔 ◎平田俊子
兔 ◎平田俊子
變成狐狸吃我吧。你找到在雪地上一蹦一蹦跳躍的我,張開充血的眼睛追我吧。
我逃跑。為了讓你追趕。不時回頭,確認你的身姿,輕輕跳躍。輕輕跳躍。心臟怦怦跳。耳朵直豎。我滿心歡喜。你想要我呢。這麼專心一意地追趕著我。
我的耳朵聽見你的腳步聲,你的心跳,你的嚎叫聲。我的耳朵聽見你高漲的體溫,高漲的食慾,飛散的汗珠。
你千萬別放棄。腳皮磨破掀開了也好,撞上殘幹跌倒了也好,振作起來追我。想想我的肉多麼好吃。想想隔了三天才捕到的獵物之味。我的肉美味異常。
冬日的山上。
白雪滿覆。
徹徹底底只我們兩個。
我逃跑。你追趕。我一定會被你捉到。邊哭邊笑,邊笑邊哭,終於被你追趕上。你猛撲過來。溫暖的手臂。激烈的心跳。飛濺的汗珠。貼耳的喘息。我一直在等候著呢,這一刻,等了一千年。
你可要痛快咬住我的脖子。那裡是我的要害。白毛飄舞。紅血滴落。雪髒了。天近了。兩顆眼珠上映現出彩虹,我淡笑著,死了。
我一直等候著呢。這一刻。
(陳黎、上田哲二 譯)
--
◎作者簡介
平田俊子,同時也是小說家與劇作家。寫詩風格冷峻,充滿黑色幽默。於八零年代的日本嶄露頭角,以〈鼻茸について〉(關於鼻息肉)獲得1983第一屆「現代詩新人獎」。平田俊子在1984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ラッキョウの恩返し》(薤的報恩)為例,她的字句簡潔明瞭,戲謔與妄想性的語調卻又引人深思,有著不可思議的魅力。
1999年,她贏得了第三屆「詩のボクシング」(詩的拳擊賽:一項朗誦自己的詩作競賽),在俳句歷史悠久的日本,這是一項充滿趣味性及情感表現的競賽。
2016她以詩集《玩笑的自由》(戯れ言の自由)得到第二十六屆「紫式部文學獎」,一項專頒給女性的獎。
--
◎「詩.聲.字」小編燈子賞析
本篇收錄於1997年出版的《ターミナル》(終點),是平田的第五本詩集。她曾和丈夫陷入分居、同居的漩渦裡,自身的歷程就像一場輪迴不盡的戲碼。人的情仇理由能有千百萬種,性格問題、經濟因素或外界壓力,總讓戀人呈現出一種要愛不愛、難分難捨的感覺,這些因素都形成一種矛盾與囚禁感。我認為從〈うさぎ〉(兔)中,便可看出一點端倪。
乍讀這首詩,第一個感覺是充滿童趣的。滿山白雪的場景,只有兩個角色:兔子與狐狸。詩作藉兩種動物的互動,及兔的心理獨白來敘述故事,彷彿是在觀看一支童話動畫。至於為什麼說是動畫,而非一本故事書?我認為,詩人將動作的描寫已經超乎紙張,兔子就像被賦予了人性,被追捕的描述像分格動畫,讓讀者能一個字句搭配一個畫面的閃過腦海之中。
從首句「變成狐狸吃我吧」可以察覺,狐狸並非真的狐狸。而是將說話的對象喻為狐狸,而內心同時也「希望」對方是狐狸。全詩除標題外,並未提到第一主角是一隻兔子,我們卻也能從「輕輕跳躍」與天敵關係聯想,敘述者是把自己比做一隻兔子。提到天敵關係,兔子理應是想要避開狐狸的追捕,以求生存,然而詩中的兔子,卻是如此一心一意地渴望狐狸的追捕。狐狸一發現兔子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就馬上用牠「充血的眼睛」展現了迫切的渴求與瞬間的速度感。殊不知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分明是兔子為了引起狐狸注意的故意舉動。如此招搖的行為揭露了與溫馴可愛的兔子相反的形象:狡猾勾引人的一面。
逃跑、追趕、回頭、確認。一連串的動作再度證明了兔子違反天性的矛盾心態:牠要確定狐狸是注視著,並且想要著牠的。此處逗點與句點的設置,顯示這場生死激烈的追捕中,兩方都是「輕輕跳躍」著的。竄逃與打獵的場景,實在不適合「輕輕跳躍」,然而這可能暗喻,兩方都是樂在其中的。心臟的跳動與直豎的耳朵,呈現了兔子的緊張與靈動感,另一方卻又「滿心歡喜」,顯然是為自己的「目的達成」而滿心歡喜。
腳步到心跳到嚎叫;體溫到食慾到汗珠,這裡直白地表示狐狸心急如焚的生理渴求。兔子敏感的「我的耳朵」能聽到這一切,彷彿是對狐狸的期待與幻想。感官的間接接觸也暗示著兩人距離的拉近。事實上,在追捕的過程中,兔子不會距離狐狸那麼近,而詩中的意象,則是表示彼此距離在不斷地推拉與僵持下,那種靠近又遠離的矛盾關係。
「腳皮磨破掀開」、「撞上殘幹跌倒」,兔子希望狐狸無論遇上多少阻礙,都能一心一意的追求牠的「肉」,且是「美味異常」的肉。俗話說「心癢癢」的,我想詩中的狐狸就是這種感覺。這段是針對狐狸的心理操控,兔子引誘狐狸,透過距離感和獨特感搔弄狐狸的情慾感覺,讓牠產生一種「得不到的最好」的偏激心理。而兔子也在這場遊戲中享受這種優越感。
第二段銜接結局的橋樑再次強調,故事唯二的角色兔子與狐狸,在這個純白無瑕的世界中,只有他們在逃竄與追捕,而看不到他人的蹤跡。暗示著他們在彼此的世界中也容不下他人,是一份純潔無比的愛。但這份情感卻不是甜甜蜜蜜的,反倒是充滿猜忌懷疑、玩弄引誘,甚至勾心鬥角的戀愛遊戲。
故事的結局,也是兔子的結局,更是兩人關係的終結。
「我一定會被你捉到」,早暗示了註定好的結局。「邊哭邊笑」又是一種充滿矛盾的情感,雖然知道自己的結局悲慘,卻還是充滿愉悅。追捕的戲碼終於來到尾聲,「溫暖的手臂」、「激烈的心跳」、「飛濺的汗珠」以及「貼耳的喘息」,描述兩人的情慾場景。兔子先前的算計引誘、欲擒故縱總算沒有白費。牠的願望終於在「等了一千年」之後達成,而且只為了「這一刻」。
痛快的咬住要害,可謂狐狸給兔子的致命一擊。在這之前,兔子一直都是佔上風的,而現在立場倒轉,狐狸成了主宰者,然兔子的終極目標也達成了。「白毛飛舞」所呈現出的畫面,可以接連想像狐狸亮出鋒利的牙,一口咬下兔子的脖子,鮮紅的血如同被顏料污染的純水,從雪白的毛皮中滲出。「紅血滴落」、「雪髒了」,暗示著上段的情慾場景,雪白的兔子自此被玷汙,也象徵著純潔的死亡。「兩顆眼珠上映出彩虹」,原本血紅的兔子眼睛,映出了彩虹。雖然死了,卻是在快樂與美好中死亡。山不再雪白、兔不再雪白、愛也不再無暇,全都被兔子的血給玷汙了。故事來到高潮後急轉直下,狐狸自然不會再對一隻屍首感到興趣。
血腥耽美的愛情童話,融合了戀人的慾望與引誘,藉動物的獸性表現人心的狂野與真實,勾勒出一篇凌厲又淒美的詩作。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2020年2月15日 星期六
混血王子的背叛 ◎蕭宇翔
混血王子的背叛 ◎蕭宇翔
在西方詩學脈絡中,散文詩(Prose-Poetry)被視為一種混種的寫作法,以散文的語言寫成,卻包含了詩的技術於其中(譬如精煉、複沓、象徵)。在西方,散文即所有不含詩歌用韻結構的寫作。而詩歌與散文的另一項差異是,詩歌的內在力量經常由純粹的想像驅動,進而建構出一連串隱喻系統。但散文更常以敘事、人物、情節來推動。還可以注意到的是,詩更注重文字本身,對於字音、字形的玩味,在詩歌中相當常見。簡單而言,散文不韻且往往帶有敘事,詩歌注重韻律以及想像。而將兩者結合後,便形成了一個兼容並蓄的文體,取消了詩的分行,導致看起來是散文,卻非散文;沒有了用韻的格律卻保留了詩的音樂與節奏;雖然具備散文的敘事感,然而詩歌的象徵系統卻也在解讀上佔據了一席之地,也就是說,無法當作普通散文來讀。
在西方,散文詩最早來自於十九世紀初的法國與德國,作為一種打破詩歌典律的反叛性創作,由浪漫主義創作者所領導,試圖替格律過於嚴謹苛刻的詩歌體鬆綁。之後的百年之間,眾多歐洲詩人以散文詩的形式汲取了散文與詩兩方各有的精隨,另一層面上,也是在拓寬兩種文學形式的疆界,並將重疊之處挖掘得更深、更清晰。然而,散文詩本身所具備的反叛性與矛盾性,始終引起廣泛的質疑,尤其是遭到現代派詩人的批評。
即便如此,散文詩的語言範疇擴展依舊擴展得十分廣大,很快地有西班牙語、日語、乃至阿拉伯語的散文詩出現,這或許證明了此一具備反叛性與破壞力的混種體裁有一定的魅力,其語言性質上分裂與重整的內在過程,顯現出了語言本身的彈性與張力。當代最偉大詩人們,墨西哥諾獎得主帕斯(Octavio Paz)曾寫過《 鷹或太陽?》(Aguila o Sol?)、阿根廷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最後一本詩集《密謀》(Los conjurados),都包含了多首優秀成熟的散文詩。甚至以強力象徵及簡練語言著稱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也發表過數首散文詩。由此可見,散文詩並不是──雖然它經常被這樣嘲笑──被寫壞後重新組裝的分行詩。在文學史中,散文詩已然蔚為風潮且自成一格,雖然定義它仍是一件難事。
如果要追溯到最早,散文詩的源頭可見於十七世紀的「日本俳句」,俳句取法中國散文,強調白話性,卻有著一定的格律限制,雖沒有直接影響或促成歐洲散文詩的形成,但這與往後散文詩的精隨十分相像,即看似無限的形式,其實埋藏著諸多限制,稍有不慎即可能釀成失敗。另一方面,在內容上和詩一樣講求精煉,要在有限之中引導出無限意旨。散文詩因其矛盾與朦朧展現出了晦澀困難的一面,不知如何定義、如何創作,但從另一個反面來看,其實它無比簡單,因為它打破準則,所以它能暢行自如,不受個別文類所拘,卻能兼融所有文類之美,正如波赫士所說:「我沒有任何美學形式。每部作品的形式都任由作者來確定:詩歌、散文,或綺麗或質樸。理論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激素(比如惠特曼),不過也可以造出怪物或者僅供博物館收藏的產品......歷盡滄桑之後,我發現,跟幸福一樣,美是很常見的東西。」
散文詩容許創作者修改並定製規則,讓規則突破並延展自身,最終擴展了散文詩本身。我相信,隨時間發展,散文詩終將探索無窮的主題和形式。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
在西方詩學脈絡中,散文詩(Prose-Poetry)被視為一種混種的寫作法,以散文的語言寫成,卻包含了詩的技術於其中(譬如精煉、複沓、象徵)。在西方,散文即所有不含詩歌用韻結構的寫作。而詩歌與散文的另一項差異是,詩歌的內在力量經常由純粹的想像驅動,進而建構出一連串隱喻系統。但散文更常以敘事、人物、情節來推動。還可以注意到的是,詩更注重文字本身,對於字音、字形的玩味,在詩歌中相當常見。簡單而言,散文不韻且往往帶有敘事,詩歌注重韻律以及想像。而將兩者結合後,便形成了一個兼容並蓄的文體,取消了詩的分行,導致看起來是散文,卻非散文;沒有了用韻的格律卻保留了詩的音樂與節奏;雖然具備散文的敘事感,然而詩歌的象徵系統卻也在解讀上佔據了一席之地,也就是說,無法當作普通散文來讀。
在西方,散文詩最早來自於十九世紀初的法國與德國,作為一種打破詩歌典律的反叛性創作,由浪漫主義創作者所領導,試圖替格律過於嚴謹苛刻的詩歌體鬆綁。之後的百年之間,眾多歐洲詩人以散文詩的形式汲取了散文與詩兩方各有的精隨,另一層面上,也是在拓寬兩種文學形式的疆界,並將重疊之處挖掘得更深、更清晰。然而,散文詩本身所具備的反叛性與矛盾性,始終引起廣泛的質疑,尤其是遭到現代派詩人的批評。
即便如此,散文詩的語言範疇擴展依舊擴展得十分廣大,很快地有西班牙語、日語、乃至阿拉伯語的散文詩出現,這或許證明了此一具備反叛性與破壞力的混種體裁有一定的魅力,其語言性質上分裂與重整的內在過程,顯現出了語言本身的彈性與張力。當代最偉大詩人們,墨西哥諾獎得主帕斯(Octavio Paz)曾寫過《 鷹或太陽?》(Aguila o Sol?)、阿根廷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最後一本詩集《密謀》(Los conjurados),都包含了多首優秀成熟的散文詩。甚至以強力象徵及簡練語言著稱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也發表過數首散文詩。由此可見,散文詩並不是──雖然它經常被這樣嘲笑──被寫壞後重新組裝的分行詩。在文學史中,散文詩已然蔚為風潮且自成一格,雖然定義它仍是一件難事。
如果要追溯到最早,散文詩的源頭可見於十七世紀的「日本俳句」,俳句取法中國散文,強調白話性,卻有著一定的格律限制,雖沒有直接影響或促成歐洲散文詩的形成,但這與往後散文詩的精隨十分相像,即看似無限的形式,其實埋藏著諸多限制,稍有不慎即可能釀成失敗。另一方面,在內容上和詩一樣講求精煉,要在有限之中引導出無限意旨。散文詩因其矛盾與朦朧展現出了晦澀困難的一面,不知如何定義、如何創作,但從另一個反面來看,其實它無比簡單,因為它打破準則,所以它能暢行自如,不受個別文類所拘,卻能兼融所有文類之美,正如波赫士所說:「我沒有任何美學形式。每部作品的形式都任由作者來確定:詩歌、散文,或綺麗或質樸。理論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激素(比如惠特曼),不過也可以造出怪物或者僅供博物館收藏的產品......歷盡滄桑之後,我發現,跟幸福一樣,美是很常見的東西。」
散文詩容許創作者修改並定製規則,讓規則突破並延展自身,最終擴展了散文詩本身。我相信,隨時間發展,散文詩終將探索無窮的主題和形式。
--
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
--
2020年2月9日 星期日
四季水流.春之五 ◎管管
雨落著,落著,落在電線上,那走鋼索的雨。落在庵堂。雨在哭泣,哭泣他走失的名字。哭泣他被風拐走的名字,那一瓣瓣踩在泥裡的名字。
家在春上。家在狼煙裡。家是酒釀的。家在那人的愁裡。她跑不動,我有心把她落在後面,說鬼在跟著她。她哭了。女孩哭就是唱歌。我最愛聽女孩哭,那一滴一滴的韻律。她用手遮著臉偷看著我哭。我們坐在杏樹下。坐在落花的杏樹下。
那個年輕人在讀著碑文
--
◎作者簡介
管管,名運龍,乃地球中國雲南山東青島台北古介根國人民。寫詩畫畫演戲散文多年。
詩與散文共十六本。得詩大獎二。詩入選各詩選多次,愛荷華國際作家計畫邀請作家,劉賓雁、陳白塵同期。影劇演了三十多部。一九二八年生,吃了不少糧食,慚愧而已,喝了不少酒,高興而已,喜歡開罵,挨揍而已。最近叫管管不著,外號半塵不染客。賈斯文不掃地。
(作者介紹取自《燙一首詩送嘴,趁熱:管管百分百詩選》)
--
◎小編柄富賞析
對於散文詩的概念,管管曾表示:「詩與散文生出的孩子就叫詩散文,它有詩的神、散文的皮骨。」由此可知此文體對於管管來說,它本質的內在是詩,而形式的外在是散文;又或許因為形式是散文,管管稱這樣的文體是「詩散文」,而非散文詩,同時期的詩人張默也採用了同樣的說法。
「散文的皮骨」是什麼呢?散文詩之於詩,最大的形式差異在於它的「不分行」,取消了詩極為顯然的換行技巧,散文的皮骨仰賴著剩下的標點符號與段落維持結構,即使依然可以在其中發現詩人對於節奏掌握的偏執,如本詩透過類疊復沓,以及大量句點控制著閱讀的快慢,你的眼睛仍然是不受控的依照散文的閱讀方式看見了同一行的前面後面,而不如讀分行詩被分行強迫中斷閱讀而到下一行的左邊或上方。
談到結構,詩人孟樊在討論蘇紹連散文詩的論文中提到,散文詩的結構又系指「一種特定的情節組織方式」,說明散文詩或多或少都有著情節的成分在。大家可以回頭看這個禮拜我們選的散文詩,情節確實都在其中作為伸展、轉折的動力存在,小編因此也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詩未必是情節的、散文更未必,那麼為何作為兩者結合的散文詩卻總是情節的呢?給大家去想想看了,我也沒有解答。
本詩是一首以春為主題的散文詩,讀過杜牧〈清明〉的大家應該不難發覺其中雨、酒、杏意象的高度重覆,本詩的情節背景大概就是那樣的清明時分。詩中有三個角色,他、她、我,在小編的解讀裡,詩人設定了一個死去的人化為鬼,即「他」行走於墓園之內,雨像是替他感傷著流離的一切;而詩中的「我」與一個女孩的「她」也在墓園中,兩人或來掃墓或來探險,女孩不知道是替逝者感傷,還是因為「我」的玩笑而嚇哭了。最後一段以一句作為轉折與迅速的收尾,「那個年輕人在讀著碑文」,他到底是誰,「我」對女孩說的話到底是玩笑或是我真的看見了「他」,我們不得而知,年輕人或許正是那個看著自己墓碑的鬼魂。
本詩層次非常豐富而且明確,首先透過動詞的復沓清楚的帶領著讀者體驗其中的情節和氛圍;再來是視角上由我去想像鬼魂的感傷,卻又是「雨」正替鬼魂哭泣,層層疊疊,迂迴地表達著詩人的心思;女孩的哭泣又與下雨的聲響交疊而韻,落雨、落淚乃至杏樹的落花,情景如織、景中有景,帶著一絲幽默的悲傷,詩人管管確是一個複雜敏感,而極富想像力的抒情角色。老爺子超棒。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管管 #春 #四季水流
#那個年輕人在讀著碑文 #讀阿
2020年2月8日 星期六
墨 ◎杜十三
墨 ◎杜十三
戰死之後,他被隨處掩埋,屍骨的一部份溶入了地底的碳層,百年之後才被偶然挖出濃縮成碳精,輾轉被製成了墨條,又輾轉被陳列到文具店販售。
他的曾孫的兒子喜歡畫畫,偶然來到這家文具店,也偶然的看上了這盒墨條,但見那墨黑得晶瑩剔透,有若烏黝的松脂,輕敲桌面,清脆的聲響又有若堅硬的骨頭,便欣喜的買下,帶回家中使用。
他收集晨間的露水磨墨,研出的墨汁隱約透散出雄沈的芳香,有若曠野草叢中野獸遺留的體味;他又用狼毫醮汁在純棉的宣紙上試筆,墨色暈開有如雨入荷花,瀟灑,勻順毫無罣礙──如此,在那間砌有兩道書牆,擺著一方長桌與各式文具,窗明几淨,視野遼闊的可以見到海水波盪起伏的書房裡,、他氣定神閒的繼續使用有如淚水般的晨露,把祖先的屍骸磨成汁,手握嗅覺敏銳的野狼之毛編成的筆,攤開可以禦寒的棉花抽成的紙,大膽而細膩,暢快淋漓的完成了一幅巨幅的人像──
畫面是一個解甲的戰士眺著家門,悲喜交加的張開雙手等待奔來的家人擁抱。栩栩如生的戰士面孔,和他曾祖父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
◎作者簡介
本名黃人和,1950年生,師大化學系畢業,1982年以「杜十三(觀念)藝術探討展」重新進入藝文界,為台灣第一個出版有聲詩集者。曾獲國軍新文藝運動陸軍文藝金獅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創世紀》四十年詩創作獎、中國電視公司全國歌曲創作比賽首獎、年度詩人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等獎項。
2005年打公共電話恐嚇時任行政院長謝長廷而被捕,但事後相當後悔;謝長廷也不提告、不究責,但譴責這種行為。
2010年到北京發表新書《杜十三主義》演講,由於證件問題而留在天津,於當地旅館因心肌梗塞去世。
--
◎小編洪紹賞析
「散文詩」是什麼?這個問題,即使是對現代詩感興趣已有十年的我,至今仍沒有辦法提出一個標準答案。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點想像力:有時候,我們權宜的從一個段落(或許多行)文字裡找到一些被命名為詩意的東西。有詩意的小說有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在分行中呈現詩意的分行詩(我們常見的那種)。
這種權宜之計,當真細究起來,可能也難經推敲。
好比說,一個可以被辨識出詩與散文性質的作品,怎麼就稱做散文詩,而不是詩化散文了呢?好比說,一首有著小說情節與詩意的作品,到底應該被視為是作者藉由小說技巧締造了詩意,還是詩意作為其核心,貫穿了小說的情節,使其血肉飽滿,進而能夠具備張力?
我偷懶的想,與其用巨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很容易回答不好的問題,不如專注在這不分行的文字形式如何建構出詩意就好了。把詩看成是一場表演,則表演之所以可以被視為非凡的、藝術的,某一種成功的效果,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詩意(或意義相似的「藝術感」以及其他稱謂.......)。
*
〈墨〉的詩意何來?我想我會指出「偶然」、藝術手法以及荒誕三點。
第一段就強調「隨處」、「一部分」、「輾轉」、「偶然」,這種誇張且充滿巧合的情節,以及延伸人的遺骸變成「墨」這種生命殘留象徵的書寫手法,在詼諧與荒謬中,讓我們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感受。
怎麼可能這麼巧?這個已經難以聯繫自己的生命殘留物,竟然又被「曾孫的兒子」得到?「曾孫的兒子」這稱謂是怎麼回事?他又剛好逛了這間文具店,剛好喜歡舞文弄墨?怎麼可能這麼巧?
這槽點滿滿的敘述,充分說明了這不是現實人生。細細想來,讓人失笑。所以在詩的第三段,當「曾孫的兒子」筆走龍蛇,看起來儼如一派宗師的運用先祖的屍骸創作,這畫面本身更讓人細思恐極——對待藝術精神的嚴謹,以及敘述創作行為的越正經、越有宗師範兒,情節本身在一個大前提:「用先人的屍骸創作」之下就顯得越荒謬。
詩的最後,「曾孫的兒子」利用先人的遺骸,竟創造出先人的形象。這是生命的重生,是藝術把前人靈魂的再現,杜十三在這獵奇情節的最後,提供了一個讀來五味雜陳的結尾。
*
乍看只是一個獵奇故事,或許又能夠因此有其他的延伸——有沒有可能,杜十三寫的正是「創作」這件事?
當一個前輩創作者離開這個世界,他所遺留下的無非是自己的藝術結晶。而一個後輩運用自己對前輩成績的理解去進行創作,最後可能重現了前輩的風神——也意味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若以這樣想,這首詩就是一個悲劇了。
(但也極有可能,我這樣的想像,以及解讀,放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正是對前輩創作成果的誤讀,一種荒謬......)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杜十三 #墨 #散文詩 #誤讀 #荒誕 #偶然 #洪紹 #小編腦洞開很大
戰死之後,他被隨處掩埋,屍骨的一部份溶入了地底的碳層,百年之後才被偶然挖出濃縮成碳精,輾轉被製成了墨條,又輾轉被陳列到文具店販售。
他的曾孫的兒子喜歡畫畫,偶然來到這家文具店,也偶然的看上了這盒墨條,但見那墨黑得晶瑩剔透,有若烏黝的松脂,輕敲桌面,清脆的聲響又有若堅硬的骨頭,便欣喜的買下,帶回家中使用。
他收集晨間的露水磨墨,研出的墨汁隱約透散出雄沈的芳香,有若曠野草叢中野獸遺留的體味;他又用狼毫醮汁在純棉的宣紙上試筆,墨色暈開有如雨入荷花,瀟灑,勻順毫無罣礙──如此,在那間砌有兩道書牆,擺著一方長桌與各式文具,窗明几淨,視野遼闊的可以見到海水波盪起伏的書房裡,、他氣定神閒的繼續使用有如淚水般的晨露,把祖先的屍骸磨成汁,手握嗅覺敏銳的野狼之毛編成的筆,攤開可以禦寒的棉花抽成的紙,大膽而細膩,暢快淋漓的完成了一幅巨幅的人像──
畫面是一個解甲的戰士眺著家門,悲喜交加的張開雙手等待奔來的家人擁抱。栩栩如生的戰士面孔,和他曾祖父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
◎作者簡介
本名黃人和,1950年生,師大化學系畢業,1982年以「杜十三(觀念)藝術探討展」重新進入藝文界,為台灣第一個出版有聲詩集者。曾獲國軍新文藝運動陸軍文藝金獅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創世紀》四十年詩創作獎、中國電視公司全國歌曲創作比賽首獎、年度詩人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等獎項。
2005年打公共電話恐嚇時任行政院長謝長廷而被捕,但事後相當後悔;謝長廷也不提告、不究責,但譴責這種行為。
2010年到北京發表新書《杜十三主義》演講,由於證件問題而留在天津,於當地旅館因心肌梗塞去世。
--
◎小編洪紹賞析
「散文詩」是什麼?這個問題,即使是對現代詩感興趣已有十年的我,至今仍沒有辦法提出一個標準答案。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點想像力:有時候,我們權宜的從一個段落(或許多行)文字裡找到一些被命名為詩意的東西。有詩意的小說有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在分行中呈現詩意的分行詩(我們常見的那種)。
這種權宜之計,當真細究起來,可能也難經推敲。
好比說,一個可以被辨識出詩與散文性質的作品,怎麼就稱做散文詩,而不是詩化散文了呢?好比說,一首有著小說情節與詩意的作品,到底應該被視為是作者藉由小說技巧締造了詩意,還是詩意作為其核心,貫穿了小說的情節,使其血肉飽滿,進而能夠具備張力?
我偷懶的想,與其用巨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很容易回答不好的問題,不如專注在這不分行的文字形式如何建構出詩意就好了。把詩看成是一場表演,則表演之所以可以被視為非凡的、藝術的,某一種成功的效果,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詩意(或意義相似的「藝術感」以及其他稱謂.......)。
*
〈墨〉的詩意何來?我想我會指出「偶然」、藝術手法以及荒誕三點。
第一段就強調「隨處」、「一部分」、「輾轉」、「偶然」,這種誇張且充滿巧合的情節,以及延伸人的遺骸變成「墨」這種生命殘留象徵的書寫手法,在詼諧與荒謬中,讓我們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感受。
怎麼可能這麼巧?這個已經難以聯繫自己的生命殘留物,竟然又被「曾孫的兒子」得到?「曾孫的兒子」這稱謂是怎麼回事?他又剛好逛了這間文具店,剛好喜歡舞文弄墨?怎麼可能這麼巧?
這槽點滿滿的敘述,充分說明了這不是現實人生。細細想來,讓人失笑。所以在詩的第三段,當「曾孫的兒子」筆走龍蛇,看起來儼如一派宗師的運用先祖的屍骸創作,這畫面本身更讓人細思恐極——對待藝術精神的嚴謹,以及敘述創作行為的越正經、越有宗師範兒,情節本身在一個大前提:「用先人的屍骸創作」之下就顯得越荒謬。
詩的最後,「曾孫的兒子」利用先人的遺骸,竟創造出先人的形象。這是生命的重生,是藝術把前人靈魂的再現,杜十三在這獵奇情節的最後,提供了一個讀來五味雜陳的結尾。
*
乍看只是一個獵奇故事,或許又能夠因此有其他的延伸——有沒有可能,杜十三寫的正是「創作」這件事?
當一個前輩創作者離開這個世界,他所遺留下的無非是自己的藝術結晶。而一個後輩運用自己對前輩成績的理解去進行創作,最後可能重現了前輩的風神——也意味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若以這樣想,這首詩就是一個悲劇了。
(但也極有可能,我這樣的想像,以及解讀,放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正是對前輩創作成果的誤讀,一種荒謬......)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杜十三 #墨 #散文詩 #誤讀 #荒誕 #偶然 #洪紹 #小編腦洞開很大
2020年2月7日 星期五
畫室 ◎紀弦
我有一間畫室,那是關起來和一切人隔絕了的。在那裏面,我可以對著鏡子塗我自己的裸體在畫布上。我的裸體是瘦弱的,蒼白的,而且傷痕纍纍,青的,紫的,舊的,新的,永不痊癒,正如我的仇恨,永不消除。
至於誰是用鞭子打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斧頭砍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繩子勒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烙鐵燙我的,我不知道;誰是用消鏹水澆我的,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在我心中猛烈地燃燒著有一個復仇的意念。
但是我所唯一可能並業經採取的報復手段,只是把我的傷痕,照著它原來的樣子,描了又描,繪了又繪;然後拿出去,陳列在展覽會裏,給一切人看,使他們也戰慄,使他們也痛苦,並尤其使他們也和我同樣地仇恨不已。而已而已。
◎作者簡介
紀弦,本名路逾,一九一三年生,二零一三年逝世。來台之前,他已出版過詩集,並主編《火山》詩刊、《新詩》月刊;紀弦來台後,於一九五三年創辦《現代詩》季刊,掀起新詩界的革命,並於一九五六年組成「現代派」,主張以現代主義的藝術手法作詩,影響台灣戰後詩壇甚為深遠。一九七四年,紀弦獲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特別獎得主,載譽文壇。一九七七年移民至美國後,詩人仍創作不輟,而得到「詩壇上的常青樹」之稱。一九八一年,紀弦出席舊金山第五屆「世界詩人大會」,獲「世界文化藝術學院」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紀弦號稱為將「現代詩火種」由大陸帶來台灣的第一人,在臺灣詩壇享有極高的聲譽。紀弦不僅創作極豐,而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他是現代派詩歌的宣導者,他主張寫「主知」的詩,強調「橫的移植」。《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中,編者曾對紀弦有這樣的評語:「紀弦的詩,題材廣泛,表現手法獨特,有個性,風格富變化,在意象上時呈飛躍之姿,在語法上則常洩示一種喜劇的諧趣。他曾組織『現代派』,倡導詩的現代化,對中國現代詩運之推廣,影響至為深遠。」
◎小編林宇軒賞析
本詩選自《紀弦自選集》。對於「散文詩」這個名稱,紀弦曾經表示「這個名稱太灰色了,應該取消。」但無論這個名稱是什麼,身為閱讀的一方我們可以輕易地了解到這首〈畫室〉不同於散文,而是循著詩的脈絡和散文分段的形式進行創作的,因此其中的象徵而得以隨著讀者的主觀體驗,產生出各種不同的解讀。
奚密在〈我有我的歌—紀弦早期作品淺析〉一文中如此形容這首詩:「詩中施害者和受害者原本和其『鏡子意向』之間的關係不斷地被顛覆倒置。詩人既是受害者,同時也是施害者;原來的施害者現在成了受害者,感受到同詩人一樣的痛苦和折磨。兩者原本是對立的關係,但是經過藝術的折射形成一循環不已、相生相剋的圓圈。」
從詩的開頭與結尾來看,「畫室」似乎是創造藝術的空間,到詩結束時卻變成了「復仇」的場域,隱隱指涉出「藝術是痛苦過後的產物」。當然,我們無法得知這裡的痛苦是何方神聖,畢竟連詩中的「我」都對此一無所知;儘管面對不知來自何處了的「磨難」,但「我」對於自我的存在、心中的意志是沒有任何挑戰空間的。
對於這首情緒起伏極大的詩,紀弦刻畫出一個心神堅定的「我」,透過這首詩中唯一明確出現的角色,展現出人性強大的一面。正在讀這首詩的你,能否克服自己的心魔,從與世隔絕的「畫室」裡走出,將這些肉體乃至心靈上的痛苦展露給世人看見呢?不急,這是我們需要花費一生去學習的課題。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紀弦 #畫室 #關起來
#散文詩 #報復手段 #永不消除
2020年2月6日 星期四
穿牆貓 ◎商禽
穿牆貓 ◎商禽
自從她離去之後便來了這隻貓,在我的住處進出自如,門窗乃至牆壁都擋牠不住。
她在的時候,我們的生活曾令鐵門窗外的雀鳥羨慕,她照顧我的一切,包括停電的晚上為我捧來一勾新月(她相信寫詩用不著太多的照明),燠熱的夏夜她站在身旁散發冷氣。
錯在我不該和她討論關於幸福的事。那天,一反平時的吶吶,我說:「幸福,乃是人們未曾得到的那一半。」次晨,她就不辭而別。
她不是那種用唇膏在妝鏡上題字的女子,她也不用筆,她用手指用她長長尖尖的指甲在壁紙上深深的寫道:今後,我便成為你的幸福,而你也是我的。
自從這隻貓在我的住處出入自如以來,我還未曾真正的見過牠,牠總是,夜半來,天明去。
--
◎作者簡介
商禽,16歲從軍,20歲隨部隊赴台,曾作過編輯、碼頭臨時工、園丁,賣過牛肉麵。曾加入創世紀詩社,退伍後次年(1996年)應邀至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兩年,參與「國際寫作」的計劃。返台後曾任國中職員、出版社編輯等,於《時報週刊》編輯任上退休。
與同為詩人的羅英結婚,育有兩女。於2010過世,生前出版了《夢或者黎明》、《用腳思想》詩集共兩部,另有增訂本《夢或者黎明及其他》,以及選集《商禽.世紀詩選》、《商禽集》及《商禽詩全集》。
◎小編全糖賞析
當我讀到商禽的〈穿牆貓〉,感受到無法控制情緒上的痛,久久不能自己。要了解〈穿牆貓〉,我們必須從這首詩的文字細節來解析。
在詩中,我們可以將詩人「我」跟其伴侶「她」的感情狀態,分成三部分:
➡ 分手前:如履薄冰
『她在的時候,我們的生活曾令鐵窗外的雀鳥羨慕』
在詩的前段,兩人過著乍看過著令人稱羨的感情生活,但在詩句的細節中我們可以觀察到,詩人選擇了「鐵窗」--沉重的意象、以及窗外的「雀鳥」--自由的意象,來組成這句話,表示這是一段壓抑的情感關係。
➡ 分手的原因:最後一根稻草
『錯在我不該和她討論關於幸福的事。那天,一反平時的吶吶,我說:「幸福,乃是人們未曾得到的那一半。」次晨,她就不辭而別。』
詩句上看起來分手的原因是「討論幸福的事」,但我們都知道關係的破裂其實是積年的壓力累積,這段更關鍵的詩句是寫「一反平時的吶吶」,因為我選擇打破以往的沉默,選擇說了「幸福,乃是人們未曾得到的那一半。」才成為關係破裂的導火線。
➡ 分手之後:貓
對於詩人所說的「幸福,乃是人們未曾得到的那一半。」,詩中的她用「今後,我便成為你的幸福,而你也是我的」回應,而不是當面言語對話,而是用指甲在壁紙上刮刻,此時「她」身影跟貓爪重和,而一開始令人疑惑「穿牆貓」的真身也呼之欲出了。
商禽在短短的篇幅,乘載了一段戀情因不和壓抑,壓抑到解放,解放後深刻孤獨的經驗。
詩句像貓輕巧,用鐵窗、雀鳥這些詞隱喻感情的壓抑。中段那句關於幸福的話,無心卻真心,將兩人關係帶往與幸福相去甚遠,但充滿愛慾深刻的境地。相信詩中的「我」會在夜半寥寂、衰老臨終時,無數次想起牆上的痕印。
那就是屬於他無法得到的另一半「幸福」了。
這周的主題是「散文詩」,商禽的這首穿牆貓比起散文,更像極短篇小說,但當他的詩句逕直穿透讀者時,那一刻無關載體是散文、小說或詩,文字抵達了文學最終的意義震撼讀者。
那就是商禽的〈穿牆貓〉。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商禽 #穿牆貓
#幸福乃是人們未曾得到的那一半
#今後我便成為你的幸福而你也是我的
#情人節快到了 #學起來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2/blog-post_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