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8日 星期五

渴望成為所有人 ◎王和平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時報出版思潮線)

 


渴望成為所有人 ◎王和平

你的自在我暗偷一把

妳的眼光我想進你身體看看

一口採一口挖

「多深幾寸吧」

硬著頭皮猛擠

終換來

妳的眼光

 

他可惡的貪婪我倒進廁所沖水bye bye

深度與品味我可隨便拿?

我恆常缺失的邏輯?

「今個月沒貨」

 

A small dose of depression is maybe what I need 

「但我只要約莫一杯Espresso的劑量

夠喝一輩子」

 

差點忘了還要借一把紅紅烈火

請放手讓我燒

一顆沉著

光滑的石頭放家門我將永遠安穩

外賣一打薯片

爽身粉

「服用過後

當真保證一生清脆輕省?」

我還要預定下星期文豪的勇敢

 

售貨員說

「聖誕先返」

◎作者簡介

王和平  Peace Wong,一九九一年生於香港,臺灣花蓮志學站再發明,待過中壢、現居臺北。香港浸會大學英文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藝術碩士,現為臺灣大學音樂所博士生。著有音樂專輯《路人崇拜 about a stalker》、小說集《色情白噪音 that’s the hormones speaking》(獲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好書獎),同步發行實驗單曲〈你是我所有的前席,所有的前夕〉。自出版Artist Book數本:《日常:錄音筆記》、《sapphic soul 藍寶石靈魂》等。詩集《過動公寓 It’s the caffeine dancing》榮獲周夢蝶詩獎首獎。


  網站:peace-wong.com

◎小編 #一尾 賞析

「女人若要寫作,就要有錢有自己的房間。」這是吳爾芙古典的訓誡,當代女性能擁有的空間不僅僅是這些,女性可以是總統,女性想成為什麼就是什麼。在王和平的《過動公寓》之中,自己的房間擴大為公寓,身體是器,是承裝所有流躺在生活中的身體公寓,女性創作可能不只需要錢,還要來點咖啡因。


在〈渴望成為所有人〉這首詩中足見一種瞬間偶然的跳接,像一眼掃射目光所及之處,以身體為器鎔鑄所有想像,如要偷一把別人的自在、挖掘探析別人的眼光,但對敘事者而言這些與他人流動的交通兼具自我的意識,「他可惡的貪婪我倒進廁所沖水bye bye/深度與品味我可隨便拿?」,但這些隨意提取的他人的意識,也是會吃到閉門羹的,「今個月沒貨」帶著一點香港店員差勁態度的惡趣味。


四處提取他人意識之後,敘事者發現或許他最需要的是一點憂鬱和濃縮咖啡,詩裡敘事者不斷提取渴望成為他人,一方面是為了遠離紛亂追求平穩,大火燒掉煩惱,成為安放在家中一旁穩固平滑不受打擾的石頭。吃著外賣薯片、用爽身粉這些試圖令人安心、撫平心靈之物,即使如此人生真的能夠一路順遂輕省嗎?敘事者如此發問,在面對公寓外頭那個不安的世界,敘事者說:「我還要預定下星期文豪的勇敢」,勇敢並不一定容易,尤其是受外在種種限制的女性,很多時候勇敢是需要向外預支的。


「售貨員說/「聖誕先返」」,最後詩回到第二段的對話,來一記回馬槍。王和平的詩偶有這樣的驚鴻一瞥,使得其詩在言語組織最輕薄之處充滿語言本身富有的詩意。這本詩集來回與華語、粵語與英語之際彼此共居同一公寓,但從不為語言妥協,語言是為詩而服務,王和平詩中所使用的語言正是其離散的自洽,也彰顯其我城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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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 #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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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王和平 #過動公寓 #香港 #女性

2024年2月1日 星期四

《淡藍色一百擊》 ◎陳黎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黑體文化 #臉書文末抽書

新書分享:陳黎《淡藍色一百擊》

淡藍色一百擊•其7

想起我寫七十歲時的她

笑起來像十七歲,昨天

母親說:你也快七十歲了

 

淡藍色一百擊•其36

這隻手,曾

為你撿起拂曉

地上的內衣

 

淡藍色一百擊•其38

你也是小帝國,東三省

西三省,一日三省

汝身,省吃省用省電……

 

淡藍色一百擊•其71

大禹嶺上

初遇雪:十五歲的你鼓起

勇氣問了她名字

 

淡藍色一百擊•其77

從十九歲畫到九十歲,以絹為舞台表演合奏、

手風琴、杵歌……陳家女孩你一路前進直到消逝

塵外畫框外,沾著膠彩的音符卻永遠停駐畫裡

 

淡藍色一百擊•其92

她的抽屜裝滿重藍的憂鬱,口饞的年輕潛水員

游過時把快吃光的太陽餅偷藏進去,亮亮的

餅屑讓重藍變淡藍,她的記憶在水面翻輕翻新

 

花蓮藍

浪衝開海千萬個不同

層次藍的抽屜,讓各種

白色文件四處湧盪……

 

與蛇共舞•反歌

淡藍色一百擊:如何擊重成輕,以

一擊一擊漸淡漸輕藍色電波,擊打我

拷練我,成為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輕

作者簡介

陳黎

本名陳膺文,1954年生,台灣花蓮人,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等二十餘種。與張芬齡合譯有《辛波絲卡詩集》,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疑問集》,《一茶三百句》,《但願呼我的名為旅人:松尾芭蕉俳句300》,《萬葉集:369首日本國民心靈的不朽和歌》,《微物的情歌:塔布拉答俳句與圖象詩集》等三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金鼎獎等。2005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2012年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2014年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2015年受邀參加雅典世界詩歌節,新加坡作家節以及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6年受邀參加法國「詩人之春」。

(引自本書作者介紹)

小編 #樂達 賞析

一擊接著一擊,golpe a golpeverso a verso,老拳擊手的每一擊,雖然未必都會擊入心坎,但那誠然是一個生命直面衰老、病痛、時光與創作,努力活下去的、淡藍色的痕跡。起落之間,滿腔一份不屈而再度年輕的靈魂。這次承蒙黑體出版社的邀請,小編想來和大家分享幾首裡面的詩作(限於篇幅,以及不少詩作很難在其他媒介上被複製重現,這次皆優先選短詩),然坦白說,這本睽違九年的新詩集,無論在內容取材抑或表現形式上仍舊相當多樣;因此,這回且容小編從自己的觀察角度與心得出發,和大家談談這本 #再生之書 」

✍️再生與致敬之書

 

自從上一本《島/國》在2014年出版以來,雖然長達多年並未再出版新的詩集,詩筆看似沉潛未動,然而這段期間,詩人和張芬齡老師卻接連推出為數眾多的譯作。從重要的拉美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瓦烈赫(César Vallejo)、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等人的詩作選譯,到英國詩人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代表作之一《世界之妻》;向臺灣讀者譯介了德國詩人奈莉・沙克絲(Nelly Sachs)之外,又頻繁出入於日本古和歌和跨語言的俳句演繹。技藝不曾因老境而甘願鬆懈,閱歷仍向世界與時光中持續拓展,凡此種種,不僅體現在這些翻譯實踐中,或許多少也促成了這份 #淡藍色的重生 ,以及對於前輩詩人、詩作和閱讀本身的致敬。

 

就像詩集中收錄了一首 #朱安 〉,將魯迅的妻子從歷史中提取出來,透過人物自敘的方式,展演出身處變形的夫妻關係裡,追求內心安頓、卻始終不安的矛盾情結。一直強調自己是樹人先生的老婆、魯迅的人,彷彿由此來說服自己,卻又一再以「我是朱安」、自己的本名作為開頭來發話,讓人不免懷疑起眼前這一副典型的賢妻形象,背後其實隱含了許多等待被訴說的話語。從取材與敘述手法來看,這篇無疑也是對 #世界之妻 》的師法、新變和致敬。而同樣在這本《淡藍色一百擊》裡,讀到某些畫面或詩句時,不免也會讓一直以來作為讀者的自己,露出會心一笑。除了詩人在後面自註說明之外,如〈致春秋閣下書〉一首,全篇始於春秋閣實景,從而藉由關於「春秋」的各種聯想與文字的歧義性鋪演成詩,而當裡頭寫到「赤科山六十石山摩天金針花海/還有那無經緯線幫忙定形,渾然/天成仙女們織就的山中紅華錦」時,不禁讓小編想起日本古和歌集《萬葉集》中, #大津皇子 眼見動人的秋日山景之際,詠嘆出「無經線或緯線/幫忙定形,/少女們織就的山中/紅葉華錦上――/寒霜啊,且莫降下」。在此際,兩幅時空環境相異的山景暗合為一。無論是否是詩人有意為之,無論還留有多少彩蛋或閱讀痕跡,當作為讀者的小編,跟隨詩人的文筆、譯筆一路走來,竟然在這本多年後的詩集裡,偶然回想起過程中有意無心的幾點足跡時,儘管細微、容易忽略而過,一旦發覺,卻彷彿跟老詩人重新走了一回這段向世界與前輩致敬、學習的巡禮。在文字中重回過往,在詩行間尋求再生。

 

再生之道,不只限於巧妙化用或奪胎換骨,詩人也持續挑戰著形式的各種可能。就像〈與AlphaGo對弈〉、〈人類簡史〉、〈對南向政策的小聲援調查〉等,一再從圖像與形式上進行各種實驗,此外如怪詩〈金閣寺〉,看似由許多奇詭的、金部部首的字堆疊出一座金字塔,而當把所有金字偏旁都去掉,又可以變成一段老境下即目欣賞與自我期許的小品;建築雄偉的〈台北101〉,竟然真的仿造台北101的外型,從一樓一路打造到最頂端的尖塔,閱讀時還需由結尾(一樓入口)進入。詩評家 #奚密 所稱的「蓬勃的實驗精神」,至此竟未曾歇息,反倒持續推陳出新,誕生出一些形式新穎、始料未及的實驗作之餘,小編相信,其意義更在於某種不甘於既定的精神。即便盛年不再,卻不曾因此接受時間的招降。

 

詩集裡同樣也收錄了許多宛如俳句形式的詩作,短小精練的篇幅內,卻能涵括無數主題及詞彙。一如許多和歌與俳句作品,常常捕捉到一些動人、動態的日常瞬間,進而讓讀者參與其中,以感觸、以想像來共同完成。如〈淡藍色一百擊•其36〉看似只描繪出簡單的撿衣服舉動,然而,是什麼樣的關係、彼此需要多深厚的信賴與相依,方才會實現這幅幫對方撿取、收拾內衣的日常景象?又是何種情境,讓發話者將焦點停留在那隻手上,回想起「曾經」撿起地上內衣的記憶呢?繼而如〈其71〉,山上「初遇雪」,以及十五歲的孩子(無論是當年抑或此刻)詢問起對方名字,兩幅光景經由冒號連結、並置為一;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兩幅景致正好捕捉到了一切將發未發,或是才剛展露新芽、正準備開展下去的微妙瞬間――不論雪之後如何地下、大禹嶺變或不變,不論「你」與「她」會迎向何種際遇,在這即將轉瞬而過的頃刻,所有生命的可能性皆飽含在其中。與此同時,詩集中也不乏化用日常詞彙或語境、較為詼諧的作品,如〈其38〉玩味著「省」的歧義性,從行政單位、「吾日三省吾身」之引用與改造,聯繫到節儉度日的日常。有趣的是,這些概念之間的銜接,並非源於敘事或意象,而透過諧音或字面的聯想來完成,這也不時會出現在詩集其他地方,文字遊戲般推演、調弄著日常語言,不拘於一格。

 

破格的語言實驗也好,向諸多前輩們的學習與致敬也罷,在這本詩集中,我們彷彿可以見到拳擊手到老仍不斷揮拳的身影,詩人在筆端依舊挑戰、試圖保持創作的動能與生命力,謀求再生的可能。然而,不妨可以再探求這背後的可能意圖。追求新變與「再生」的動力,其後究竟是緣於何種生命處境?而且更重要的,詩集名稱、以及書中常常出現的「藍」(藍、淡藍、重藍、花蓮藍……),本身又可能蘊藏著哪些涵義呢?我們不妨再往下發掘看看。

 

 

✍️生命中可以承受之淡藍

 

藍色對於許多創作者而言,往往具有特別的涵義,像是法國畫家暨詩人、小說家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曾說過L'art c'est l'azur(藝術為藍)」,而詩人陳黎在1989年出版的《拉丁美洲現代詩選》中,也曾譯介過的尼加拉瓜大詩人魯本達里歐(Rubén Darío),其重要詩集之一《Azul…》(藍)也直接用顏色來命名,並相信那是「夢想的顏色、藝術的顏色」(El color del ensueño, el color del arte)等。藍色同樣可以寄寓著種種關於自然、情緒、自我關係與人生處境的聯想,而在這本《淡藍色一百擊》裡,「藍」便別具多重意涵。一如上引〈花蓮藍〉中,詩人將生活在花蓮、即景可見的大海之景及其顏色,凝結、定名為「花蓮藍」,並運用在詩集中的其他地方,如長詩〈藍色一百擊〉便出現「花蓮藍」以及衍生而來,「亂彈亂舞亂中有序」的「花蓮藍調」。從這層意義而言,詩集名稱的「淡藍色」既可以指向具象的海洋圖景、花蓮印象,白色浪花文件飛散在眾多不同層次的藍抽屜,海浪也一擊一擊地推進而來,亦可與詩人所奏出的花蓮藍調相鳴。然而,隨著頁數遞增,藍色也逐步揭示出其背後的沉重。

 

淡藍色一百擊•其92〉運用潛水的比喻,勾勒出一段俏皮、生動、但意義珍貴的畫面――有個人悄悄游進對方心裡,有意無心間留下看似瑣碎的餅屑,卻反差地將原先被困在藍色憂鬱中的她,漸漸點亮、引領出來。此際,原先或許壓抑沉鬱的「 #重藍 」,也從而被稀釋為「 #淡藍 」;或許無法全然消除那份憂鬱之藍,彷彿與生命相隨般,但至少,因為潛水員的參與及其餅屑,藍色彷彿也相對能被接受、繼續承受了。如果詩集中「重藍/淡藍」可以有此涵義,那回頭眼見詩人以「淡藍色」為此刻創作與生命階段的成品命名時,或許相似的情境也發生在詩人經歷過的某些境遇裡。如同〈其7〉中「母親說:你也快七十歲了」,或是〈中央山脈七景〉裡提及自己與父母親加起來兩百五十歲,某種對於「老」的體認(無論是表現於被計數出來的歲數,還是其他切身感知,無論是意識到父母還是自己的老),一方面可能引導出對父母的感念與追溯,如〈其77〉中母親雖老,對詩人而言卻始終是一位「陳家女孩」,她的形象與曾演奏出的音樂、生命活過的風采,將永不被時光所取消;另一方面,也將連結回自我本身。只是,老歸老,但仍不足以完全形成整個困住生命的重藍

 

在詩集後面幾首和作者自註、後記中可以得知,這本詩集並非概念化地將九年時光凝結為一體,而是歷時性地見證了詩人由步向老年到身心病痛具發的動態過程。帶狀泡疹和伴隨而來的神經痛,如同憂鬱之蛇纏住自身;加之以精神上的困厄與折磨,服食過抗憂鬱藥之外,甚至常有「棄世」之念。雖然我們能跟隨詩人的文字,依序讀出有哪些症狀或困難(「多彩多姿的身心疼痛」),但恐怕很難真正以第一人稱視角經驗、同理這些,這一系列為期不知多久、「與蛇共舞」的掙扎與自贖。像是〈與蛇共舞〉寫道「在字裡行間,在紙上世界一度/縱橫捭闔,恣意妄為的我/變成了一個遇病、遇憂竟謹小/慎微,無膽、破膽的人――」,當詩人仍相信自己「一顆心仍吊兒郎當,自以為是」(〈花蓮狼〉),卻無端被困在老病生活的重層壓抑下,詩人又要如何與它共舞呢?如何讓「重藍」稀釋為生命可以承受之「淡藍」?

 

日語裡的「反歌」,往往指向放在一首長歌後面的短歌,為長詩進行總結或補充。而在這首〈與蛇共舞〉後面附上的〈反歌〉,小編相信,它恰巧也為整本《淡藍色一百擊》與種種謀求再生與新變的實踐,留下完好的歸納。一筆接著一筆,一擊接著一擊,生命中的困厄或許打擊著自我身心,但作為一名不曾甘願屈服的創作者暨平凡人,詩人也選擇對抗、試圖「擊重成輕」,在一系列拷練裡轉化、盡力承受住它們。而前面讀來的種種語言實驗、日常書寫,在文字中保有探索與學習的動能,在此時,彷彿也化作了一場接著一場擊重成輕的奮鬥――我們見證了九年來詩人如何走向老境,同時又如何在筆端回擊,嘗試「讓重藍變淡藍」,而這本詩集或許便是詩人在生命此刻,努力活下去的方式。

 

一擊接著一擊,golpe a golpeverso a verso,雖然未必都會擊入心坎,但起落之間、詩行裡外,滿腔一份不屈而再度年輕的淡藍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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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exels

美編:樂達Domingo

 

#陳黎 #淡藍色一百擊 #花蓮 #海浪#擊重成輕


2023年12月9日 星期六

吳鳳成仁  ◎楊牧

 



吳鳳成仁  ◎楊牧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我吳鳳,我從來不想,因為

不敢,與你為敵。我是脆弱

孤獨,而且己經老邁的凡人

其實我最渴望的是安寧

安安靜靜讓我休息。時常

我在睡夢中回到童年遙遠的

故鄉,漢家的城樓

讀書宦遊人楚楚的衣冠

任重道遠的神色,我知道

我曾經仰望著迷——

而那僅僅是知識的幻影

學術的架子,不是知識

和學術所擴充的真實氣度

雖然我曾跂求能安於經書

和經書所帶來的閑逸……

飄洋過海,跋涉人山

我吳鳳,我才發現

我何幸能夠發現,原來

生命的堅毅和廣大

矗然如並起的山巒蒼翠

耀眼如浩瀚的海面閃光

在別人的啼哭和歡笑裏

生命潛沉發揮;從此

安逸離我遠去,然而然而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我永遠,我何嘗不永遠

就是如此溫良恭順的呢?

讀聖賢書,自知聖賢的言語

咄咄飄浮,藐藐空虛

胡人騎馬入關,倨傲頑劣的

君王也只好手戮骨肉妻女

為了名節(一個觀念而已

小小的觀念而已)將自己

吊死煤山,教老槐千古負罪

教顧炎武羞愧杜門,刀繩

俱在,王船山規劃他的理想

張煌言死難,朱舜水乘桴浮於海

教鄭成功焚燬儒者的衣冠

經略臺南,終於都晚了

聖賢書教我們蹉跎猶疑

耿耿觀念依舊,生靈的災難

是實際。我終於了解儒者

所謂放眼天下是空言

文字是他們悲哀的逃避

我選擇了生命的參與來證明

聖人無辜,是論者愚妄盲目⋯⋯

渡海取蕞爾臺灣小島,看我

吳鳳追踪國姓爺的足跡——

人山教化番民,我於朱舜水

並不多讓;以制度付諸洪荒

船山復出也須引我為知己

即使道不行,我吳鳳

一旦將以垂老的性命

肝腦塗地來詮釋汎愛親仁的

道理。假如他們能記憶着我

讓阿里山永離血腥和殺戮

一死不輕於張煌言從容就義

則吳鳳的性命並不足珍惜

雖然我還是恐懼,啊

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

性命不足惜,雖然我還是

如此恐懼,何況一死之後

他們也可能就把吳鳳忘記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王萍與葉珊,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詩文廣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義大利文、瑞典文、荷蘭文、捷克文等,曾被瑞典院士馬悅然譽為最有希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臺灣詩人。

◎小編 #那其 賞析:

 

        「什麼!原來楊牧寫過吳鳳,而且是這樣寫吳鳳!」這是筆者首次接觸到楊牧所敘寫的一系列吳鳳作品時,交雜著詫異與困惑的驚呼。這或許意味著我們已然位處全然不同的詮釋脈絡與歷史觀點,但也促使筆者抱著一探究竟的欲求,以楊牧的〈吳鳳成仁〉作為錨點,藉由初步的賞析與考證,梳理楊牧如何詮釋這位極具歷史爭議性的人物,嘗試理解楊牧的時空局限與突破,也希望開啟當代視野的評價與討論。

 

「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附庸,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楊牧《柏克萊精神》

 

〈吳鳳成仁〉原為1979年出版的詩劇《吳鳳》中第三幕之片段,乃敘寫破曉之際吳鳳於陽光灑下時的自白,後單獨成篇,收錄於1980年出版之詩集《禁忌的遊戲》。

 

詩文以吳鳳作為敘述者(「我」)言說,回憶成長、離鄉、渡海、入山的生命歷程,交叉描繪吳鳳「赴死」前的空間移動與內心活動,譜出身體與心態的雙重軌跡。而這般戲劇獨白體的形式,不僅是脫離作者位置、換位吳鳳發聲,也是假託角色面具陳述作者自我的一種手段,如葉慈所稱之「另我」(the other self)或是龐德的「假面」(persona)概念(劉正忠,2011)。基於此類形式所涉及作者與角色的特殊關係,〈吳鳳成仁〉中的吳鳳便不僅歷史人物吳鳳,也是楊牧根據某方歷史敘事下的人物原型,加以給予個性、寄託精神的角色吳鳳。

 

佈局上,楊牧以三次「昊天的神明,大地精靈」標誌整首詩的韻律起落,同時搭配文中如「讀書宦遊人楚楚的衣冠/任重道遠的神色」、「矗然如並起的山巒蒼翠/耀眼如浩瀚的海面閃光」,營造了在知識意義及地理空間上高遠寬闊的格局框架。也藉由列舉顧炎武、王船山、朱舜水、鄭成功等中國明末遺民作為儒家仁義精神的文化象徵,「看我/吳鳳追踪國姓爺的足跡──/入山教化番民」,表現吳鳳承繼此列歷史人物形象,延續精神香火,圖以文明啟迪野蠻。

 

大歷史下,楊牧似乎也積極地藉由對比手法經營吳鳳謙卑、渺小、平凡的「立體化」角色特質:以「我是脆弱/孤獨」、「其實我最渴望的是安寧」的自揭卑微作為鋪陳,堆疊回憶中的經驗與領悟,逐步自仰望著迷讀書人的神色,轉向「我終於了解儒者/所謂放眼天下是空言」的醒悟,進而決意「肝腦塗地來詮釋汎愛親仁的/道理」。但這股決心亦非一無反顧。儘管參照楊牧在《吳鳳》前言中便露骨的表明「所謂英雄,只有以仁愛和理性無限擴充他的人格以救贖他人的才是英雄」,且將吳鳳視作「自我犧牲的英雄典型」,楊牧仍特別在〈吳鳳成仁〉詩末以「雖然我還是/如此恐懼,何況一死之後/他們也可能就把吳鳳忘記」消泯吳鳳神性,呼應了首段「老邁的凡人」自述。以凡人卻做出不平凡犧牲的反襯基調,隱隱彰顯「吳鳳成仁」的珍貴與難得。這般「凡人」的定位則是延續1977年收錄於《柏克萊精神》的〈偉大的吳鳳〉中,楊牧將吳鳳與耶穌類比的基礎。

 

        然而,透過時間錘鍊的考證與翻案,今日的我們得以知曉吳鳳的英雄敘事乃是誕生於權力關係的宰制,象徵著殖民者塗抹史實,假託吳鳳以文明般犧牲的高貴映照鄒族族人的「出草陋習」。放在今日反思,吳鳳的英雄敘事是僵固了對象(即鄒族族人)的野蠻定性,也化約為鄒族乃至原住民族長期背負的道德污名,無非是一種歷史暴力的呈現。於是,爬梳〈吳鳳成仁〉及一系列楊牧對於吳鳳的探討過後,筆者不禁想回頭叩問,即便楊牧可能受限於時下論述的偏頗,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與判斷擇選了吳鳳,用以塑造仁義的角色典型?我們又如何在審視楊牧無庸置疑的文學地位與思想高度時,穿插批判與省思?

 

「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班雅明《歷史哲學史綱》

 

        在〈吳鳳成仁〉中,我們看見被大力標舉的儒家式、將「仁愛和理性」推己及人的精神凝縮於吳鳳的英雄定位。在看似對鄒族族人的角色消音,將之成為襯托吳鳳精神的背景時,楊牧則是在《吳鳳》〈前言〉中特別申明到:「我不接受一般傳說中的土著形象,我不相信他們是愚蠢無知的……」,並且說明「(吳鳳詩劇)是一首探討善惡的詩,但這詩裏沒有絕對的『壞人』──這詩的目的在洗滌困惑和黑暗」。

 

對此,學者劉正忠從體裁(戲劇獨白體)與內容是否相稱的美學效果切入,認為楊牧此舉雖是為了避免簡化觀點,但也因《吳鳳》中對於仁義的反面──或說「惡」的元素描摹較少,反而失去了「戲劇性」的表現張力,應該適度演示過程以凸顯世界的缺憾與人性的脆弱。然而,對筆者而言,此處楊牧所欲表現的「戲劇性」美感大抵就刻意不從善惡角色的對立與衝突出發,而是試圖從吳鳳的心思揣寫、吳鳳的英雄作為與吳鳳的價值意義間相互輝映而開展。不過,回過頭來,楊牧儼然還是淡化了吳鳳敘事背後複雜的族群關係和文化意義,有意站在相對抽離、「中立」的書寫座標,僅塑造吳鳳的「立體化」角色形象並標舉正向的精神價值(聚焦在對於仁愛和理性的頌揚),而迴避吳鳳成為英雄時相生的「惡」。筆者不禁好奇,這樣的操作是可能的嗎?

 

        19841111日,也是在1977年至1979年書寫一系列吳鳳作品之後的幾年,楊牧在中國時報刊登了〈誰殺了吳鳳?〉一文,重新回顧了吳鳳事件的論述並說明自我觀點。文中,楊牧先是轉述當時鄒族族人自稱吳鳳實為某支族人所殺,但卻也因此悔恨因此相約取消「敵首祭」的報導(出處未知),再增補了對於吳鳳敘事的幾種詮釋樣貌:一脈是自1884年倪贊元輯錄到官方所塑造的吳鳳神話,並有美國學者畢思孟以英文專書讚揚吳鳳;以及另一部分為1856年劉家謀〈海音詩〉、連橫《台灣通史》(1921)描寫吳鳳僅是一個使「諸番畏」的山地小吏,皆不對吳鳳採取讚揚態度,甚至帶有貶義。接著,楊牧坦言自己是以畢思孟的理解撰寫了《吳鳳》詩劇,並對這位紅衣通事不平凡的犧牲精神採取「寧可信其有」的態度。但隨即楊牧也嘗試平衡言說,對原住民族自救、移除敵首祭等作為給予肯定,並且申明吳鳳的死乃屬各種信仰與命運關口的衝突。「是『無知』殺了吳鳳」,楊牧如是說。

 

        分析以上,楊牧從早先《吳鳳》〈前言〉所提及「沒有絕對的『壞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在〈誰殺了吳鳳?〉中重申吳鳳之死無法全盤歸咎於鄒族族人,而是所謂族群命運關口的無知狀態促成了吳鳳的悲劇,因此無法斷言其絕對的善惡。然而,倘若揭開楊牧覆蓋於吳鳳敘事的「無絕對善惡」說法,會發現楊牧面對吳鳳事件的眾說紛紜,依舊選擇了身處殖民官方所形塑的吳鳳史觀,以及畢思孟讚揚吳鳳的歷史觀點,才得以將吳鳳之死定調為「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英雄犧牲,並且認為此犧牲乃為「成仁」。對此,映射楊牧不時在專文論述中強調鄒族族人的非野蠻與非罪愆,則像是憑據著不對稱的姿態,以龐大而試圖「客觀」化的價值視閾吞食吳鳳事件中交織的全貌:先是認同了官方敘事刻畫的吳鳳典型及其相生的鄒族族人暴力形象,再「忽然把這交談的層次提高」,用以「拯救」官方吳鳳敘事中被妖魔化的鄒族族人。是故,楊牧所刻意迴避或逆轉的「惡」,其實依然於迴避與逆轉的企圖中體現出來。

 

        特別的是,楊牧即便跟隨了官方吳鳳史觀的英雄敘事,卻也在追求「客觀」化的前提裡,涵納了〈吳鳳成仁〉中相對謙卑、渺小、平凡的詮釋視角,來平衡一昧詠誦吳鳳英雄精神的片面。同時藉由演示吳鳳的心態軌跡,補足官方吳鳳史觀未提的「犧牲之前」,挖掘出支撐吳鳳英雄精神的內在深度。

 

若將此與我在前述的「吳鳳的『立體化』角色特質」對話,則或許能夠進一步推知:吳鳳的角色「立體化」建構依然存在著「邊陲」烘托「核心」的主從秩序。就以平凡的人物形象拱出不平凡的犧牲行為為例,此舉乃是幫吳鳳創造了「(平凡的)人性」,看似促使吳鳳不再是高高在上、難以觸及的偉人典範,其實也試圖讓吳鳳的英雄敘事更有層次、更為現實、更易認同,鞏固了吳鳳的英雄定位。因此筆者才會反過來將「平凡」視為「邊陲」,其存在是用以襯托「不平凡」的「核心」意義。進一步闡釋,「邊陲」的特質也創造出吳鳳不同於官方敘事框架的個性與選擇,「核心」則得以使楊牧淬煉出欲主張的「仁愛和理性」精神價值。

 

除此之外,在楊牧的筆下,「邊陲」與「核心」似乎也不僅止於相對而生的主從關係,他似乎也有意將之操作為從「邊陲」到「核心」的線性移動,並將前進的主導權讓渡給吳鳳:就如同〈吳鳳成仁〉中,吳鳳從抵抗儒者的空言消極(邊陲)轉向承襲遺民人物肩負文明的積極(核心),此舉乃隱隱強調吳鳳是在一連串的心思運作、經驗判斷後,自主的從一介凡人走向了英雄式的犧牲。

 

延伸論述,筆者認為,楊牧將吳鳳「立體化」的建構活動,無論是「核心」與「邊陲」的主從結構,還是「邊陲」到「核心」的推進歷程,都表現出此詩的戲劇張力是源於人物反差與價值碰撞,開創官方敘事中吳鳳原型所沒有的深度與鮮活感。動態的「立體化」建構也使楊牧有機會創造出拉高視角「客觀」化的合理空間,讓加冕吳鳳擁有「仁愛和理性」精神典範頭銜的儀式成為可能。

 

行筆至此暫歇,終究不表示筆者的詮釋一錘定音,而是期待本篇賞析成為另一些可能的可能。可以是讓〈吳鳳成仁〉重新審視起來不那麼必然的可能;也可以是訴諸時間的淘洗,而我們依然需要不斷反思與辯證其價值與意義,一種複雜、沈重、深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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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資料:

楊牧:《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書局,19772月。

楊牧:《吳鳳》,臺北:洪範書局,19794月。

楊牧:〈誰殺了吳鳳?〉,《中國時報》,19841111日。

劉正忠:〈楊牧的戲劇獨白體〉,《臺大中文學報》第35期。201112月。

 

參考資料:

楊宗翰:〈現代詩劇,休走!──從楊牧的吳鳳談起〉,《國文天地》160,頁80-8819989月。

Cidal 嚴毅昇:〈「外部落份子?~混原世代與文藝環境的互動關係」與文學中未被察覺的凝視〉。2022926日。

 

文化諮詢:Cidal嚴毅昇(https://www.instagram.com/cidal1993)、呂澄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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