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30日 星期四

穿衣裳的樹 ◎萍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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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衣裳的樹 ◎萍凡人
 
試著適應立陶宛的初春,厚厚笨笨的手套
把早晨保護著,抱怨春天比香港的冬天還冷
連樹也要穿上衣裳,在安安靜靜的街
不要叫醒維爾紐斯,不要叫醒教堂的鐘
碎布編織的彩衣,在樹上生長
長成可以容讓枝椏舒展的樣式
陽光是我們共同存有的裁縫師
縫補衣裳的缺口,在無人知曉的時刻
靜聽樹的心跳,自樹的深處發出
低頻的回聲,唸著春天的關鍵詞
冬天的口音還未脫下,外衣擱在眼眶裡
以無葉的裁縫術,裝飾了旅人的夢
 
後記:2014 年到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那是一個安靜的城市。在著名的 St. Anne's Church 的對街,有一棵穿彩色衣裳的樹,靜靜地佇立在充滿藝術氣息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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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詩人,時光旅人。詩,是一種信仰。
讀一首詩,談談文學和旅行。
(摘自臉書粉絲頁:https://www.facebook.com/poet.sui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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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樹與春天的禮讚
 
文/熒惑
 
我也記得那些穿了衣裳的樹。我去維爾紐斯是在2014年的夏杪,作者則在同年的初春。猶記得日光之下的維爾紐斯算是涼快,但晨昏時分冷得要命。從華沙坐了一夜的公車抵達清早的維爾紐斯,徒步穿過聞名遐邇的黎明門進入無人的舊城,城裡城外如像兩個世界︰城裡面是中世紀、城外面是蘇維埃。
 
我也記得舊城裡的那些教堂和樹沐浴在晨光裡,色彩是如何一點點地增潤起來,想必作者看見的也是差不多的風景。城市中心的樹幹穿上由人手編織的衣裳,顏色亮麗,對於匆匆而過的遊人而言可說是狼城的一個小註腳。在空氣仍冷冽的時候,詩人站在這片祥和的寧靜當中,樹的心跳聲只有她一人偷聽得見。
 
我們也記得——即使沒有與詩人同步穿過維爾紐斯那個時空的街道,但是這種彷彿世間獨行、發現自然之美的經驗,我們也曾經有過。可能是在某夏夜抬頭驚見漫天的繁星,可能是冬日飄雪走過無人的異國長街,也有可能於黃昏的蟬鬧裡凝看著長堤與落日,念天地之悠悠,倏然便渾忘了一切,全心領受世界的低頻音。可能只是一瞬間,也讓我們窺見過那無可解說的宇宙堂奧。
 
簡單的小詩,也是對神秘的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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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Miss Angle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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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聲字 #香港詩 #萍凡人

2020年4月29日 星期三

夏天,在家中看日出 ◎璇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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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家中看日出 ◎璇筠
 
早晨的時候
日常是棕色的。
  
車子濺起路上的塵埃
小鳥隱身歌唱
吊雞貼在海面
霞光點燃金色的路燈
隔著一層霧靄把
日常變成棕色。
  
它不會是森林的青綠
不會是田野的金黃
不會是近海的青氣
它只能是
城市的棕色。
  
自來水從水管
探出來
注滿一隻水杯。
夢仍在空氣中浮游。
時鐘的馬達達。
  
直至
太陽把愛升上來
城市中的我
變成
快樂的棕色。
 
 
-20140722
 
◎作者簡介
 
璇筠,本名梁璇筠,作家、詩人、中學教師。香港中文大學語文教育系學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碩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香港文學季小蜂鳥兒童故事徵文比賽亞軍。作品散見於《明報》、《字花》、《大頭菜》等,著有詩集《水中木馬》。(取自詩集《自由之夏》)
 
◎小編林宇軒賞析
 
從現代社會生活習慣的價值觀來觀察,每一種顏色都可能象徵著某種情感,比如談到「藍色」大家會聯想到憂鬱、「粉紅色」則直覺想到戀情等。那麼,瀰漫在這整首詩中的「棕色」究竟代表著什麼呢?
 
在詩的開頭,璇筠直接為早晨的一切下了定義:日常是棕色的——路上的車子開始濺起塵埃、小鳥隱著身歌唱、吊雞(香港口語,指起重機)貼在海面、霞光點燃整座城市。璇筠的筆像是一顆鏡頭,帶我們一步步穿行於城市的局部,看著這些既「隱蔽」又「富有動感」的複雜情境,慢慢拼貼成我們對世界的想像與畫面。
 
沒有森林、田野或是近海自然的純粹,也沒有聲光豔冶的樣貌。「棕色」真的有那麼糟糕嗎?小編認為,棕色雖然沒有其他顏色起眼,但也不像灰色那樣的死寂、黑色那樣的絕望,反而因為棕色這種「曖曖內含光」的特質,呈現出自己「溫柔」的一面。
 
我們可以觀察到,雖然璇筠在書寫的情緒並非高亢或快樂的,但她著實保持著一顆「平靜與樂觀的心」。整座城市從一開始到最後都維持著棕色,然而在「太陽把愛升起」後,我卻不再只是棕色,而是「快樂的」棕色。太陽象徵著一日的希望,在時間的推動之下有許多事情發生的可能,其中當然包括了「愛」。愛是一切的源頭,尤其在香港這座快速轉動的城市裡,如果少了維繫人與人之間情感的連結,就會變得像是沒有人性的機器一樣,被累日的勞動給異化。
 
在詩作中,不乏有許多生動的書寫:「自來水從水管/探出來」、「時鐘的馬達達」等,我們可以發現璇筠不只善於觀察生活中的小細節,更主動賦予了它們意義:每個物件都在做著自己的事,雖然可能是忙碌而不是那麼快樂的,但一切按部就班,世界正在軌道中運行。
 
作家鄧小樺在談及這本詩集時,曾經說自己偏好這種「輕靈的節奏」,而這些語言風格在璇筠的作品中成為很重要的一種特色。藉由這些靈動的書寫,我們才能夠更加理解詩中環境的一切,理解璇筠創作的背景與氛圍,因為「它也許是通過與生活的頡頏相抗才能留下來的」。
 
小編曾經去過兩次香港,感覺雖然和台灣使用著同一種文字,但相較之下生活步調卻快速很多。走在路上,看著招牌、人車與號誌燈,會有一種陌生而熟悉的神奇感覺,覺得這座城市有種魔力很令人著迷,也因此香港的顏色之於小編個人是「帶著金屬灰的咖啡色」;而對璇筠來說,這座城市的生活則是「快樂的棕色」——當然,每個人的生活經驗不同,因而造就出了不一樣的個人感受。
 
我們把這首詩讀完了,這是多美好的事。現在來重新回顧一下,對你來說「香港」是什麼顏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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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Miss 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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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聲字 #香港詩 #萍凡人

2020年4月28日 星期二

詩聲字:羅樂敏〈鹿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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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鹿的語言 ◎羅樂敏
  
自那光明的早晨
街心升起一座濕潤的城
一條無人的小路穿過天橋、大廈和商場
通向城外的密林
我們把隨身物留在旅店
去尋找細葉裡鹿的語言
  
陽光沿步敞開
前方的路繁茂如枝椏
沒有所謂錯過了的岔口
正如熟爛的果實化入大地
或被吃掉,沒所謂浪費
我們漫無目的
邁向夢的邊陲
泥土下的樹根毫不相干
鋪展出包裏天空的透明氛圍
  
或許不遠處
他們就在交換嫩葉的明細,你說
在光線失神的間隙
一個音節逸出如掌的鹿角,蹦到葉尖
一聲聲呼喊風的臨降
  
相依的樹冠瞬間綻開一朵巨大的漣漪
如脈搏向城市散發
我以為一場抑壓已久的撼動即將到來
人類會發現鹿的語言
更貼近呼喚自由的咒語
  
但你說,那不過是林腹的吐納
  
正如鹿自古新世就長成
堅定而沉默的蹄
並習慣聯群結隊踏過遍佈密林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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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自述)
  
羅樂敏,詩人、編輯、夢想型行動者,著有詩集《而又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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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 蘿拉 賞析
  
人與自然之間是自何時開始,逐漸失去連結、脫鉤離散的呢?
  
詩的開始,「我們」就在一場旅途裡,「街心升起一座濕潤的城/一條無人的小路穿過天橋、大廈和商場/通向城外的密林」彷彿神秘力量的指引,為旅人們點明前進的方向,「把隨身物留在旅店」後,去履行此次旅行最重要的目的「尋找細葉裡鹿的語言」。
  
詩作第二段即明朗地說明這趟追尋並非只有唯一一條路徑可走,「前方的路繁茂如枝椏/沒有所謂錯過了的岔口」,而這是如此自然的事——猶如大自然裡的一切生長茁壯都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正如熟爛的果實化入大地/或被吃掉,沒所謂浪費」一切腐敗消彌也都只是循環裡極為普通而平凡的事。第二段末兩句用由下而上的視角寫出了林木自土裡生根發芽、生長後樹冠延展,但彼此之間會稍留細空隙的畫面,雖然原本「泥土下的樹根毫不相干」,但卻能因著葉冠的延展而彼此靠近,從而能「鋪展出包裏天空的透明氛圍」,大自然的奧妙讓人嘖嘖稱奇。
  
而詩作三四段裡的「我們」卻一改先前的單純詠嘆,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第三段詩中的「我們」還在交談著,音節脫逸而出,彷彿自有生命;而第四段的「我」似是感知到了某種波動,「相依的樹冠瞬間綻開一朵巨大的漣漪/如脈搏向城市散發」,巨大的衝擊讓「我以為一場抑壓已久的撼動即將到來」,就在一切蓄勢待發,彷彿即將爆破的時刻,下一段的一句:「但你說,那不過是林腹的吐納」,似乎便將那無法用肉眼看見的神秘力量直接抵銷,自然的靈動力量被打回原形--樹木依舊呼吸,什麼都沒有發生。
  
詩作中的「我們」原本是一起去尋找鹿的語言,卻在後來的旅途中有了截然不同的觀點與感受,當我以為「人類會發現鹿的語言/更貼近呼喚自由的咒語」而遭到你的反駁之時,或許是我的幻想如泡沫被戳破,也或許是你終究沒能聽見自然的呼喊。而這樣的落差似呼應了越往後來,人類雖創造自己的文明且日益精進,卻逐漸無法理解萬物的語言,隔閡日深,距離日漸遙遠。但自然萬物其實沒有改變,誠如末段所述,「正如鹿自古新世就長成/堅定而沉默的蹄/並習慣聯群結隊踏過遍佈密林的泥沼」即使其語言不再為人所理解,他們沒有改變。
  
閱讀此詩時,小編想起曾聽過的軼聞,在久遠的以前,人類可以跟自然與神祇溝通,彼時萬物的距離尚不算太遠,而這類的描述也大量可見於各種神話及傳說故事中;亦想起2017年上映的電影《夢鹿情謎》,鹿的姿態除了象徵自然,似乎也呈現出最原始純粹、不經太多掩藏修飾的自我,而鹿的語言,或許就是通往心的語言。至於要如何使用心的語言?我想,那並沒有所謂正確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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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Miss 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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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聲字 #香港詩 #羅樂敏 #鹿的語言 #而又彷彿

2020年4月27日 星期一

女性詩選


女性詩選 ◎利文祺
  
這一週的香港詩選,我們將放在女性作家,閱讀她們關於「自由」的詩。
  
我們要讀的詩包含羅樂敏〈鹿的語言〉、璇筠〈夏天,在家中看日出〉、萍凡人〈穿衣裳的樹〉、洪曉嫻〈日常〉、西西〈車過巴勒斯坦難民營〉、和林希澄〈飛蛾〉。
  
羅樂敏〈鹿的語言〉以文明和自然做對比,認為唯有「自然」才能解放我們。不同於羅樂敏,璇筠的〈夏天,在家中看日出〉卻回盼城市。她知道城市不是田野和靜海,卻能在此感到滿足自在。萍凡人〈穿衣裳的樹〉是異域的自由。洪曉嫻的〈日常〉寫香港人雨傘革命時刻的反抗和對自由的渴望。西西的〈車過巴勒斯坦難民營〉則看到巴勒斯坦人被世界忽略,他們的消亡竟是以色列的興起,這是極大的反諷。在〈飛蛾〉,林希澄以飛蛾為喻,談飛蛾撲火一般的趨光或許不是出於自願,而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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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Miss 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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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26日 星期日

邊占卜邊流浪 ◎黃潤宇



邊占卜邊流浪 黃潤宇
 
有一天你會想起我
我正在大街上為你戰鬥
那時候唱的歌你從沒聽過
留在為自己找的水深的墓中
 
直到有一天你想起我
那時候可能已弄丟了眼珠
但是此後一將選擇流淚
非常遠的海水都來沖洗你的輕浮
 
非常可能那一天已經過去了
我們冷靜地看著今天的一切
那條街再也不會有車行過
那些人在路旁喝著茶,抽著大麻
看著小孩們種的花
逐日衍生出另一朵的形狀
 
有一天你一定會想起我來的我笑得比這些沈默的狼群更加燦爛
墳墓中埋著無知和陰謀
大街上會躺著無所事事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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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潤宇,文學月刊《無形》編輯。青年寫作者。
 
取自虛詞p-articles
https://p-articles.com/contributors/%E9%BB%83%E6%BD%A4%E5%AE%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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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沒有」的概念是這首詩很重要的一個主題,一些人的努力不被看見,一些幸福看起來也沒有成本,就在我們習以為常的時候。香港這一代的年輕人,是從太多社會運動之中成長起來的,在運動裡看著外頭的人們,可能給予鼓勵同情,也可能只是冷淡和不解。除去抱怨,這是一種期待的心情,提醒自己正為了所有人努力著,「有一天你會想起我」。
 
也提醒自己,這都是自己的選擇;人們所能關注的事物不多,更多的是眼前的生活,而不被注意的一切就像水下的動靜消音地發生。當自己在街道上晝夜抵抗,與同志唱著團結的口號或輓歌,這些努力過的嘶吼,都要跟著自己的苦難埋葬在我們「自己找的水深的墓中」:更好的時代,是人們再也不必聽到這樣的歌聲。
 
但還是忍不住去想那一天,你想起我,甚至加入了我(「那時候可能已弄丟了眼珠」),在你也有所失去之後;但我告訴你,一旦你選擇了看見傷害而流淚,遙遠的海水也將加入你的感情,我們同樣鹹的眼淚也要沖洗你的眼眶,沖洗你在挺身而出時也自我懷疑是否會過頭的輕浮。
 
真正的期待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像不曾發生過一般,我們冷靜地像今天的一切與我們無關;「看著小孩們種的花/逐日衍生出另一朵的形狀」,下一代,終於能專心、放心為另一種美好努力和耽溺。
 
「有一天你一定會想起我來的我笑得比比這些沈默的狼群更加燦爛」,詩人在這一行用了遠遠多出其他行的字數,表達出一種肯定同時又不太確定的心情,是故作歡笑怕你為自己擔心、又幾乎要哽咽的恨;這一複雜的情緒在這一行中處理得真好。最後,回到詩人的期待,這時代可貴的天真與可鄙的算計都會過去,沒有什麼對抗要再去努力,沒有戰鬥在等著我們,就是我們真正渴望的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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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Scarecrow_iafos

2020年4月25日 星期六

最近的生活 ◎梁匡哲


最近的生活 ◎梁匡哲
 
我不需要超級市場
找袋裝的巧克力
 
那咬下去的聲音
你的乳頭會告訴我
 
他背著那些多產的黑暗
停下來嗅一朵鮮花
 
特別蒙著眼睛的時候
 
我也想要一個身體
讓你來,替他慢慢的洗。
 
想想每次自瀆,整個房間
都是受傷的動物氣息
 
繼續,我說繼續
沒關係真的不會嗆到
 
擠牙膏那樣
總是涼快涼快的
 
攪動它,混進蘋果核
一連串的飛機雲。
 
形狀呢?還是我們初相識的樣子
 
黃昏連爬帶走的
像一群還連著臍帶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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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匡哲,關於詩社成員。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高級組獎項,作品主要散見台灣、香港兩地報刊及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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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hy賞析:
 
這是我最近的生活。
這是我們,最靠近時生活的樣子。
 
初讀梁匡哲的詩,會為其名詞所構築的畫面吸引,巧克力與乳頭,鮮花與身體,牙膏與飛機雲,黃昏與小孩,這些乍看無甚關聯的詞彙,在這首詩裡舒適的被擺在一起,首先你讀到了生活,再讀到詩裡的情人,它們交錯出現,讓讀者能感知詩作想要傳達的事件,又能各自延伸出歧義。
 
在這裡,作者不需要透過巧克力、或親見情人的身體領會味道,黑暗裡以咬以洗,他其實正在嗅聞鮮花。那麼詩裡的「他」又是誰呢?我想是「我」在生活外俯視自己與「你」互動的樣貌,用離開了第一人稱的視角觀察生活。而整個生活裡充滿傷痕與愛,面對自我/房間,「我」有如負傷動物,可是在與另一個人的相會,又是涼快而不陰濕、雲的形狀的樣子。
 
末段寫黃昏,讀者以為生活將要迎來終結,但下句出現連著臍帶的小孩,在初生裡,日子週而復始運行著,這是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樣貌。從這裡可以注意到,這首詩以二句一段的方式,形式齊整的拼出詞彙,二句帶出的語氣像散步,輕輕悄悄走出情節,到最後畫成了圓。
 
香港詩人梁匡哲在詩裡談自我的困難,可在那些矇眼的黑暗中亦有愛,我們可以注意主角動情的深度和畫面的凝視角度,在作者節制力度敘述裡,恰如其分地呈現了現代人的關係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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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最初的生活 #梁匡哲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青年詩人 #身體 #動物氣息 #繼續

2020年4月24日 星期五

曆法 ◎韓祺疇


曆法 ◎韓祺疇
 
日曆上有你的晚年
至於你不敢違忤的所謂凶吉
早已無從稽考,只知道路邊的工程日夜如常
在不宜動土的日子裏,有滲水的牆壁
也有風化的門閂
等待著過期已久的探訪
 
撕去昨日,只有明天如期而至
你已不敢相信未來
但總要計算日子,也許不過
是米勺分厘的準繩
或者前去菜市場的時份
一一關乎你
未必可能到達的明天
 
兒女有你不得不諒解的繁忙
於是日子在寬恕中纖薄
窗外有聳立的高樓
而你總想到半露的棺材
日曆說到今天宜祭祀
 
社工又來探訪,但你分明記得今天不是日子
他們為你撕去一片過期的歲月
你便提醒自己年份的問題
還有身份證為你訂下的八十大壽
牆壁上的水跡如常
你愈發討厭流質的事物
譬如早餐的麥皮、滲水的牆壁,以及
日子之類
而你分明記得今天不是日子
 
工程的噪音成為辨別時間的指涉
有時你瞻望窗外的行人,想像自己
也被瞻仰着,曆法便是你生存的憑證
日曆說到今天宜婚嫁
於是你為六十年前的儀式
敬上一杯未竟的酒
 
明天因循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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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祺疇,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職教育副刊記者。作品散見港台各大文學刊物,作品〈曆法〉獲得「2017年金車現代詩網路徵文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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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曆法,是計算日子的方式。新曆舊曆,標記著國定假日或者吉凶宜忌,是最具體的曆法,落實在日曆紙上、農民曆簿裡。更抽象主觀的曆法,則是人們各自的生活景觀,感受時間經過的方式,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生活,也就有多少種的曆法,計算著心裡時間的痕跡。
 
這是一首由老年視角出發的詩。一位每日還讀著日歷的老人,居住在一個已經不需要日歷的工程時代,「只知道路邊的工程日夜如常/在不宜動土的日子裏……」敲敲打打,「也有風化的門閂/等待著過期已久的探訪」,老人每日看日曆、撕日曆,等待著約定的日子,一張一張地「撕去昨日」,卻「只有明日如期而至」,約定的人始終不來。
 
詩中把老人一天的所見所聽,他的生活空間連接到他的內心時間。我們總說,長大以後時間就會變得越來越快,或許那差別只是我們觀察時間的頻率變得更少了,詩中的老人不是,他所等待的事物,正與時間牢牢地綑綁在一起,於是他對日曆與所有時間的符號、象徵都萬分在意。約定的時間以及,生命剩下的時間,所以看到門閂他想起了等待的訪客,看到高樓他想到了棺材,半露著,像也在等待著他。
 
「今天不是日子」,時間既是期待亦成了限制,甚至為一種迷信:社工如果在不對的日子來到,約好要來的親人是否也會失約?身分證、早餐的流質食物、失修的牆壁,全部也都在提醒著他的時間走到了最後,而一切都在流逝。他就只能,只能對自己的曆法保有信仰。「曆法便是你生存的憑證」,如果心中的時間失去了規則,他也再難肯定自己的存在。所以仰仗著日曆上的宜忌,他要為值得的回憶舉辦儀式,「敬上一杯未竟的酒」。
 
最後,詩人以單句成段,讓末兩段之間的空白被放大到極致,敬完酒後,文字的沉默把情節──老人的命運推向了虛無,不論他最後的結局為何,「明天(都將)因循而至」。
 
這是一首好悲傷的詩,年輕的詩人以自己的同理想像,描繪出了這一位老人;相同的情事,卻真正屢屢發生在我們周遭。雖然我們的世界充滿了時差,雖然人人都擁有各自的曆法學,但希望讀完這首詩的你,可以多打電話,多多回家,好好與親人享有共時的溫暖,還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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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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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法 #韓祺疇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青年詩人 #今天 #明天
 

 
 


2020年4月23日 星期四

又一次地球自轉輕妙的完成 ◎楊靜得


又一次地球自轉輕妙的完成 ◎楊靜得
 
紅鼻小鹿終於遇上聖誕老人
又一隻中華海豚失蹤
孩子們高興的接受禮物
火箭終於到達木星
十三歲非洲女孩要嫁人
鑽戒總算預備好
排隊坐上擠迫的地鐵
在高空欣賞下面的積雲
地球第二百億道彩虹出現
朱古力心太軟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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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靜得,一名中學生,喜歡創作和戲劇,曾參與香港話劇團《美好的一天》。
 
(取自《字花》第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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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淵智賞析:
  
  這首詩收錄於字花第二十三期,主題為透光詩──守夜之年。
  
  面對每天反覆地跡近於枯燥的平常,日光的偏移、星月的起落,似乎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週期,然而在作者筆下,這樣的週期卻因為視角而有了錯位,引領我們以不同的視野去凝視這個世界。
  
  一切都從標題開始,「又一次地球自轉輕妙的完成」,地球自轉一圈,日月便成就了一天。但作者卻將這樣的一天描述成某種卡榫,在不斷地運轉中突然輕妙地對上了軸線,而一切就此靜止,讀者的眼光便隨著作者開始以文字的速度環繞著地球,凝視隨著經緯線劃分的萬物。
  
  從聖誕節開始,「紅鼻小鹿終於遇上聖誕老人/又一隻中華海豚失蹤/孩子們高興的接受禮物」。對一個人而言,當有了工作能力,便會被視為是一個成年人,並有資格在這個社會獨立生活。同理,對一隻小鹿的成長過程而言,當牠遇上了聖誕老人,代表牠擁有了與聖誕老人四處送禮的資格,某種成年禮似的恩賜。然而在馴鹿的成年儀式完成的同時,地球的另一頭卻有著另一群中華海豚,面對填海、漁獵以及水質汙染等等生存威脅,卻無法來得及長大,只能在日漸狹仄的空間中苟延殘喘。相對之下,我們的孩子在這樣的日子裡,卻能夠與家人圍坐在聖誕樹下,開心地拆開彼此贈與的聖誕禮物。短短三句內,便勾勒出了三個異地三個物種身處的天堂地獄。
  
  接下來「火箭終於到達木星/十三歲非洲女孩要嫁人/鑽戒總算預備好」,從地球的角度看向宇宙,火箭到達木星耗費時間之長,對應了地球上一個年輕的十三歲女孩童婚時生命之短,宇宙的浩瀚與人的渺小在詩中對比。出嫁時,女孩拿的鑽戒卻是來自無數非洲同鄉礦工的血汗,而他們或許終其一生都負擔不起這樣的嫁妝。
  
  最後「在高空欣賞下面的積雲/地球第二百億道彩虹出現/朱古力心太軟出爐」,感受了苦痛之後,便是快樂的累積,作者將我們帶到了雲層上的高空,看著底下浮宕的一層層雲朵,剛好下過雨,二百億道曾有的彩虹造就了這樣的一日,白色的雲就像朱古力,將這樣的一天緊緊包裹在核心裡,而當卡榫卡上時,便這樣成了定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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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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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地球自轉輕妙的完成 #楊靜得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青年詩人 #朱古力心太軟<3

2020年4月22日 星期三

貓的消逝 ◎嚴瀚欽


貓的消逝 ◎嚴瀚欽
  
有時風恰好吹過,葉子
被偶然如這米陽光的命運摘落
你讀書、寫字、
在樹枝切割的間隙找尋一隻貓的痕跡
腳印開出花朵
有人說冬季的雪地會因此鬆軟
也有人說詩人會在呷完一壺濃茶後變成貓
  
然而牠的確是不見了
童年的瓦礫被風掀起
一如所有註定失根的葉子
糜爛在雨水滴濺的巷子裡
滲入青石板下亙古湧動的泉水
——蒼白且悠長的目光
於是你更加確信牠的消逝。
更加確信牠無法在狹長的屋脊
找到愛情
  
逃遁了就逃遁了吧
夜的眼睛有光
總是走在歸來的晚上
 
2018.12.27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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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自述)
 
嚴瀚欽
想了解我,讀作品就可以了。
 
(作者介紹出自聲韻詩刊第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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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ㄉ翰賞析
 
養貓是很多人的愛好。雖然貓並不容易親近人類,不過有貓陪伴時總會有種安定感。但當貓咪消失時,我們該怎麼辦呢?在這首詩裡,作者以一隻貓的消失為契機,透過貓的消逝描寫對於離開的人事物的懷念。首段「有時風恰好吹過,葉子/被偶然如這米陽光的命運摘落」,以葉子的偶然掉落暗示貓的消逝,搭配「恰好」、「偶然」,隱隱指出人事物的逝去是那麼突如其來且措手不及。但這種措手不及,在第一段裡提到的陽光、風、花朵等自然事物的作用下被淡化了,讓找尋貓咪的過程顯得愜意許多。
 
到了第二段,「然而牠的確是不見了」將前面一段明媚的好光景一掃而空;直指「貓不見了」這個事實的同時,代表發話者開始意識到美好的人事已經逝去。面臨悲劇的發生,作者以雨天的巷弄為主要場景,並透過「瓦礫」、「青石板」等物件強化了這份冷的感覺,反映出內心的悲傷。而「的確」、「註定」、「確信」這幾個詞的使用,強調貓的消失是既成的結果外;看似決絕的背後,其實也是一種自我催眠,安慰自己必須接受事實。
 
來到最後一段作者反轉了這樣的心境。一句「逃遁了就逃遁了吧」,表明接受事實且能坦然面對。但是否真能永遠放下、不去掛念呢?「夜的眼睛有光/總是走在歸來的路上」當視角轉向黑夜,設想夜裡有雙貓眼也一樣凝視發話者、並正往這裡走著的同時,也透露出對已離開的人事物仍懷有深深的依戀。
 
遭遇深愛的人事物離開自己時,真的可以面對並放下嗎?愛是如此深刻,要人學會「豁達」,感覺就像背叛過去的這份關係一樣,幾近不可能。但也許透過書寫,將那些遠離我們的美好人事召喚至眼前;試圖釐清情感的同時,也能安置內心最深處的想法。讓自己在這記憶與想像所組成的蒼茫之境,與他人共命,也與自我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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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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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的消逝 #嚴瀚欽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青年詩人 #逃遁 #歸來

2020年4月21日 星期二

悼亡 ◎林洛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悼亡 ◎林洛
  
課後,電車仍然走到了金鐘
無印仍是這樣的雅緻
像這裡的文化
充滿著優閒,還有認真
真誠相信,我們還會再見
彼此的靈魂
斜斜豎起太古廣場的花
都不見了。巴士輕聲駛過
那個夢中驚醒的人,靈魂早已離開
像打開窗子一樣
  
想像自己的頭七,太古廣場
還記得你嗎?
你在死去的地方死去
像留下便要見證離開
也像我們。在你遺失以後
城市和路燈變得明亮
忘記下車,我閉起刺痛的雙眼
無法想像煙霧的譬喻
手心只剩下掌紋,無法擦亮眼睛
  
這時,電車不應走得
那樣飛快,軌道也不應這樣
順從,固執地行駛規劃者的權利
把一切可能視為脫軌。以後
儘管一切都被目為爛鐵破銅
許多西裝仍在你最後活著的地方
閒聊,坐著那些石壆沒有名字
也就沒有記認靈魂的方法
  
電車沒有放晴
沒有雨水把水宕放在手背
眼後沒有雨衣
我們身上也沒有傷痕
它們永遠留在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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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自述)
  
林洛。香港人。青年寫作者、業餘編輯。在讀中大碩士,素緣茶香筆酒,屢有遇合。每次寫作都像虔誠叩問,現已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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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張木木賞析
  
作者林洛對這首詩下了這樣的註解:
  
「他死去了。他們都死去了。而我仍活著,餘下的兩百萬人仍活著,彷彿活著是為了觀看,觀看我們所愛的城市步向死亡。
  
記於清明節,二零二零年四月四日。」
  
兩百萬的數據,或許是出自香港反送中抗爭時,上街頭的人數。這些倖存的、在乎這片土地、想要守護這片土地的人民,親眼看著所愛的城市步入死亡。
  
電車的行進貫穿了整首詩,命運的路途,彷彿軌道的絕對性一般。而詩中用死去的靈魂,終於在彼方獲得自由與解脫,反映倖存的人,依舊未能鬆綁,在見證離開時,彷彿死去一般活著。
  
開頭用了兩個「仍」字,描述表面的現狀,依舊是優閒地過、認真地過,同時還要真誠地相信「還會再見彼此的靈魂」。而「靈魂」早已離開,像打開窗子,這裡可以解讀為,靈魂之窗終於在彼方打開,在離開後終於自由。
  
接著「我」開始想像,「在你死去的地方死去」。這裡的兩個死去應當是不同的,「你」的死去,是自由與解脫,是在彼方開了窗;而「我」則是困守在此,無法推開窗子,如同死去。這種說法在第二段的結尾可以看出,眼睛因刺痛而無法睜開,靈魂之窗緊閉,於是忘記下車,成為留下的人,見證離開。
  
所以在這種留下比離開更難以承受的情況下,電車不應該一如既往的快,軌道也不應該順從這樣的速度,遵循常規,把一切可能視為脫軌。知道時間會讓一切變為爛鐵破銅,為了價值、為了這片土地的奮鬥,都可能在未來,變成「許多西裝仍在你最後活著的地方閒聊」。披著外殼的現代人,坐在你生前的位子閒聊,忘記過去,而石壆上並沒有名字,也就沒有記認靈魂的方式。
  
電車終究沒有放晴,但手背上也沒有雨水,這並非因為終於能用雨衣防潮,保護自己不被淋濕,而是因為雨總下在更深層的地方,如同傷口永遠在更深處。
  
或許在防疫當道的此刻,已經成為詩中的未來,我們是這麼容易遺忘。這更加顯得這首詩刻劃之細膩,把現狀與未來看得如此透徹。人還是要悠閒地活著,順著電車的軌道,偶爾脫軌,同時不能忘記,在彼方有靈魂的窗口,而更深的地方,傷口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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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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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聲字 #香港詩 #林洛 #悼亡

2020年4月20日 星期一

香港新生代詩選 ◎柄富

香港新生代詩選 ◎柄富
  
上個禮拜我們密集地介紹了香港重要詩人也斯(梁秉鈞,1949-2013)的作品,這禮拜,我們則想要介紹香港更年輕一輩,三十歲以下的青年詩人;這些新生代正風起於《字花》、《聲韻詩刊》、「書寫力量」等等的刊物與平台之上,也登陸了不只香港青年文學獎,包含金車等等各大台灣的文學獎項,都可以看見聽見他們的身影與他們的詩歌。
 
其中有中學生、碩士生,也有剛剛離開學院開始工作的人。他們的書寫是正抽芽茁壯,深根於香港也正撼動著香港與其周圍地帶的青年之樹。本周選詩雖只有幾首幾人,但希望大家能見到這些香港青年詩人的作品與實力,並透過自己的認識去彌補我們選詩難免的遺珠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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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Leung Ching Yau Alex、lens
 

2020年4月19日 星期日

非典時期的情詩 ◎也斯

非典時期的情詩    ◎也斯
 
要來的人不能來,要去的
旅程未知能否成行
靜止在這裏,有些甚麼
在肺裏發熱,懷疑的細菌
蛀食你,蝕成了兩瓣
疏落的葉子,喉嚨在發癢
忍住了許多睡不着的夜晚
不敢咳出來,怕惹起周圍
恐慌的目光,腳踏沓雜
四邊的座位在一剎那撤空了
 
在橋底才用木屐打過小人
用白虎和豬肉安撫驚蟄的季節
霉雨潮濕的牆壁守候了一個春天
等的是要來的沒有臉孔的
恐懼?多年潛伏在陋巷的轉角
在門窗破舊的裂縫之間的甚麼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襲擊我們胸中最黑暗的角落
呼吸變得急促的夕陽
映照在金屬大廈的玻璃幕牆上
一層病弱者迴光返照的紅暈
  
其實都在同一條船上,何必
盡在咒罵鄰座的人?
喉管或已生銹,積滯的
思維沒有好好疏通
秘密沒法永遠隱藏在地下了
你的非典型地擴張的熱情
一下子公開在冷漠的眼前
戴上口罩,不見羞愧或鄙夷
自嘲的眼睛也自憫,隱藏了
但也同時顯露了那麼多
  
我寫信給你:體溫恍惚
寫字的時候病情或昇或降
文字只能面對無盡的孤獨
在頹唐自棄中輾轉反側
荒廢的時光中我們成為了思念
看不見親人互相懷疑
隱藏了的臉孔轉向憤懣還是感激?
總有徹夜不眠的人扺抗狙擊
當他們病了,我也病了
是一曲漫長的音樂,起伏轉折
我們彼此合奏到終場
  
從滑坡的地方開始學習忍耐
在隔離的病床上思念彼此
牆外的人目光想穿透牆壁
看見牆內人模糊的形象
世界是一具隆隆的機器,觸手
冰涼,你摸索修理壞了的零件
在傾斜的屋樑 下嘗試站直身子
我裏面還有你相信的一部分
也許終不會完全被病菌所腐蝕
我仍要有日與你在陽光下相見
  
剛聽見你的聲音,一下子又消失了
是船隻在霧中呼喚彼此嗎?
遠方再一座城市失陷
多年積存的文物毀於一旦
最脆弱的不知是內心還是外壁
可是龍捲風過後,大橋的支架倒塌了
不,仍有車輛在大橋上掠過
霧鎖的對岸再現小鎮的人家
明天,我將會再見到你嗎?
經過了這一段炎夏的夢魘
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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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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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鄺鉅裁賞析:
 
2003年,我只有八歲,對於沙士(非典型肺炎)的印象十分模糊。記得當時每天早晨上學前要量度體溫,寫在家課冊裡給母親簽名。直到一天,教育局宣告停課,悠長假期從天而降。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這一年遙遠且陌生。時至今天,在2020年讀這首詩,卻有一種錐心刺骨的震撼,如意外拾獲一封陳舊的書信,當中的內容如預言般實現,收件人是十七年後的香港人,包括我。
 
這首詩如時代的切片,深刻地書寫了瘟疫下的香港。字裡行間充滿了細節,如段一以「不敢咳出來」、「座位撤空」這細微的動作,表現人們面對病菌時的恐慌。詩人在散文〈戴上口罩的城市〉中,把瘟疫形容為「一場意指不穩定傳播極多元的後現代疫症。閉上眼睛 ,彷彿可以想像無數的病菌,不規則地向四方飄散」[1]。恐慌和猜忌是生活的日常,一場突如期來的瘟疫只是使它們具體化和放大。
 
段二中的「打小人」是一種流行於香港的巫術,在陰暗的橋底進行,如鵝頸橋橋底,籍著委託巫師以鞋子擊打紙人,鎮壓生活或職場上的小人,袪除惡運。其實小人就是引起我們恐慌和猜忌的人。我們卻無法預料,病菌是沒有名字和臉孔的小人,如命運一般降臨在所有人身上。恐慌和猜忌從陰暗角落滋生,蔓延到整個城市。迷信在瘟疫中變得徒勞,「沒有月亮」暗指神明的缺席,還是衪故意躲藏,讓瘟疫降臨?
 
因恐慌和猜忌,我們變成了命運共同體。
 
段三,「船」的意像常常被用來指涉香港,如歌曲《獅子山下》寫道:「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當時的政府刻意隱瞞疫情,一眾高官眼裡只有經濟發展,防疫政策遲遲不推行。怨聲四起之際,詩人既向我們作出提醒,亦諷刺政府:同是香港人,為何能妄顧人命?彷彿在疫情的隱瞞下,人們更能洞悉真相。詩人曾寫道:「口罩遮住了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 ,好似隱藏了許多表情。但正因為遮住了半邊臉孔,也份外叫人去細看那眼眼流露了甚麼 、想那遮掩着的半邊臉巴在表達甚麼」[1]。縱使戴上了口罩,卻無法隱藏我們的情緒,它使我們更注意到靈魂之窗——眼睛,透露出人們矛盾的情感,如自嘲和自憫。
 
在危急存亡之秋,書寫顯得格外無力和孤獨。段四中的「寫信」或許在映射寫作。詩人曾在訪談中在說:「我覺得書信是一個平視的角度,不同於演講或者訓話,而是彼此來往。」[2]我們不妨回到詩的標題〈非典時期的情詩〉,情詩在大時代的脈絡下,看似微不足道,但對詩人來說,它承載著最真摯的情感。詩中的「你」不是一個特定的對象,而是所有的香港人,甚至「你」、「我」已經不分彼此。在瘟疫之下,為求自保,我們雖然保持物理上的距離,卻同時產生了一種連結、同情,甚至思念。我們思念你思念的對象,他/她在隔離的病床上,也許是你的親人、愛侶或摯友。可見,全詩的書寫角度不是菩薩低媚的憐憫,而是平視的同情與關懷。
 
段五,詩人把世界比喻為壞掉的機器,以傾斜的屋樑借代為家園。2003年,香港不僅有沙士,巨星張國榮自殺身亡,政府強推廿三條立法,七一五十萬人大遊行,失業率高達8.3%。縱使香港社會滿目瘡痍,詩人仍然深信,在我們當中一些重要的部分是不會消失的,也許這正是同情與關懷。他向我們承諾「在陽光下相見」,陽光是美好的將來,亦是當下的期盼。相對而言,面對未來時所感到的迷惘是迷霧。追求民主和自由不果,歷史建築被遂一清拆,回憶被強行抹去。但在霧裡,詩人確實聽見我們呼喚彼此。最後,詩人以一連串的問句,提出對香港人的關懷,和對處世的反思。「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仁慈,如果我們能銘記這段非典時期的經歷,便能帶着同情和關懷繼續生活,努力讓香港變成更美好的地方。
 
如果我們能銘記。一年後,歌神許冠傑在《04’祝福你》寫:「04/祝福你/祈求禍劫遠離/還望/神祐香江大地;回憶/莫再追/不必憂鬱淚垂/平復你心/找生存樂趣」[3]。
 
回憶莫再追,人們總是急於忘記過去。不要憂慮,要快樂。今天聽起來,多麼諷刺。2003,2020,歷史的意義在兩個時間點之間跳躍,詩歌的意義不在於忘記。「在陽光下相見」,十七年後,這句話不禁使人聯想到「在煲底下相見」(煲底: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不知道如果詩人還在世,會對2020年的香港人寫出怎樣的詩歌?但我能確認,這首〈非典時期的情詩〉中的愛與關懷永遠不會失效。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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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1]也斯,〈戴上口罩的城市〉(2003)
 
[2]《今天.香港十年》,〈歷史的個人,迂迴還是回來:與梁秉鈞的一次散漫訪談(訪談:鄧小樺)(2007)
 
[3]許冠傑,04’祝福你,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LIC1Los_i8
 
[4]無線電視,2003年香港大事回顧,https://youtu.be/DA2h2mMPo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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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 #也斯 #非典 #戴上口罩的城市 #疾病
 

2020年4月18日 星期六

夏日與煙 ◎也斯

夏日與煙 ◎也斯
 
而最重要的是
夏天早晚要過去了
早晨跟著早晨
然後你們就會說
說整個秋天的壞話
 
懷念昨夜 想著今夜
比夜更燦爛的是沒有的了
煙花唱著
橘黃的窗外有人唱著
音符是死的
洋台上誰不知道呢
在早晨裡他們就盡想這些
 
至於煙 煙並不永恆
夏天也不是的
而她們仍舊以一柄陽傘
釘太陽的手在牆上
仍喜歡冰淇淋的顏色
用顏色種植昨日
的昨日
 
當然還是昨日的風采
泉水冷冷的 我知道
還有化石 還有草
可是既不寒冷也不固定的
夏天出現在洗衣舖的蒸汽機上
以煙的手以煙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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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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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冠冠賞析:

夏日與煙兩個象徵涵括了許多性質:像是不定型、繁盛、多變化等諸多可以形容的語詞,套用在也斯寫作時,上個世紀的背景,經濟和文化還在快速發展中的香港,這兩個物件似乎捕捉到了這個城市的時間與物質,成長及消逝的狀態。
 
想到繁盛或變化,為何是必須是夏日而非春日呢,或許可以從此詩的出處的書名《雷聲與蟬鳴》去推演,春日同樣擁有雷聲和蟬鳴,但也只是剛開始,強度絕對不及夏日時那般旺盛,城市的季節感不同於鄉下,春秋兩類具有過渡性質的時間並不明顯,而相較嚴冬時杳無人煙的印象,夏日伴隨著人煙的景象是更精確的城市風貌。
  
「夏天早晚要過去」看起來只是一句現在式的句子,但之後提到的「早晨跟著早晨」讓上句變成了兩個主詞夏天之早及夏天之晚在行動,變成了現在進行式,這個城市如同其社會時間,遲早要消逝,這是必然。秋天承擔著由盛轉衰的開始,承受著壞話,也變成必然。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而音符的死,暗示了表演者的表演的完成以及結束,一切都是過程,煙花、冰淇淋是具有迫近感的事物,如同日本人觀看櫻花,是短暫而美好的指涉。
 
泉水、化石及草像是各種時間的狀態:逝去、留下,固定在某個地方,而如何在城市捕捉夏日的痕跡,也斯提出了煙作為城市時間的顯影劑,蒸汽機的上的煙看似慢慢消逝,但也同水氣無所不在,美好的時間亦是,城市亦是,它們某些部分會消逝,時間、物質、人及之精神都可能慢慢不見,但它們的美好也存在見證城市發展之人的心中,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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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詩 #也斯 #音樂 #時間 #夏日 #煙火

2020年4月17日 星期五

剝海膽◎也斯

剝海膽◎也斯
 
藍衣的婦人
坐在屋前
剝海膽
一堆又一堆
黑色的海膽
一堆又一堆
怒張的刺
 
用鉗子鉗破
帶刺的黑色
剖開
堅硬的心
婦人們
從那裏挖出
一點柔和的橙黃
 
走了一個早晨的路
我們翻過
一堆又一堆
黑色的岩石
一堆又一堆
嶙峋的臉
最後才看見
山的裂縫中
露出柔和的海
 
坐在雜貨店前
剝海膽的婦女旁邊
破碎的海膽殼
也散播波濤的鹽味
呷一口咖啡,你說:
「春天的感覺
就像把牛奶倒入咖啡裏
緩緩的
在心裏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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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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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三進賞析:
 
看到「海膽」兩個字就餓了,我開始有點後悔選擇這首詩。想起海膽那鮮豔橘黃的視覺、柔滑的口感,入口後,海的味覺在口中炸開。我應該要坐在日本料理店點菜,而不是坐在這裡敲著鍵盤。
 
不過這就是「海膽」,美好味覺與奢侈享受的象徵,這是我們僅知的部分,並非牠的全貌。試想,如果點了一碗海膽丼,但送上來的是一整碗黑又刺的帶殼海膽......想必那會是另一種視覺(與觸覺)的震撼。
 
〈剝海膽〉一詩不難,宛如紀錄片一般,也斯將我們從餐桌前帶到漁村,看著以剝殼為生的婦人,為了不多的金額,重複剝開海膽堅硬(且刺手)的外殼,從硬黑中取出柔黃。又比如翻山越嶺走過艱辛的路,最後抵達撩人的海岸──凡是甜美的果實,皆須辛勤的栽。或者更進一步說,有時候艱辛的過程,是一種提味。
 
人生避不開刺與苦,但這都只是調味,目光應該放在最後──海膽,或在咖啡中化開的牛奶。也斯這首詩發表於1977年,隔年,他離港赴美攻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或許也斯創作此詩的同時,手中正掐著一杯純黑咖啡,想像未來的挑戰與苦味,心中正對自己喊話:「牛奶(或者海膽)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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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也斯 #海膽 #宵夜文 #慘了看完這首就餓了

2020年4月16日 星期四

給苦瓜的頌詩 ◎也斯


給苦瓜的頌詩 ◎也斯
  
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裏恢復過來
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
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
度過的歲月都摺疊起來
並沒有消失
老去的瓜
我知道你心裏也有
柔軟鮮明的事物
 
疲倦地垂下
也許不過是暫時憩息
不一定高歌才是慷慨
把苦澀藏在心中
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
太多雷電的傷害
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
我佩服你的沉默
把苦味留給自己
 
在田畦甜膩的合唱裏
堅持另一種口味
你想為人間消除邪熱
解脫勞乏,你的言語是晦澀的
卻令我們清心明目
重新細細咀嚼這個世界
在這些不安定的日子裏還有誰呢?
不隨風擺動,不討好的瓜沉默面對
這個蜂蝶亂飛,花草雜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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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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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Cookie Monster賞析:
 
提到關於苦瓜的詠物詩,不禁讓人聯想到余光中的〈白玉苦瓜〉,但相較於余光中從古物聯想到文化中國的龐大,這首詩更偏向個人內在的沈澱與被理解。
 
開頭作者先告訴我們背景是一個「反覆的天氣」,敘述者先從苦瓜的外皮,理解到對方的立場:「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敘述者深知現實的苦難,不會要求對方不合情理的放下過去,而是以理解面對對方的柔軟與個性。
 
對方不外放,而返回內在的過程是一種苦的沈澱。苦瓜又稱君子瓜,因為其在烹飪時,苦味不會沾上其他菜,會「把苦味留給自己」。作者利用這樣的特性,完整對方的形象。有趣的是,在這首詩中關於「苦」的敘述,作者並不以苦難、苦痛形容,在繞過情緒性的呼喊後,更映襯出對方的沈默與堅韌。
  
最後一段,敘述者從對沈澱的理解,轉為敘述對方理想的高度。世間都在追求「甜」,唯有苦瓜利用其苦澀清明眾生,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形象。但這首詩是從詠物出發,比起屈原的自命清高,苦瓜藉由他者的理解,更有其深度與隱忍之情,而在這樣的理解中,也得以窺見敘述者的投射與立場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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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也斯 #香港詩 #苦瓜 #詠物詩

2020年4月15日 星期三

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   ◎也斯


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   ◎也斯
 
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
我們帶着
        昨夜的記憶
走進今天的機艙
 
已經飛越了汪洋
小孩背囊上的時鐘
指着香港的昨天
一個男人關上頭頂的行李格
我看見透明膠袋盛着獅頭
我聽見舞獅的鑼鼓
 
我們帶着種種奇怪的東西前行
我們帶着白天
            來到黑夜
帶着東方來到西方,
              帶着自己
 
來到他人
        帶着你的香港照片
帶着一瓶未喝完的酒
帶着一段未分明的感情
帶着曖昧國籍的護照
                  不知如何的將來
突然來到新的關卡
回答突發的問題
              一隻腳踏在新的邊界上
沉重的過去讓人無法舉步
在空空的四壁之間
沉重的記憶令人無法抬頭
細看窗外世界彩色的廣告牌
 
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
在早晨帶着白粥的味道
                    喝一杯奇怪的綠色冷飲
帶着另一雙手的溫暖
                  扶着冰冷的鐵欄
帶着一段未寫完的信
                  一個未說完的故事
一種要向人解釋甚麼的心情
來到一個
        又一個
空的房間
 
我把沉重的行李擱在牆角
在窗旁看你拍攝的照片
那些舊街道既熟悉又陌生
翻開舊報紙尋找消息
                  香港是甚麼?
是一件沉重的行李?
我帶着你的照片來到異地
我帶着我的文字
來到你的照片
我在上邊漫游
帶着說不分明的感情
帶着逐漸形成的觀念
停駐在門邊
          打開房門
新的房間改變了舊的觀念
當我提起筆來
那些舊日的街道
              我們走得出去嗎?
 
我在一個外國導演的鏡頭裏
看見了中國的山河
我在螢幕的光影裏
聽見了一個香港的笑話
我在電傳回去的信裏
問起擠提和新建機場的爭論
                        香港是甚麼?
是武打片的血腥?
是一個重複的笑話?
華埠的書店裏盡是明星周刊
功夫電影的錄影帶
人們也帶着這些東西旅行
茶樓裏都是鎖鎖的廣東話
點心比過去精緻了
「香港人走到哪裏都是一樣!」
這是恭維還是批評?
我帶着問候來見朋友的親人
我說他近來起色很好
他的家庭美滿一切正常
我望着異國的街景
我是在虛構一個香港嗎?
 
你的照片重疊了其他照片
樹影後的窗紗裏
浴盆裏有母親和嬰孩
少年躺在床上
四周圍繞着單車和雜物
馬里奧打開雪櫃門
盤算該吃甚麼
            一個家是甚麼?
撒了一桌的砌圖游戲
餐桌上的一盆燒牛肉
早晨裏大家圍坐讀紐約時報?
桌上有昨宵留下的奶瓶和酒瓶
傍晚母親和女兒相擁坐在沙發上
背後窗玻璃上有萬聖節綠色的骷髏
 
我好像踏進
一個一個異國的家庭
翻過書頁
        我還是在外面
 
我們是在用照片
虛構一個一個家嗎?
我想用眼前的景物
溶化舊日的想法
有時舊日
        又要改變眼前的事物
 
在這暫時的住處搬動暫時的家具
陳舊的地氈
          兩盞相像的燈
不知怎的就像欠了一幅編織
令事物變成一個家的種種
                      聲音和顏色
 
華埠的街道上
老婦人背着沉重的行囊
移民家庭搬過來整個貨櫃的感情
我這樣旅行
          也帶着沉重的手稿
你拍了的照片
            和沒拍的照片
想有一個家
          沒有一個安頓
都帶着這麼多東西
這是懷念
        這是詛咒
這是責任
        這是多餘的重擔
這是生命
        這是累贅
這是我們的快樂
              這是我們的悲哀
這是前行
        這是後退
這裏面有意義
            這裏面盡是荒謬
這裏面有許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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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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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Quarantine(隔離)成爲近期網路世界的關鍵詞,移動在現在來看似乎成爲一件奢侈的事,更遑論是搭乘飛機、越界東西。德語裏鄉愁Heimweh 是由Heim家鄉和weh 痛組成,與之相對的是Fernweh ,Fern指的則是遠,亦即渴望前往遠方。帶著游離與邊緣性格的也斯,其詩就如同這兩個德文詞彼此不斷拉鋸,其有相當本土的詩作,另外卻在旅居海外的日子寫成遊詩。遊詩是也斯詩歌創作裏的重要主題。也斯喜歡旅行,他的詩隨著他的人在東京、柏林,在多倫多、普羅旺斯,在蘇黎世、昆明旅行,也斯在詩裏僭越,身體夜行。
 
「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這次是來回的行旅(sojourn),還是單程的離散(diaspora)他鄉?那東西可以是什麽?詩中說:「我們帶着白天/來到黑夜/帶着東方來到西方,/帶着自己」,東西可以是那原鄉記憶的「透明膠袋盛着獅頭」,可以是從東方飛行至西方,語義的雙關為詩歌製造了詩意。我們可以繼續追問,形式上一左一右的排列,可意味著的是東西方的區隔、時差、語言、歷史、文化的區隔,隻身在外的香港人帶著那「帶着曖昧國籍的護照」,是西方的英國殖民地護照,還是東方的中國特區護照?
 
「不知如何的將來」,九七的未定,那沒有未來的未來,在八九六四後,對於回歸還有信心嗎?當時這些在香港仍來存在的問題,促使了香港一波的美加移民潮,也斯不直言這些問題的核心,而是透過其在詩中一貫的手法,不斷地追問逼近問題的核心,詩人不説但問題的答案早已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香港是什麽?」當身處海外時,總會這樣問,故鄉是什麽?故鄉的輪廓是越遠越清晰,近看卻糊成一片,我們可以透過文化指認原鄉,不過將原鄉的記憶拼凑起來時,敘事者說:「當我提起筆來╱那些舊日的街道╱我們走得出去嗎?」,,香港銀行的擠兌、赤鱲角機場新建的爭議,現在離你遙遠。
 
然而又回到華埠的街道上,華人在異地的城市裏,因思鄉、生活習慣構建了一個比中國還中國的小中華,而那小香港也以假亂真似的再現,敘事者也難免發難:「我是在虛構一個香港嗎?」,望向西方的家庭時,那是香港家庭的再製,但又不再是香港,敘事者格格不入,好似一切竟是虛構。
 
殖民的愛恨消失以前,可以用什麽溫暖香港人的臉?在九七前反思香港人身份時,是矛盾,是曖昧。末段詩人除了維持左右(東西)句式外,使用「這是」不斷在詩的末端叠加,情緒也再次叠加。
 
也斯曾問:「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那位處帝國的邊緣性格、對於未來的使不上力,是難以言道。若回到這首詩的問題,「香港是什麽?」我想,那是懷念、詛咒、責任、多餘的重擔、生命、累贅、我們的快樂、我們的悲哀、前行、後退。不管到了哪裏,香港人也帶著一起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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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也斯#我們帶着許多東西旅行#九七回歸 #香港是什麽 #東西 #Quarantine #Heimweh #Fernweh #故鄉

2020年4月14日 星期二

靜物 ◎也斯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靜物 ◎也斯
  
本來有人坐在椅上
本來有人坐在桌旁
本來有人給一盆花澆水
本來有人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那個隨著音樂起舞的人
那個喜歡吃麵條的人
那個喜歡喝白開水的人
那個戴頂帽子擋陽光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是一個想與你好好說的人
是一個與你緊緊挽著手的人
是一個想與你一起高聲歌唱
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輾成了碎片
撞成了彈孔
吹成了風砂
撒成了灰塵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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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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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聲.字」小編 李蕪 賞析
  
在1989年天安門學運之後,香港詩人也斯寫下了這首〈靜物〉,借詠物以悼念中共鎮壓下的亡者。這首詩的結構安排簡單卻又有效,詩中的敘述與摹景,是四句一段,如首段云:
  
  本來有人坐在椅上
  本來有人坐在桌旁
  本來有人給一盆花澆水
  本來有人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讓我們試想「本來有人」重疊的作用:句子強調出「本來」以及「有人」,於是讀者可以感覺到曾經不只一人在此,而今那群人卻不在了,於是導引出單句成段的疑問句:「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閱讀這首詩時,讀者(「你」)宛如在看一幅室內的靜物畫,「旁白」(詩人)為「你」勾勒出一群已不在場的人,他們「隨著音樂起舞」,「喜歡吃麵條」,「喜歡喝白開水」,「戴頂帽子擋陽光」,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並且循序漸進,「你」將感覺這群人與自己的聯繫正在加強,因為他們:
  
  是一個想與你好好說的人
  是一個與你緊緊挽著手的人
  是一個想與你一起高聲歌唱
  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
  
這群人不是「你」生活裡的陌生人,他們想與你交流,他們與你緊挽著手,想與你一同高歌,而且還是「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仰望天空,當然不只是字面義,亦具有象徵涵意,例如追尋遼闊、自由而理想的世界(凡是落實來解釋的同時,當然也限縮喻依的可能性)。而這群人,「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詩裡展示的是他們消失前在做的事: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他們變成一個個為了心中的信仰、關懷而投身運動的人,且彼此站在一起,甚至不惜犧牲個人生命。
  
然後「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每當這個疑問句再度出現時,情感的分量亦隨著故事推展而愈顯得沉甸甸。接續的一段,便是全詩中最猛烈、殘酷的句子(如果詩歌如同樂曲,此處也是最激越的一節):他們如同物品一樣,被輾碎,被彈孔打穿,「吹成了風砂/撒成了灰塵」。字面上不見血,卻血流滿地;不說中共鎮壓的酷虐,卻盡顯其酷虐。
  
而這首詩的巧妙之處,不僅在於能放,更在於能收。「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詩人(文本)所給予的回答先是高亢激情的,隨後是沉痛哀婉的,最末又回復到平靜雋永的畫面: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他們仍然存在於「你我」的存在裡,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裡的「陽光和空氣」、「盆花和桌椅」;存在於我們的閱讀之中,就像此刻,當我們在閱讀著詩的時候,那些已然缺席的前行者,他們所投身的理想及其價值,並未隨風消散。
  
以上主要談的是涵意層面,這一段再稍微補充寫作上的技巧。一開始提及四句一段,我們讀完後可以注意到,每一段之內,四個句子的安排,多是從輕到重,由淺至深,例如前文單獨引出的幾段;或有上下兩句間的輕重均勻而彼此互補,例如「本來有人坐在椅上/本來有人坐在桌旁」,或是「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再則,每段之內重複的字詞,如一開始的「本來有人……」,第三段「那個」如何如何的「人」,第五段「是一個……」,第七段「變成……」,既製造節奏感,語意上又有適當的調整,到第九段的「輾成」、「撞成」、「吹成」、「撒成」的句首動詞變化,既微妙又準確,甚至結段的「變成了」也與第七段「變成」(像是進行中)情境上有所不同。這些細節,均可覺察出詩人用字遣詞的功力。
  
最後做個延伸:就詩作上來觀察,也斯在創作時,應曾聯想1960年代美國風行的反戰歌曲〈花兒都到哪裡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這首歌是1956年時美國民謠歌手彼德.席格(Pete Seeger)自烏克蘭民謠改寫,從「花兒都到哪裡去了」啟始,寫及少女摘花,送別她們的情郎,這些年輕小夥子上戰場,後來卻長眠墓園裡。也斯〈靜物〉提問的方式及其內裡的情懷,與歌曲有相近之處,大家如果將前者與〈靜物〉的文本對照思索,對它們各自的意象安排、結構方式,以及情緒如何跌宕,將別有一番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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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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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聲字 #香港詩 #也斯 #靜物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2020年4月13日 星期一

也斯詩選 ◎哲佑





也斯詩選 ◎哲佑
  
也斯(梁秉鈞,1949-2013)是香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對香港文學的意義不只在於作品的分量,更在於作品中所尋覓與形塑的香港主體性。透過極其敏銳冷靜的目光,也斯書寫香港城市的繁華、沉醉與冷清,紀錄了一個時代,也為香港文學寫下了自己的面貌。如同他的生前遺願:「寄望香港文學能得到本地以至世界的廣泛關注」,也斯是一位心懷土地認同的作家。
     
也斯早年的著作與譯作多在台灣出版,出版的第一本創作《灰鴿早晨的話》(散文集),就在台灣成為一代文藝青年的啟蒙讀物(比如夏宇),與台灣的淵源頗深。在本月的香港專題中,集中討論也斯的詩,希望能夠藉由詩作,擴散對香港殖民歷史的共感,也許對身在台灣的我們也是一種苦澀與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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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2日 星期日

白 ◎彭礪青

白 有字 有三角 有名.png

白 ◎彭礪青
  
馬列維奇,你是知道的。
必需有一種白色比白色更白色。
必需有一種人民比人民更人民。
白色需要被清洗、被洗劫,
從此它不再成為一種顏色而生存而是
作為沒有其他含義的白而呈現。
  
柏拉圖必會諒解你,
他說,馬的原型孕育出一切的馬,
這匹馬我們不會稱為「一匹」
而僅僅是馬,正如沒有人被稱為一個人,
沒有城市被稱為一座城市,
各種方言、血統和信念被洗擦
就像漿過雪白的襯衫不再負荷
色彩黯淡的污漬。
世界回到一,沒有紛爭。
  
種族中之種族?白中之白?馬中之馬?
世界省卻不少核彈和外交辭令,
只有一種貨、一種語言、一種面相、一種軀殼。
時間亦只會永恆不變,
  
我們出發的門盛載著我們回來,
阿基里斯繞著自己那魁悟的身軀跑步
雙腳從來沒有離開過地面。
  
或許這個「一」亦不過是你眼中的幻象。
它不再有開始和終結,界線
就在體內蠕動與蠕動的褶皺之問,
沒有光、沒有影,混濁如一盆汚水,
爆炸即收縮,呼喊即寂靜,離開即回歸⋯⋯
時問被吞噬於一片血肉模糊的岑寂,
沒有視野,因此亦不再有詩。
直至腹水穿瀉而嬰兒幸運地來到
充滿饑荒和戰亂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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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彭礪青
人到中年,繼續工作、寫詩、看書、寫書評。已出版書評集《日光之下》,正擬出版個人第一本詩集。
〈白〉是翻開法國哲學家Alain Badiou的《世紀》時,忽發奇想而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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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小楠賞析
 
從馬列維奇,乃至柏拉圖,終歸在尋找理想的極致,但是理想的樣貌究竟是什麼呢?藝術家馬列維奇追求著極致,繪畫出了至上主義的重要畫作《白上白》,相信世界上有著比白色更白的白,彷彿真的有極致在彼方等待,那之外的一切都只是接近,詩句因此以「馬列維奇,你是知道的。」點破詩名的〈白〉之用意。
 
哲學家柏拉圖創造出理想型的世界觀,認為這世界上因為有比馬更馬的馬,馬才得以被認知為馬。詩人不禁思考是不是這世界上也有比人民更人民的人民?乖巧而聽命於政府,安分又守著規矩。這些想像超過具體的個體存在,在無人敢膽發言的靜默之中取代了「理想現實」。
 
「各種方言、血統和信念被洗擦/就像漿過雪白的襯衫不再負荷/色彩黯淡的污漬。/世界回到一,沒有紛爭。」阿蘭・巴迪歐在《世紀》一書中,提到俄國詩人曼德施塔姆的詩〈時代〉,受傷的獸失去氣力,漸漸失去感受。因殺害了什麼而得以誕生的思想,不知不覺成為唯一的想像,阻遏了各種可能,生活變成永遠卻空無的追求,彼此趨近而緩慢的分不清楚彼此,那樣的純粹隱含了深刻的危險。
 
一切的奔跑都是假象,因為阿基里斯從未真正的踩踏到地面上,弱點並不存在。那向眾人揭開理想的門使我們得以脫離痛苦,但那門卻又將我們送回原初之處。沒有任何變化,詩人點破道那單調的旋律是種幻覺,當人們的一切聲響都歸於寧靜,時間被折疊之際,詩也將飄然無存。而這仍然是一個混亂的世界,混亂但豐富而充滿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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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2020年4月11日 星期六

拒馬上的啄木鳥 ◎鄒文律

拒馬上的啄木鳥 有三角拷貝.png

拒馬上的啄木鳥 ◎鄒文律
 
衝突過後
人潮褪退
廣場中心堆滿斷裂的拒馬
汽車、傢俱、鐵架、鋼絲
像擱淺的紀念碑,塗滿現成或自製的
淚水、口號、創痕
遠處的橡樹有火炙的氣味
原野吹來秋風滌洗狼藉
順道送來一個啄木鳥家族
黑翅白腹的啄木鳥頂著紅色禮帽降臨
 
當廣場外的人忙於重建、謀生、戀愛
啄木鳥也忙於為木材開洞,穿鑿彈痕
躲避上空盤旋的猛禽
驅趕偷掠成果的松鼠
一顆一顆地蒐集松子、橡實
鑲成碑上的星星、眼睛、寶石
替綱絲掩蔽下的鳥蛋貯糧過冬
  
當黑色的尖喙在偶然檢來的子彈上
演出敲打樂
流浪歌手便會唱出和聲
應答老人散步的節奏
小孩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子
當成紀念品賣給慕名前來的旅客
情人在孔洞中埋藏丟掉鑰匙的鎖,像鳥兒
經久不息地填入堅果
拒馬上的眼睛和星星
代替這座城市的祖先見證
鳥兒墾闢家園
渾然不覺議會正為保育拒馬與否連日辯論
 
雲線變幻
拒馬兩邊暗雲再聚
猶如綿延的荊棘花
 
群眾在對調顏色和旗幟後
屏息靜氣。等待
第一塊石子,第一枚子彈擊出
以先——雛鳥初啼
喚醒環繞拒馬的千萬點晨光
凝結全數炙熱難耐的心
這一刻,終將在歷史的爪控下逸出
 
201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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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鄒文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助理教授,負責統籌及任教該校中文課程。曾獲香港中文大學頒發研究生學術成果(2012-13)及年青學者論文獎(2012)。除從事文學研究,也熱愛創作。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城市文學獎等多個文學創作獎項,2010年獲藝術發畏手須發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著有小說集《籠子裏的天鵝》、《N地之旅》、《到世界盡頭尋找自己》、詩集《刺繡鳥》等共九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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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Now Hong Kong people are to run Hong Kong that is the promise and that is the unshakable destiny.(現在,香港人將會治理香港,這是一份承諾,也是一個不容動搖的命運。)―― Chris Patten, The last Governor of Hong Kong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末代總督彭定康(Chris Patten )在添馬艦上發表告別演説,隔日香港回歸中國,自此每年都有民間團體在七月一日發起遊行示威。
 
當我們在疫情肆虐的時刻,回望2003沙士(SARS)那年七一的反基本法二十三條,到去年反送中的2019,再將時間撥回一點,來到這首詩的創作背景2014雨傘運動前夕的七一遊行後「預演佔中」行動。
 
中港矛盾一切一切的癥結點,都得回到香港人要求的「真普選」。
 
拒馬。是執政黨拒絕和人民溝通的象徵,是政府害怕人民設下的重重防線,是統治者生怕危及其權威的證據。2014年架在總統府和行政院的拒馬,台灣人不是也挺熟悉的嗎?
 
一場人民與國家機器的衝突結束後,狼藉的街頭隨處可見,詩中首段即是描繪這樣的街頭場景,家俱、鐵架、鋼絲,聲援的標語、布條和道具,噴漆在街頭上銘刻著人民的憤怒。
 
「當廣場外的人忙於重建、謀生、戀愛」,詩中出現了啄木鳥,作爲樹木醫生的啄木鳥清理黑警射出橡膠子彈後的彈孔,像它會對樹木做的事一樣填補運動後的傷口,在此詩人將其比喻為運動後,安慰招致「運動傷害」和試圖收拾殘局的人們。若撿到子彈,就像啄木鳥一樣將它填入拒馬,作爲政府和黑警共謀侵害人民安危的證據,作為警察不再是保衛人們而是草菅人命的見證。
 
多荒謬啊!
 
「渾然不覺議會正為保育拒馬與否連日辯論」,建制派掌控的立法會,無法為人民出聲,該保育的是啄木鳥而不是拒馬,詩人抽換語詞製造出香港政治的荒謬。
 
末兩段,詩人描述拒馬兩端激化的雙方,在街道上綿延的拒馬像荊棘,將兩方隔開,所有人都在等待衝突發生的那刻,這首詩像在描寫香港社會運動萬劫不復的衝突,聽令北京、管治優先的特區政府,永遠無法回應真正的民意。一觸即發的衝突,就如去年七月一日衝入立法會塗黑香港區徽、宣讀《香港人抗爭宣言》占領會議廳的人們,記得牆上那面黑色布條嗎?「沒有暴徒祗有暴政!」。若政府已無法代表人民,人民勢必奪回自己的議會。 Hong Kong people know best what is good for Hong Kong.( Prince Charles)
 
香港的抗爭在疫情肆虐的當下就結束了嗎?我想還沒有,他們還在等,等著聽日煲底相見。
 
「港人治港、高度自治」。
That is the promise and that is the unshakable destiny.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詩選  #鄒文律  #拒馬 #啄木鳥 #真普選 #七一遊行 #沒有暴徒祗有暴政 #雨傘運動 #反送中 #反基本法二十三條 #六八九 #柒柒柒  #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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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2020年4月10日 星期五

打開寫滿郵寄地址的水果箱 ◎莊元生

打開寫滿郵寄地址的水果箱 有字.png

〈打開寫滿郵寄地址的水果箱〉 ◎莊元生
 
這就是生活的傷痕嗎?
一個裝臺灣水果的紙箱
估計載過西瓜、旺來與蓮霧
到我手時在小巷燈光昏暗的水果攤
褶疊的重量幽幽穿過校園的相思林
走一段碎石子路從圖書館
踏著葉隙的月色走回研究生宿舍
長廊有衣服晾曬頎長的陰影
 
將一本又一本的書籍放入紙箱
背後無人一陣涼意
猶如在灰燼裏撿拾父親的骨殖入甕
不應有的意象聯想確實在心中昇起
至此相信人生識字憂患始
 
新界東北老家面臨滅村
郵寄地址如何落筆?
填上一個郵箱編號?
學生通訊錄上的永久住址在冷笑
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
最後只剩一個號碼?
 
暑假期間
打開寄回原本裝水果的紙箱
腐爛的西瓜、旺來與蓮霧
一本又一本長途屈曲身體的書籍
伸伸滿是傷痕的手腳
曬過盛夏的陽光
不久又被放回不見天日的箱內
至少厚實的紙皮箱是他們
可以暫時安居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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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莊元生,畢業於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獎及散文獎等。作品散見於香港及臺灣各報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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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這就是生活的傷痕嗎?」寫滿郵寄地址的水果箱,已被無數次的打開,復又合起——寄送,抵達。沈甸甸的箱子早已傷痕累累。
 
詩人見著紙箱,彷彿看見自身命運的隱喻,詩人以「紙箱」意象貫穿全詩。
 
首段以回憶切入,敘寫紙箱的來歷,與紙箱相遇的情景。第二段虛實交錯,將打包書籍與「在灰燼裏撿拾父親的骨殖入甕」相連。此時「紙箱」與「甕」連結,象徵的是承裝生活重量的空間。書宛如研究者的根,與象徵家庭根源的父親相互連結。第三段,提示了為什麼詩人必要時時「打包紙箱」,將重要的那些事物帶在身邊,這是失卻根著之地的悲傷。(註一)
 
末段,詩人將寄回的紙箱再次打開,詩人以「腐爛」、「屈曲身體」、「滿是傷痕」形容,旅程波折、昏暗而且壓抑。「伸伸滿是傷痕的手腳/曬過盛夏的陽光」此時的舒展只是暫時的安適。看著壓縮蜷曲的書,詩人深感這些書不應如此對待,就像那從未能好好安置的家,無奈現實不允。「紙箱」這裏化為一只「皮箱」,旅人的行囊與珍貴的家當,不久,又將再次踏上飄泊之路。
 
註一:新界東北發展計劃,1990年代香港政府始研議發展新界東北成為新市鎮,中間因經濟衰退問題而擱置,一直到2007年才再度重啟。2008至2012年期間的政府方與當地居民對話過程並不順利,該計畫涉及當地農地存續之環境議題,與大量居民搬遷問題。居民要求撤回計劃,但政府方不應,繼而引發多次抗爭行動。
 
延伸閱讀:https://www.mpweekly.com/culture/石仔嶺-東北收地-東北發展-111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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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2020年4月9日 星期四

我的快樂時代 ◎曾詠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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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快樂時代〉 ◎曾詠聰
 
最後賣唱的人失去了
對世界的好奇
圍觀的人被生活蒸乾
走到街上,努力與陌生人擦肩
驅散大衣上樟腦丸的氣味
輾轉回到睡了半生的床
繼續輾轉,剩下的半生
扇葉安分守己地轉動
我們卻不明不白地睡去
 
從何時起,我們學懂摺曲身體
緊緊包裹著跳動的脈搏
在雷電和暴雨間顫抖
第二天如常穿戴妥當
拉直腰板
擠進列車深處
點算這個鐘數的恒常乘客
記下他們相似或相同的生活姿勢
 
很多年以後,我才記得
那夜原來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們坐在月光照射的公園
恰似世界只餘下我們一種呼吸的節奏
相互訴說著沒有棱角的將來
以及令彼此無故發笑的體驗
 
或許在更多年以後,我們會碰面
在賣唱的人收拾行李,人群游離的一刻
熟悉的輪廓被瞳孔對上,重新對焦
我們會錯愕,時間銳利的棱角
早早已傷及彼此的腰骨,壓得佝僂
變成拼命握緊扶手的上班族
我們會寒暄幾句,不談甚麼
我們會各自繞道回家
會維持習以為常的呼吸節奏
躺在積存半生餘溫的床
傾聽扇葉和世界不明不白地轉動
然後在淡淡月光下張望
那一套掛在床邊,散發霉味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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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曾詠聰,香港詩人,1990年10月生,煩惱詩社創社成員,浸會大學中文系。喜歡寫詩、看電影。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詩組冠軍。著有詩集《戒和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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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烏龍賞析
 
詩選主編黎漢傑曾提過,在《2014香港詩選》中,他的編選標準除了因當年香港發生較多政治事件,而增加了相關詩作的選入數目外,同時也傾向於選入年輕但未受足夠文學媒體關注的詩人。所以看到「我的快樂時代」這個題目時,或許有部分人腦中會先浮現出另一個香港人──林夕在1998年寫給陳奕迅的同名歌曲。
 
林夕是這麼描繪出他的快樂時代:「讓我對這世界好奇/讓我信自己的真理/讓我有個永遠假期/讓我渴睡也可嬉戲」。而幾年後,當時二十多歲的年輕詩人曾詠聰,又是如何描繪他心中的快樂時代?
 
從前兩段可以看到,詩人先是用了許多生活上的片段,來展現人在生活的同時,如何也被生活給壓縮。首句開始,以「失去」、「蒸乾」等詞,象徵逐漸被磨損的熱情。末四句以固定轉動的扇葉,對比相形下難以有秩序運作的人生,而這裡的輾轉既是經過許多人及地方,也是反覆在床上翻身,努力入睡以便換取下一個明日,即使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過日子,還是給日子過。在被生活消磨下,「我們學懂摺曲身體/緊緊包裹著跳動的脈搏」,即使有過多少雷與雨般的恐懼和悲傷,仍要在隔天將自己武裝成正常的樣子,繼續生活。
 
到了第三段才終於看到詩人正面闡述了他的快樂,「恰似世界只餘下我們一種呼吸的節奏/相互訴說著沒有棱角的將來/以及令彼此無故發笑的體驗」,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詩人與對方,連呼吸的節奏都相同,甚至無須特定原因,簡單的談笑都能感到歡快。當時還沒有誰被磨損,未來還沒有確切形狀,卻在那一刻也因此令人有所期待。
 
然而回到此段開頭,詩人下了一個過去式的但書:「那夜原來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詩末則揉合前三段出現過的意象。曾經那麼快樂談笑的兩人,也都緩緩得被時間稜角給刺穿,回過神來再也沒辦法挺起腰骨,像過去那樣筆直前行。他們都成了那些圍觀賣唱人、被生活給蒸乾的群眾,也成了腦海中曾經記住的恒常電車乘客,有了相似或相同的生活姿勢。
 
儘管彼此都以為彼此,仍與多年前的那一夜無異。
 
再也沒辦法恣意談笑、呼吸節奏仍是相同,卻已非唯一、多年前還沒有稜角的將來成為現在進行式,每天都更傷害自己一些。回家躺在床上,越來越不明白世界運轉的規則,只知道無論如何過生活、無論有多少痛苦不斷發生,地球仍舊持續轉動,日子持續過去。月光再度出現在詩中,然而已不如第三段那樣美好,映照的不是快樂談笑的自己與對方,而是只剩下一件發霉的衣服。
 
但發霉的究竟是衣服,還是本身已經被生活過得生霉,進而沾滿了身軀與衣物?
 
綜觀全詩,對於2014年的詩人來說,「我的快樂時代」到底是怎麼樣的時代?並不是因為過得特別好而留在記憶裡,而是因為後來的日子都被刺得遍體麟傷,那段雖然沒什麼特別,卻無疤無痕的時光,便自然浮了上來,成了最潔白光滑的快樂時代。
 
參考資料:
1. 楊天帥,〈怎樣選,怎樣說──評2013香港詩選〉,(來源:https://reurl.cc/mnLDvG,201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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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