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9日 星期日

非典時期的情詩 ◎也斯

非典時期的情詩    ◎也斯
 
要來的人不能來,要去的
旅程未知能否成行
靜止在這裏,有些甚麼
在肺裏發熱,懷疑的細菌
蛀食你,蝕成了兩瓣
疏落的葉子,喉嚨在發癢
忍住了許多睡不着的夜晚
不敢咳出來,怕惹起周圍
恐慌的目光,腳踏沓雜
四邊的座位在一剎那撤空了
 
在橋底才用木屐打過小人
用白虎和豬肉安撫驚蟄的季節
霉雨潮濕的牆壁守候了一個春天
等的是要來的沒有臉孔的
恐懼?多年潛伏在陋巷的轉角
在門窗破舊的裂縫之間的甚麼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襲擊我們胸中最黑暗的角落
呼吸變得急促的夕陽
映照在金屬大廈的玻璃幕牆上
一層病弱者迴光返照的紅暈
  
其實都在同一條船上,何必
盡在咒罵鄰座的人?
喉管或已生銹,積滯的
思維沒有好好疏通
秘密沒法永遠隱藏在地下了
你的非典型地擴張的熱情
一下子公開在冷漠的眼前
戴上口罩,不見羞愧或鄙夷
自嘲的眼睛也自憫,隱藏了
但也同時顯露了那麼多
  
我寫信給你:體溫恍惚
寫字的時候病情或昇或降
文字只能面對無盡的孤獨
在頹唐自棄中輾轉反側
荒廢的時光中我們成為了思念
看不見親人互相懷疑
隱藏了的臉孔轉向憤懣還是感激?
總有徹夜不眠的人扺抗狙擊
當他們病了,我也病了
是一曲漫長的音樂,起伏轉折
我們彼此合奏到終場
  
從滑坡的地方開始學習忍耐
在隔離的病床上思念彼此
牆外的人目光想穿透牆壁
看見牆內人模糊的形象
世界是一具隆隆的機器,觸手
冰涼,你摸索修理壞了的零件
在傾斜的屋樑 下嘗試站直身子
我裏面還有你相信的一部分
也許終不會完全被病菌所腐蝕
我仍要有日與你在陽光下相見
  
剛聽見你的聲音,一下子又消失了
是船隻在霧中呼喚彼此嗎?
遠方再一座城市失陷
多年積存的文物毀於一旦
最脆弱的不知是內心還是外壁
可是龍捲風過後,大橋的支架倒塌了
不,仍有車輛在大橋上掠過
霧鎖的對岸再現小鎮的人家
明天,我將會再見到你嗎?
經過了這一段炎夏的夢魘
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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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也斯(1949-2013),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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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鄺鉅裁賞析:
 
2003年,我只有八歲,對於沙士(非典型肺炎)的印象十分模糊。記得當時每天早晨上學前要量度體溫,寫在家課冊裡給母親簽名。直到一天,教育局宣告停課,悠長假期從天而降。對於年幼的我來說,這一年遙遠且陌生。時至今天,在2020年讀這首詩,卻有一種錐心刺骨的震撼,如意外拾獲一封陳舊的書信,當中的內容如預言般實現,收件人是十七年後的香港人,包括我。
 
這首詩如時代的切片,深刻地書寫了瘟疫下的香港。字裡行間充滿了細節,如段一以「不敢咳出來」、「座位撤空」這細微的動作,表現人們面對病菌時的恐慌。詩人在散文〈戴上口罩的城市〉中,把瘟疫形容為「一場意指不穩定傳播極多元的後現代疫症。閉上眼睛 ,彷彿可以想像無數的病菌,不規則地向四方飄散」[1]。恐慌和猜忌是生活的日常,一場突如期來的瘟疫只是使它們具體化和放大。
 
段二中的「打小人」是一種流行於香港的巫術,在陰暗的橋底進行,如鵝頸橋橋底,籍著委託巫師以鞋子擊打紙人,鎮壓生活或職場上的小人,袪除惡運。其實小人就是引起我們恐慌和猜忌的人。我們卻無法預料,病菌是沒有名字和臉孔的小人,如命運一般降臨在所有人身上。恐慌和猜忌從陰暗角落滋生,蔓延到整個城市。迷信在瘟疫中變得徒勞,「沒有月亮」暗指神明的缺席,還是衪故意躲藏,讓瘟疫降臨?
 
因恐慌和猜忌,我們變成了命運共同體。
 
段三,「船」的意像常常被用來指涉香港,如歌曲《獅子山下》寫道:「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當時的政府刻意隱瞞疫情,一眾高官眼裡只有經濟發展,防疫政策遲遲不推行。怨聲四起之際,詩人既向我們作出提醒,亦諷刺政府:同是香港人,為何能妄顧人命?彷彿在疫情的隱瞞下,人們更能洞悉真相。詩人曾寫道:「口罩遮住了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 ,好似隱藏了許多表情。但正因為遮住了半邊臉孔,也份外叫人去細看那眼眼流露了甚麼 、想那遮掩着的半邊臉巴在表達甚麼」[1]。縱使戴上了口罩,卻無法隱藏我們的情緒,它使我們更注意到靈魂之窗——眼睛,透露出人們矛盾的情感,如自嘲和自憫。
 
在危急存亡之秋,書寫顯得格外無力和孤獨。段四中的「寫信」或許在映射寫作。詩人曾在訪談中在說:「我覺得書信是一個平視的角度,不同於演講或者訓話,而是彼此來往。」[2]我們不妨回到詩的標題〈非典時期的情詩〉,情詩在大時代的脈絡下,看似微不足道,但對詩人來說,它承載著最真摯的情感。詩中的「你」不是一個特定的對象,而是所有的香港人,甚至「你」、「我」已經不分彼此。在瘟疫之下,為求自保,我們雖然保持物理上的距離,卻同時產生了一種連結、同情,甚至思念。我們思念你思念的對象,他/她在隔離的病床上,也許是你的親人、愛侶或摯友。可見,全詩的書寫角度不是菩薩低媚的憐憫,而是平視的同情與關懷。
 
段五,詩人把世界比喻為壞掉的機器,以傾斜的屋樑借代為家園。2003年,香港不僅有沙士,巨星張國榮自殺身亡,政府強推廿三條立法,七一五十萬人大遊行,失業率高達8.3%。縱使香港社會滿目瘡痍,詩人仍然深信,在我們當中一些重要的部分是不會消失的,也許這正是同情與關懷。他向我們承諾「在陽光下相見」,陽光是美好的將來,亦是當下的期盼。相對而言,面對未來時所感到的迷惘是迷霧。追求民主和自由不果,歷史建築被遂一清拆,回憶被強行抹去。但在霧裡,詩人確實聽見我們呼喚彼此。最後,詩人以一連串的問句,提出對香港人的關懷,和對處世的反思。「你我可會對彼此更加仁慈?」仁慈,如果我們能銘記這段非典時期的經歷,便能帶着同情和關懷繼續生活,努力讓香港變成更美好的地方。
 
如果我們能銘記。一年後,歌神許冠傑在《04’祝福你》寫:「04/祝福你/祈求禍劫遠離/還望/神祐香江大地;回憶/莫再追/不必憂鬱淚垂/平復你心/找生存樂趣」[3]。
 
回憶莫再追,人們總是急於忘記過去。不要憂慮,要快樂。今天聽起來,多麼諷刺。2003,2020,歷史的意義在兩個時間點之間跳躍,詩歌的意義不在於忘記。「在陽光下相見」,十七年後,這句話不禁使人聯想到「在煲底下相見」(煲底: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不知道如果詩人還在世,會對2020年的香港人寫出怎樣的詩歌?但我能確認,這首〈非典時期的情詩〉中的愛與關懷永遠不會失效。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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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1]也斯,〈戴上口罩的城市〉(2003)
 
[2]《今天.香港十年》,〈歷史的個人,迂迴還是回來:與梁秉鈞的一次散漫訪談(訪談:鄧小樺)(2007)
 
[3]許冠傑,04’祝福你,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LIC1Los_i8
 
[4]無線電視,2003年香港大事回顧,https://youtu.be/DA2h2mMPo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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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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