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日 星期三
天橋上看風景 ◎呂永佳
天橋上看風景 ◎呂永佳
深夜的時候,熱風依舊吹過馬路
紅燈不再是紅燈,電車路上再無電車
崇光百貨不再是崇光百貨
廣場上的大鐘無人再看
深夜的時候,它們已經失語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
街道彷彿懂得成長
我們找回自己的臉和眼睛
在深夜悄悄滑下
走上駱克道、波斯富街
在那還亮的天橋上,躲雨、安靜地等待
點菸,些微寂寞。
而我們,突然憔悴
招牌凌空,綠燈還在閃著
我們發現城市有永遠亮起燈的地方
暗的地方卻永遠在暗
我們漸漸談及我們已經失去的:
曾經想在時代廣場種一棵柏樹
相信白沙道有一天會下雪
相信維園再沒有遊行
再沒有片片燭光,再沒有永不靜止的悲歌
相信圖書館裏再沒有傷痛的文字
相信海裡再找不到碼頭的殘骸。
有時渴望在馬路上跳舞
有時夢想在樹上撫摸天空
遇上微笑的鷹。城市有愛
游泳池最深處有七歲孩童的夢
床頭的燈永遠不會關上
像是夜裏的流螢照亮寫滿秘密的白牆
那遠遠落後的自己就在眼前
何時我們的勇氣只足夠抵擋一夜的冷鋒
即使沒有攔路的車
我們還是要走到更暖的地方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每天尋找和反省
像咬着一根麻繩,拖着一頭牛
們只有單薄的身體、凌亂的感官
我們不過像櫥窗裡的塑膠人像
等待陌生人為自己穿上他們喜歡的衣服
等待過路的人在自己的身上
投射與自己無關的欣羨目光
最後皮膚因退化而僵皺
像硬掉的記憶,等待脫落
點起菸,我們躲進些微寂寞裡
我們想起多年以後的深夜
當我們的眼睛,逐漸衰老的時候
有一天我們會突然記起
落在街上那已經碎掉的剪影
今夜,我們約定將來
要把它們逐片拿起:
那一棵柏樹,那半條下雪的街道
那一根菸的時間,那些微的寂寞
雖然我們終究懂得,它們的意義
僅在於它們的消逝
或在於它,根本從未發生
是的從來沒有不是失語的時刻
我彷彿在電車軌上的電線行走
伸出雙手,勉強平衡
並沒有鼓起勇氣張開眼睛的時刻
卻時時想像腳下的深寒、顫抖
有時我聽到叫我走下去的聲音
有時聽到叫我歇一會的聲音
有時我彷彿聽到七歲時潛入泳池底部
輕輕吐出的志願;有時我彷彿聽到親人的笑聲
有時希望自己像斷線風筝,只知自由不知掉落
有時我妄想自己是一隻烏鴉,完全地融入深夜裏面
有時我渴望長出鷹的眼睛,但卻是一隻懂得微笑的鷹
我們還在無人的天橋上面
靜聽逐漸頻密的腳步聲
世界不會因為誰而停下
電車在總站為了明天而蠢蠢欲動
我們總是渴望,跌進晨早的光線裡
在那最柔和的藍色中得到安慰
明知道枯萎,也希望明天會開出一朵透明的花
在那薄如蟬翼的花瓣上面
奢想刻下不變的筆跡——只是我們太疲累
還在那亮着的天橋上面
看着風景,然後選擇遺忘
坐着、麻痺,最後溜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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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呂永佳,香港詩人、影評人。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及香港大學教育系畢業。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文學雜誌《月台》創辦人之一。著有詩集《無風帶》、《而我們行走》,散文集《午後公園》、《天橋上看風景》。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寫作班導師、青年文學獎評判、大學文學獎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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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Cookie Monster賞析:
去年清明,跟著當時的P一起去了香港。香港的路面充斥著遊客、行人和中國珠寶店,於是香港的公車、叮叮車、建築都要往上生長,在溽熱的風中爭取自由的空氣。也因此詩人選擇在遠離喧囂的深夜,走在銅鑼灣的街道,暫且與繁忙的白日保持距離。紅燈與電車都逐漸消解,敘述者逐漸「找回自己的臉和眼睛」。站在在天橋上,可以暫時離開秩序的理性,更貼近感性與回憶。
第二段敘述者開始訴說那些已經失去的、城市以及自身的記憶。敘述者走上駱克道、波斯富街,一路走到具有抗爭意義的維多利亞公園。彷彿一場沈默的遊行。他期待這座城市不再會有傷痛,他仍然記得天星碼頭的重建前的模樣,以及童年還是相信愛與自由的那個自己。雖然他說:「即使沒有攔路的車/我們還是要走到更暖的地方」但在城市的櫥窗裡,人們都將被物化,被抹平差異與記憶。於是敘述者開始嘗試找回自由的感覺,在天線上頭行走、雙手張開,想像飛翔與空氣。但現實的嘲諷與墜落,亦充滿了對夢的想像。
到了結尾,敘述者站在天橋上,期望用記憶書寫不變的一切,包括理想、溫柔與愛。但在天橋上逐漸升起的黎明,意味著白日的秩序即將回來,那些深夜的夢也將麻痹與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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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許芷熒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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