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1日 星期二

什麼時候我們記得的會是那些輕撫過我們的風 ◎宋尚緯

 

什麼時候我們記得的會是那些輕撫過我們的風 ◎宋尚緯


1.

人們把得來的愛

都鎖在身體裡

把摘下的謊言

都放進自己的心裡

什麼時候

我們開始沒有底線 

我們什麼時候會記得

那些吹撫過我們身邊的風

而不是那些劃過我們

尖銳與帶血的蒺藜

 

2.

我們用著相同的語言

說著不同的謊話

我們都有言不由衷的理由

像是一陣雨

雲承受不住它就落下

每個人都是逼不得已

每個人

都知道自己應該像一陣煙

逐漸稀薄

逐漸被吹散

逐漸被一陣雨帶往新的地方

 

3.

偶爾也想放棄

那些等待太漫長了

為了一顆果實

承受更多的暴雨

我們都在谷底

看著橋

等著誰也落下來

 

4. 

以為一切

都該更簡單一些

餓了就吃

累了就睡

別期待那些尖銳的

變得圓潤

別奢望那些傷人的

變得柔軟

日子多過一天

我們就更短一些

短到最後

就再也看不見自己


——宋尚緯,《好人》(台北市:啟明,20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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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尚緯


1989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創世紀詩刊同仁,著有詩集《輪迴手札》、《共生》、《鎮痛》、《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與《無蜜的蜂群》,雜文集《小結》,散文集《孤島通訊》。(修改自《無蜜的蜂群》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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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鋼筆人 賞析


一般提到詩名長的詩人,宋尚緯可能並不會是馬上被聯想到的對象,畢竟他的詩集大多名稱簡短(《輪迴手札》、《共生》、《鎮痛》、《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無蜜的蜂群》),然而在詩名乃至於詩句上,宋尚緯會端看情況運用較長或較短的詩名與詩句。這首詩雖然詩名長,不過大多詩句較為簡短,長的詩名讓人容易去預設這首詩內的情境,而較短的詩句則讓人容易閱讀,甚至可能因此留白而使讀者產生想像,讓讀者更能自己詮釋詩作,完滿其意義。


這首詩的標題〈什麼時候我們記得的會是那些輕撫過我們的風〉提示了我們平常記得的並不是溫柔、使我們感到舒適的東西(輕撫的風),而是痛苦。然而在這首詩中,詩人是如何處理這些痛苦?


宋尚緯常在在詩中混用第三人稱與「我們」這兩種敘事者,試圖同時對「你」、讀者、敘事者我乃至於作為寫作者的他自己說話。在《鎮痛》中,這種敘事角度是為了讓作者以敘事者我的角度道出自己痛苦,並期望以此觸及作為讀者的「你」,並且試圖同時給敘事者我與「你」膚慰,效果類似「痛苦的你並不孤單,因為我也一樣,而我們都有可能走出來或好一點的」。


在這首詩中,宋尚緯以類似的角度書寫,卻缺少了最後的膚慰,於是在處理痛苦上,宋尚緯指出人們/我們的殘酷,受過的傷,懷有的惡意,與日漸稀薄的主體;更加絕望的是,詩人不認為人們以某種惡意、謊言對待彼此這件事情是有解決方案的:「別期待那些尖銳的/變得圓潤/別奢望那些傷人的/變得柔軟」生活只能繼續痛苦地過下去,直到自己被消磨於無形:「日子多過一天/我們就更短一些/短到最後/就再也看不見自己」。


對照這首詩所收錄的詩集名稱《好人》,我們似乎可以隱隱感受到,在這樣殘酷的世界中,縱然是好人,當處於糟糕的身新情況下也可能懷有惡意(我們都在谷底/看著橋/等著誰也落下來),而即便想要過簡單生活,也都只能被這世界不斷消磨。


而在這個「做好人的困難」背後,其實還隱隱有個更難以回答的提問:「為什麼這世界如此殘酷,我們卻還要當好人來被如此消磨呢?」


詩人並沒有回答這問題,或許這問題也不需回答,他只是想跟所有想當好人卻被這世界消磨的「你」說,不是只有你被消磨,不是只有你在谷底時會對他人懷有惡意。


我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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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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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來比詩名長啊 #宋尚緯 

#什麼時候我們記得的會是那些輕撫過我們的風

2021年8月30日 星期一

來比詩名長啊  責編文/三進

 

來比詩名長啊   責編文/三進


讀詩有時像猜謎,只不過順序反了過來。


標題似謎底,乍現在讀者面前時,讓人還不太明白。待你涉過濃稠、茂密、不太親人的謎面(也就是詩句)後,回頭再看一次標題。這一次更明白了什麼。


標題,作為一首詩當中,可能會被反顧多次的元素,卻好像最少變化。多可惜。


個性鮮明的詩人,從標題就開始飆人設(想起厭世女王隱匿的〈重點都不要畫紅線〉或者〈兒童節之後是清明節〉);鍛字如金的詩人,光標題本身就是一首詩(每次講到這都要推銷一下林達陽拿下當年聯合報大獎的〈穿過霧一樣的黃昏〉,讓人看到標題但看不到車尾燈)。


不過對於標題的喜好,還是看個人偏好,有些詩句濃重的作品,依舊還是不能沒有清爽的標題。如何拿捏,就不在這多做個人意見的解讀。


回到本週的主題,作為探討寫作形式「奇怪」的最後一週,決定來介紹詩名很長的詩作。沒錯,就是這麼簡單粗暴。


接下來的每一天,詩名將一天比一天長,超乎想像的、惹事一樣長的標題。到底,寫下這麼長的句子,還不拿來湊行數的詩人,到底在想什麼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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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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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來比詩名長啊

2021年8月29日 星期日

對答案 ◎陳柏伶

 

對答案 ◎陳柏伶


失眠的時候

我會默默地

開始對答案


爸媽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老師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老闆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親戚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朋友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伴侶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現實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社會的答案是∴

我答錯了

未來的答案是@@

錯了

那是我的答案

未來的答案是®

全部都

對完了

完了

我把答案

對準自己

一槍

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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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柏伶,愛吃鬼與電影中毒者,有一本碩士論文《據我們所不知的──夏宇詩研究》,有一本博士論文《先射,再畫上圈──夏宇詩的三個形式問題》。著有詩集《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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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今天又是符號當家的一天(笑)。


陳柏伶〈對答案〉一詩,以相同的句式,輪番抽換應對的關係對象(爸媽、老師、老闆......),並且以各式符號作為他們各自期待的答案。


#符號的單向快車


爸媽的期待是+,老師的答案是=,陳柏伶藉由符號限定指示、排除歧異的特性,傳達人生在世始終被迫接受來自他人、社會的單一評斷,由不得己意,彷彿在持續無止境的作答與扣分。


()代表朋友總是給你猜的內心話,......代表兩人關係偶有的沉默,∴是這個以結果論英雄、不在意過程的社會。簡單的符號快速傳達了意旨,也留給了讀者自己去理解、參透的空間。雖然符號的單一性,難免壓縮了詮釋的空間,但依然能會讀者帶來相當特殊的閱讀體驗。


#先不要急著打下去


雖然詩作最終停在略為悲觀的結尾,但從陳柏伶的另一首詩作〈被猜錯是很大的寂寞〉,不難發現她本身並不悲觀的一面。畢竟是個會把詩集取名為《冰能》(有沒有發現諧音?)、封面還惡搞成論文樣(上面還有血跡是拿來打指導教授了嗎)的寫作者。


分享給從本詩中攝取到悲觀的朋友們──就算社會群體的答案再單一、眾人總是跟你宣達同一個浮誇的故事,至少自己的故事,自己看得懂:



〈被猜錯是很大的寂寞〉


今天星期三

神坐到

我對面

讀了一遍約伯記

刻意跳過一些些

撒旦的部分

我很感動

但有點愛睏

我跟祂說:

「下雨吧,下雨吧

淋溼我的信仰吧

雖然我

是一顆小石頭

即使全溼了

內心

還是會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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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江襄陵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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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陳柏伶 #冰能

2021年8月28日 星期六

熊熊 ◎鯨向海

 

熊熊 ◎鯨向海


兩隻熊抱著

他們的冬眠期

毛茸茸的

冒著煙(掩面)

手心互捏,喔喔(幻想)

寒風吹過曠野的空景畫面......

聖誕老公公也是熊

(咦)

自己就是

對方想要的聖誕禮物

(大誤)

汗水淋漓的脂肪啊

(灰熊棕熊北極熊大雄鐵雄…...)

層層相撲對峙

終於靠背靠腰(淚奔)

在一起的感動

(戳)

他們的吻與夢

不可兼得(菸)&(茶)

肌肉骨骼

兇猛起來

陽剛翻滾著(羞),金剛低吼著(跪)

未有雄偉的森林作掩護

卻有鮭魚迴游泉湧之蜜......

驚醒了

仍可感到

彼此大火

(灑花)

在清晨覆雪的市聲之中

窗外天色是迷霧散去的一陣神秘(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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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鯨向海,精神科醫師。

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犄角》、《A夢》、《每天都在膨脹》。

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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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沒錯,眼睛雪亮的你應該已經看出來,鯨向海〈熊熊〉一詩的魔力,在於()的使用。

括弧在詩作中並不罕見,與......跟「」應該都屬詩人常使用的符號。雖然現在會這樣大量使用括弧的創作者,大概只有眼球中央電視台(啊喂)。

〈熊熊〉這首詩之所以特別,在於鯨向海花式展現了括弧的各種用法。以括弧頻繁加入補述,為主述內容定調、甚至放大情緒。且(掩面)(大誤)(菸)&(茶)等網路用語,一再拉近與同樣習慣網路用語的讀者之間的距離。霎時之間感受不只是讀詩,又有點像是鄉民亂入置板凳坐沙發的感受。

只是兩片簡單的(),在標點符號本身的本格用法之外,還加開網路語境的外掛。已讀過此詩的你,不妨試著略過括弧,再重讀一遍,想必不難發現括弧搶戲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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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鯨向海 #熊熊

2021年8月27日 星期五

關節圖像 ◎恣睢麻利

 

關節圖像 ◎恣睢麻利


我會迷失在飢餓感,我會迷失在寂寞

我會遺落在乾淨整齊的回家路上

不管逃到哪裡

每個人都會是痛苦的泉源

我們來彼此灌溉

彼此開放得像朵雲彩,不知道這樣說好嗎?

感覺花瓣就要支撐不住自己

要落去了


落去


 +

   +


  土

    ㄙ


那是第N次無故軟弱

關於葡萄糖胺攝取之必要性

和振振有辭的

典故

是事故

讓你為我寫下初春的風

至今仍不止息

證物是枚重複鍵

從不倒帶

從不輕易回到過去


但是艱難啊

曾經的魂,已不附體

我們是飄浮在空中的植物根部

終於可見繁華,

但就要萎縮剝落

在看不見的陰影中

化為微小的養分

為了另一個我們

讚美世界

Rest in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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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恣睢麻利,水電工,有囤積症。著有詩集《我們的戒菸失敗》。


筆名「恣睢(ㄙㄨㄟ)」出自魯迅小說《故鄉》,形容人為生存而任意為惡之本性;「麻利」則為敏捷之意。那麼,「恣睢麻利」意指手刀為惡不手軟?從詩中讀到的,是生而為人的坦然。


太有個性難以道盡,請自行閱讀專訪:

https://www.mirrormedia.mg/premium/20180309pol001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9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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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恣睢麻利〈關節圖像〉一詩,詩名破題道出「圖像」二字。詩作第二段拆解的「去」字,四散為「++土ㄙ」,搭配逐步拉開的距離,具現了上斷所描述,花朵支撐不住、花瓣四散的模樣。


詩名講的是關節,全詩敘述的確實是支撐,不過是人生的苦撐。並且現在就想膝蓋一軟,奉上一個Orz。


這種人生低潮的落去,或謂撐不下去(急需葡萄糖胺攝取),每個人都有過。原因為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如何苦中作樂,找回殘餘的樂觀。


因此結尾如櫻花散落般,浪漫的為了一「另一個我們」,大方地犧牲自己成為養分。並不需要證明「另一個我們」是否真的存在(要是不小心證明了並不存在,那不是很想屎嗎),只要轉念理解忍耐、消散都是必然,無論是天女散花式炸裂,或者泡沫鋪街般魂淡,好聚好散就是浪漫。


所以記得,如果哪天真的雙膝一軟,記得抬頭豎起大拇指,中氣十足的說一句:「我就爛。」(金髮露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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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恣睢麻利 #關節圖像

2021年8月26日 星期四

關於十萬年前的...... ◎馮青

 

關於十萬年前的...... ◎馮青


那時 我將黑色的船屋

準確地泊進雪花照耀的地方

銀河柔軟 地層空曠

顏色在十萬年前滾盪著

山脈與河流的

悲涼

雪原的外形就像一具斜倚的胴體,一邊留下寧靜的面頰,一邊露出年輕的大拇指,在我們佇足觀察的片刻,船屋的笛聲大作,地球在內部壓縮了所有熔化的礦物質,地表下發出熊熊火光的溫度,來為我們取暖。綿延的地平線上開始初露山脈頭角,白茫茫的岩石平原釋放出薄薄的淡紫及岩波的凹窪,無色的光芒迅速閃過,當我永不再歷史及記錄中走近,當我小心的留白,一千種即將結束的生活及記憶,在雪原的細砂上再度現出它底容貌,我開始佇足觀察,開懷大笑,並且散髮奔跑,我飛揚的髮絲與火山噴出的溶漿,合而為一蒼涼的火球及節拍,並且再度拍打著雪原的翅膀及手指。

真正的雪原,根本就是沒有黑暗的夜啊!根本就是你縛之不得,如意象及文字的鄉愁,沒有任何符號或譬喻能描述雪原,沒有真正的雪原,可以取代我懷疑的官能及旋律的甜蜜。在正、負的輪迴之中,你只能無止境,像沒有墜落的定點似的加速狂奔,我忘記了清晰的夢,椎心的吶喊以及我黑色的船屋。

我忘了,這只是十萬年前的幻影及回聲,比被捆綁束縛的文字還要老。

但是,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每一樣東西都是在變易中,殊化我們不可變易的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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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馮青。自認是一位被台灣哺育成長的詩人及作家,作品風格感性而又犀利,自詩集《天河的水聲 》出版,便頗受詩壇所注目,精確的文字及意象及她不斷尋求變異,風格呈現多樣殊貌,她認為尋找新的出口是希望能讓語言產生一種自然的言說,喜愛的電影及舞蹈賦予她許多養分。曾經在報社及出版社工作,也主持過電台節目,現為社區大學文學與創作專任講師。


主要作品有:《天河的水聲》、《雪原奔火》、《快樂或不快樂的魚》、《藍裙子》、《祕密》、《懸浮》、《給微雨的歌》。曾以〈和我意念的島嶼〉一詩獲吳濁流文學長詩首獎及小說〈懸浮〉獲吳濁流文學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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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林燿德在《新世代詩人精選集》內,把馮青譽為在夏宇出現以前,青年一輩的首席女詩人。肯定她在一九七零到八零年代,對現代派意象營造的傳承與突出。


林燿德拿馮青與夏宇相比,稱她「一開始就抵禦了感性的橫溢」。從〈關於十萬年前的......〉一詩,確實感受到馮青理性架構的那一面。


先從最直觀的視覺上來看,〈關於十萬年前的......〉一詩,經歷開頭數行平淡的描述之後,話鋒與格式突然一轉,進入一連串瘋狂闡述的狀態。不分行的繁複敘述,視覺上呈現塊狀密集的壓迫感,彷彿岩漿突然漫出一般侵略,讓人無可抗拒、喘不過氣。


而從內容來看,以「黑色船屋」駛入「雪原」的黑白視覺衝擊,外加地球擠壓岩漿噴出的大敘述,再跳到雪原無盡的窒息與震撼。意象布置的衝突與敘述的對角線跳躍,如詩句所述「沒有真正的雪原,可以取代我懷疑的官能及旋律的甜蜜。」、「在正、負的輪迴之中,你只能無止境,像沒有墜落的定點似的加速狂奔」,馮青沒有打算優雅的約你喝杯下午茶,而是強拉著讀者往前狂奔──跟不上,是你的落後,不是她失手。


讀者在馮青這首詩的瘋狂架構面前,也只能被震懾,瞠目結舌看著她的狂態。在這瘋狂當中,有些什麼就這樣撞進讀者的心中,那或許就是馮青被雪原、或所謂大自然所震懾的當下,那種對自我渺小的恐懼,外加無可抑制的對自然造物的欣喜崇拜。


本詩傳達的意旨簡而言之:有神快拜。(結局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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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馮青 #關於十萬年前的

2021年8月25日 星期三

無意思 ◎唐捐

 

無意思 ◎唐捐


現在

沒事了

你站

起來

又坐下

寫字

劃掉

不起來

卻走得

出去

地上有

Coca-Cola

明信片

坐下

假寐

而真想

就說沒

事了

捏,碎

又想它

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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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唐捐,本名劉正忠,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生於嘉義。國立台灣大學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現任教於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


曾主編台灣詩學學刊。曾獲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高雄市文藝獎、一九九八年度詩人獎、五四獎之青年文學獎等。著有詩集《無血的大戮》、《暗中》、《意氣草》、《金臂勾》、《蚱哭蜢笑王子面》,及散文集《大規模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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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分行的藝術,就是流暢度控管的技術。應該不會有人想把流暢度搞壞吧?不,相反的,有時弄亂,反而更符合詩人要傳達的情境。


次元切割尊者唐捐(這我擅自取的),除了會在同一行文字中,切出子母畫面(比如〈無饜的青春〉、〈小賦別〉,請自行翻閱《金臂勾》)。還會透過分行,微操斷句,來達成效果。〈無意思〉即是最明顯也最具啟發性的作品。


#碎裂的技藝


〈無意思〉全詩切得細碎,兩到三字就分行,一句話砌成絆腳矮牆。恰如心緒不安、心神不寧時的狀態。


心中有個掛念的念頭,雖然企圖把注意力轉向身旁瑣碎的事物,想從煩躁中分心。想寫東西卻寫不出來、想出門透氣卻並不想真的走出去。唐捐刻意用極瑣碎的斷句來還原此狀態,讀起來斷斷續續(實際讀出聲音會更有感),即便你還沒讀懂文字的意思,感受上已經夠煩了吧?


反之,那些令你讀起來覺得身心流暢的詩句,或許就是詩人細膩安排分行的結果。


說到分心的企圖,唐捐〈無意思〉與楊牧〈蘆葦地帶〉那種,透過繁複的描述,以敘述把思緒拉遠的方式,恰好形成兩種絕妙的對比。(但毫無疑問都是傑作)


#你也來拆拆看


拿一個大家比較熟悉的例子來實驗,如果把大家都讀過的楊喚〈夏夜〉,拿來修改會怎樣。


 當街燈亮起來向村莊道過晚安,

 夏天的夜就輕輕地來了。

 來了!來了!

 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


變成:

 

 當街燈亮起來

 向村莊

 道過晚安

 夏天的夜就

 輕輕地

 來了


 來了

 來了


 從山坡上

 輕輕地

 爬

 下

 來

 了

 


切成這樣的夏夜,欲言而又止,你覺得是什麼,正在從山坡上,爬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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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唐捐 #無意思

2021年8月24日 星期二

莎弗詩抄fr.88 ◎ 莎弗 /陳育虹 譯

 

莎弗詩抄fr.88  ◎ 莎弗 /陳育虹 譯

之前......面對著

......解開了

你會甘願......輕微的

......被承擔起來

有人

更甜蜜地......

而你自己知道


...遺忘......

有人會說

是的,只要我活著

就有愛......

而我說我向來是

堅定的情人

疼痛


......苦澀

但明知如此...不管你

如何,我會愛

為了......的箭矢

我......

...你

......會愛......

 


--

 

◎作者簡介


陳育虹,生於台灣高雄,文藻外語大學英文系畢業。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十數年後,現定厝台北。出版詩集《關於詩》、《其實,海》、《河流進你深層靜脈》、《索隱》、《魅》、《之間》等。


以《索隱》一書獲《臺灣詩選》2004「年度詩獎」;另譯有英國桂冠女詩人Carol Ann Duffy作品《癡迷》、加拿大文學女王Margaret Atwood詩選《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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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財哥體來了(誤)。


大家別誤會,本詩作者並不是財哥專業檳O的擁護者,進一步說,作者甚至並非一個人。這首詩的作者,有三位──一位是原作者莎弗;一位是翻譯與修飾者陳育虹;另一位是,時間。


#三位作者的現身


第一位作者莎弗,出生於西元前七世紀的古希臘,是西洋文學史上第一位留下著作的女詩人。


據說莎弗曾被柏拉圖讚為「第十位謬思」,也曾被亞歷山大大帝時期的學者,列入九大抒情詩人之列。不過因為時代久遠,且據傳作品情慾太流動,遭教會有意破壞,因此僅留下一首完整詩作,其餘皆以殘篇傳世。


而第二位作者陳育虹,依循著當代英美學者的研究,對照了多本英譯本,找出相對完整的多首詩作,加以翻譯詮釋。


不僅如此,陳育虹也投入自己的創作。以代表探求情意的「索」,與浮怯不安的「隱」,兩概念發展成系列對話,絞成情意淌流的《索隱》一冊。


莎弗詩抄多首也收錄於《索隱》中,善營抒情的陳育虹,對照著兩千六百多年前莎弗情意的餘溫──是的,那第三位作者,負責隱蔽、消去一切的「時間」本人──留下的那些殘編,沒被遮蔽、且還流動著的,或許都是真誠不滅的意念。


#所以財哥也可以很浪漫


這樣一首「不完整」的詩作付印流傳,本身即是特殊的存在。並非原作者有意的遮蔽,卻在不完整的詮釋中,反而讓詩意無邊界的漫開。


回到創作本身,過多的描述或許都是多餘的,不需要等時間洗去文字,你也該試試在文句間留白。但是不是一定要用刪節號......就看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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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莎弗 #陳育虹

2021年8月23日 星期一

微奇怪──創作的密室逃脫 責編文/三進

 

微奇怪──創作的密室逃脫 責編文/三進


創作的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透過詩人打破束縛的叛逆企圖,通常我們也可以回推,創作原則的存在。


比如上週我們透過陳黎的〈舌頭〉,看到了不分行的叨絮連言特效;也從羅智成〈春天〉中塞滿的叮叮叮背景音效,感受到平常的留白,是種聚焦;或者從夏宇〈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及林燿德〈銀碗盛雪(序詩)〉的逆向靠右(在紙本詩集內或許是靠下),感受到語境重力的逆轉。


而這週,將進入到「支解」與「裝備」的世界──暴亂的分行、拆解的文字、神走位的標點符號──奇怪嗎?有一點點,但是叛逆脫逃的背後,都有線索。


在進入本週主題之前,分享一下因為臉書排版而無法納入的傑作。陳育虹〈中斷〉瘋狂且完美的展現了,分行與標點符號的暴風雨。真正的精彩無須贅述,請聽陳育虹本人如何詮釋。

https://youtu.be/-xicQ2p7SMk?t=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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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2021年8月22日 星期日

一隻麻雀誤入人類的房間 ◎孫維民

 

一隻麻雀誤入人類的房間 ◎孫維民


在搖動的吊燈和灰白的牆壁之間

在灰白的牆壁和窗戶的花紋之間

在窗戶的花紋和舞蹈的灰塵之間

在舞蹈的灰塵和禁錮的天空之間

在禁錮的天空和燦亮的壁飾之間


在燦亮的壁飾和碰撞的聲響之間

在碰撞的聲響和甦醒的恐懼之間

在甦醒的恐懼和微笑的照片之間

在微笑的照片和光束的腐味之間

在光束的腐味和記憶的碎片之間

在記憶的碎片和沉寂的電視之間

在沉寂的電視和遙遠的林木之間

在遙遠的林木和枯死的盆栽之間

在枯死的盆栽和黃昏的槍聲之間

在黃昏的槍聲和損壞的玩具之間

在損壞的玩具和攤開的報紙之間

在攤開的報紙和猩紅的領帶之間

在猩紅的領帶和稻草人的臉之間

在稻草人的臉和凶殺的戰爭之間

在凶殺的戰爭和鍍金的獎牌之間

在鍍金的獎牌和藥瓶和酒杯之間

在藥瓶和酒杯和黑色的褻衣之間

在黑色的褻衣和床單的皺褶之間

在床單的皺褶和格列佛遊記之間

在格列佛遊記和深秋的田野之間

在深秋的田野和地毯的毛髮之間


它撲動著雜亂的,絕望的雙翅


(一九八七・八)


——孫維民,《拜波之塔:孫維民詩集》(台北市:現代詩季刊社,1991.10),頁13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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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維民

一九五九年生。輔大英文所碩士、成大外文所博士。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臺北文學獎新詩獎、藍星詩刊屈原詩獎、中國時報新詩獎及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等。著有詩集《拜波之塔》、《麒麟》、《日子》、《地表上》,散文集《所羅門與百合花》、《格子舖》。

 

十五歲便開始寫詩,文字內斂簡潔,既具現代感又富含靈性,題材多取自日常生活,看似隨興實則細節與布局嚴謹,質地精純,關注音樂性,在低調淡漠中流露深刻情感和不與世故妥協的純真。


(摘自孫維民,《異形》(新北市:聯合文學,2020.10)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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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一隻麻雀誤入人類的房間〉(以下簡稱〈人〉)收錄在孫維民第一本詩集《拜波之塔》中,這本詩集收錄孫維民1980-1988年間所書寫的詩。有趣的是,在同一本詩集中,還有一首詩叫做〈一隻麻雀誤入我的房間〉(以下簡稱〈我〉),正好排在這首詩之前,在此先引用全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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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麻雀誤入我的房間

它知道如何進來

卻找不到出去的路——驚慌地

在灰白的牆壁與漆黑的恐懼之間

來回碰撞。我撿起飄落的羽毛

想像它的處境彷彿人類

當他脫離同伴終於迷失

並且掉進野獸,或是魔鬼,的陷阱


它在牆壁和窗玻璃的天空假象之間

來回碰撞。一隻糊塗的麻雀

它應該跟隨同伴

遠離人類的住處——

或許相互推擠的高樓終於使它

失去了機警與追逐的曠野

它可以飛過城市的上空

飛過公路,汽車,天線,鐵窗

它可以飛過議會,法院,靶場

甚至可以降落在銅像的頭頂

歌唱排泄——不過,進入人類的房間

這是危險的遊戲

致命的錯誤


我檢起飄落的羽毛,聽到

它顫抖的,恐懼的叫聲

絕望如一雙中彈的花鹿

或是游進網罟裏的魚群——

在越來越瘋狂的碰撞中

我想像它終於了解自己的處境

我想像它終於知道:它,已經掉進

一種可怕的動物,人類,的陷阱


我憐憫地拉開窗子

讓它逃離我的房間


(一九八七・七)


——孫維民,《拜波之塔:孫維民詩集》(台北市:現代詩季刊社,1991.10),頁13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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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詩並不是同時發表在同一本詩刊上(〈我〉發表在《中外文學》,而〈人〉發表在《現代詩季刊》),不過有些共通點,首先是他們發表時間點相當接近,位於解嚴前後(解嚴為1987年7月15日)。然而完成於解嚴前的〈我〉和解嚴後的〈人〉在整體氛圍上都相當森嚴,我們大致上可以想像書寫這兩首詩時,詩人的心態仍在某種高壓的政治之中,而這兩首詩以不同的方式來描寫這種高壓。


然而,這兩首詩的敘事者並不同,在〈我〉之中,敘事者我看著掉落羽毛、絕望的麻雀,主體是我,看著客體麻雀並有所感慨,這是較有距離、較疏離的角度。麻雀原本是自由、甚至可以嘲諷各種政治的(它可以停在議會、法院、靶場甚至是銅像的頭頂),然而一旦落入人類的房間,等於踏入陷阱,這幾乎是明白說出,人類塑造了一種能使自由者恐懼的環境(甚至是政治環境),當無法離開時,在其中的主體甚至會感受到面臨死亡的恐懼。


然而,同樣是對人類、政治的惡意的感慨,到〈人〉時,敘事角度變成以麻雀為主體,作者不斷「以在……和……之間」的句法連接兩樣物品,麻雀在無序的空間中慌張地飛翔,而那些物品隱隱指出當代政治的殘酷,這樣的無序也隱隱呼應著,當時人們一旦不小心踏入政治事件時,經常是求助無門而到處碰壁的;更加殘酷的是,麻雀最後只能「撲動著雜亂的,絕望的雙翅」而沒有任何離開的可能。


雖然照詩集給的時間,〈我〉寫於〈人〉之前,甚至是寫於解嚴之前,〈人〉一詩中以秩序顯現出麻雀的慌張與無序,更顯出奇殘酷的本質。即便蔣經國於1987年7月宣布解嚴,但當時人的心理還沒真正解嚴,政治的禁忌猶在生活之中。對當時的人而言,大家都可能是那隻麻雀,一旦踏入陷阱,便再也沒有離開的可能,只能絕望於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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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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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孫維民 #一隻麻雀誤入人類的房間

2021年8月21日 星期六

舌頭 ◎陳黎

 

舌頭 ◎陳黎


我把一節舌頭放在她的鉛筆盒裡。是以,每次她打開筆盒,要寫信給她的新戀人時,總聽到囁嚅不清的我的話語,像一行潦草的字,在逗點與逗點間,隨她新削好的筆沙沙作響。然後她就停了下來。她不知道那是我的聲音,她以為從上次見面後不曾在她耳際說話的我,已永遠保持沉默了。她又寫了一行,發現那個筆劃繁多的「愛」寫得有點亂。她順手拿起了我的舌頭,以為那是橡皮擦,重重重重地往紙上擦去,在愛字消失的地方留下一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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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陳黎,本名陳膺文,一九五四年生,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音樂評介集凡二十餘種。譯有《辛波絲卡詩集》、《拉丁美洲現代詩選》等二十餘種。曾獲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新詩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梁實秋文學獎翻譯獎等。二○○五年獲選「台灣當代十大詩人」,曾獲邀代表台灣參加倫敦奧林匹克詩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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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Y 賞析


從1975年首部詩集《廟前》出版到2000年代的此刻,陳黎的詩一直都頗具實驗性的風格,儘管時至今日,新讀者乍讀也不會覺得這是「過時」的產物,甚至仍然會認為是前衛的寫作。陳黎的創作頗豐,早期的風格也充滿野心。從語言、形式到題材,皆是寫作者意圖不斷追索與玩賞的技藝。儘管陳黎較為人所知的代表是乒乓相接的〈戰爭交響曲〉,但從《動物搖籃曲》中的〈小丑畢費的戀歌〉、〈魔術師夫人的情人〉、〈黃昏過蘇花公路送癌症病人回家〉就已經能看出許多新鮮的文字有機體。


延續著自己相當有突破性的代表作詩集《島嶼邊緣》(戰爭交響曲也是收錄在此書),這首〈舌頭〉一詩收錄在陳黎的第八本詩集《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評論者賴芳伶認為:「這本詩集在歷史性的前瞻與回顧中不斷自我辯證,既反思了舊有的美學軌範,並努力開放更新詩的形式;當然,類似的用心早在他近十餘年來的詩作中迭番出現;不過,仍以此集為最。陳黎自創的語言遊戲,喜歡大量援用約定俗成的話語和意象,常帶有後設式的自我指涉的傾向,讀者受邀進入詩中世界,聽其喃喃絮語的同時,亦回應了詭譎的閱讀反應。」詩人意圖在此編織的「詭譎」形體,或許也可以和這個月每詩本週的「奇怪」互相呼應。當然〈舌頭〉遠遠也不是陳黎最奇怪的詩,但絕對是其「散文詩」中非常精悍準確的一首。


豪不分行的「散文」詩,本質上會是一種「奇怪」的存在嗎?但是在這個場景的末尾:「她又寫了一行,發現那個筆劃繁多的「愛」寫得有點亂。她順手拿起了我的舌頭,以為那是橡皮擦,重重重重地往紙上擦去,在愛字消失的地方留下一沱血。」卻又那麼荒謬而合理。最廣為人知的那些散文詩代表作,如商禽的〈長頸鹿〉、蘇紹連的〈獸〉或許都是如此。作為一種對於「奇怪排版」的想像,散文詩似乎奇怪又不奇怪。儘管表面上沒有分行,但當「不分行」作為一種詩人有意為之的策略,或許詩作中的節奏、畫面、情節都作為一種隱藏的分行,在寫作者心中完成了。


不同於上述兩首散文詩對於動物性的想像或運用,陳黎的這首〈舌頭〉則是將身體器官(陳黎或許是全台灣最會寫『舌頭』的詩人了)與字詞、情愛的意象交錯,拼揍出如是光景。作為某種「在逗點與逗點間,隨她新削好的筆沙沙作響」在狀聲詞裡也帶有奇妙的情色意味。


見血是正常的,那畢竟是「我」的舌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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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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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陳黎 #舌頭

2021年8月20日 星期五

銀碗盛雪(序詩) ◎林燿德

 

銀碗盛雪(序詩) ◎林燿德

 

  I

在心靈空間中我流逝的身姿都

    圓寂成一只銀質的碗

       盛滿語言如雪

 使兆億光年的宇宙都浴遍光

看那碗中雪

都是文明都是愛

都是我無畏的揀擇。絕對榮耀

           壓縮

   在剎那間相對的永恆裡

     流溢著詭譎與歧義

 

  II

              銀的雪白

              雪的銀白

                  霎時

                  幻滅

                    。

當銀的雪白氧化成硫的黝闇

當雪的銀白融解為水的透明

黝闇便疊入宇宙漆黑的景深

透明便涮亮銀河高熱的軌道         

 

 

*編按:本詩收錄在《銀碗盛雪》詩集中,原詩名僅標為〈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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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燿德(1962-1996)。著有小說《一九四七.高砂百合》、《大東區》、《大日如來》、《時間龍》、《惡地形》,詩集《銀碗盛雪》、《都市終端機》、《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都市之甍》、《一九九○》、《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散文集《迷宮零件》、《鋼鐵蝴蝶》、《非常的日常》、《一座城市的身世》,評論集《一九四九以後》、《重組的星空》等七部,並曾編輯《當代臺灣文學評論大系.文學現象卷》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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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這首詩是詩人林燿德第一本詩集《銀碗盛雪》的序詩,可以看作林燿德對自己早期作品(1982~1986)的一個總結。「銀碗盛雪」是中國禪宗的典故,比較複雜需要解釋一下。此語出自巴陵禪師,是巴陵對其導師(雲門禪師)稟告所悟之法,他說「如何是提婆宗?銀碗裡盛雪」;在此之前,馬祖禪師也曾為《楞嚴經》中「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註解說:「凡有言句,是提婆宗」。

 

「提婆宗」本指的是提婆禪師,提婆初見其導師,龍樹禪師時,投一針在盛滿水的缽中,不發一語,而取得了龍樹的印證;卻在馬祖禪師的註解裡,成為「言句」的代稱,意思是即使不落言詮,「投針入缽」的示現終究是與言句相同的,終究同樣不等於所悟之境。因此「如何是提婆宗?銀碗裡盛雪」,一部分表達的是名相、言句裡有真實義,名相言句卻不等於真實義的思辯過程。

 

化用此義,林燿德取「銀碗盛雪」為詩集名,比喻要留下這些詩句來承載意義的困難:銀碗稀罕難得,白雪稍縱即融,兩者相接何其艱難可貴;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林燿德取了這個名字,是因為他有信心去完成這份困難的表達。

 

在形式上,這首序詩也表現了由上而下的,雪花旋落在銀盆裡的圖像。他要以所有「流逝的身姿」,去「圓寂成一只銀質的碗」,以這樣的努力來盛滿那些稍縱即逝的,如雪的語言。詩人有如此野心,要以這銀碗盛雪的光芒,「使兆億光年的宇宙都浴遍光」。更進一步他去界定這些語言的雪是「文明」,是「愛」,並且都是他「無畏的揀擇」。他相信這個接下詩句的瞬間,能夠永恆地被留下,並且(詩人以正面肯定的語氣說,)流溢著詭譎與歧義。

 

他相信詩句有歧義,會氧化會溶解,會隨時空背景改易,但這彼此消融的過程(銀的雪白/雪的銀白),或許就是那份錯解、誤會,重新體驗的過程,能夠讓宇宙、世界變得更深刻。「銀的雪白氧化成硫的黝闇」,「黝闇便疊入宇宙漆黑的景深」,「當雪的銀白融解成水的透明」,「透明便涮亮銀河高熱的軌道」,也許講的正是對於這份困難的表達,他所抱持的熱切希望和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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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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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林燿德 #銀碗盛雪


2021年8月19日 星期四

春天 ◎羅智成

 

春天 ◎羅智成


 叮叮叮叮叮,

叮時光的平交道叮叮叮叮叮叮

叮已降下了柵欄叮叮叮叮叮叮

叮一顆豆大的雨點突兀地叮叮

叮隨風而至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黑色列車正要南下叮叮叮叮

叮載著大量的煤叮叮叮叮叮叮

叮煤上滴著消融的雪水叮叮叮

叮載著前線下來的傷患叮叮叮

叮一堆不靈驗的預言叮叮叮叮

叮東北季風、舊雜雜叮叮叮叮

叮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叮叮叮

叮八個空車廂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綠色列車正交錯而過叮叮

叮叮噴雲吐霧爬上坡叮叮叮叮

叮叮載著蠶和龍的幼繭叮叮叮

叮叮滿坑滿谷滿眼的花叮叮叮

叮叮一個願望一個失望叮叮叮

叮叮石化工業槽運車和叮叮叮

叮叮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叮叮叮

叮叮八個空車廂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還有什麼會出現?叮叮叮

叮叮我們心焦地等待叮叮叮叮

叮叮探頭四望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兩方無車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我們偷偷穿越了平交道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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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羅智成(1955年1月21日-),出生於臺北市,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文化觀察者。


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曾經長時期參與多種媒體的經營管理,如:報紙、雜誌、電台、電視製作、出版及通訊社等;也曾擔任過相關公職。現為文化創意事業負責人。


著有詩集《傾斜之書》、《光之書》、《泥炭紀》、《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等。散文或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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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這首詩運用了大量的「叮叮叮」,不但產生狀聲詞的效果,也使這首詩的圖像整齊地呈現為長方形,頗有趣味。而假如我們將放置於每一段前後的叮叮叮遮起,便可發現那些藏在眾聲中的詩句。而小編認為可以大致分為三段,以「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當成斷點,分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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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的平交道/已降下了柵欄/一顆豆大的雨點突兀地/隨風而至/黑色列車正要南下/載著大量的煤/煤上滴著消融的雪水/載著前線下來的傷患/一堆不靈驗的預言/東北季風、舊雜雜/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空車廂/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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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列車正交錯而過/噴雲吐霧爬上坡/載著蠶和龍的幼繭/滿坑滿谷滿眼的花/一個願望一個失望/石化工業槽運車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空車廂/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

「還有什麼會出現?/我們心焦地等待/探頭四望/兩方無車/我們偷偷穿越了平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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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詩人便告訴大家,場景發生的地點,那就是平交道。雨點和柵欄一同降下,列車的方向亦同,無人逆向。然後是黑色、煤、雪水、東北季風,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便是冬天的感覺。


再來,新的顏色出現了——綠色。方向也從下降改變成上坡,彷彿一切又將重新充滿活力,如此才有力氣往上攀爬。蠶、幼繭、花,從這些字詞的出現,我們可以感受到春天來臨了,而春天也是這首詩的主題。至於願望和失望,我認為可以對應到空車廂與槽運車,如實的反映台灣的日常景象。

 ⠀

最後,詩人問:還有什麼會出現?焦急的心和四處張望的眼神,趁著沒有車經過的時候,我們跨越了平交道。我想讀到這邊,大家都能感同身受這樣的行為,這個行為承襲了日常感受,也具有春天的俏皮感——春天躲避了陳舊的冬天,正如人們閃過了火車,靈活的躍然於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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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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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羅智成 #春天

2021年8月18日 星期三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 ◎夏宇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 ◎夏宇


    穿過

黑色鞦韆廢墟

  滲出邊界

  延長舞蹈

逼近肉體邊廂

    清晨6時

出了暗淡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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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夏宇,台灣女詩人,戲劇系畢業,寫詩,唸詩,寫流行歌詞和劇本,書籍設計,畫畫,偶而翻譯,不時旅行。

(摘錄自夏宇│李格弟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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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這首詩收錄於自《摩擦,無以名狀》,夏宇將前一本《腹語術》的詩句全部重新剪裁、拼貼而來。詩題〈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取自於另一首詩〈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全文如下:


「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

他或許也曾如此逼近

而我迂迴地倒退著走

回到了謹慎開始的那一個房間


邊界緩緩移動向無可臆度的黑暗

房間如細胞分裂增殖

所有的門虛掩著 

所有的外套解開了第一個鈕扣 

所有的水龍頭漏著水


在深夜 口袋裡藏著指甲

和故事的碎片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終於打碎了

滾落四處

每一滴都完整自足

我們何不像水銀 分手」


既然《摩》與《腹》兩本詩集關係如斯,在閱讀〈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詩時,自然不可與〈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此詩分看。因此,我們便要問了,究竟原詩在談論什麼,而〈我們〉一詩中,又為何要採取此一排版形式來作為原詩的再製?


〈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自題目便揭示出了一個逆反的概念:時間既是不可逆的,談論「過去」本身就代表了一種對記憶、現有因果的質問。一切時間或非時間的問題與答案。因此詩人透過詩句「回到了謹慎開始的那一個房間」,再以次段對房間邊界的探索,隱喻了對於已然破碎的關係之前的種種可能性思索,然而卻如同第三段,所有關係的最終都必然抵達一種崩解,就如同水銀一樣,作為唯二常溫下液態的金屬,水銀在常溫下的姿態總是繃著向外的一切弧形,只要不被觸碰就彷彿可以仰賴表面張力維持著平衡,但無論如何小心維持,液態的本質卻注定了其易變性,因此過去所緩慢累積的一切水銀,也終於會潰決,而成了更細小的水銀顆粒。


而作為〈在〉詩的重組,夏宇把「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該句做為新詩的詩題,並且採取了一種寫作策略:將所有詩句的排版都靠左。在原詩中,我們可以發現夏宇將「邊界」此一概念作為關係的隱喻,而〈我〉詩中,更直接把邊界這個概念以空間和排版畫面呈現,靠右靠左都是基於一條邊界對另一側做出詩句的延展,然而當一首詩決定了要靠哪側時,他就必然失去了自另一側開場的可能性。正如同原詩詩題:〈在另一個可能的過去〉,這樣的排版重新地為另一個可能的過去進行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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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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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夏宇 #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

2021年8月17日 星期二

墳場與魂靈──關於那些「奇怪」的詩 責編文/鄭里

 

墳場與魂靈──關於那些「奇怪」的詩 責編文/鄭里


  第一次讀到一首「奇怪的詩」,是陳黎的〈戰爭交響曲〉。

  大部分讀者對這首詩或許不陌生,全詩長達四十八行,卻只由四個字構成:成排的「兵」是軍隊的齊整隊列,逐漸夾雜的「兵、乓」既是兵刃相接的聲響,也是負傷的兵,而最後佈滿的「丘」則是沉默的墳塚。

  那時候還不是喜愛閱讀的年紀,甚至不知道此刻鋪陳在眼前的這堆文字,原來是一首詩。卻還記得,當時看著詩的末尾,竟感到一股顫慄,彷彿眼前的真是一處寂靜的墓場。

  回想起來,那也是第一次,因為詩而感到震動。

  而在多年後,則讀到一首無法唸誦,甚至無法以常理閱讀的詩,夏宇的〈降靈會III〉,令我感受到不同的震撼。全詩皆為不存在的詞句,彷彿每個「字」都是一個謎語、一個幽靈。

  於我而言,那些「奇怪」的詩作,所營造出的意象前所未有的深刻,甚至打動彼時尚不知詩為何物的我。詩人透過變造排版,建造超越常理的景象、發出文字以外的聲音。接下來的一週,就讓我們跟著這些不同尋常的作品,踏入另一種連想像也難以觸及的,詩的世界。


註:由於臉書排版的限制,故無法呈現〈戰爭交響曲〉一詩,在此附上陳黎文學倉庫的網址,歡迎有興趣的讀者點擊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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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鄭里其他作品可見粉絲專頁:

https://reurl.cc/gW88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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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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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陳黎 #戰爭交響曲

2021年8月16日 星期一

奇怪的知識增加了(貓臉) 主編文/三進

 

奇怪的知識增加了(貓臉) 主編文/三進


終於到了奇怪的八月下旬(你才奇怪),本周開始的主題是「奇怪」。


接下來三個禮拜,我們想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帶大家看一些你可能沒看過的,創作技巧略特殊的詩作。


有內化自舶來的後現代,也有出自創作者自主的叛逆解構。比如:詩不靠左排列會怎樣?不分行會不會爆炸?


更進一步,在詩裡面塞一堆不相干的字會怎樣?把文字拆散會不會被打?用...財哥體...寫詩...會不會...有港絕...?


作為不斷變動、變形,勇於實驗變革的文體,詩人永遠有可能寫出下一首,超出眾人想像的作品。


不過礙於臉書、IG社群版面的限制,很遺憾無法納入許多經典、變革、重口味之作。


諸如瘋狂詩學家兼鏡像之神的杜十三便直接被擋于門外;混血掌門人陳黎的多首後現代經典,也不容於社群平台的窄小版面;還有經常性一個人の卍解的唐捐,很遺憾也無法在臉書上盡訴他的次元切割盪劍法。建議大家自己去翻找詩集朝聖。


就這樣,奇怪的明天要開始了,頭手請盡量伸出窗外(好孩子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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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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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奇怪 #你才奇怪 

2021年8月15日 星期日

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 林餘佐

 

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 林餘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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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薄霧的早晨

都是時光的裂縫

我看見自己涉過濃稠的睡意

緩緩伸展、移動

──像某種兩棲類的生物

離開潮濕的沼澤

艱難地以肺去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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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薄霧就能看見

最初面臨的岔路

昔日的抉擇像是隱喻

指涉出太過曲折的路途

我如何能想像:

另一個自己抵達土製的村莊

沿途繞過時光,找到蟻穴

以餘生等待一場大雨

土裡飛出透明的鬼魂

繁殖出更多的雨季。

接著,收攏自己與時序談和

有如趨光的植物,在夜裡忍住不哭

在陰天偽裝菌類。

 ⠀

繞過惡犬埋伏的巷弄

沿著虛線走進大霧

遠方有人影晃動

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

是禮盒上的絲質緞帶

柔軟地綁著搖搖欲墜的肉身。

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霧裡的磨損

像是砂紙拋光萬物的毛邊

校正後的愛慾:平整、無害便於取代。

我覺得莫名的疲憊──遠方的人

此刻慎重地告別,在霧淡時

他說:「我們都是靜物

在霧裡被神描繪」

 ⠀

大霧遷徙,世界返潮

我與衰敗的穢物等待醃漬

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

還能開出花朵

就讓我矇著眼、變成鬼

從一數到十,彷彿就能聽見

壞掉的樂器哀悼失去的音符

此後,時光詭譎多變

有時天晴有時膠著。我暗自決定:

在起霧時只走同一條路

只犯同一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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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餘佐,嘉義人,現任東海大學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國藝會出版與創作補助。著有詩集《時序在遠方》、《棄之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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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有庠 賞析



追尋作為母題,時間流轉則暗示了可能的變化。人類並不安於原狀,卻害怕那未知的結果,也就形成狀似逞強的不安於室。本首詩的抒情對象並不明顯,反而極力書寫發話者的狀態。


詩人語氣舒緩,帶領我們進入漸變的大霧。陰暗朦朧的質感除透過「睡意」、「沼澤」、「菌類」、「巷弄」等意象,在結構安排上,四節都具有清晰的目標,使我們看見詩人狀似朦朧,實則清晰的思維。


首句便定調全詩氛圍,薄霧內陷而成為「時光的裂縫」,從此陷入難以定位的時空點。抒情主體在早晨薄霧中感到遲滯,劃分情感當中的舒適帶:沼澤/陸地,以自己罕用的方式去愛人,不論是否自願,就連呼吸等小事也變得無可奈何。


前兩節「涉過濃稠的睡意」、「穿過薄霧」具有向前的動能,持續將自己推進霧中,遇見「最初面臨的岔路」初次面臨的生澀感必然引導至面對複雜情況的多重選擇。然而詩人並非選擇言明結果為何,高明地轉向描述尋愛的過程:「沿途繞過時光,找到蟻穴/以餘生等待一場大雨」,詩人唐捐說道這裡暗自疊合蟻穴和鬼魂,「遂能使出『繁殖』這個不可能的詞。」將自我割裂,詩人施展句法技藝後,再寧靜地回歸自持。「接著,收攏自己與時序談和」這樣的自持固然謹慎,何嘗不是重新定位,預示了下次的再出發,同時,回歸時光所統御的領地。


持續朝著比霧更深的所在前進,竟出現看似目標的他者:「遠方有人影晃動/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一邊前進,一邊丟失方向感,禮物般的緞帶也成束縛。視線模糊而意識清晰:「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霧裡的磨損/像是砂紙拋光萬物的毛邊」,體驗到的是一種校正過後的情感,如此不堪便是大霧所給予的啟示?此時遠方的人再度現身,回到詩題,「靜物被神描繪」作為薄霧的說明,一個代詞。


原來在神的目光之下,我們也成了日常瑣碎,被打磨擦亮而無法反抗。此時詩人的思維更加清晰,需意識到身處霧中才得以離開大霧,或不離開大霧。延續極為潮濕的氣息,種籽不至於窒息,愛還能夠生長:「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還能開出花朵」


第一節「艱難地以肺去愛人」到此也不再感到窒息難受,清明地,帶有身體感地描寫如何看見霧、穿過霧、成為霧。水氣氤氳,呼吸困難的肺漸歇。


一切的記憶和失落,僅是時間在我們身上的作用。愛更需要一點幸運,付出真心並不保證任何事。多次的聚焦、收攏、放下,詩人不再哀悼時光如何逝去,令人想到楊牧〈台南古榕〉何以作結:「隔著/著火的柵欄呼喚,使用臨時的/名字,一些有聲符號,和手語/叫我墜落如生澀的菩提」所以是否真正意義上地離開了霧?或許,更接近一種必然的投身,償以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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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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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林餘佐 #時序在遠方 #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2021年8月14日 星期六

留聲機 ◎林禹瑄

 

留聲機 ◎林禹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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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這樣愛過了:

乾涸的魚缸、漏水的牆

一些對白離開彼此,各自蜷曲

瑣碎,成為片段

開始疊積日子如疊積杯盤、

信件、報紙、鞋印

都依序有所編號,有所席位

而顯得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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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學習原地打轉,明白重複是遺忘

停下是離開,過多的計數

是謊言和深夜愈加清醒的站牌

在第十次相遇的路口

偶然是互相碰撞,不意傾其所有

交換了口袋,在人群之中

試圖只擁有一個影子,試圖牽手

受困於同一個夢境,試圖往復

曾為你設想的花園裡

枝條未剪,春雨遲遲未來

對面的長椅新上了漆

從此不再相見的人

還端坐在彼,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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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禹瑄,台灣台南人,自由撰稿人,寫詩、散文,亦兼報導。著有詩集《夜光拼圖》、《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現暫居比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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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品嫺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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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次選的詩出自於林禹瑄的《夜光拼圖》。在《夜光拼圖》中,日常成了一片片散落的拼圖,被詩人輕輕拿起、拼貼,最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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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到本詩,作者選擇了代表著舊時光的「留聲機」作為詩題,也於首句寫下:「也不過這樣愛過了」用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帶著讀者一起來到「日常」的空間。在第一節,排列著的意象成了特寫鏡頭,對準每個生活的碎片:「乾涸的魚缸、漏水的牆」詩行放大了破損的細節,似乎呼應著逐漸崩毀的心理狀態;「一些對白離開彼此,各自蜷曲/瑣碎,成為片段」也帶出了漏水讓事物受潮、蜷曲最後破碎的潮濕狀態,暗示著兩人不再友好的關係。「開始疊積日子如疊積杯盤、/信件、報紙、鞋印」即便所有物品都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日子卻還是得一天一天地過。每多出現碗盤、信件、報紙,就代表時間又過去了一些,然而這些不斷堆疊的事物,明知有其歸宿,卻無人清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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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節開始,「原地打轉」對應著第一節提到的狀態,但讀者已經被帶離上一個空間:「開始學習原地打轉,明白重複是遺忘/停下是離開」這裡的徒勞,就像是留聲機上不斷旋轉的黑膠唱片。必須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首曲子,藉此遺忘其他事物;而只要一停下來,就像是從未存在一樣,一切寂靜無聲。在接下來的詩行「過多的計數/是謊言和深夜愈加清醒的站牌」、「在第十次相遇的路口」也隱約有著不斷重複之感,而兩人的互動也終未帶來結局──「試圖只擁有一個影子,試圖牽手」中的「試圖」,似乎表示一切都尚未完成,卻已經成為「愛過了」的過去式,再也沒有劇情可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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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後,「受困於同一個夢境,試圖往復/曾為你設想的花園裡/枝條未剪,春雨遲遲不來」把讀者拉進了只有對方的,靜止的時空。可能是留戀、可能是執著,這樣子往復相同的夢境,彷彿是靠著留聲機而保存,只要唱針落下,記憶便會帶我們回到那個想像世界,看見「從此不再相見的人/還端坐在彼,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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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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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林禹瑄 #夜光拼圖 #留聲機


2021年8月13日 星期五

戀愛 ◎ 七等生

 

戀愛 ◎ 七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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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把一切說好

走出那個昨夜的屋子

有一個目標

步驟一致

暴風雨未把一切掩蓋

我們曾經出來一下

購備糧食

拉開窗簾對外探視

哦,一個好美又好壞的城市

但我們未被誘騙

好好地守住緊緊地擁抱

世界已到末日?

他們為死籌備儀式

為生存定價值

我們是固持己見的人

對呈現的現狀否認

我們未死

永遠守住

不走出

而今天已經到來

我們已經把一切說好

拉開窗簾

陽光在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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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七等生,1939年生,本名劉武雄,台灣現代主義代表作家。苗栗縣通霄鎮人,臺北師範學院(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藝術科畢業,曾任小學教員。七等生作品以小說為主,以隱遁小角色作為抗議台灣社會總體壓力的象徵。代表作品有《我愛黑眼珠》等,其中《沙河悲歌》曾改編為電影。1985年獲第8屆吳三連獎文學獎小說類,2010年又獲得第14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2020年10月24日因癌症病逝,享壽81歲。(改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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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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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說聞名的七等生,在現代詩的創作上亦有一定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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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戀愛〉這首詩來觀察,會發現他採取了一個固定而值得探討的敘述視角:以「我」來替「我們」發聲。在情詩中,這種發話方式固然是時常使用的一種書寫策略,但大多詩人在書寫「我們」時,亦同時會著重於「我」和「你」的個體性並調度其中的距離與關係;而這首〈戀愛〉卻反常地將其全數捨去,以「我們」的指稱取代。相較於大家熟知的〈我愛黑眼珠〉,七等生在這首詩中呈現出的歸屬與認同感,將「共同體」的範圍擴大到了包含我和你的「我們」,也因此其所相對的是情感流動以外、非我族類的「他們」——究竟,「我們」和「他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互動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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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詩共出現了五次「我們」,一再地強調兩人關係的穩固,儘管「他們為死籌備儀式」但「我們未死」,任何事物都無法動搖我們追尋目標的決心。七等生在詩中使用許多的概念來表現「我們」與「他們」的相對位置;而否認現狀、有一個目標、步驟一致更強化了對於「他們」世界觀的否定,七等生認為戀愛中的兩人理當擁有的情志都顯露於文字當中,畢竟「我們已經把一切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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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把一切說好」單從這句詩來論,七等生就以一個極高的姿態「現身」在讀者眼前,這種極富絕對性而不可質疑的口吻,也顯現在往後數次以「我們」開頭的詩句中。身處於戀愛中的兩人,建構了一個獨立於現實的精神世界:可能外頭暴雨、漆黑、末日將至,但對於身處於象徵愛情的屋子裡的兩人,依然「好好地守住緊緊地擁抱」。詩末「拉開窗簾/陽光在街道」營造出末日過後的氛圍,彷彿預視了終將完成的一切,儘管身為讀者的我們無法清楚確知「我們」所追求的究竟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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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確的信念〉一文(收於詩集《情與思》)中,七等生自陳〈我愛黑眼珠〉以「人類愛」和「憐憫」等非男女之愛為主題——對李龍第來說,除了直接服務人生,沒有更好的哲學了。相較於一般認知的情詩,這首詩對於愛情中兩人堅守的人性本質有著深刻描寫。也許可以這麼說:在七等生眼中的一切其實並無分別,都是生而為人之必要,當「他們為死籌備儀式/為生存定價值」時,七等生自由地走著自己的路,成為他人眼中「固持己見的人」而不感到一絲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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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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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七等生 #戀愛

2021年8月12日 星期四

毛毛雨 ◎張執浩

毛毛雨 ◎張執浩

 

毛毛雨下著下著就變大了

我們還小

偷摘小紅家的毛桃

毛毛雨順著小紅的睫毛流

淌進了她的脖頸,腋窩

我們還小

一邊蹲在溝渠邊洗桃子

一邊壞笑著

小紅也一臉壞笑

她摘的桃子比我們的都要紅

她摘的桃子味道不一樣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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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執浩,中國詩人,1965年出生於湖北荊門,1988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歷史系。現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執行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於讚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寬闊》,另著有小說集多部。作品先後獲得中國年度詩歌獎(2002)、人民文學獎(2004)、十月年度詩歌獎(2011)、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3)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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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本詩選自張執浩2016年的詩集《歡迎來到岩子河》,實踐著他在2013年提出的「目擊成詩,脫口而出」的精神,這本集子的作品風格都如這首〈毛毛雨〉,帶著一種目擊的現場感,不用複雜的修辭表意而僅僅是一種口語的轉達,就能發掘日常生活裡的深深會意。如詩人在集後的跋所說,「所有遠在天邊的事物都有近在眼前的時刻」,而這正是張執浩的詩在處理的事物。

 

童年跟著玩伴去偷摘一位女生家裡的桃子,情節很簡單,敘述方式也就是簡單的白描和口語,但詩人選擇的每一個句子都帶有象徵和隱喻。「毛毛雨下著下著就變大了」,輕輕帶出場景的基調,也比喻童年,那種在毛躁、恍惚的氛圍裡莫名其妙就長大的過程。童年跟著玩伴去偷摘一位女生家裡的桃子,詩人不說女生,在小孩子眼中哪有明確的對男生女生的認識,她就是小紅,跟我們沒有不一樣,我們去偷摘她家的毛桃。

 

然而這首詩要寫的,就是小紅在童年的我們的眼中,慢慢有了什麼不一樣的過程,不是生理課本上男生女生的一刀兩斷,當詩人去寫「毛毛雨順著小紅的睫毛流/淌進了她的脖頸,腋窩」,我們就彷彿進入了那小主人翁的視角,是他特意選擇了(或者忍不住)去看毛毛雨流在小紅身上的樣子,小紅對他有吸引力。「我們還小」詩人重複了這句像是重申著一個孩子的狀態,什麼都說不清楚,但不代表沒有感受。

 

在毛毛雨裡,在溝渠邊洗桃子,小紅跟我們一樣因為這小小的犯罪和探險一臉壞笑,跟我們一樣,但是「她摘的桃子比我們的都要紅/她摘的桃子味道不一樣」。在詩人選擇的小孩視角,雖然說不出小紅和我們具體到底哪裡不一樣,但也許就是這種天真和迷糊,能夠帶我們看見還沒被定義、被命名的世界,也許那才是真正真實,而且真正準確的感受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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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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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11日 星期三

我還不必要你 ◎ 林佑霖

 

我還不必要你 ◎ 林佑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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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在太陽熄滅之前看見月亮

淡水河浮起萬千蛇鱗,太多的眼睛、太少

的蛙在歌唱,蛇一秒比一秒老,沒有人

成為嬰兒。一個孩子走在路上

沒有兩雙手甚至

失去僅有的一雙。街燈在六點整亮起,此刻

我還不必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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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飄動的海。淡水這號天

骨架和風是一支無可名狀的單人舞

權充和聲的雨--不斷延續的不協和音

壓迫的19號弦樂四重奏落幕

在昨日。裸露的潮間帶上

單有一隻夜鷺的部隊,意外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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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張夕陽的鏡頭。星期日的月

有條小徑,通往不被遭遇的時間

鑲金的鱗片在夜晚裡起皺

摩擦無人堤岸,一張

薄而透明的蛇蛻,能否痊癒

我們可能的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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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新的身體重新面對世界。新的一日

月亮不等分地剖開,誰看見了嗎?

星期一的月光、一張被拋棄的蛇皮

還有一對裸體的手指。

三月的陽光並不溫暖,此刻

我還不必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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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文訊雜誌》第404期「草原副刊」,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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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佑霖,1995年生,基隆人,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畢。曾任微光現代詩社社長。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特優、後山文學獎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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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蘇吉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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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必要你〉到底是「要」?或是「不要」?詩題的安排便使讀者陷入思考。若以一首詩的篇幅來陳述「不要」,也顯得太過苛刻,直陳「要」又顯得痕跡太露,以「不必要」為題,情感被平整地折疊,隨著詩句進行,被包裹的物也漸顯,像一張輿圖的展開,詩人的心靈圖像也呈現於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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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標示的淡水作為詩的展演之處,與萬千水紋互映的是零落的蛙鳴,從實境走入虛構就像一場催眠,街燈的亮起是一個響指。從虛景被喚回,下一句「我還不必要你」像催眠師的下一句暗示,等不到更明確的指涉,場景又開始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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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架與風如舞,雨與傘構成不協和音,不和諧音作為一種「不圓滿的音程」,使聽者被樂聲圓滿的欲求落空,這樣的音程也自成一套邏輯,走錯一步便顯得過分擾人。這樣壓迫、不圓滿的意象也充斥於詩中:失去雙手的嬰兒、起皺的鱗片、不等分的月亮、拋棄的蛇皮……,美但卻充斥缺陷,這類意象的連用也使得詩的氛圍趨向哀傷,在哀傷的基調上宣告著「我還不必要你」,這種

不圓滿彷彿成為了一種成為了一種前提:因為整個狀態的哀傷,所以我還不必要你。那假設前提得以被滿足,一切狀態就緒,你仍然會是不必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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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詩題中的要/不要需要釐清之外,敘事者「我」與對象「你」於詩中的呈現同樣值得細探。詩題就呈「我」單向投射對「你」的感受:「我還不必要你」完全不取決於「你」,而是「我」單方面的表述。這樣單向的言說形式也同樣呈現於詩中,首句便標示了「我」的定位,但「你」的所在在詩中卻缺席不見,除了重複出現的兩次「我還不必要你」,兩人只有一次以「我們」在詩中出現,從單向的訴說到「你」的隱身,詩人於此詩所營造的世界,似乎也可以視為一個自我存有的空間。單獨的意象也接連出現:一個孩子、一支單人舞、單有一隻夜鷺的部隊,這些獨物的調度也呼應了自我對話的概念:當「我還不必要你」成為了敘事者自己的反覆論說,也增強了「還不必要」的曖昧性質,沒有被聽見的話如同不完整的咒語般難以成真,或說詩人也無意使這樣的「還不必要」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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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題到內容,詩人不斷言說著不必要,但其實也同樣努力地說著必要:愛之必要、對方之必要、一往情深之必要。這些必要埋得字面上的「還不必要」更深,只要更細膩的進入,就會發現詩人的真心早就放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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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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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林佑霖 #我還不必要你

2021年8月10日 星期二

在腐爛的夜晚遇見你 ◎ 鄭琬融

 

在腐爛的夜晚遇見你 ◎ 鄭琬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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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死老鼠的靈魂在街上嗅

影子腐爛

爛醉的夜晚,一片藍色

角落裡有人跳舞

空氣裡滿是酒味,令人暈眩的音樂

為什麼一首歌會如一把箭

在思考裡射穿我?

我們說話時有時像雲

將雨,有時

如雷

過曝彼此的靈魂。

發酸的風,攀升著

你的耳語像谷裡的低迴

無法忽視。

我從那自己爬上來

來到這個夜晚

在一片灰與閃電之間

遇見你。

舞步漸融、語言鬼魅

哪怕我找到了一丁點這場會面的意義

你就成為了未來

我們所能、所不及與所有

都將匯聚成河

流進森林裡

那所有星光降落的地方

願望茁長的地方

影子腐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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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琬融。像風一樣的活著,四季就是血肉。1996年生,東華華文系畢。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x19詩獎、林榮三文學獎、第七屆楊牧詩獎、國藝會創作補助、台北詩歌節「15秒影像詩」入選等。獨立出版詩冊《一些流浪的魚》。詩作收錄於《貳零貳零  台灣詩選》。


(簡介取自《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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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這首詩出自於鄭琬融獲得第七屆楊牧詩獎的詩集《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

  詩集名字其實就正正昭顯了整本詩集的主題:圍繞在生命的諸般幽靈。這些幽靈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以驚嚇、凌厲的形象存在,反而更像是那些隱藏在生命之下的種種腐爛、扭曲,這些意志的暗裂伏在每個人看似平靜無事的日子裡。而只有當人身處在這些生命的暗面時,才得以看見那些祟動的幽靈。

  以這首〈在腐爛的夜晚遇見你〉談起,開句


「一隻死老鼠的靈魂在街上嗅

影子腐爛」


  這兩句作為開句定調了整首詩的氛圍。當一隻死老鼠的靈魂能被看見時,其實便代表了詩人與死亡的距離之近,而「嗅」這樣一個動詞也形構了一個悖論——已經死亡的事物還有什麼要嗅,或說是尋找的呢?如果死亡代表的是終結,那顯然這樣的尋找行動並不符合我們對於死亡的想像。因此,死亡並非詩人所指向的終結。既然如此,那死亡又是什麼呢?先讓我們往下看,慢慢尋找線索。

  「爛醉的夜晚,一片藍色/角落裡有人跳舞/空氣裡滿是酒味,令人暈眩的音樂」,原先夜店的場景,酒、舞蹈、音樂,本看似是狂歡之一切,卻在前兩句的「死亡」、「腐爛」之下,成了一種被傾斜之後的糜爛。或許你會問,夜店狂歡的場景不是本來就會被形容為糜爛的嗎?我同意這點,但夜店此類的場景的糜爛,其實更指涉的是因為放棄生活,任由自己淪陷,萬劫不復之後的結果。但琬融寫的糜爛姿態,卻反而更像是因為被生活放棄,僅僅只能讓自己沉陷於死亡之中,變成一隻如同死老鼠靈魂的存在——這也開始觸碰到了這本詩集的主題:幽靈,還能喝醉、跳舞、聽音樂,甚至是寫詩,敘事者當然未死,但未死並不代表日子就能過得好,不代表就能不帶一切負向的情緒活著,因此那些負向的情緒便成了幽靈。這些幽靈並不想害你(或許最想害死你的人是你自己),但他們的存在,卻往往使得人提醒自己:或許他人並非地獄,而是尚且苟活著的你自己才是地獄。

  接下來,「為什麼一首歌會如一把箭/在思考裡射穿我?」在這首詩中,琬融所遇見的幽靈姿態第一次具體地被描述出來:一把箭在思考裡射穿自己,我特別注意到了琬融所使用的量詞「把」,歌作為聲音固然是抽象的,但聽過一次之後的感覺卻理當是連續的,每一個音節和符拍都能刺激到思考一次,因此「把」這樣一個量詞,便正好呈現出了這樣子的多點式刺激——然而,我們必須思考的事情是,這樣的「射穿」是否是指使人恍然大悟的音樂,還是某些提醒著敘事者一切傷心的歌?在這裡我們不得而知,但或許究竟是什麼姿態的歌其實也並沒那麼重要,那些歌只是在詩中夜晚的配樂,為了見證一個人走向死亡所演奏。

  接著,琬融突然開始描述起了一個會面的場景:


「我們說話時有時像雲

將雨,有時

如雷過曝彼此的靈魂。

發酸的風,攀升著

你的耳語像谷裡的低迴

無法忽視。

我從那自己爬上來

來到這個夜晚

在一片灰與閃電之間

遇見你。」


初讀時我曾有些許疑惑:那個在先前的詩句中從未出現過的「你」是誰?若說是在夜晚裡遇見的某個路人或物或許能找到敘事上的合理性,但若僅僅只是追求敘事的合理,那便不符合詩歌的精神了。因此,我開始檢視起這次會面裡的一切細節,如雲將雨、如雷過曝靈魂,這兩者譬喻不可否認所指涉的喻依並不精準,詞彙也欠缺錘鍊。只有到下一句「發酸的風,攀升著/你的耳語像谷裡的低迴」時,才更明確地指出了「你」之於詩人的存在,耳語的「低迴」其使用並不新鮮,重點卻更應該是裡面的「谷」,以及「發酸的風」,這兩個詞暗示了「你」在未與詩人見面時所存在之處——幽深、陰暗、因腐爛而帶動了所有發酸氣息的山谷。我們得以以此找到了「你」與詩人的共通點:來自一切都已爛去的地方,這樣的腐爛使得詩中的「你」與詩人會面產生了其必要性——我們都需要另一對羽毛受損的翅膀,來提醒自己並不是唯一孤單的渡鳥。而下面的詩句也應證了我的想法。

  接下來,琬融寫下了這次會面之於他的意義:


「舞步漸融、語言鬼魅

哪怕我找到了一丁點這場會面的意義

你就成為了未來

我們所能、所不及與所有

都將匯聚成河

流進森林裡

那所有星光降落的地方

願望茁長的地方

影子腐爛的地方」


兩個境地相似的人,在舞步與語言的消融裡,漸漸合為一體,在某些視野上,我們便可將此兩個人稱視為是同一個人的兩面,這種兩面並非只是存於性格,更存於時間——畢竟人過了七年,所有的身體細胞都將換新,下一秒的自己便更可能已不再是自己。因此,「你」在時間軸的拓遠時,便成了一種宿命。題目中所謂的「遇見」此一行動,便反而失去了於時於空的距離,而是一種纏繞式的存在。

  或許你會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種纏繞式的存在,不正正就是在描述幽靈作祟的姿態嗎?正如琬融的詩集名《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在這首詩最後所描寫的情境「我們所能、所不及與所有/都將匯聚成河/流進森林裡

那所有星光降落的地方/願望茁長的地方/影子腐爛的地方」便傳達出了琬融與這些幽靈共處的決心,也開始明瞭到所謂的幽靈,並非假手外界,而是生於自心。因此,只有當學會與那些幽靈一同走進內心的森林裡,去檢視萬物,不管是願望的發芽,還是影子的腐爛,都是人活著之餘,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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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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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鄭琬融 #在腐爛的夜晚遇見你

2021年8月9日 星期一

愛 /責編林宇軒

 

愛 /責編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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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主題,本週同樣以「愛」做為選詩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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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作者」來進行比較,因為有著迥異的生活背景,詩人們各自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現各種型態的「愛」。在接下來的六天內,我們可以相互對照詩作,觀察七年級和八年級詩人關注的視野差異、中國詩人和臺灣詩人的語言風格、小說家如何在詩中表現戀愛情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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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皆由臺師大噴泉詩社的成員進行選詩與賞析。在進入本週的內容以前,我們先來讀讀「科幻中的愛」吧!本詩收錄於四貓貓與林群盛合著的《次元旅行☆跳躍了》,文案中自陳其為「科幻詩集」、「獻給ACG文化與文學愛好者的情歌」。詩集的設計形式和內容扣合,營造出整體科幻的情境,儼然為這首描寫愛情的詩作增添了一點疏離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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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爆 ◎ #四貓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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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愛人還不知道今天

會為掉髮而煩惱

那時一跳就能離開地球

一個吻便穿越時空

到平行宇宙裡睡了別的愛人

留下浴室地板的毛髮

重力緊抓著體重機顯示的數字

沉默了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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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四貓貓,喜歡涼宮春日,偶像團體,初音未來,以及諸多美好的動畫作品。曾在線上遊戲魔獸世界(World of Warcraft)內成立了台灣詩人密度最高的公會,成員出版的詩集加起來超過12本以上。目前服務於IT產業,因應社內自由奔放的氣氛,名片上的職稱為吟遊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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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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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四貓貓 #時爆

2021年8月8日 星期日

光和影 ◎洪春峰

 


光和影 ◎洪春峰

沒有甚麼比光赤裸
除了
更赤裸的光
除了陰影
也沒有
更孤獨的陰影

我將不會更赤裸
或更加孤獨
我將不會更愛
我的生命,我的心
將不會有別的光
或陰影,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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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洪春峰,畢業於成大藝術所、世新廣播電視電影系。

曾任NGO工作者、節目製作人、出版社編輯、新聞召集人、電台主持人、建築工人。

隸屬於空軍,悟空的空。現任貓咪御前帶刀侍衛(因為狗不需要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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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三進 賞析

這首詩適合作為感情歷程的結尾,或者也是起點,端看你的心境此刻面向何方。

洪春峰〈光和影〉一詩,並沒有甚麼甚麼太新穎的道理,就是當戀人們走向別離,那些在腦中心中重複播放的幻燈片──明亮的喜悅、陰鬱的遺憾,反覆重複翻覆著。

離人們心中的回憶閃爍,令人暈眩。而洪春峰用很簡練方式,乾淨不沾黏的講述出來。很簡潔,卻莫名有種熟悉感。

彷彿回到青澀時期,文字光潔的年歲,那種會在中學筆記本裡,塗塗改改、最後深深刻在筆記本上的詩句;也彷彿加快了步伐,搶步邁入中晚年,回顧兩人之間漫長,但無須向他人贅述的旅程。

〈光和影〉以一種堅決穩固的語調,講述著關於對對方的愛意與包容,彷彿光與影,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現象,無論明亮或黑暗,都是另一人在對方心中,不容抹滅的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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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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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洪春峰 #光和影 

2021年8月7日 星期六

注視  ◎吳緯婷

 

注視  ◎吳緯婷

 

你望著我的方式

像焚燒的白樺樹林

紙狀分層剝離

淡煙隱隱

糖霜覆裹住鬱結的山

 

  像飄泊多年的雲朵

甘願安靜停留

於貧脊乾荒的原野

雨澤細細

癒合已碎裂的地

 

  像一處柔軟的河流

承載豐沛的陽光

順著沉默處繞行蜿蜒

水行徐徐

光注滿已石化的海

 

  像一隻飛蛾

明白另一隻飛蛾

迷戀星空的心情

甜的,碎的,迂行的

隱匿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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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吳緯婷

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藝術行政與文化政策碩士,現職藝術行政。曾獲金車現代詩獎、台灣文學館愛詩網創作獎、漂母杯文學獎、蘭陽青年文學獎等。

寫詩、寫文、展覽、音樂、舞蹈、旅行。處處好奇,容易受歧路吸引,喜愛迷途風景。歪仔歪詩社社員,作品散見各報章雜誌。著有散文集《行路女子:記每個將永恆的瞬間》。 

(簡介取自詩集《一次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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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宇路 賞析

 

這首題為〈注視〉的詩,結構相當工整,共分四段,每段五行,以「你望著我的方式」開展,帶出四種不同的譬喻,這種寫法令人聯想到歌詞,或是比較早期的新詩所用的「豆腐乾體」,表面上看來簡單,不過仔細閱讀,結構中尚有結構,譬喻中還有譬喻,音樂性方面要在固定的節奏裡做出一些變奏,才不致於呆板且能帶給讀者驚喜,這些技巧要操作得當算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四種譬喻中第一種,「像焚燒的白樺樹林」,包含了層層堆疊、焚燒(熱情)、朦朧(煙霧)等形容,加上「糖霜」來形容煙霧,多了一層甜蜜的感覺,因此這個譬喻是複雜的,有多種意涵(意義指涉)的意象。第二種譬喻「雲朵」相對就簡單一些,但作者也替它加上了一些屬性,「飄泊多年」對立於「安靜停留」,「雨澤」對立於「貧脊乾荒的原野」,讀者能很清晰的分辨詩當中給予與接受的關係。第三種譬喻「河流」與第二種類似,但多了一層轉折,直觀上應該是河流注入海,但是此處寫的是河流承載了陽光,將陽光注入海中。

 

第四段其實才算是本詩的重點,詩寫道:「像一隻飛蛾/明白另一隻飛蛾/迷戀星空的心情」,此處的主語和相對關係容易搞混,「迷戀星空」的並不是詩中的「你」而是敘事者本人,「你」其實是站在一種同理的角度,了解到對方(敘事者)的心情。末兩句「甜的,碎的,迂行的/隱匿的陽光」看似與前三句無關,但其實是用來形容星空,而且「甜的」對應到首段「糖霜」,「碎的」對應到第二段「地(荒原)」,「迂行的」對應第三段蜿蜒的「河流」,前三段的意象加總起來,得到「隱匿的陽光」這一特別的意象。

 

另外可以看到這首詩的一些巧思,例如各段的排比句型和疊字的使用,增加了詩的重複性,確實讓這首詩多了一些音樂的節奏感。第二段和第三段使用的意象與一、四段相比略嫌普通,若能改善這點,將大大增加這首詩的可看性,但以〈注視〉這樣的情詩來說,已經相當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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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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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吳緯婷 #注視

2021年8月6日 星期五

追日 ◎楊瀅靜

 

追日 ◎楊瀅靜


連你的影子都喜歡

即使面目模糊


走在你的身後

當自己也是你的影

與影並肩

同樣隨形

只注視你


追日或許是愚蠢的行為

但沒有日

就沒有影

沒有你

就沒有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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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瀅靜,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等,出版過詩集《對號入座》(2011)、《很愛但不能》(2017)、擲地有傷(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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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黃冠維賞析:

  

<追日>的語言明朗而且層次豐富,作者使用了富有條理的結構表達了模糊但有邊界的情感投射,在安排主體我與客體的行動中,兼容了你/我、讀者/作者間既並列又相容的可能性,是一首沈而不溺的佳作。 

  

影的象徵在詩的世界觀是關鍵的設定,它既是客體(日、你)的延伸,也是變體,亦是主體(我)參與客體的心理空間;在實象中,影表現了在不同角度下,客體的扭曲,此扭曲並非強加的操作,而是兩者本身存在形成的自然關係。 

  

首段影的模糊有幾種可能性,一是心理形象作文字描述造成的模糊,二是在觀看客體過程不同角度的動態變化,三則回到「日」的屬性:不能直接觀測,要仰賴間接的虛象,然而不論指涉為何,影皆與客體相連。 

  

第二段我走向影的行動,將對方視作自己的延伸,在本段的注視中,除了展現追的歷程所形塑的親近感,也開啟了詩追求的命題:為何而追。 

  

終段闡釋我、日和影的交互作用產生風景,風景是作者留給讀者的空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就擁有什麼風景。 

  

筆者在讀詩的過程想到臺語中有影/無影的概念(真的/假的),但這裡提到的假是的操作型定義是假借、憑依意涵的假。生命常仰賴某種存續的手段或目標,那個投射可以是一個他者或主體存在的狀態。詩中追求除了是客體,可能也包含追求客體的歷程中,當下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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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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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楊瀅靜 #追日 #很愛但不能 #影 #風景

2021年8月5日 星期四

自習教室 ◎湖南蟲

 

自習教室 ◎湖南蟲

 

給自己出難題已經不是第一天

還是不習慣驗算

不受教的我

每天都在等待老師缺席

 

夢是一個自習教室

今日的申論題──「關於那些

使眼睛發亮的事物。」

謝謝你在百忙之中抽空

像一個答案朝我走來

 

在所有為我作弊的人裡頭

只有你是奮不顧身

與我分享所有的錯誤與正確

像陽光從窗外遠遠的地方被風吹進來

吹進來一個聲音使我醒來

 

醒來,就開始找你

找不到你的日子

我只想趕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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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湖南蟲

 

  一九八一年生,台北人。曾出版散文集《昨天是世界末日》、《小朋友》,與詩集《一起移動》、《最靠近黑洞的星星》。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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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聖傑賞析

 

〈自習教室〉收錄於詩集《最靠近黑洞的星星》。詩人將夢境投射到自習教室作為思想行動與情感表達的敘事空間之構築,『夢是一個自習教室/今日的申論題──「關於那些/使眼睛發亮的事物。」』該如何丈量一次秘密的深度,或者使用一萬字描述此刻的心境?自習教室裡彷彿僅有你與我的參與,而「你」亦如同一個答案的形象走來使周遭的一切變得明亮,似乎也對應了「給自己出難題已經不是第一天」,動用所有靈感,只渴望求生證明,且讓我們看詩人的另一首短詩:

 

在餐廳裡人一般對坐

抱歉讓你看見我不斷吞食

像一隻老虎的模樣

花很長時間咀嚼激情過的肌肉

和纏綿過的藤葉

偶爾抬頭一眼

瞬間又縮回小鹿模樣

被光捕獲,繳出所有斑點

明明一句話都沒講    (〈詞窮〉)

 

也像新手上路。氣味相同曖昧,自我的拙劣意外專注(或其實根本假分心)於凝視愛情,而愛情有正確答案嗎?詩人曾寫:「分心想你/像反覆回頭確認/來時路」(〈偽戀愛〉)、「其實天天想你/只是現在才決定/嘗試說明」(〈告白〉)或許愛情即是申論題一種,關於如何作答其實也不知道,但唯有更接近你,才能明白真正(想要)的答案。在詩集序中也提到:「書裡收錄的作品,或許就是求生的證明。」生之憂患,是與他者之間互相磨損,不免笨拙崩潰情節上演,所幸「在所有為我作弊的人裡頭/只有你是奮不顧身/與我分享所有的錯誤與正確」不僅僅是正確答案,連一切錯誤都願意繳交,儘管不習慣於驗算,答案有兩種的「你」,似乎才能更加完整。

 

也都好像都是一場夢。「醒來,就開始找你/找不到你的日子/我只想趕快睡去」是否又是一次答案的思索,想起陳珊妮當初唱:「誰都是自己問題的答案//誰都是自己答案的問題」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對詩人而言,或許是踏上追尋對與錯的路途,或者在自習教室裡,成為裝睡的小朋友,遲遲不肯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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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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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湖南蟲 #一起移動 #情詩 #告白詩 #最靠近黑洞的星星 #小朋友

2021年8月4日 星期三

長夏 ◎馬翊航

 

長夏 ◎馬翊航

 

漸漸可以用汗水來寫信了

字跡清白,句讀錯落

背後爬出一路低低的喘息

 

一樣的日光,投影一樣的我和你

海市蜃樓裡逗留,危害暑病

 

熱風像厚重的黑髮全部解散

蟬聲大作,是不願臣服的思想

笑與苦短的呻吟

發落滾燙的夢

 

葉雲濃翠如煙

白鳥清涼地

搧翅,細細搖動的枝莖上伸縮

冷蛇一樣的脖頸

羽絲銳利,滲著死者的喉音

 

全景裡有山川,草木

我如昔美好,卻失去動作

長夏狡猾如你

夜裡還要索取擁抱

 

然而濕透胸前水印,恰好

像僅僅發動一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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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馬翊航,一九八二年生。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幼獅文藝》主編。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二〇一九年出版詩集《細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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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柄富 賞析

 

夏天總會令人感到漫長,因為這漫長且高溫的體感,容易給人永恆的幻覺,不論海市蜃樓,或者更留意到自己的身體,夏天似乎總在縮短萬物與自己的距離。這首〈長夏〉正巧妙拿捏著這種幻想的永恆,和與之拉鋸的苦短的,戀人的心(也是萬物之心),而寫出了一種有張力又有層次的深刻情感。

 

再細說張力的來由,〈長夏〉的開局,詩人首先經營的是一套明白的辛苦:「漸漸可以用汗水來寫信了」,以汗水寫信來切入本詩艱難、漫長的主題。用汗水寫信不只是寫的人辛苦,讀的人也辛苦,即使「字跡清白,句讀錯落」,背後跟著的是「一路低低的喘息」,這種似乎永遠跟不上的脫隊感,正是夏日的基調,這首詩的底韻。以此建立的這份明白的辛苦,詩人又埋伏了諸多伏筆,讓這份辛苦好像永遠得不到收穫,如「汗水寫信」,汗水乾了之後怎麼辦?再到後段明寫的「海市蜃樓」,詩人像是明白了入火會死的飛蛾,把撲火的過程在心中又驗算了一次,這種心甘情願的自討苦吃,是張力的第一層。

 

第二層張力卻又是,詩人對於這種落空的抵抗,以及再失敗。「熱風像厚重的黑髮全部解散/蟬聲大作,是不願臣服的思想」,詩人與萬物站在一塊,同他們的本性一起對抗死亡的引力。彷彿是為了尋找希望,詩人又把目光放在那些從容、清涼的風景之上,濃翠的葉雲、清涼搧翅的白鳥,參究而得的卻是冰冷、殘忍的「羽絲銳利,滲著死者的喉音」。「銳利」與「喉」在行中也有機巧的張力,是詩人細緻的選擇,並非隨手亂放。

 

給自己希望,再反覆推導到一個破滅的結局,最後兩段只是把前兩段的旋律再走一次,但把對象放回你跟我的身上,情欲和死亡內在統一的主題,就在這裡浮上了檯面。讓長夏與你,索取我沒有動作的擁抱,「然而濕透胸前水印,恰好/像僅僅發動一次的心」,「恰好」此處貼合了內容(飛蛾撲火的心甘情願)與形式上的(詩準備就停在這裡了)表現,用「僅僅發動一次的心」收尾,如旋律停止在了弦斷的這一刻,詩人就帶著強大的平衡感收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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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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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馬翊航 #長夏

2021年8月3日 星期二

分手 ◎帕麗夏

 

分手 ◎帕麗夏


我倆在孩子們跑過的莎草裡

走著。這次下山,第兩千個夏天就過去了


讓我們在影子裡滯留一會兒

蘸足了光的粉末,不要在意他們的快樂


你的手臂在衣服與蘆葦間

沙沙作響,那也是一種傾訴嗎


一朵大曼陀羅花在我身後打開半部

大森林奧義書:「人走,人從欲望中走出來。」


我們唇齒張啟,雙手就開始幸福地消失

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好,可以完全失去

也可以完全被一條小溪包圍


可以丟失,可以復得

你會像小鹿在比特山上,等我轉回

愛將苦苦,置於你內秀的孤獨


你說,只有記憶能擁有這座山丘

我們離開只帶走了鞋子裡的沙子

你走進了一間屋子,我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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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名吳丹鴻,1990年生。2017年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現中國人民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在讀。曾獲葉紅女性詩獎,周夢蝶詩獎。2017年12月出版詩集《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聯合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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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一尾 賞析


分手,時而在激昂的情緒中戛然而止,或是在生活中一點一點消失,但不管是何種方式的分手,總要在愛情消失殆盡後,才能回想兩人關係的歧路是從何時開始岔出,而帕麗夏所寫的〈分手〉即是回到岔路的起點,追憶愛情是如何開始萎靡的。


首段以「孩子」於夏日奔跑於莎草間的意象開始,戀人有時以想像雙方之間的下一代作為愛戀關係的未來期許,作為關係的承諾,戀夏兩千日以象徵關係的穩定,但「這次下山」點出了關係即將終結的伏筆,太陽終究西沉大地。


在回想過往的景色中,記憶裡光影的滯留、衣物與蘆葦摩擦的細響,任何蛛絲馬跡都成了追索歧路的緣由。接著詩人使用曼陀羅花來象徵著不可預知的愛情,花開即是緣滅的開始,引「人走,人從欲望中走出來。」指陳愛情欲求的終結。


「沒感覺了。」


我們在分手的千百個理由中時常聽到這句話,詩人將身體的觸感化作情感的知覺,當相吻的剎那,幸福感也漸漸消失殆盡,連雙手都可以消失的時刻,敘事者宣告:「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好,可以完全失去」,就如同被溪水包圍後完全沒有感覺地被沖走。


「沒感覺,就是沒感覺了。」


敘事者預告了被分手另一方極力挽回的場景,但不斷挽回就如同跨越如被分割的「比特山」般的險峻山谷,敘事者的一言一行都使另一方悲痛萬分而感到孤獨。最後,敘事者仍惦記另一方的話語,那回不去的山丘只能長存在敘事者的記憶裡,一切一切在消失後,總會留存著點什麼在心裡,抑或是「鞋子裡的沙子」。


帕麗夏時常利用許多隱喻、象徵來構築詩中的畫面,語言清新節制,並在詩中透過敘事的方式試圖講述一個故事,就如同這首詩寫的即是關係如何終結,而關係的歧路,在最終另一方「走進了一間屋子」,有了歸身之所,而敘事者往另一頭走上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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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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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帕麗夏 #分手 #戀夏 #沒感覺了

2021年8月2日 星期一

愛的各種樣態 責編文/泠秭


愛的各種樣態 責編文/泠秭


人類是情感的動物,活著的每一刻都在感受,人會對很多人事物產生感情,因為有了情感連結,致使我們產生情緒、依附感。


很多人會藉由聽情歌、唱情歌抒發感受,而詩人透過情詩藉由文字的意象空間與讀者相互理解。


情詩相較於社會詩、生態詩,比較能讓人進入詩當中,讓我們透過進入一首情詩,一起進入詩人所創造的知覺感受空間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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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而沒入 主編文/三進


盛夏已極,愛湧動。在為抗疫而忍耐的日常,五感也被蒙上屏障,然而心的觸動,卻始終敏銳著。此刻的你的心,也因為某人而躍動著嗎?


8月每詩將帶來兩個主題。


上旬將以「情詩」為題,一連曬出多首情詩,從青澀而熟成,從邂逅而淡離,情意的流動無人可預知,然而當下的片刻,都是人生寶貴的斷面。讓我們一同浸入情意的暗流。


下旬則以「奇怪」為題,探討那些排版奇怪、標題奇怪的詩作。構出這些作品的詩人不是不想努力了,而是走路久了,偶爾也想嘗試飛翔的感受,你說是吧?不過受限於社群平台的版面,有些作品仍然只能留在紙面上,留給好奇的讀者們自行探索。


那麼,讓我們提升感官的銳意,從情詩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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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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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詩 #戀愛の滋味


2021年8月1日 星期日

共感 ◎洪儀庭

 

共感 ◎洪儀庭


根據最新的調查顯示,共感患者僅佔全球的1/25000。
如果他們出生在一個對共感不大瞭解的國家,
往往被當作一名神經病或者笨蛋看待。


【顏色】


土耳其人的憤怒,被孔雀羽毛挑起,陷入滾燙流沙之中,直至無底的深淵。


美國小孩臉上天真的雀斑,暈散著,薄荷淡香。


天鵝幽游於澄淨的湖水上,潔白的翅羽與湖水的粼光相互映射。


一抹油,慵懶癱在一片玻璃表面上,等待著些什麼;等待著被塗滿,與塗滿;無邊無盡的光,滑。


阿拉伯少女仔細為自己妝點,從污穢的鏡中看見自己誇張的大眼,濃密的睫毛和沾滿脂紅的手。


蘆葦纖細,等待原諒,心臟噗咚。


眼皮,光頭,繽紛燦爛的義肢,側身滑倒,在一灘積水的泊油馬路上。


【情緒】

開心
透著油光的荷包蛋,蛋黃液體在透明薄膜內蠢蠢欲動。

憂傷
圓弧形的指甲屑。

憤怒
暗紅色的孔雀羽毛,金箔未乾。

戀愛
在瑞士的冰山泉水中用鼻子用力呼吸。

無感
滾燙鋼絲拉得筆直。


【語言】

中文
高低起伏的山脈,用泡棉作成的。瞬間,飄來一片薄暮雲彩。

日文
堅硬的四方形冰雹,毫不留情從高遠的天空瘋狂傾瀉,打在人的頭骨蓋上。

韓文
一張材質特異的米白色桌子。(是空心的,用銳利物刮其上還會發出ㄍㄧㄍㄧㄍㄧ的惱人噪音)

泰文
馬路上的一個深邃的洞,回音從沈靜裡出生,自行繁殖,增長,無限巨大……

阿拉伯文
一隻溼軟的賴蛤蟆。

法文
白色垂耳兔,朝一強力電風扇緩慢匍匐前去。

德文
生鏽的鋸刀,其鋸齒與鋼鐵相吸,禁不住慾望而來回磨蹭著。

西班牙文
變形麵包金鋼。

義大利文
於堅硬的屁股上打出聲聲悶響。

英文
鮮紅的唇與鮮紅的指甲,袒其胸露其乳;煙斗煙霧迷漫,燻得更血紅。


【音樂】

Do(低音)
母親。

Re
兒子。

Mi
阿姨。

Fa
同性戀哥哥。

Sol
過渡曝曬的姐姐。

La
算命師鄰居婆婆。

Si
叔叔。

Do(高音)
已逝的奶奶。


【溫度】


知名品牌面膜,塑化劑寄居,被牛乳所慣寵。


心臟的規律跳動,溢出深藍色的血。


秋天工地暴露的黃土。


小木偶砍斷鼻梁,沮喪垂掛在斑駁的牆上。


水母慘白的屍體乾涸。


下課後,黑板與老舊的課桌椅對望。……集體安心地睡著了。


——出自《衛生紙+》第14期,頁7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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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儀庭,影評散文作家。來自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主修導演,得過林語堂文學獎等,作品也不時刊載於印刻等文學刊物,筆鋒細膩中帶點嘲諷、理性中帶點浪漫,時而殘酷詭異,時而輕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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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怡璇賞析

無主題的第二次閱讀,挑選了組詩。會被<共感>吸引的主要原因,除了該詩用文字勾勒出如蒙太奇的手法外,最重要還是存在於來回辨認「有無共感」,以及對於詩美學要性的重整思考。這首詩雖然選用了幾個常見的主題來發揮,像是【顏色】、【情緒】、【語言】等,但是在字裡行間卻將意象重層堆疊出奇異與詭譎多變的模樣,並在初閱讀時可以看見明顯習作陌生化的痕跡,如<顏色>中對於顏色的各式聯想。

紅是「土耳其人的憤怒,被孔雀羽毛挑起,陷入滾燙流沙之中,直至無底的深淵。」;橙是「美國小孩臉頰上天真的雀斑,暈散著,薄荷淡香。」;黃是「天鵝幽游於澄淨的湖水上,潔白的翅羽與湖水的粼光相互映射。」

憤怒與紅的連結是常見的,甚至在顏色心理學可見一斑,但什麼是「土耳其人的憤怒」?這是我所謂有共感跟沒有共感之間的來回辨認,雖然在這裏的線索不足以讓讀者明白指涉為何,無法產生共感,但「紅」、「憤怒」、「滾燙」卻又屬於大眾的印象。再看橙的「美國小孩臉頰」為什麼一定要是「美國小孩」?不可以是「加拿大小孩」、「英國小孩」,其實我在此看見無意識的對於強勢歐美文化的批判性,但我的感受,卻也不一定與作者能夠產生共感連結。

這首詩很有趣,我一開始其實不太欣賞,因為先入為主認為不夠凝鍊,意象也很發散,唯有寥寥幾句達到剪輯手法般的呈現美感,但再看看那三句「根據最新的調查顯示,共感患者僅佔全球的1/25000。/如果他們出生在一個對共感不大瞭解的國家,/往往被當作一名神經病或者笨蛋看待。」其實作為一個讀者就會很明白,詩人倒打一槍試圖挑戰與打破的是什麼。作者對「常態」的破壞加上首三句宛如警語的告示,已經說明了他的立場,甚至自我調侃多少有點挑釁的味道,也就是說如果你看不懂,或許你只是那24999/25000的正常人而已。那麼,對於這個「國王有沒有穿衣服」的寓言問題,你想作為被當成神經病或笨蛋的共感患者,還是一個普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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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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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儀庭 #暑假無主題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