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9日 星期日

火光裡讀彌爾頓 ◎Gary Snyder



火光裡讀彌爾頓 ◎Gary Snyder(柳向陽 譯)

派尤特溪,1955年8月

 

「啊地獄,我這悲愁的兩眼
    能看見什麼?」(注1)
跟一位拿手錘的老礦工
一起工作,他能感覺
岩石內臟裡的
礦脈和劈理(注2),他能
炸開花崗岩,鋪設
風雪、霜凍和騾蹄敲打之下
多年不壞的之字形公路。
彌爾頓,一個無聊故事,關於
我們迷失的共同祖先,吃了蘋果的人,
    有什麼用?
那個印第安人,那個使鍊鋸的男孩,
帶著一串六頭騾子
來到這兒紮營
急於吃西紅柿和青蘋果。
睡在馬鞍座毯(注3)裡
在澄明的夜空下
銀河傾斜到清晨。
松鴉啼叫
咖啡煮沸

 

一萬年後,這些山脊
將乾枯死寂,變成蠍子的家園。
冰川擦刮的岩石,佝僂的樹木。
沒有天堂,沒有墜落
只有風吹雨打的土地

 

旋轉的天空,
人,和他的撒旦
沖刷著心靈的混亂。
啊地獄!

 

火光熄滅
暗得無法看書,離路幾里遠
鐘馬(注4)在草地上叮噹響動
那堆用於填埋的松土
被刮過鬆散的岩石
弄髒了一條舊道
整整一個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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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彌爾頓《失樂園》第四卷。下文「吃了蘋果的人」,指亞當、夏娃。
注2:劈理(cleavage),岩體沿著一定方向大致或平行排列的密集的裂隙或面狀構造。
注3:馬鞍座毯(saddle blanket),墊在馬鞍下的薄毯、褥或毡,吸汗和保護馬背
注4:鐘馬(bell mare),一隻帶鈴的母馬,通常作為馬群或駕車的頭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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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美國詩人,翻譯家。出生於舊金山,就讀柏克利大學期間,因受禪宗影響而轉學亞洲語言與文化,並翻譯中國古詩,參與「垮掉派」詩歌運動,曾到日本修習禪宗。斯奈德多年來致力於生態保護生態保護,被譽為「深層生態學的桂冠詩人」;曾獲普利策詩歌獎和全美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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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如本月主編文所說,由起源來看,藝術與宗教向來是不可二分的。而在斯奈德這首詩中,我們更可以看到人類文明與自然事物牽連時,宗教如何急遽地佔領了其中的思考空隙,即使人的手作與目光,有能力在荒蕪與無序中開拓出秩序與規則,但這一舉一動無非會回到宗教式的實踐與想像,順從與對抗。這首詩的奇特之處,更在於詩人雖以宗教式的口吻與典故來敘事,卻有意鬆綁宗教與文明的指示,自然的教訓不假他者,只有直面地謙卑以對才有超越可言。

 

這首詩的開頭,引的是彌爾頓《失樂園》第四卷中的詩句,詩人以撒旦的視角觀看地上的人類,而有此感嘆:「啊,地獄!我這悲愁的兩眼/能看見什麼?這些異質的/生靈,被提升到我們從前幸福的地位,/他們怕是地之所生,不是精靈,/卻比天上光輝的精靈所差無幾……他們如此生動地/反映著神聖的面影,創造者的手/在他們身上灌注許多優雅的特質……」創造者,或者說神的手藝果然顯示在人的身上嗎?

 

斯奈德把這樣的感嘆,接續到他對身邊一個老礦工的觀察,老礦工能感受到岩石的脈搏,緊接其後更重要的可能是(詩人在這裡加重語氣,把炸開(blast)置於行首),他有破壞與建設的能力,能夠在荒蕪中鋪設出「風雪、霜凍和騾蹄敲打之下/多年不壞的之字形公路。」相較於彌爾頓筆下的亞當與夏娃,他們吃了蘋果的共同祖先,詩中的敘事者說,彌爾頓的故事是無聊的,言下之意是一個老礦工做的事情,比他們有用而且精彩得多,宗教、神話彷彿不值一提,這個聲音把比較的視野拉回到亞當夏娃與老礦工之間,並以可疑的判斷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敘事者的對立面。急著吃青蘋果的印第安男孩又是亞當夏娃與人類的再一次比較,對青蘋果的食慾,和對伊甸園蘋果──(可能是危險的)知識與智慧──的渴望,兩者間的異同,被輕描淡寫地藏於這裡的敘事之中。

 

透過對晝夜轉換的描寫,詩人自然地將目光轉移到一萬年後的自然之中,山脊將「乾枯死寂,變成蠍子的家園。/冰川擦刮的岩石,佝僂的樹木」;人的所作所為所想,彷彿短暫的噪音:「沒有天堂,沒有墜落/只有風吹雨打的土地」。下一段的「人,和『他的』撒旦」也因此變得如此重要,地獄的意義本質屬於「心靈的混亂」,斯奈德的另外一首詩也很直接地給予了地獄定義:「那麼地獄在哪裡?/在月亮裡。/在月亮的變化裡……」詩人的禪學背景,讓地獄不只是基督教的,也共享了佛教「無常之苦」的所見。

 

天堂與地獄只有之於人時才有意義,宗教可能提醒著人要敬仰自然,也可能反客為主讓人類離開了自然。「那堆用於填埋的松土/被刮過鬆散的岩石/弄髒了一條舊道/整整一個夏日。」這裡的弄髒(scrambling,或翻擾亂),也頗具意義,值得讀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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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 :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2023年2月15日 星期三

各各他山◎曾淦賢

 


各各他山◎曾淦賢


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

世人以石雕為聖

我便能親近妳

在礫沙之地拖曳

在從未懂過的苦病中

換上一張眾人喜歡的假面

救世者,我不願承認審判的結果

致使我在陰間重複愛妳


我在蹣跚的腳步中來到市場

販子叫賣

高舉我的頭顱

妳砍下的那一顆鏽鐵

脖子還有繩索緊縛的印

那些戲子看見,吹奏號角

僕人們敬拜恐懼與時間


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

在洞穴躺著,那麼多的陽光

堵住洞口的石頭

黑夜朦朧的邊界,與妳的唇

發音一樣

禮拜堂的歌者與詛咒的詞語

旋律一樣

愛情與遺忘一樣生硬的一種信仰

沒有可能復活的血肉

妳在我死後,沒有為我裹布


你們將會為我翻身,檢視櫻桃紅色的肌膚

時刻來臨,面見命運的陰影

那是無人遊蕩的曠野

妳再割下我的手掌吧

它也許會摸妳腦後的髮腳

也許還會,愛妳

為妳鋸木鑿花

讓那些守在渡頭接送的船伕們

握緊木槳,一無所有




◎作者簡介


曾淦賢,薪傳文社社員。畢業於香港教育學院,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及大學文學獎,著有詩集《苦集滅道》,作品散見香港及兩岸媒體。昔為文學雜誌《字花》編輯,現以文學教育為業、駐校作家,並於各中學及社區團體教授文學創作、導賞文學散步等。


◎小編 祺疇 賞析


宗教典故看似是偷渡情詩的幌子,詩作卻其實回過頭來,觸及宗教的核心:愛。在「神愛世人」與「我愛你」之間,前者普世,後者私密,詩人用一座各各他山於兩者之間來回遊離,有時用神的愛去辨認情人的愛,有時又用偏執的小愛,去論證宗教所宣稱大愛。


「各各他山」具有強大的象徵性,在《聖經》的記載中,耶穌正是在各各他山上的十字架受難的,死後屍體被信徒用細麻布包裹,葬在墳墓裏,到了第三天,耶穌復活過來,回到天上。我們可以把曾淦賢的〈各各他山〉與《聖經》視為互文關係,全詩共四節,結構分明,以先後兩句的「把我的屍體帶到各各他山」作為分界,前兩節寫的是受難的旅程,後兩節寫的是復活的結局,而詩作玩味之處,在於當「我」在重歷耶穌的神跡時,兩者的置換、顛覆和呼應。


「我」為了愛「妳」而甘願受難,愛近似卑微偏執,在生生死死間,即使被唾棄施虐,還是要「在陰間重複愛妳」,最後單向付出的愛沒有換來回報,故事結局被顛覆:「妳在我死後,沒有為我裹布」。正如前文提及,這首詩作的小愛與大愛是互相辯證的,如果我們以耶穌為世人犧牲的大愛為參照,去檢視「我」對「妳」一人無限犧牲的小愛,後者就會顯得輕薄而不理性,至少並不明亮偉大;但如果兩邊倒置,我們把《聖經》故事解讀成,一段像「我」與「妳」般得不到回報的犧牲,也能反過來讓耶穌變得更人性化,感受他在受難途中的動搖與悲慟,想像宗教典故被反覆加持之前,原初可能的模樣。


愛讓我們死去活來,要先死去,才能活來,然後擁有神性──這是耶穌的歷煉,也是每個平常人面對的情感歷煉。所以詩作的結尾,「妳」要割下「我」的手掌,它才會摸妳腦後的髮腳、為妳鋸木鑿花、再去愛妳,然後讓所有的追求和等待者一無所有。看似遺忘消逝的,才能達至永恆。無論大愛或是小愛,歸根究底都是同一種動人的偏執。


詩人不一定相信神,但往往相信愛。神要化身最美好的愛,可是詩歌所呈現的愛不見得是用以救贖,也可能是一種搏擊、毀滅、傷人自傷,所以會在最明媚的下午砍下愛人的頭顱,把血漿看成燦爛的宇宙──但當我們最終在情感裏自滅自生,重新復活,找到自己的神性,可能也會是好好愛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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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江襄陵-@Nysus :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宗教詩 #曾淦賢 #苦集滅道

2023年2月13日 星期一

北投記 ◎栩栩


 

北投記   ◎栩栩


湯液將沸

解衣,掬水

浴硫磺之氤氳兮

共你裸裎相對

山妖,林鬼,遍野地幽靈

乙乙然飄飄然醺醺然

在這尺許的方池中

作盡各種姿態

一度它也曾是

實心的凡胎



◎作者簡介

栩栩,1988年生,臺南人。耽讀食譜與生花傳書,關注美和苦難。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等。詩作散見於《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我現在沒有時間了:反勞基法修惡詩選》等選集。

(簡介取自詩集《忐忑》)



◎小編 @poem4life 李修慧 賞析

|單選題|

‌1. 有關「山妖,林鬼,遍野地幽靈」一行,以下敘述何者正確?

(A)形容溫泉勝地煙霧瀰漫,那氣氛像是藏著山妖、林鬼、幽靈

(B)化用中國戰國時代《楚辭.九歌》的〈山鬼〉形象

(C)化用中國清朝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動物妖精的形象

(D)形容裸體時身體部位的樣子

(E)以上皆是

|詳解|

栩栩這首詩在題目給了很清楚的方向,詩中的主角前往北投泡溫泉,於是寫下這首詩。值得一問的是,其中「山妖,林鬼,遍野地幽靈」指的究竟是什麼?我們可以試著從詩的上下文找線索。

|選項A|

最基本、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在熱氣氤氳的溫泉池中,那煙霧瀰漫的氛圍彷彿鬼片,附近好像藏有幽靈、鬼或妖怪。

|選項 B|

如果從前文「浴硫磺之氤氳兮」的語法來推敲,「XXX之XX兮」明顯化用戰國時代的經典《楚辭》。

那個時代,《楚辭》被認為是中國「南方文學」的代表,而當時位居黃河一帶、習慣乾燥氣候的「中原人」,對南方的想像(其實就是今天的長江一帶,比臺灣的基隆還北)就是濕潤、多雨的雨林氣候,因為樹木高聳遮天、氣氛陰森,因此衍生出許多山神、妖精的神話。

而楚辭的《九歌》中,就有一篇名為〈山鬼〉,講述一位美麗的山間女神,與凡人男性相戀的故事。

回到這首詩,詩中確實也有「我」與「你」,而會一起泡湯也很可能代表兩人處在情愛的親密關係中。因此,做這在作品中化用充滿愛情故事的《楚辭》語法、化用〈山鬼〉中的女神形象,也是非常合理的

▶《楚辭・九歌・山鬼》全文傳送門

https://bit.ly/3Yjhqd2

▶ 楚辭說山間女神把獵豹當 uber 在搭,小編想像中的山鬼 https://bit.ly/3Idh81r

|選項 C|

如果從「前文」可以推敲出與《楚辭》的關係,從後文的「乙乙然」、「作盡各種姿態/一度它也曾是/實心的凡胎」則可以推敲出這首詩與清代鬼故事大全《聊齋志異》的關係。

首先,「乙乙然」在此應該是描述溫泉水的熱煙像「乙」這個字的字型一樣裊裊升起。但「乙乙然」這個詞其實是大詩人楊牧自創的詞,在〈蛇的三種練習〉,楊牧覺得「乙」的字型很像蛇爬行時樣子,於是自創了「乙乙然」來形容蛇爬行的姿態。

▶ 楊牧〈蛇的三種練習〉

https://bit.ly/3DXH2Ed

▶ 「乙乙然」的由來

https://bit.ly/3JWq50s

但講到蛇與山妖、林鬼、幽靈,我們就不得不想到《聊齋志異》中的蛇精、狐狸精。《聊齋志異》是清代的獵奇故事大全(大概就像現在的內容農場或 youtuber 一天到晚喜歡講外星人跟都市傳說一樣),裡面很多故事有著一定的套路,其中一種,就是蛇或狐狸之類的動物,因為特別有靈性,所以修練成 XX 精、OO 妖或??仙,她們通常住在古廟裡,然後會遇到一些趕路借宿窮書生(通常是渣男),兩人相愛,最後成就淒美的愛情故事。

因為清代以前的讀書人大部分是男的,看這些獵奇大全的也都是男性,所以這些故事往往都有一點男性向作品的感覺。因此,故事中,這些 XX 精、OO 妖或??仙總是很努力的想要吸引、勾引所愛的男人,就如同詩中所說的「作盡各種姿態」

回到這首詩,詩中的兩人可能是夫妻、戀人、炮友、曖昧對象,在溫泉浴池這種被認為「可以色色」的地方,為了吸引對方、為了增加情趣,像妖精一樣「作盡各種姿態」也是非常合理的。

只是,詩人的思考比我們想的更深入,詩人抽離地想到,在我遇上對方、愛上對方、為了取悅對方而作盡各種姿態之前,我也曾毫無心機、只是個物理上的肉體,正如《聊齋志異》中那些妖精,在愛上窮書生前,也指是平凡、沒有心機的樸實動物。因此詩人寫了「一度它也曾是/實心的凡胎」做為結尾。

|選項 D|

但是,如果我們更細心一點,會發現作者在這邊用的是無生物的「它」,而非指稱人的「他」或「她」。這引發我的另一層思考:會不會,所謂「作各種姿態」的並不是人,而是人的「身體」呢?在詩中,「作盡各種姿態」的主詞「山妖,林鬼,遍野地幽靈」也正好接在「共你裸裎相對」之後,因此這個說法似乎也很合理。

兩人在脫下衣服後,身體的部位(例如平常不會露出的陰部、女性的乳房)有的突起,正如同「山」,有的充滿毛髮,就像是「林」,因此「山妖,林鬼,遍野地幽靈」指的或許是在私密的浴池中,因為染上情慾色彩,而充滿魅惑想像的身體部位,如同《楚辭・九歌・山鬼》中貌美迷人的山間女神、如同《聊齋志異》中充滿魅惑力的妖精。而氤氳的場景,又讓整個畫面更添柔美感,增加了魅惑感。

這一期「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的主題是「鬼神詩」,栩栩的這首〈北投記〉,正好說明了中國古典文學中「迷人的鬼」的幾種典型,也將鬼的比喻,延伸到古典文學未曾觸及的「身體部位」。

當然,現代詩的解析永遠不會是單選題,期待你們能跟我分享你所認為的(F)(G)(H)(I)等無限的答案,找到鬼神的更多可能。


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鬼神詩 #栩栩 #北投記 #忐忑

2023年2月11日 星期六

幽靈說沒有 ◎巫時



 幽靈說沒有   ◎巫時

 

幽靈坐在窗台前。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我說:您好。

幽靈把帽子摘下來

微微示意

我只呼吸到冰冷的空氣

我說:

我正在寫

一首詩,和您有關

幽靈悶不吭聲

房間安安靜靜

像是沉穩的回應

也許

我寫的,並不是它

根本沒這個人

或者曾經是太多的人

直到

又過了好幾個冰河期 

我說:

您有沒有看過一首詩叫

幽靈說沒有

幽靈說:

沒有。




◎小編哲佑賞析


所謂的「幽靈」,也就是鬼魂,是人死去之後變成的樣子。而換個角度說,如果「死去」可以是一種關於「消失」的象徵或比喻,那「幽靈」其實就是「消失的人」,曾經在此,但現在已經不存在於你所認知的這個世界。


一開始,詩中的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幽靈」,幽靈的「示意」也像是不存在。而重點在之後出現了:主角正在寫一首有關幽靈的詩。從一個已經消失的人,或者一個已經消失的事件出發,這幾乎是所有文學作品的基礎;但既然幽靈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它當然不會吭聲,甚至當我們下筆以後,也許才會發現原來我們早就超越了那貌似揮之不去的、過往的「幽靈」,發現記憶總是摻雜個人主觀的建構,或者一個當下的事件與人物,其實是由無數的背景堆疊起來的。


因此,成熟作品的完成不能只憑著對單一事物的緬懷。它必須要把經歷與記憶拆散、重組,冷卻並修正,努力用逼近客觀的角度看待它。詩的結尾還有巧思,首先,既然幽靈屬於詩中出現的物件,它不知道這首詩的存在亦是理所當然;其次,全詩的最後結在「沒有。」,如果以後設的眼光來看,此處幽靈必然要回答「沒有。」,這首詩才能完成,故而幽靈當然不會看過這首詩。


後設來談寫作的作品其實不好操作,尤其是在篇幅短的小詩中,而這首〈幽靈說沒有〉,小編覺得是一首企圖心強,完成度也非常好,能帶來許多共感與反思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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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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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歲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跨過了某條再也回不去的界線。於是想在那些獨一無二的視野消失之前,讓目光停駐在裡面,之後便可以好好地和它們說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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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人報台「背德的信仰」:mypaper.pchome.com.tw/causation

  (以上簡介來自詩集《厚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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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鬼神詩 #巫時 #幽靈說沒有 #厚嘴唇

2023年2月9日 星期四

如果上帝有玩Tinder◎王天寬

 


如果上帝有玩Tinder◎王天寬


一 ⠀

「我最近慘到

決定加入上帝好了」

我傳訊給tinder之友

傳完立刻後悔

不夠fun

不夠表達我的絕望

「我最近慘到

決定加上帝的line好了」

在tinder上

一開口就要line犯了許多夏娃的大忌

而亞當吃了智慧之果的下場則是

知詐騙

自介上直接留line帳號

八九不離十

另外那一點五也很難相信

是什麼好運

上帝動動手指

這人上天堂

那人下地獄

tinder的邏輯複雜一點

左滑dislike

右滑like

上滑superlike

o my GOD

上帝叫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連續兩個人

祂都想送上天堂

上滑上滑

難得的事

立刻跳出要祂付費的頁面

上帝沒有pay的概念

祂只知道

無償奉獻

上帝手滑了好幾次

也難得了好幾次

每次都耐心等待二十四小時

終於在第六天

掌握了這個app的秘訣

左滑右滑

不要連續

上滑上滑

於是祂又等待了一天

著名的休息日

不約不聊色

也無法讓人上天堂

上帝的自介如是說

免費用戶

每天一個額度的superlike

要給誰好呢

這對上帝而言

不是一個困難的問題

困難的是

怎麼在健身照

貓照狗照和各種ps過的照片中

找到一個基督徒

台獨分子

文青

lady boy

甚至韓粉

都比基督徒更易辨識

同志呢

我們就不要拿這個問題為難上帝了

「上帝一點都不喜歡萌萌」

上帝有一次在推特忘了切小帳

用第三人稱推文

萌萌堅持上帝在反串

不怕死的異教徒

則開始照樣造句

上帝:上帝最不偏心

上帝:上帝愛人如己

上帝:上帝值得一座fmvp

抱歉

那是kd不是上帝

上帝把fmvp給了可愛

冠軍給了加拿大

勇士和美國同時因破壞平衡遭到懲罰

怎麼從tinder跳到nba der

nba也有人在玩tinder嗎

球星需要約炮軟體嗎

tinder上有每一次約炮都是為了榮耀上帝的人嗎

連續四個問題

將上帝拉回現實

(又忘了切帳號但大家都習慣了)

上帝朗誦玫瑰經的句子

「上帝,賜予我平靜讓我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情

賜予我勇氣讓我去改變可改之事

賜予我智慧讓我能區分以上兩者」

上帝太喜歡這三個句子了

尤其當祂發現

自介拿掉不約不聊色

改成三個賜予後

配對機率大增

但漫漫長夜我的主

我仍舊沒有配對到祢

是我手滑還是祢性別設成male

兩者都將使我們永遠錯過

我仍頁頁滑著tinder

祢仍夜夜滑著tinder

我們有勇無謀地去改變不可改之事

萌萌和愛

神愛世人

也有不愛的時候

如果上帝有玩tinder

如果玩出了心得

不再以善惡視人

以外表

以幽默感

以貓派還是狗派

獨派還是統派

或在最絕望的時刻

拚命右滑

只為了配對到一個人類

交換line

而非交換信仰

交換愛

而非交換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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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他家坐北朝南,現居宜蘭。


王天寬,文字工作者,寫詩、文、小說和劇本。在文類和風格中換檔,變得難以界定,認同危機,推理不出一個精確身分。

王天寬,文字工作者,有詩集《開房間》(2019台灣文學金典獎)、文集《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

王天寬,文字工作者,在寫一本不存在的書《有沒有更簡單的方案》。

 (作者簡介參考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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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皮皮 賞析

如果說,在2/5賞析之〈失神〉是以詩直指「純粹的生命通則」,在貓的動作和與貓的相處過程之中,「悟出甚麼接近信仰的道理」(小編 #冠宏 語);那麼此首詩則是刻意跨越了通則(上帝之於人類為無上視角)之後,或許會引發眾人憤怒、挑動敏感神經之後,悟出了屬於自己對於信仰的解答。更精確地說,作者也許更想進一步地叩問「信仰的本質」究竟為何物?因此,唯有屏除一切冠冕堂皇之語,才能避免再得到更多如同宣傳標語般的說詞。

回到此詩,交友軟體的特色就是所有人都宛如商品,在有限的資訊暴露之中試圖獲取最多的青睞,在市場的汰選之中轉身離開以及巡獵目標,使人們可以稍微放下因教養或其他外部因素所致的害怕拒絕、恐懼拒絕——意即,毫理由的厭棄、厭倦不會被責備,也不需要向誰交代——等等,這不就是愛?「神愛世人」,不分階級、貴賤,神之所以為神,所以為信仰,正是因為神能沒有人性,超脫人性。

那如果此前提不存在呢?依賴並且奉此為圭臬的眾生,面對神也有不愛人的時候,該如何自處?何處才是安放自我的終極所在?作者最後云:「交換line/而非交換信仰」、「交換愛/而非交換信仰」。我認為,這便是此首詩的積極意義,即肯定人之能動,人類固然渺小如梗芥,但人類也能成立於信仰之前,最後成為信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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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2023年2月7日 星期二

洗兵雨◎廖偉棠

 


洗兵雨◎廖偉棠



西面的山是陰雨之山,恆可以

讓人回憶往事。今日之日

是返凍的天,古人所謂的洗兵雨落下

為一個沒有戰爭的城市,洗暗暗污血。


在雨水的擊打下土地埋進鏽蝕的甲兵;

波斯灣,數千死者的記憶

和我們相連。新月、黃沙、里拉琴和迷迭香,

換作我們則是:陽春、柳絮、燕子和炊煙。


世事總是這樣悄然完結。以上所列

混如泥濘。熄燈後,祖母的細語囁囁。

一雙巨人的手在雨的鎖鏈間摸索,

旋即黑暗趕來,把他和我們的眼睛同時蒙滅。



戰城南,死城北。青草為日後的工作

依然屹立。馬革所裹,我們稱之為

耶路撒冷,稱之為錫安的善女子,

稱之為精衛、共工、棠棣之華,似無不可。


這無意義的死令人吃驚,屏息

讚歎亦無不可,在一具微小的、冰冷的身體中

竟有雷聲隆隆。那是一個年少的冶遊郎,

生自巴格達,死於巴士拉。


尚有一陰魂,掙扎於城郊彈雨淋漓,

欷噓成火。那豈是我?那真是我。

冶遊郎,拋掉一世紀的喧囂、萬萬人的黑夜,

端出你掐金的小凳子來,打開你茴香的小袋子來。



……聽我為你說一些濕透了的故事。

在二十年前山神突然向我歌唱的那夜,

我曾咀嚼著苦味的穀粒,想念起

前生在麥加城外幕天席地的一夜。


西面的山是陰雨的山,年年月月固然。

洗兵雨向南漂去:北京混化香港,

再落入小城新興。但巴格達兩河乾裂,

唯有大焰火漫天霹靂,說古奧的夢話:


大嶼山島上昨天有霧,佛像幻作煙霞;

灰綠的香山還裹在一層薄冰裡。

我在此刻,知道你代替了我,

在雲中向某人辯護著這世界的沉默。


這沉默將如雷電滂沱。


200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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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偉棠,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後覺書》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摘自《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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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一尾 賞析


鎔鑄古典與新說一直是廖偉棠詩歌中一個顯著的特質,在這首〈洗兵雨〉中也不例外。這首詩選自《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很大程度上這本詩集是在與歷史對話,與過往存在於香港的歷史的幽靈對話,這首詩亦在文學層面上與逝去的古典對話。


洗兵雨,原來自周武王出征遇雨,以為是上天降雨滌洗兵器,後伐紂滅商而戰事止,並以此喻戰事休止,此一意象為作者化用至整首詩。此詩寫作時,美軍剛進入伊拉克不久,「波斯灣,數千死者的記憶/和我們相連。新月、黃沙、里拉琴和迷迭香,/換作我們則是:陽春、柳絮、燕子和炊煙」,那些無故死於槍下的亡魂使詩人聯想到過往古典邊塞詩的象徵,胡馬仍舊奔入了西面的陰雨之山,「旋即黑暗趕來,把他和我們的眼睛同時蒙滅。」戰爭之後一如在西域與中東滅入沙漠的死亡與黑暗,誰還記得那些人?


「這無意義的死令人吃驚,屏息」,那些為了宗教、神、聖地、信念如同過往以沙場亡靈書寫的民歌〈戰城南〉:「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如精衛填海的徒勞的死亡、共工、棠棣之華中兄弟鬩牆至死方休的無奈,以臥倒在巴士拉年少冶游郎亡靈之眼凸顯戰爭的荒謬,而作者於第二段最後從原本旁觀的第三人稱視野,透過轉場將敘事者投身自敘事者,將自身處境與伊拉克戰爭的亡靈交融,開啟了最後一段的敘述。


最後,詩人利用古典詩重複句式的技巧,再次提及「西面的山是陰雨之山」的意象,但從「恆可以」轉變為「年年月月固然。」,止戰之殤的洗兵雨從北京飄至香港,是意味著香港那時並沒有忘記八九年的死難仍在維園紀念?還是過往中英戰爭下逝去的人們?甚至是承載亡宋記憶的宋皇臺和大嶼山永福陵?但洗兵雨未曾在香港真正落下,此後非典爆發、反基本法二十三條的七一遊行也在2003,而形塑意識的歷史幽靈似乎也還在這塊土地的上空盤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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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2023年2月5日 星期日

失神 ◎ㄩㄐ

 


失神 ◎ㄩㄐ


神在照看著我們

如同貓照看著整間客廳

桌腳重又長出新的根尖

我們完全失神

一下午光影

在牠的掌下誕生、消逝

且驚覺自己多麼像牠

穿梭在不同的房間

公車座位與辦公室的椅子

沙發與床,永遠充滿彈性

日子沿著牆壁攀爬

像一種藤


葉隙的幽光裡有神

塵埃被蒐集在

未完全舒展的幼芽裡頭

陽光被封閉在密林外

昨天的我抄襲

今天的靈魂


光合作用也

習慣了開燈的時段

有時竟感覺

自己就是迷失的神

多麼像牠

憑著本能與陽光搏鬥

直到天黑

再一次宣判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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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ㄩㄐ,本名黃昱嘉,1993 年生,謊言潔癖與虛構者。迷因文學首腦。曾獲台北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菊島文學獎、飲冰室詩獎及國藝會出版補助。著有詩集《偽神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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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冠宏 賞析


曾經聽過有趣的說法:

「貓一直盯窗外,是因為窗戶就是貓的電視機。」

陣雨細絲、街上川流的人潮,或傍晚時路燈倏然得齊一亮起,街景就是貓的電視節目。


飼主或多或少,都在養貓過程中,能查覺到貓有趣的一面。


科幻小說家羅伯特·海萊因的小說《夏之門》有這樣一段情節:主角的貓彼得住在有十二道木門的老房子裡。在冬天時,彼得會用牠的鼻子和鬍鬚蹭,把木門一道一道頂開。因為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彼得相信,在這十二道門之中,只少有一扇門,是通往夏天。


當然我們知道,彼得是隻貓,這樣的想法荒謬又可愛。


不管推開哪道門,冬天依然還是冬天。


但是,以〈失神〉這首詩而言,詩人敏銳的察覺到,有時候正是這種斷裂式的邏輯,直指了純粹的生命的通則。此時貓的某些動作(舔毛、在沙發打滾)竟充滿儀式性。


我們和貓都活在箱庭般的世界中,貓的箱子是沙發和客廳,我們則是公車與城市,所有對生活可掌控僅存於微縮的規則中。


而詩末的 :

憑著本能與陽光搏鬥

直到天黑

再一次宣判勝利


詩句使用「宣判」特別有意思,因為我們知道,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搏鬥不會停止。只是見識了薛西佛斯式的巨石登上山頂前,生命得到暫時的喘息。


你也有在跟貓咪的相處過程中,悟出甚麼接近信仰的道理嗎?

歡迎留言跟我們分享。


#例如罐罐永遠能使貓快樂

#你要找到自己生命中的罐罐


◎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2023年2月3日 星期五

神 ◎阿布

 


神 ◎阿布










◎作者簡介

阿布,1986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所碩士。現為精神科專科醫師。著有散文集《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寶瓶文化新版,2019;天下文化初次出版,2013),入選台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另一本散文集《來自天堂的微光》(遠流,2013),獲第64屆「好書大家讀」年度最佳兒童少年讀物獎,並入選文化部第36次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作品收錄於國中及高中國文教材。並著有詩集:《此時此地Here and Now》(寶瓶,2018),《Jamais vu似陌生感》(寶瓶,2016),《Déjà vu似曾相識》(遠景,2012)。


◎小編 #宇軒 賞析

在阿布的詩作中,「神」出現的頻率非常高,隨手舉例:收錄於《2019臺灣詩選》的〈Deus ex machina〉一詩開頭便寫道:「神說要有光/(長按電源鍵)/就有了光」而2022年的詩如〈命名──神留下的指紋〉也以「夜空裡/被神的手所揉碎的光/落進你的眼睛」如此的詩句來描摹「星」。回頭看這首內文一片空白的詩,其收錄於阿布的詩集《此時此地》當中,最初刊於夏夏主編的《沉舟記:消失的字典》。必須注意的是,阿布在這首詩之外,還寫了另一首同名的〈神〉,同步收錄於詩集與詩選中,並且置於這首內文空白的〈神〉之後:

(祂先於一切

如同空白

在文字出現以前

就已無所不在)

阿布這首同樣名為〈神〉的詩,不只闡述了其對神的理解,更是與前一首內文空白的〈神〉互文:一方面解釋為何前一首〈神〉完全空白,同時以「括號」的方式再度印證了神「如同空白」卻又「無所不在」的性質。對阿布而言,「神」除了先於一切,更是在語言文字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也因此無須任何詩句來描摩。可以這麼說,唯有在兩首〈神〉處於相互對讀的情況下,才能體現出箇中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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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阿布 #神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2023年2月1日 星期三

單人舞曲◎楊牧

 


單人舞曲◎楊牧

 

一黑色的舞者,被神譴責

的靈魂正飛快穿越記憶

記憶裏多霜的森林

她的下頷高揚與水平

雙目所及遂不是人間的聲

色,笑與哭泣交錯過了耳朵

進入神經中樞

歸類

儲藏

淡忘

惟有瞳仁是搜索者的,搜索

天上飄流的發光體(位置偏高)

她要瞄準其中若干並一一加以

引爆

擊落

飛快地,她以空洞的舞譜

碰撞其餘,穿越

記憶裏潮濕的沙灘

留下一串暗淡

的足印,寂寥。「你來,」神曰:

「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她的兩手擺動如魚之鰭

當海流溫度突變,她的

兩手放鬆,示意,就將速度也減低了

俄然衝刺,轉彎,以短尾划水

乃默默搖曳如凝立於大荒遠古的珊瑚

肢體呈赧紅色

骨節因純情而消滅

這肢體

原是

最好的

語言

 

不是羞澀,不是

狡黠,她將背脊弓起頭向下垂

直到最接近苜蓿野地之一點

透過微潮的睫毛注視,良久

注視草葉和花蕊之間靜候停著的一隻斑斕的瓢蟲

乃驚駭而起,縱身過我偶然投射的

影子,偶然投射

那年

 

在荷花池中(當月光

注滿草地復向池中流)

因浸水而失去靈性的影子

她順手拾起,飛越流螢

冰刀,毛線針,水仙

一黑色的舞者——

「你來,」神曰:

「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小編哲佑賞析


楊牧的詩向來晦澀難解,這首詩也不例外,乍讀之下可能會被詩中紛陳的自然意象所迷惑。在此,我們未必要把所有意象的涵義詮釋清楚,如果掌握詩中幾個關鍵人物和代詞:「舞者─她」、「神」、「我」和「你」,依著詩人指引的故事情節一段一段地看,或許就能夠約略明白整首詩的脈絡。


首先,詩題為「單人舞曲」,可以設想詩中所述的自然場景正是舞者的舞姿所帶來的飛躍想像。第一段說這位舞者擁有「被神譴責的靈魂」,無論此處的神是什麼,總之是一個超越現實的至高存在,而展現的舞姿,就像是得到了一些「不是人間的聲色」。如果「舞」對舞者而言是一種自我實踐,她所創造的、所欲觸及的舞姿之美,也是從她的生命所化出,彷彿是穿梭記憶,在其間搜索一個特定的物體(發光體)把它擊落下來,展現在世人面前。這像是所有藝術創作的過程:當生命被轉化成一首詩,一幅畫,一個身體的展演,它既是從自身經歷所出,又彷佛是被一個全知的、超越的一切的「神」召喚,凝聚為當下最富意義的片刻。


其次,詩中的舞者以「她」表現,那麼觀賞舞姿、寫作的詩人就是「我」了。在詩的後半段,這位舞者居然和「我」交會了──她「縱身過我偶然投射的/影子」,這是某年我在荷花池畔佇立之影,卻可以被舞者的舞姿所擾亂,可見她不只在穿梭在自己的記憶裡,也同時進入了「我」的記憶。這彷彿就是創作者與欣賞者、作者與讀者的交會神秘時刻;當創作者用自己的生命證成一件藝術作品,而被讀者所共感、撫動了讀者的生命,就像是那不可知的「神」也附身在舞者身上,投影在我的記憶之中,指引著每一個讀者「我」前往領受意義。因此,第一段所說的「你來」,自然指創作者;那麼最後一段再次出現的「你來」,便是在對欣賞者呼告了。


透過這幾個元素,這首詩用一個引人入勝的情節,呈現了藝術在創造與欣賞之間最神秘、難以言喻的部分,以「神」稱之,或許也是出於一種對作品的謙卑與敬畏吧。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鬼神詩 #楊牧 #單人舞曲


美術設計:李昱賢,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